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部分
陸無雙在李莫愁積威之下,只消聽到她聲音,心中就怦怦亂跳,見她遠去,登時如釋重負,拍手笑道:“傻蛋!你好口才啊,連我師父也給你嚇走了。”
程英見楊過將自己所縫的袍子送給李莫愁,當時情勢緊迫,那也罷了,但他新袍底下仍是穿着那件破破爛爛的舊袍子,顯見這袍子因是小龍女所縫,他親疏有別,決不忘舊。程英心中微微一酸,裝作渾不在意。當下四人回到屋中去看傻姑。
剛跨進門,忽聽得山前人喧馬嘶,隱隱如雷,四人同時回身。
楊過道:“我去瞧瞧。”躍上馬背,轉出山坳,奔了數裏,已到大路,但見塵土飛揚,旌旗蔽空,原來是一大隊蒙古兵向南開拔,鐵弓長刀,勢若波濤。楊過從未見過大軍啓行,看到這般驚心動魄的壯觀,不由得呆了。
兩名小軍舞起長刀,吆喝:“兀那蠻子,瞧甚麼?”衝將過來。楊過撥轉馬頭便跑,兩名小軍彎弓搭箭,颼颼兩聲,向他後心射來。楊過回手接住,只覺這兩枝箭勢甚是勁急,若非自己身有武功,早給射得穿胸而死。兩名小軍見他如此本領,嚇得勒住馬頭,不敢再追。
楊過回到鐵匠鋪中,將所見說了。馮默風嘆道:“蒙古大軍果然南下。我中國百姓可苦了!”楊過道:“蒙古人騎射之術,實非宋兵所能抵擋,這場災禍甚是不小。”馮默風道:“楊公子正當英年,何不回南投軍,以御外侮?”楊過一呆,道:“不,我要北上去尋我姑姑。蒙古軍聲勢如此浩大,以我一人之力,有甚麼用?”馮默風搖頭道:“一人之力雖微,衆人之力就強了。倘若人人都如公子這等想法,還有誰肯出力以抗異族入侵?”
楊過覺得他話是不錯,可是世上決沒有比尋找小龍女更要緊之事。他自幼流落江湖,深受小官小吏之苦,覺得蒙古人固然殘暴,宋朝皇帝也未必就是好人,犯不着爲他出力,當下微微一笑,不再接口。
馮默風將鐵錘、鉗子、風箱等縛作一捆,負在背上,對程英道:“師妹,你日後見到師父,請向他老人家說,弟子馮默風不敢忘了他老人家的教誨。今日投向蒙古軍中,好歹也要刺殺他一二名侵我江山的王公大將。師妹,你多多保重。我今日得見一位師父的傳人,實是歡喜得緊。”說罷撐着鐵柺,頭也不回的去了,竟沒再向楊過瞧上一眼。
楊過向程英和陸無雙望了一眼,說道:“不意在此處得識這位異人。”陸無雙心中偏袒楊過,道:“表姊,你師父門下的人物,除你之外,不是傻里傻氣,便是瘋瘋癲癲。”程英一笑,淡然道:“人各有志,自是勉強不來。你說他瘋瘋癲癲,說不定他卻說咱們是無情之輩呢。再說,我自己又何嘗不有點兒傻里傻氣、瘋瘋癲癲?”楊過聽了心中怦然而動,瞧她神色如常,猜不透她此言是否意帶雙關。
忽聽得砰的一聲,傻姑從凳上摔將下來。三人都是一驚,忙扶她上炕,但見她滿臉通紅,雙目發直,知道五毒神掌的毒性又發作了。當下程英給她服藥,楊過替她按穴推拿。傻姑怔怔的瞪着他,臉上滿是恐懼之色,叫道:“楊兄弟,你別找我抵命,不是我害你……”程英柔聲道:“姊姊,你別害怕,他不是……”
楊過忽地想到:“她此時神志迷糊,正可逼她吐露真言。”雙手一翻,扣住了她手腕,厲聲道:“是誰害死我的?你不說,我就要你抵命。”傻姑求道:“楊兄弟,不是我。”楊過怒道:“你不說!好,我就扼死你。”伸手叉住她咽喉。傻姑嚇得尖聲大叫。
程英和陸無雙哪明白楊過的用意,齊聲勸阻,一個叫“楊大哥”,一個叫“傻蛋”,一個說:“別嚇壞了她。”一個說:“這時候怎麼鬧着玩?”
楊過哪裏理會,手上微微加勁,臉上現出凶神惡煞的神氣,咬牙切齒的道:“我是楊兄弟的惡鬼。我死得好苦,你知道麼?”傻姑道:“我知道的,你死後烏鴉喫你的肉。”
楊過心如刀絞,他只知父親死於非命,卻不知死後連屍體也不得埋葬,竟被烏鴉啄食,大叫:“是誰害死我的?快說,快說。”傻姑聲音嘶啞,道:“是你自己去打姑姑,姑姑身上有毒針,你就死了。”楊過大聲嚷道:“姑姑是誰?”傻姑被他扼得氣都喘不過來,幾欲暈去,低聲道:“姑姑就是姑姑。”楊過道:“姑姑姓甚麼?叫甚麼名字?”傻姑道:“我……我……我不知道啊,你放開我!”
陸無雙見情勢緊迫,去拉楊過手臂。楊過此時猶如癲狂一般,用力一揮,使了十成力,陸無雙哪裏抵擋得住,給他直推出去,砰的一響,撞在牆上,好不疼痛。程英見楊過平素溫和瀟灑,此刻狀若瘋虎,嚇得手足都軟了。
楊過心想:“今日若不問出殺父仇人的姓名,我立時就會嘔血而死。”連問幾聲:“姑姑是姓曲麼?是姓梅麼?”他猜想傻姑自己姓曲,那她姑姑多半也是姓曲,說不定是梅超風。
傻姑出力掙扎,她練功時日雖遠較楊過爲久,武功卻是不及,兼之手腕上穴道被扣,只急得啞啞而呼,說道:“你去向姑姑討命,別……別找我。”楊過道:“姑姑在哪裏?”傻姑道:“我和爺爺,出來!她和漢子,在島上。”
楊過聽了此言,一股涼氣從背脊心直透下去,顫聲道:“姑姑叫你爺爺做甚麼?”傻姑道:“叫爸爸啊,還能叫甚麼?”楊過臉如土色,還怕弄錯,追問一句:“姑姑的漢子名叫郭靖,是不是?”傻姑道:“我不知道。姑姑就叫:‘靖哥哥,靖哥哥!’”學着黃蓉叫郭靖的腔調,雙腳亂踢,忽如殺豬般叫了起來:“救命,救命!鬼……鬼……”
楊過此時哪裏尚有絲毫懷疑?自己幼時孤苦、受人欺凌諸般往事,霎時間都涌向心間,心想:“若不是爹爹被害,我媽也不致悲傷困頓,這樣早便死了,我自也不會吃盡這些苦頭。”又想:“在桃花島之時,郭靖夫婦對我總是不甚自然,有些兒客氣,有些兒忌諱,絕不如對待武氏兄弟那麼要說便說,要罵便罵,當時我但感彆扭,哪知道只因他們殺了我父親,心中懷着鬼胎。他們不肯傳我武功,送我去全真教大受折磨,原來皆是爲此。”
他驚憤交迸,手腳都軟了。傻姑大叫一聲,從牀上躍起。
程英走到楊過身邊,輕聲說道:“傻姊姊向來傻里傻氣,你是知道的。她受傷後更加語無倫次,千萬別信她的。”但她內心卻也深信傻姑所說是實,也知如此勸慰管不了用,只是見楊過滿臉悲苦憤激之狀,心中極是不忍。
這幾句話楊過全沒聽見,他呆了半晌,大叫出門,翻身上了瘦馬,雙腿力夾,那馬疾竄而前,轉瞬間奔出數十丈外,隱隱聽得身後“傻蛋!”“楊大哥!”的呼聲,他哪裏還去理會,心中只想:“我要復仇!我要復仇!”
這一口氣狂奔,一個多時辰中馳了數十里,忽覺口脣上甚是疼痛,伸手一摸,滿手都是鮮血,原來悲憤之際咬緊口脣,竟將上下脣都咬破了,心想:“郭伯母本來待我並不好,最近忽然待我好了,卻原來盡是假仁假義,那也罷了,但郭伯伯,郭伯伯……”他心中對郭靖一直崇敬異常,覺他德行武功固然超凡絕俗,對待自己更是一片真心,這時才知竟是大大受了欺騙,只覺此人奸詐尤甚於黃蓉,憤懣之氣竟似把胸膛也要脹裂了。
想到傷心之處,下馬坐在大路中心,抱頭痛哭起來。這一番大放悲聲,當真是天愁地慘,似乎人世間的傷痛煩惱,盡集於他一身。他從未見過父親一面,也從未聽人說起,連母親也是絕口不提,但他自幼空想,在小小心靈之中,早把父親想得十全十美,世上再無如此好人。這樣一位英雄豪傑,卻活活讓郭靖、黃蓉使奸計害死了。
他哭了一陣,忽聽得馬蹄聲響,北邊馳來四匹馬,馬上都是蒙古武士。當先一人手持長矛,矛頭上挑着個兩三歲大的嬰孩,哈哈大笑的奔來。那嬰兒尚未死絕,兀自發出微弱哭聲。四名蒙古武士見楊過坐在路口哭喊,微感詫異,但這樣一個衣衫破爛的漢人少年到處皆是,自也毫不在意。一人叫道:“讓路,讓路。”說着挺矛向他刺去。
楊過正自煩惱,抓住矛頭一扯,將那武士拉下馬來,順手反矛橫掃,那武士直飛出丈許之外,腦骨碎裂而死。餘下三人見他如此神勇,發一聲喊,一齊轉馬逃回,只聽拍的一聲,那嬰兒摔在路上。
楊過抱了起來,見是個漢人孩子,肥肥白白的甚是可愛,長矛刺在肚中一時不得就死,可也已不能醫活,小嘴中啊啊啊的似乎還在叫着“媽媽”。楊過傷痛之餘,悲憫之心轉盛,抱着這個半死不活的孩子,又流下淚來,眼見他痛苦難當,輕輕一掌將他擊死了,用蒙古武士的長矛在地下掘個坑,要將他掩埋了。
只掘得十來下,猛聽得蹄聲如雷,號角聲中大隊蒙古兵急衝而至。楊過左手抱着死嬰,右手挺長矛上馬,那瘦馬原是久歷沙場的戰馬,眼見戰陣,精神大振,長嘶一聲,向蒙古兵衝去。楊過手起矛落,一連搠翻三四人,但見敵兵不計其數的涌來,當下撥轉馬頭,落荒而走。背後箭如飛蝗般射來,他揮矛一一撥落。瘦馬腳程奇快,片刻間已將追兵拋落,但兀自不停,仍是在荒野中如飛奔跑。
又過一陣,楊過見天色漸晚,收繮遙望,四下裏長草沒脛,怪石迫人,暮靄蒼茫,靜悄悄的絕無人聲,連烏鴉麻雀也沒一隻。
他下得馬來,手中還抱着那個死嬰,只見他面目如生,臉上神情痛苦異常,心中慘然,想道:“這孩子的父母自是愛他猶似性命一般,孩子已死,再無知覺,他父母卻要肝腸寸斷了。這些兇暴殘忍的蒙古兵大舉南下,一路上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大人小孩?”越想越是難受,當下在大樹旁掘一個坑,將小孩埋了,又想起傻姑的話來,心道:“這小孩死了,尚有我給他掩埋,我爹爹卻葬身於烏鴉之口。唉,你們既害死了他,給他埋入土中又有何妨?用心當真是歹毒之至!不報此仇,楊過誓不爲人。”
當晚便在一棵大樹上睡了,次晨騎上馬背,任由瘦馬在荒山野嶺間信步而行,一時想到要去古墓見小龍女,一時又想無論如何得先殺了郭靖、黃蓉,以報父仇,肚子餓了,便摘些野果充飢。
行到第四日上,忽見遠處有一人縱身躍高,伸手在一株野果樹上摘取果子,楊過縱馬走近,望見是金輪法王的弟子達爾巴。他每次一躍,只採到一枚果子,後來不耐煩起來,伸臂橫擊,打了幾下,那野果樹喀喇聲響,從中折斷,他盡採樹上野果,放入懷中。
楊過心道:“難道金輪法王就在左近?”他與法王本來並無仇怨,此時認定郭靖、黃蓉是殺父仇人,反而後悔當日相助郭黃而與法王作對,當下悄悄跟在達爾巴身後,要去瞧個究竟。只見他邁步如飛,直向山坳中行去。楊過下馬步行,遠遠跟隨,見他轉入林木深處,越走越高,於是隨着他上了一座山峯。
峯頂上搭着一座小小茅棚,四面通風。金輪法王閉目垂眉,在棚中打坐。達爾巴將野果放在棚中地下,轉過身來,突見楊過走近,不由得臉色大變,叫道:“大師兄,你要來加害師父麼?”說着向楊過急衝過來,伸手便去扭他衣襟。他武功原比楊過爲高,但此刻師父正處於奇險之境,一受外感,立時性命不保,惶急之下心神失常,這一招章法大亂,竟自犯了武學的大忌,給楊過反擒手背,一帶一送,將他摔得跌了出去。
達爾巴心中認定楊過是大師兄轉世,又給他這一摔先聲奪人,在地下打了個滾,翻身爬起,躍到楊過面前。楊過只道他又要動手,退後一步,哪知他突然雙膝落地,磕頭道:“大師兄,你須念前世恩師之情。師父身受重傷,正自行功自療,你若驚動了他,那可……那可……”說到後來,喉頭哽咽,淚水長流。
楊過雖不懂他的藏語,但見他神情激動,金輪法王又是容顏憔悴,已明白了七八分,忙扶他身起,說道:“我決不傷害尊師,你放心好啦。”達爾巴見他臉色和善,心中大喜,雖然不懂他說話,卻已消去了敵意。
就在此時,金輪法王睜開眼來,見到楊過,大喫一驚,適才他入定運氣,並未聽到楊過和達爾巴對答之言,鬥見大敵當前,長嘆一聲,緩緩說道:“我枉自修練多年,總是勘不破名關,卻不道今日喪身中原。”原來他受巨石撞擊,內臟受了重傷,這些日來耽在荒山頂上結廬療傷,不意楊過竟跟蹤過來,此時固然絲毫用不得力,即令達爾巴將楊過逐走,爭鬥之時也必使他心神不定,重傷難愈。
哪知楊過躬身唱喏,說道:“在下此來,非與大師爲敵,請勿多心。”法王搖了搖頭,待要說話,胸口突然劇痛,急忙閉目運氣。楊過走進茅棚,伸出右掌,貼在他背心的“至陽穴”上。這穴道在第七脊椎之下,乃是人身督脈的大穴。達爾巴一見之下,大驚失色,揮拳便要向楊過攻去。楊過搖搖左掌,向他使個眼色。達爾巴見師父神情無異,臉上且微帶笑意,這一拳舉起了便不打下去。
楊過修爲不深,於西藏派內功更是一無所知,掌心隱隱感到他體內氣息流動,便潛運內力,將一股熱氣助他上通靈臺、神道、身柱、陶道各穴,下通筋縮、中樞、脊中、懸樞各穴,盡其所能,僅能維護他的督脈。達爾巴武功雖強,練的都是外功,不能助師療傷,這些日子中只有乾着急的份兒。此刻金輪法王既無後顧之慮,便氣走任脈,全力調理前胸小腹的傷勢,只一個多時辰,疼痛大減,臉現紅潤,睜眼向楊過點首爲謝,合掌說道:“楊居士,你何以忽來助我?”
楊過也不隱瞞,將最近得悉郭靖夫婦害死他父親、現下決意要前去報仇、無意中跟隨達爾巴上山等情說了。
金輪法王雖知這少年甚是狡黠,十句話中連一句也是難信,但他今日於殺己易於反掌之際反而相助療傷,對己確是絕無敵意,便道:“原來居士身上尚負有如此深冤大仇。但郭靖夫婦武學深湛,楊居士要報此仇,只怕不易呢。”楊過默然,過了一會,說道:“那麼我父子兩代都死在他手下,也就罷了!”法王道:“我初時自負天下無敵,欲以一人之力,壓倒中原羣雄,爭那武林盟主之位。但中土武人不講究單打獨鬥的規矩,大夥兒來個一擁而上,那隻好另作打算了。老衲傷愈之後,須得多邀高手相助。我方聲勢一大,中原武師不能恃多爲勝,大家便能公平決個勝敗。你可有意參與我方麼?”
楊過待要答允,卻想起蒙古兵將屠戮之慘,說道:“我不能相助蒙古。”法王搖頭道:“你想單槍匹馬去殺郭靖夫婦報仇,那可是難上加難。”
楊過沉吟半晌,說道:“好,我助你取武林盟主,你卻須助我報仇。”金輪法王伸出手掌,說道:“大丈夫一言爲定,擊掌以誓。”二人擊掌三下,訂了盟約。楊過道:“我只助你爭那盟主之位,你要幫蒙古人攻取江南,殺害百姓,我可不能出力。”
法王笑道:“人各有志,那也勉強不來。楊兄弟,你的武功花樣甚多,不是我倚老賣老說一句,博採衆家固然甚妙,但也不免駁而不純。你最擅長的到底是哪一門功夫?要用甚麼武功去對付郭靖夫婦?”
這幾句話可將楊過問得張口結舌,難以回答。他一生遭際不凡,性子又是貪多務得,全真派的、歐陽鋒的、古墓派的、九陰真經、洪七公的、黃藥師的,諸般武功着實學了不少。這些功夫每一門都是奧妙無窮,以畢生精力才智鑽研探究,亦難以望其涯岸,他東摘一鱗、西取半爪,卻沒一門功夫練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遇到次等對手之時,施展出來固然是五花八門,叫人眼花繚亂,但遭逢到真正高手,卻總是相形見絀,便和金輪法王的弟子達爾巴、霍都相較,也是頗有不及。他低頭凝思,覺得金輪法王這幾句話實是當頭棒喝,說中了他武學的根本大弊。
轉念又想:“我既已決意與姑姑廝守終生,卻何以又到處留情?程姑娘、媳婦兒,還有那完顏萍。我對她們既無真情,何以又不規規矩矩的?這真是貪多嚼不爛了。”再想:“不論洪七公、黃藥師、歐陽鋒,或是全真七子、金輪法王,凡是卓然而成名家者,都是精修本門功夫,別派武功並非不懂,卻只是明其家數,並不研習,然則我該當專修哪一門功夫?”在情在理,自當專研古墓派的玉女心經纔是,但想到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如此奧妙、黃藥師的玉簫劍法這等精微,置之不理,豈非可惜?而義父的蛤蟆功與經脈逆行、九陰真經中的諸般功夫,無一不是以一技即足以揚名天下,好不容易的學到,又怎能棄之如遺?
他走出茅棚,在山頂上負手而行,苦苦思索,甚是煩惱,想了半天,突然間心念一動:“我何不取各派所長,自成一家?天下武功,均是由人所創,別人既然創得,我難道就創不得?”想到此處,眼前登時大現光明。
他自辰時想到午後,又自午後苦思至深夜,在山峯上不飲不食,生平所見諸般精妙武功在腦海中此來彼往,相互激盪。他曾見洪七公與歐陽鋒口述比武,自己也曾口講指劃而將李莫愁驚走,此時腦中諸家武功互爭雄長,比口述更是迅速激烈。想到後來,不由自主的揮拳踢腿的施展起來。初時還能分辨這一招學自洪七公,那一招學自歐陽鋒,到得後來竟是亂成一團,他再難支持,仰天摔倒,昏了過去。
達爾巴遙遙望見他瘋瘋癲癲,指手劃腳,不知幹些甚麼,突然見他摔倒,大喫一驚,要去相救。金輪法王笑道:“別去拂亂他心思。只可惜你才智平庸,難明其中的道理。”
楊過睡了半夜,次晨一早起來又想。七日之中,接連昏迷了五次。說要綜納諸門,自創一家,那是談何容易?以他此時的識力修爲固然絕難成功,那更不是十天半月間之事。但連想數日之後,恍然有悟,猛地明白諸般武術皆可爲我所用,既不能合而爲一,也就不必強求,日後臨敵之際,當用則用,不必去想武功的出處來歷,也已與自創一派相差無幾。想明白了此節,登時心中舒暢。
金輪法王經這數日運功自療,傷勢愈了八九成,已可行動如常,這日見楊過突然神情平和、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知他於武學之道已進了一層,說道:“楊兄弟,我帶你去見一個人。此人雄才偉略,豁達大度,包你見了心服。”楊過道:“是誰?”法王道:“蒙古王子忽必烈。他是成吉思汗之孫,皇子拖雷的第四子。”
楊過自見蒙古軍士大肆暴虐之後,對蒙古人極感憎惡,皺眉說道:“我急欲去報殺父大仇,那蒙古王子卻是不必見了。”法王笑道:“我已答允助你,豈能失信?但我是忽必烈王子聘來,須得向他稟告一聲。他王帳離此不遠,一日可至。”楊過無奈,自忖絕非郭靖、黃蓉夫婦的對手,不論鬥智鬥力,都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計,不得金輪法王相助,此仇勢必難報,只得和他同去。
金輪法王受封蒙古第一護國大師,蒙古兵將對他極是尊崇,一見到來,立即通報王爺。蒙古人世世代代向居包帳,雖然入城,仍是不慣宮室,因此忽必烈也住在營帳之中。
法王攜着楊過之手走進王帳。楊過見那營帳比之尋常蒙古營帳大逾一倍,帳中陳設卻甚簡樸。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科頭布服,正坐着看書。那人見二人進帳,忙離座相迎,笑吟吟的道:“多日不見國師,常自思念。”金輪法王道:“王爺,我給你引見一位少年英雄。這位楊兄弟年紀雖輕,卻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傑。”
楊過只道忽必烈是成吉思汗之孫,外貌若非貴盛尊榮,便當威武剛猛,哪知竟是這麼一個會說漢語、謙和可親的青年,頗覺詫異。
忽必烈向楊過微一打量,左手拉住法王,向左右道:“快取酒來,我和這位兄弟喝一碗。”左右送上三隻大斗,倒滿了蒙古的馬乳酒。忽必烈接過來一飲而盡,法王也自幹了。楊過平素甚少飲酒,此時見主人如此脫略形跡,不便推卻,當下也是舉鬥飲幹,只覺那酒極是辛烈,頗帶酸味。
忽必烈笑道:“小兄弟,這酒味可美麼?”楊過道:“此酒辛辣酸澀,入口如刀,味道不美,卻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本色。”
忽必烈大喜,連聲呼酒,三人各盡三鬥。楊過仗着內力精湛,喝得絲毫不動聲色。忽必烈喜道:“國師,你何處覓得這位好人才?真乃我大蒙古之幸。”法王當下將楊過的經歷約略一說,言語中將他身份擡得甚高,隱然當他是中原武林的一位大人物。楊過給他這麼一捧,不自禁也有些飄飄然之感。
忽必烈奉命南取大宋江山,在中原日久,心慕漢化,日常與儒生爲伍,讀經學書,又廣聘武學高人,結交賓客,策劃南下攻宋。若是換作旁人,見楊過如此年輕,定是難信,但忽必烈才智卓絕,氣度恢宏,對金輪法王又是深信不疑,大喜之下,即命大張筵席。
不多時筵席張布,酒肉滿幾,蒙漢食事各居全半。忽必烈向左右道:“請招賢館的幾位英雄來見。”左右應命出帳。忽必烈道:“這幾日招賢館中又到來幾位賓客,各懷異能,實爲國家之福,唯不及國師與楊君文武全才耳。”
言談間左右報稱客到,帳門開處,走進四個人來。當先一人身材高瘦,臉無血色,形若殭屍,忽必烈向法王與楊過引見,說是湘西名宿瀟湘子。第二人極矮極黑,乃是來自天竺的高手尼摩星。其後兩人一個身高八尺,粗手大腳,臉帶傻笑,雙眼木然。另一個高鼻深目,曲發黃須,是個胡人,身上穿的卻是漢服,頸懸明珠,腕帶玉鐲,珠光寶氣。忽必烈分別引見,那巨漢是回疆人,名叫馬光佐。那胡人是波斯大賈,祖孫三代在汴梁、長安、太原等地販賣珠寶,取了箇中國姓名叫作尹克西。
尼摩星與瀟湘子聽說金輪法王是“蒙古第一國師”,冷冷的上下打量,臉上均有不服之色,見楊過年紀幼小,只道是法王的徒子徒孫,更沒放在心上。酒過三巡,尼摩星忍耐不住,說道:“王爺,大蒙古地方大大的,這個大和尚是第一國師的,武功定是很大很大的,我們想要瞧瞧的。”忽必烈微笑不語。瀟湘子接口道:“這位尼摩星仁兄來自天竺,西藏武功傳自天竺,難道世上當真有青出於藍之事麼?兄弟可有點不大相信了。”
金輪法王見尼摩星雙目炯然生光,瀟湘子臉上隱隱透着一股青氣,知道這兩人內功均深;尹克西則嘻嘻哈哈、竭力裝出一股極庸俗的市儈氣來,此人越是顯得無能,只怕越是有底,倒也不可小看了,那巨漢馬光佐卻是不必掛懷,當下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受封國師,是大汗和四王子殿下的恩典,老衲本是愧不敢當。”
瀟湘子道:“那你就該避位讓賢啊。”說着眼睛向尼摩星斜望,嘴角邊微微冷笑。
法王伸筷子夾了一大塊牛肉,笑道:“這塊牛肉是這盤中最肥大的了,老衲原也不想喫它,只是偶爾伸筷,偶爾夾着,在佛家稱爲緣法罷了。哪一位居士有興,儘可夾去。”說着舉筷停在盤上,靜候各人來夾。
馬光佐不明白金輪法王語帶機鋒,說的是一塊肥大牛肉,其意所指卻是蒙古第一國師的高位,見他夾着牛肉讓客,當即伸筷去接。他筷頭將要和牛肉碰到,法王手中的一根筷子突然橫出,與他筷子輕輕一碰,馬光佐只感手臂劇震,把捏不定,一雙筷子竟然落在桌上。法王那根筷子卻已及時縮回,夾住了牛肉。衆人愕然相顧。馬光佐還未明白,拾起筷子,五根手指牢牢捏住,心想:“這次你總再也碰不下了。”伸筷再去夾肉。法王又是一筷橫出,這一次馬光佐抓得極緊,果然震他不下,卻聽得喀喇一聲輕響,一雙筷子斷爲四截,猶如刀斬一般,兩個半截落在桌上。
馬光佐大怒,大吼一聲,撲上去要和法王廝拚。忽必烈笑道:“馬壯士不須動怒,若要比武,待用完飯再較量不遲。”馬光佐畏懼王爺,恨恨歸座,指着法王喝道:“你使甚麼妖法,弄斷了我的吃飯家伙?”法王一笑,筷子仍是挾着牛肉,伸在身前。
尼摩星初時也沒將金輪法王如何放在眼內,待得見他內力深厚,再也不敢小覷。他是天竺國人,喫飯不用筷子,只用手抓,說道:“肥牛肉,大漢子搶不到的,我,想喫的。”突然五指如鐵爪,猛往肉上抓去。法王橫出右邊一根筷子,快如閃電般顫了幾顫,分點他手心、手腕、手背、虎口、中指指尖五處穴道。尼摩星手掌急翻,呼的一聲,向他手腕斬落。法王手臂不動,倒豎筷子,又顫了幾顫,尼摩星突覺筷尖觸到自己虎口,疾忙縮回。法王那根筷子轉了回去,仍將牛肉夾住。他出筷點穴,快捷無倫,數顫而回,牛肉尚未落下。楊過等都瞧得明白,就在這霎時之間,二人已交換了數招,法王出筷固然極快,尼摩星能在間不容髮之際及時縮手避開,武功也着實了得。瀟湘子陰惻惻的叫了聲:“好本事!”忽必烈知道二人以上乘武功較勁,但使的是甚麼功夫卻瞧不出來。馬光佐睜着一雙銅鈴般的大眼,望望這個,瞪瞪那個,不明所以。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太客氣啦!你推我讓,你也不喫,我也不喫,卻讓得菜都冷了。”說着慢吞吞的伸出筷子,手腕上一隻翡翠鐲、一隻鑲金玉鐲相互撞得玎玎噹噹亂響。他筷頭尚未碰到牛肉,法王的筷子已被他內勁激得微微一蕩,原來他竟搶了先着,使內勁逼得法王的筷子伸不出來。法王索性將筷子前送,讓他夾着,勁力傳到他筷上,再向他手臂撞去。尹克西忙運勁還擊。哪知法王的內勁忽發即收,牛肉本已給尹克西挾去,給他自己的勁力一送,重又交回到法王筷上。法王笑道:“尹兄定要推讓,實在太客氣了。”這一下是以巧取勝。尹克西中計,同時也已試出對方內力遠勝於己,好在並未出醜,當即微微一笑,轉筷在盤中夾了一小塊牛肉,笑道:“兄弟生平所愛,只是珠寶財帛,肥牛肉卻不大喜歡,還是喫一塊小的罷。”說着送肉入嘴,慢慢咀嚼。
金輪法王心想:“這波斯胡氣度倒是不凡。”轉頭向瀟湘子道:“老兄如此謙讓,老衲只好自用了。”說着筷子微微向內縮了半尺。他猜想瀟湘子內力不弱,不敢大意,筷子縮回半尺,就是發出內勁時近了半尺,而對方卻遠了半尺。瀟湘子冷笑一聲,筷子緩緩舉起,突然搶出,夾住了牛肉,借勢回奪,竟給他拉回了半尺。
金輪法王沒料到他手法如此快捷,急忙運勁回奪,那牛肉便又一寸一寸的移了回來。瀟湘子站起身來,左手據桌,只震得桌子格格直響,卻阻不住牛肉向法王面前移動之勢。眼見金輪法王神態悠閒,瀟湘子額頭汗珠涌出,強弱之勢已分。
忽聽得遠處有人高聲叫道:“郭靖,郭兄弟,你在哪裏?快快出來,郭靖,姓郭的小子哪!”呼聲初時發自東邊,倏忽之間卻已從西邊傳來。東西相距幾有裏許之遙,似是一人喊畢,第二人跟着接上,但語音卻是一人,而且自東至西連續不斷,此人身法之快,呼聲中內力之厚,均是世上少見。
各人愕然相顧之際,瀟湘子放鬆筷子,頹然坐下。金輪法王哈哈一笑,說道:“承讓,承讓!”正要將牛肉送入口中,突然帳門揚起,人影一閃,一人伸手將法王筷上那塊肥牛肉搶了過去,放入口中大嚼起來。
這一下衆人都大喫一驚,同時站起,看那人時,卻是個白髮白鬚的老人,滿臉紅光,笑容可掬。只見他在帳內地下的氈上一坐,左手撥開白鬍子,右手將牛肉往口中送去,喫得嗒嗒有聲。金輪法王回思這老人搶去自己筷上牛肉的手法,越想越是駭異。
帳門口守衛的武士沒攔住白鬚老人,猛喝:“捉刺客。”早有四柄長矛齊向他胸間搠去。那老人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四個矛頭,向楊過道:“小兄弟,再拿些牛肉來喫,我肚子餓得狠了。”四名蒙古武士用力推前,竟是紋絲不動,隨即使力回奪,但四人掙得滿臉通紅,四柄長矛竟似鑄在一座鐵山中一般,連半寸也拉不迴轉。楊過看得有趣,拿起席上的那盤牛肉,平平向他飛去,說道:“請用罷!”
那老人右手抄起,平平託在胸前,突然間盤中一塊牛肉跳將起來,飛入他口中,猶如活了一般。忽必烈看得有趣,只道他會玩魔術,喝一聲彩。金輪法王等卻知那老人手掌局部運力,推動盤中的某一塊牛肉激跳而出。常人隔着盤子用力擊敲,原可震得牛肉跳起,但定是衆肉齊飛,汁水淋漓,要牛肉分別一塊塊躍出卻萬萬不能,這老人的掌力實已到了所施無不自如的境地,席上衆人自量無法做到,不由得均生敬畏之心。
那老人不停咀嚼,剛吞下一塊牛肉,盤中又跳起一塊,片刻之間,將一盤牛肉喫得乾乾淨淨。他右手一揚,盤子脫手上飛,在半空中劃個弧形,向楊過與尹克西飛去。楊尹二人見他功夫了得,生怕在盤上暗中使了怪勁,不敢伸手去接,忙分向兩旁讓開。那盤子平平的貼着桌面飛來,對準了一盤烤羊肉一撞,那盤羊肉便向老人飛去,空盤在桌上轉了幾個圈子,停住不動。原來他使的是股“太極勁”,如太極圖一般週而復始,連綿不斷,若是在空曠處擲出盤子,那盤就會繞身兜圈。這股勁力使發也並不甚難,頗多善變幻術之人均擅此技,所難者是勁力拿捏恰到好處,剛巧飛向席上一撞,空盤停住,而將另一盤食物送到他手中。
那老人哈哈大笑,極是得意,手掌運勁,烤羊肉又是一塊塊的躍起,給他吃了個肉盡盤空。其時最狼狽的莫過於那四名蒙古武士,用力奪回長矛固是不能,而放手卻又不敢。蒙古軍法極嚴,臨陣拋棄兵刃是殺頭的死罪,何況四人身負護衛四王子的重任,只得使出喫奶的力氣來與之爭奪。那老人越見他們手足無措,越是高興,突然間喝道:“變變變,兩個給我磕響頭,兩個仰天摔一交!一二三!”那“三”字剛說完,手臂一震,四根長矛同時斷折。他五指使力的方向不同,在兩根長矛上運力外推,對另外兩根長矛卻是向內拉扯,只聽得“啊喲”連聲,果然兩名武士俯跌下去,如同磕頭,另外兩名武士卻是仰天摔跌。那老人拍手唱道:“小寶寶,滾元寶,跌得重,長得高!”唱的是首兒歌,那是當小孩跌交之時,大人唱來安慰他的。
尹克西猛地省起,問道:“前輩可是姓周?”那老人笑道:“是啊,哈哈,你認得我麼?”尹克西站起身來,抱拳說道:“原來是老頑童周伯通周老前輩到了。”瀟湘子素聞其名,金輪法王與尼摩星卻不知周伯通的名頭,但見他武功深湛,行事卻頑皮胡鬧,果然不枉了“老頑童”三字的稱號。各人登時減了敵意,臉上都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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