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豈曰無衣·其十
聽得虛青的話,文霽風只當他是同自己玩笑,便也沒在意,帶着譚副將和虛青抽調給他的一百名將士去了城西伐木。
此後三日,文霽風忙得腳不沾地,除卻三餐,有時連夜裏也只是同幾個輪換的將士們在城外將就一宿。虛青心中自然是有些許怨言的,只是他掐指算了算,心疼師弟的話沒有說出口。
其實不光是文霽風,虛青留守在將軍府也不像從前那麼清閒。
史書上只說坤城被西戎的馬蹄踏破,卻並未細說是何日何時。畢竟城破之時,西戎兵馬雖然沒有再攻入洛朝疆土之內的兵力,卻爲了泄憤屠了整座城。世人只知知節將軍戰死犧牲,卻不知玄鐵軍的這些孤勇之士死後還被那些蠻人鞭屍,待來年開春時,新朝前來收斂將士的軍隊只瞧見一座座立好的墳塋,領頭的便是懷化大將軍元婺之墓。
朔風獵獵,虛青同文霽風幾人站在城門上遠眺,兵臨城下。整了整鐵質的護腕,虛青看着西戎排列整齊的騎兵,和一衆攻城器械,嘴角一貫的笑意都帶上了幾分凝重。
“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了,師兄不必擔心。”文霽風低聲同虛青說道,即便他一向心性淡泊,今日同這些鐵衣肅殺的戰士們站在一處,心中也生出了幾分浩蕩澎湃。
有響亮的煙火升空之聲傳來,略帶陰霾的坤城上空炸開了幾處燦爛的煙火,這是虛青同分散在城門另幾處的將士定下的暗號。
“果然如師兄所說,西戎分了多處進攻坤城。”
虛青道:“此次西戎傾全族之力,自然不是入以往那樣小打小鬧。他們乘着這個時候,定然是要從洛朝身上,撕下一塊肉來。”
衝鋒的號角不一刻便被吹響。西戎領兵的可汗是同元婺打交道慣了的,沒有浪費多餘的精力在叫陣上,元婺手下的玄鐵軍比西戎草原上的狼骨頭還要硬。只是當他們最強盛的騎兵們衝鋒的時候,站在城門上的元婺卻紋絲不動的模樣,叫可汗心中生出幾分怒火,他們草原上的勇士,再厚的城牆也能踐踏於鐵蹄之下,他心中自然也生出些許疑竇,即便他不得不承認元婺用兵如神,卻也不應該是這樣氣定神閒的模樣。
果然,騎兵還未靠近城門,坤城城門外原本沒有的幾棵枯木就突然生出了變化。可汗自然早就收到了城中暗樁的消息,元婺聽信了一個道士的話,領着一羣士兵在外邊佈置了奇怪的陣法。而城中之人,除了點撥出去的百人,所有人都不得出城門,更不可靠近這些陣法。可汗不屑一顧,他可不信這陣法能有多大的能耐。
城門外,文霽風照着陣法安置的銀杏木像是忽然從酣夢中醒來,抽根發芽,長出摺扇似的銀杏葉片刻便由綠變黃。騎兵飛躍入陣中,銀杏四周幾丈彷彿被放置了無形的壁壘,將人馬都困於其中。葉片旋轉,自枝頭上飄零而下,如萬千飛花,落在戰馬和騎兵身上,卻成了收割性命的殺氣。看起來輕飄飄得銀杏葉片,劃過裸|露的皮膚便刻出深深的血痕,若是劃過了柔軟的頸項,便是見血封喉。
一時之間人號馬嘶,西戎軍隊之中方寸大亂,騎兵引以爲傲的速度如今卻成了他們的催命符,更爲奇怪的是,困於陣中的這些騎兵不論怎麼掙扎着想出來,都只是在原地轉圈,陣外想將他們用長矛拉出來的將士更是直接被扯入陣中。
紛紛揚揚的金葉,很快便在地上積成一片,帶着血色和肅殺之氣。
西戎可汗也不是蠢人,折損了數百人馬之後,便勒令所有將士停下,更是不許他們入陣救人。城牆上,即便是玄鐵軍自己的人,見到這副場景也是驚駭不已。他們之中,不少人之前對文霽風還存着幾分輕蔑,如今看他的眼色帶上了幾分敬畏。
“師兄將這些陣法串了起來,不單生門與死門相連,叫他們不能出來,陣法的靈力也相互銜接,不需要太多催發。”文霽風瞧着下面的修羅場,心中頗爲感慨。他從前總是操心師兄不夠用心,每次考校總是和虛彤一塊墊底。現在想來,師兄早就顯露過自己的靈力深厚,從前那些,都是他杞人憂天了。
虛青瞧了他一眼,笑道:“若不是師弟想出這個陣法,我也無可串聯。西戎退去之後,師弟定然是要記上頭功的。”
文霽風隨着虛青的目光看向城下,萬馬齊喑。陣法中的人已經不多了,一個個倒下之後被金色的葉片掩埋,遮住一地的血腥。而這些人的同胞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手足們被陣法吞噬,無法可想。
或許這個陣法帶來的絕望與悲憤,纔是虛青真的想要的。
待最後一片樹葉落下,虛青瞧着差不多了,同身邊守衛的將士道:“這些人想攻破城門大抵還需要一些時候,銀杏林什麼時候開始燒起來,再來稟報。”
將士連忙領命,目送虛青師兄弟二人離開的眼中滿是敬意,大將軍果然不負戰神之名。
“不觀測陣法嗎?”文霽風問道。
虛青揚揚眉:“一羣五大三粗的男人,有什麼好看的,若是想看,師弟不如多看看我。”說着虛青還朝文霽風耳邊吹了口氣,人後變回了一副萬事不關心的模樣。
“看來師兄已經處置好了。”文霽風猜測。
虛青見師弟有些不依不饒的模樣,心中好笑,揉了揉他的鬢髮道:“是了,這個陣法一旦催動,不到靈力耗盡便不會停下,你選的銀杏又是有生氣積存的,只需在焚盡以前回來便可。至於現下,將軍府中大約還有許多人等着我們呢。”也不知是不是解了心結的緣故,師弟近日活潑了許多。
虛青拉着文霽風,二人合騎一匹戰馬回府。果然,入了府中他們便被裴凱風、吳集等人團團圍住。
吳集嘖嘖稱奇:“文道長的陣法不免太駭人聽聞了些,那些西戎蠻人衝入了陣中之後竟然跟沒斷奶的羊似的,難怪當初將軍不讓他人出入城門。”想起他之前看到的場景,吳集還忍不住有些發抖,帶着些許興奮。
裴凱風倒是難得睜眼看了文霽風,關心道:“這麼強的陣法,於文道長而言,會不會太過喫力?末將聽聞,這些玄門法術越是強大,於施術者損耗會越大。更有甚者會累及陽壽。”
文霽風搖搖頭,即便要救這坤城一城人命,他也不是普度衆生的聖人,至多隻會抽乾自己體內的靈力。何況有虛青在,也不會叫師弟做出自損之事。
吳集欣喜過後,又開始發愁,“這陣法總有停止的時候,文道長可有什麼把握?等到陣法停下了,又當如何?”若是此役勝了,他們定然還是要在坤城內外往來的,吳集十分篤定這陣法可以停下。外邊的西戎人也不是傻子,若是同他們耗上,定是玄鐵軍喫虧。
文霽風答道:“這些陣法中的生靈死絕之後便會停下。死在裏面的人和馬也會給陣法添上一份靈力,至少也可撐到明日。”
裴凱風心中訝然,不禁暗忖,若是文霽風二人是現在西戎那邊的,坤城恐怕連一個時辰都撐不住。
“那他們要是圍而不攻呢?”吳集又問。
“兩軍尚未交戰便死了這麼多人,你若是西戎,你肯這麼退去嗎?”虛青反問。
吳集語塞。虛青心有成竹,早就做了考量,如今的西戎已是進退維谷。即便西戎可汗肯退,他手下的那些士兵也未必願意聽他的話。與其這樣,倒不如一鼓作氣。好勇善戰可以是傷人的刀子,也可以是自殘的兇物。
屋外喊殺聲重了起來,夾雜着號角和戰鼓聲。吳集擔憂地走到房門外張望了兩眼,心中還是有些不安。畢竟虛青這個主將,給下的命令不過是監察各方戰況,除卻等着烈火爲訊,什麼佈置都沒有傳下。
“他們開始投石了!”吳集喊了一聲。
虛青坐在議事廳的主位之上,漫不經心道:“無妨,陣法自可抵擋。”
虛青話音剛落,吳集看見一枚巨石未撞上什麼,便被彈射回去。這八門陣首尾聯環,成陣後便是一座死陣,僅憑這凡人之力,若是不用人命去填,決計無法攻破。
長桌之後,虛青轉着自己腕上的鐵製護腕,心中暗道:我做的這一番佈置,元將軍可還滿意?
護腕上閃過一絲暗芒,只有虛青才能聽到的渾厚之聲響起:若是當初有你們助陣,我的這些弟兄也不必折損於此。
虛青揚脣,不置可否。裴凱風方纔的擔憂並不是空穴來風,這麼大的陣法怎麼可能輕易使出。若非他們現在身處幻境,便是十個文霽風用自己的精血祭陣,也無法催動這麼強悍的陣法。
至於遠在幾千裏外,那個在洛都同樣使出這個法陣的蠢笨國師,虛青只能嘆一句心懷蒼生,卻生不出多少敬佩。
長垣修煉多年,傳聞靈力更是不遜於地神散仙,卻將自己的壽數耗在了天下蒼生上,平白耗盡了自己的修爲。
你不也是以一己之力封印了魔尊,還了天下一個清明安定?那個聲音同虛青說道。
那時我也是蠢得不可救藥麼,如若不然,也不會重入輪迴了。虛青無聲而笑,眼中閃過一絲邪肆。他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了師弟身上,如今這麼蠢得事情,卻還需得爲師弟再做上一次了。
那聲音不再言語。
虛青忽然想到了什麼,敲了敲護腕道:橫豎我是來滿足你的遺願的,你不妨告訴我,你對這裴凱風裴將軍,到底是不好推脫,還是心中喜歡?
那聲音久久未答,等到虛青以爲他不會再說其他時,卻忽聽得一句: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虛青似有所悟,擡頭看了一眼師弟。文霽風坐在下首,正在修煉心法,察覺了虛青的視線,便擡頭回視他。
虛青張口,無聲同他說了句話。文霽風皺了皺眉,辨明瞭師兄的話便扭過頭去,臉隱隱有些發紅。
虛青低聲笑了兩聲,師弟的臉皮也未免太薄了些。真想早日擺脫這些東西,早早帶師弟回仙室山去。而後——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