第101章 第 101 章
眼前是一片朦朧的水霧,昏暗的光線裏一切都模糊成了虛無的殘影,有斑駁的光影在虹膜裏倒映,如同水波般輕輕搖曳着。
津島憐央醒過來的時候,第一眼便看見了在自己眼前跪坐着的熟悉身影。
板正、挺拔、一絲不苟。
——又帶着令人厭惡的腐朽和死板。
年幼的孩子坐起了身,揉了揉眼睛,纖長的眼睫便被生理淚水沾溼,溼漉漉地低垂着,透出了一點可憐的意味。
津島憐央眼中的景象逐漸逐漸地變得清晰了起來,他這才發現自己是在一間陳舊的和室裏醒過來的。
簡潔沒有多餘紋飾的薄薄障子紙門,蒙上了細細灰霾的茶几和矮櫃,他身上蓋着的是同樣透出了灰塵氣的被褥,而那人跪坐着的蒲團就像是甜品店裏作爲樣品的青團糕點一樣,透着僵硬冰涼的腐朽氣息。
“醒了嗎?”那人轉過了身來,露出了一張深深印刻在津島憐央腦海中的熟悉面孔。
津島憐央倏忽睜大了雙眼,露出了困惑又訝然的神色,他緊緊地盯着眼前的人,細細打量着那張本應該不可能再次出現在他面前的臉龐,遲疑又不確信地低聲喚道,“……父親大人?”
羂索頂着津島右衛郎的身體,朝津島憐央微笑着,“是我,憐央。”他問,“還記得這是哪裏嗎?”
津島憐央環視着周圍一件件熟悉的物品,輕輕開口回答道,“……是橫須賀的津島宅。”
他沒有用家這個字眼,但黑珍珠一樣清潤的眼瞳裏卻流露出了歡喜的神色。
津島憐央想起了在這個房間裏,跟他一樣年齡的哥哥溫柔地爲自己包紮傷口的回憶。
但羂索顯然誤解了津島憐央的意思,他滿意地看着他面上動搖的神情,只覺得自己一番辛苦沒有白費。
津島右衛郎的屍體早已經在當年東京津島宅邸的一場大火之中被燒成了焦碳,本應該送進殯儀館裏進行火化,再交由津島氏族的族人進行埋葬。
但因爲當初日本國內正處戰時,津島右衛郎又是聲名鵲起的堅定鷹派,爲了鼓舞國民的士氣,上面的政客在進行商討之後,決定將廢棄的津島宅邸改造成爲悼念館來紀念津島右衛郎爲國家做出的突出貢獻。
機緣巧合之下,津島右衛郎的焦屍就這樣保存了下來,直到今天落進了羂索的手中。
修復津島右衛郎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的焦屍並不容易,再加上津島右衛郎只是一個普通人,很多對咒術師的屍體有效的方法在津島右衛郎身上就行不通了,羂索爲了博得津島憐央的好感也是好好費了一番功夫的。
可惜的是,這具屍體因爲被損壞的太過嚴重,基本沒有什麼有用的記憶信息殘留下來,而有關於津島右衛郎的資料也被不知名的人士給銷燬了,現在的羂索只能全憑觀察津島憐央的反應來調整自己對他的態度。
羂索朝津島憐央伸出了手,撫摸了一下他的腦袋,斟酌了一下,眼底浮出虛僞的脈脈溫情,他還維持着那副威嚴的模樣,感慨般說道,“很久沒見,你已經長這麼大了。”
津島憐央怔愣了一下,轉而兩邊嘴角都彎彎地翹起,朝着羂索露出了那樣毫無陰霾的燦爛笑容來,“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哦,父親大人!”
他活潑又自然的態度誤導了羂索,讓他覺得自己拿到了一手好牌。
看樣子[神子]跟父親的關係還不錯。
羂索在心中這樣想道,對待津島憐央的態度也不着痕跡地進行了些微的調整,變得更加柔和了起來。
說實在的,用津島右衛郎近乎有些陰鷙的俊秀面容做出那副愛憐的姿態來,着實有些詭異,就像是看着老鷹要愛撫兔子一樣,讓人有種匪夷所思的錯位感。
“是啊,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但是我……”羂索有些悵然地這樣感嘆道,他欲言又止、彷彿深有苦衷的姿態做得真的很妙,任誰看了都會不由自主地問上一句“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嗎”。
津島憐央自然看出來了羂索希望他做出的舉動,他是個善解人意的孩子,便順着他的意思問道,“父親大人爲什麼要皺眉呢?”他玻璃糖一樣的漂亮眼瞳正全心全意地注視着他,亮晶晶的像是湖水上泛起的波光,他問,“有什麼事情是我可以幫上忙的嗎?”
羂索在心中暗暗笑了,面上卻顯露出了掙扎的神色,“憐央,你知道的,我並不想將你牽扯進來……但是沒有辦法。”他說,“這是隻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只有你……才能幫助我實現那個偉大願望。”他這時候就已經流露出了些異樣來,眼瞳裏是近乎偏執的狂熱。
羂索撫上了津島憐央的肩膀,用低低的輕柔聲音誘哄着,“對我提出[強求]吧,憐央。”
“你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對吧?”
津島憐央笑了,他輕快地答應了,“好啊。”那雙屬於孩子的眼瞳依舊清透見底,像小動物一樣純潔又無辜,“如果這是父親大人的希望的話。”
“對了,因爲一些事故,我改了名字。”羂索知道津島憐央要藉助姓名才能進行強求的規則,早早準備好了一張寫下了自己姓名的布片藏在袖口,此時便順勢將它抽了出來,遞給津島憐央,微笑着說,“憐央用現在這個名字稱呼我就好了。”
他擔心着假名會導致術式失敗,特地將自己的真名交付了出去。
[羂索
津島憐央接過了那張布片,但是上面寫着的卻是他還不認識的生僻字,讓纔剛開始翻看國小課本的孩子有些爲難。
“父親大人……”他的臉上浮現出了有些羞赧的神情,不好意思地開了口,“這兩個字,我還沒有學到。”
“啊,是我沒有考慮周全。”羂索頂着津島右衛郎的麪皮露出了溫和的笑容來,他連忙指着這兩個字,一字一句地教津島憐央念着,“……懂了嗎?”
“嗯!”津島憐央朝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臉上的笑容是討人喜歡的活潑可愛。
真是可愛的孩子啊。
即使是羂索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他想,如果津島憐央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的話,想必會受盡寵愛、被溺愛着長大吧。
“那父親大人要準備好哦!”
津島憐央用那樣輕快的語氣說道。
“嗯。早已經準備好了。”而羂索也懷抱着期待這樣說道。
津島憐央站起了身,轉身走向了蒙上了一層細霾的矮櫃。
他的記性很好,再加上對他而言,其實時間也並沒有過去很久,於是津島憐央將手伸進漆黑的櫃體裏,摸索了一番之後,就在老地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啊,找到了。”
他是帶着些驚喜的意味這樣輕呼出聲的。
羂索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過去,他看着津島憐央的手從矮櫃之中抽了出來,這時候,他的手上忽然多了一把紅柄剪刀。
那是把年代久遠的紅柄剪刀了,銀白的刀刃上因爲潮溼的梅雨季攀爬上了黑黃的鏽跡,堅硬的鐵質都變成了薄脆的空殼,撲簌簌地往下掉着骯髒的鐵鏽粉末,包裹在把手處的猩紅膠皮泛黃脫膠,又幹裂了開來,搖搖欲墜地扒在剪刀上不肯脫離。
津島憐央將手指塞進了把手裏,試着開合了兩下,那旋在中心的螺絲果不其然也同樣腐朽生鏽了,每一次開合都帶着艱澀刺耳的摩擦聲。
那是難聽又讓人感到不舒服的聲響,但津島憐央側耳細細聽着,臉上竟慢慢地浮現出一絲笑意來。
羂索怔愣了一下,不知爲何的,感到頭皮上像是有細小電流流竄過去一般,帶來了一陣叫人寒毛聳立的麻痹感。
“……怎麼把這麼舊的剪刀翻出來了呢?”羂索不由自主地謹慎問道。
“嗯?”津島憐央側首回望着他,兩邊的嘴角彎彎翹起,“父親大人忘記了嗎?”
羂索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斟酌了一下,措辭小心地問道,“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嗎?”隨後他便立刻道歉道,“抱歉啊,憐央,我不小心……”
他本打算找個藉口說自己忘掉了的,但津島憐央打斷了他的說辭。
“父親大人不用道歉的。”津島憐央搖了搖頭,臉上還是那樣天使般的笑容,他說道,“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哦,我只是忽然懷念起了那個時候的父親大人。”
“怎麼忽然想起以前呢?”羂索開始覺得有些不妙了,他擔心是自己哪裏露出了馬腳,想要轉移話題,“現在不好嗎、”
但津島憐央只是自顧自地打斷了他未盡的話語,微笑着說,“那個時候的父親大人傲慢、專制又殘暴,毫無對他人的同理心,即便殘酷地對待他人也不會感到絲毫的愧疚,明明是小小的身軀裏卻翻涌着那樣污濁又龐大的髒欲……”
越是聽着,羂索就越意識到了事情的不對勁。
這是跟他想象之中全然不同的情況。
他忍不住站起了身來,有些不安地叫了停,“稍微……等一下!”
但津島憐央卻不像之前那樣聽話了,他也站起了身來,手上握着那把鏽跡斑斑的紅柄剪刀,臉上還是那樣面具般紋絲不動的笑臉,他略微擡高了嗓音,繼續說道,“我的話,之前一直沒有機會跟父親大人說——我其實很喜歡、很喜歡那時候的父親大人哦。”
“——骯髒至極,醜陋至極,卑賤至極,父親大人就是這一點最好了。”
津島憐央忽然朝他笑了一下。
不是那樣虛僞如假面的笑容,而是帶了些發自內心的、真心實意的歡喜的笑容。
“羂索。”津島憐央親暱地喚出了他的名字,將手上陳舊腐朽的紅柄剪刀滿懷期待地雙手遞了出去,甜蜜地問道,“可以用這柄剪刀在自己的脖子上劃出傷口來嗎?”
“直到我說停下之前,一直、一直表演給我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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