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部分

作者:金庸-皇帝之家(原看幫網)
公孫谷主本來疑心這六人與老頑童是一路的朋友,後見瀟湘子與他性命相搏,法王、尹克西、楊過、尼摩星、馬光佐各施絕技攻打,倒是頗有相助自己之意,於是拱手道:“小弟有一件不情之請,不知六位能予俯允否?”法王道:“但教力之所及,當得效勞。”谷主道:“今日午後,小弟續絃行禮,想屈各位大駕觀禮。這山谷僻處窮鄉,數百年來外人罕至,今日六位貴客同時降臨,也真是小弟三生有幸了。”馬光佐道:“有酒喝麼?”

  公孫谷主待要回答,只見楊過雙眼怔怔的瞪視着廳外,臉上神色古怪已極,似是大歡喜,又似是大苦惱。衆人均感詫異,順着他目光瞧去。只見一個白衣女郎緩緩的正從廳外長廊上走過,淡淡陽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清清冷冷,陽光似乎也變成了月光。她睫毛下淚光閃爍,走得幾步,淚珠就從她臉頰上滾下。她腳步輕盈,身子便如在水面上飄浮一般掠過走廊,始終沒向大廳內衆人瞥上一眼。

  楊過好似給人點了穴道,全身動彈不得,突然間大叫:“姑姑!”

  那白衣女郎已走到了長廊盡頭,聽到叫聲,身子劇烈一震,輕輕的道:“過兒,過兒,你在哪兒?是你在叫我嗎?”回過頭來,似乎在尋找甚麼,但目光茫然,猶似身在夢中。

  楊過從廳上急躍而出,拉住了她手,叫道:“姑姑,你也來啦,我找得你好苦!”接着“哎唷”一聲,卻是手指上被情花小刺刺傷處驀地裏劇痛難當。

  那白衣女郎“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顫抖,坐倒在地,合了雙眼,似乎暈了過去。楊過叫道:“姑姑,你……你怎麼啦?”過了半晌,那女郎緩緩睜眼,站起身來,說道:“閣下是誰?你對我是怎生稱呼?”

  楊過大喫一驚,向她凝目瞧去,卻不是小龍女是誰?忙道:“姑姑,我是過兒啊,怎……怎地你不認得我了麼?你身子好麼?甚麼地方不舒服?”

  那女郎再向他望了一眼,冷冷的道:“我與閣下素不相識。”說着走進大廳,走到公孫谷主身旁坐下。楊過奇怪之極,迷迷惘惘的回進廳來,左手扶住椅背。

  公孫谷主一直臉色漠然,此時不自禁的滿臉喜色,舉手向法王等人道:“她便是兄弟的新婚夫人,已擇定今日午後行禮成親。”說着眼角向楊過淡淡一掃,似怪他適才行事莽撞,認錯了人,以致令他新夫人受驚。

  楊過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大聲道:“姑姑,難道你……你不是小龍女麼?難道你不是我師父麼?”那女郎緩緩搖頭,說道:“不是!甚麼小龍女?”

  楊過雙手捏拳,指甲深陷掌心,腦中亂成一團:“姑姑惱了我,不肯認我?只因咱們身處險地,她故弄玄虛?她像我義父一樣,甚麼事都忘記了?可是義父仍然認得我啊。莫非世間真有與她一模一樣之人?”只說:“姑姑,你……你……我……我是過兒啊!”

  公孫谷主見他失態,微微皺眉,低聲向那女郎道:“柳妹,今日奇奇怪怪的人真多。”那女郎也不睬他,慢慢斟了一杯清水,慢慢喝了,眼光從金輪法王起逐一掃過,卻避開了楊過,沒再看他。衆人但見她衣袖輕顫,杯中清水潑了出來濺上她衣衫,她卻全然不覺。

  楊過心下慌亂,徬徨無計,轉頭問法王道:“我師父和你比過武的,你自然記得。你說我……我認錯了人麼?”

  當這女郎進廳之時,法王早已認明她是小龍女,然而她卻對楊過毫不理睬,心想定是這對少年男女鬧甚麼彆扭,於是微微一笑,說道:“我也不大記得了。”小龍女與楊過聯手使玉女素心劍法,令他遭受生平從所未有之大敗,他想倘若這對男女齟齬反目,於自己實是大有好處,何必助他們和好?

  楊過又是一愕,隨即會意,心下大怒:“你這和尚可太也歹毒。當你在山頂養傷之際,我出力助你,此時你卻來害我。”恨不得立時便殺了他。

  金輪法王見他失神落魄,眼中卻露出恨恨之意,尋思:“他對我已懷恨在心,留着這小子總是後患。今日他方寸大亂,實是除他的良機。”拱手向公孫谷主笑道:“今日欣逢谷主大喜,自當觀禮道賀,只是老衲和這幾位朋友未攜薄禮,未免有愧。”

  公孫谷主聽他說肯留下參與婚禮,心中大喜,對那女郎道:“這幾位都是武林高人,只須請到一位,已是莫大榮幸,何況請到了……請到了……”他本想說“六位”,但覺楊過少年輕浮,適才見他與周伯通動手,姿式雖然美觀,功力卻是平平,料想武學修爲華而不實,不能將他列於“武林高人”之數,但若將他除外而只說“五位”,未免又過於着跡,微一躊躇,接口道:“……請到了這衆位英雄。”就沒接下文。法王暗想:“這谷主氣派儼然,瞧他布漁網擒拿老頑童的陣勢,武功智謀都甚了得,可是器量卻小。楊過與小龍女說了這幾句話,他就耿耿於懷。”

  公孫谷主道:“柳妹,這位是金輪法王……”一個個的說下去,最後說了楊過姓名。那女郎聽到各人名號時只微微點頭,臉上木然,似對一切全不縈懷,對楊過卻是連頭也不點,眼睛向着廳外。

  楊過滿臉脹得通紅,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公孫谷主說甚麼話,他半句也沒聽見。尼摩星、尹克西等本來不知他的淵源,只道他認錯了人,以致有愧於心。

  公孫綠萼站在父親背後,楊過這一切言語舉止卻沒半點漏過她的耳目,儘自思量:“晨間他手指給情花刺傷,即遭相思之痛,瞧他此時情狀,難道我這新媽媽便是他意中人麼?天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莫非他與這些人到我谷中,實是爲我新媽媽而來?”側頭打量那“新媽媽”時,見她臉上竟無喜悅之意,亦無嬌羞之色,實不似將作新嫁娘的模樣,心下更是犯疑。

  楊過胸口悶塞,如欲窒息,隨即轉念:“姑姑既然執意不肯認我,料來她另有圖謀,我當別尋途徑試探真相。”於是站起身來,向谷主一揖,朗聲說道:“小子有位尊親,與……與這位姑娘容貌極是相像,適才不察,竟致誤認,還請勿罪。”

  公孫谷主聽到他這幾句雍容有禮之言,立時改顏相向,還了一揖,說道:“認錯了人,那也是常情,何怪之有?只是……”頓了一頓,笑道:“天下竟然另有一個如她這等容顏之人,那不僅巧合,也是奇怪之極了。”言下之意,自是說普天之下哪裏還能有一個這般美貌的女子?

  楊過道:“是啊,小子也是十分奇怪。小子冒昧,請問這位姑娘高姓?”公孫谷主微微一笑,道:“她姓柳。尊親可也姓柳?”楊過道:“那倒不是。”心下琢磨:“姑姑幹麼要改姓柳?”突然心念一動:“啊,爲的是我姓楊。”念頭這麼一轉,手指上又劇痛起來。

  公孫綠萼見他痛楚神情,甚有憐惜之意,眼光始終不離他的臉龐。

  公孫谷主向楊過凝視片刻,又向那白衣女郎望了一眼,只見她低頭垂眉,一聲不響,心中起疑,又想:“剛纔她聽到這小子呼喚,我隱隱聽到她似乎說‘過兒,過兒,你在哪兒?是你在叫我麼?’莫非她真是這小子的姑姑?卻何以不認他?”待要出言相詢,但想眼下外人衆多,此事待婚禮之後慢慢再問不遲,於是話到口邊,卻又縮回。

  楊過又道:“這位柳姑娘自非在谷中世居的了,不知谷主如何與她結識?”

  古時女子本來決不輕易與外人相見,成親吉日更加不會見客,但金輪法王等或是西域胡人,或爲江湖異流,絕不拘泥俗禮,見那白衣女郎出來,也不以爲奇,只是覺得她於良辰吉日兀自全身縞素,未免太也不倫不類;聽得楊過詢問谷主與她結識的經過,涉及旁人私情,卻均覺不免過分。

  公孫谷主卻也正想獲知他未婚夫人的來歷,心道:“這小子真的認識柳妹也未可知。”說道:“楊兄弟所料不差。半月之前,我到山邊採藥,遇到她臥在山腳之下,身受重傷,氣息奄奄。我一加探視,知她因練內功走火,於是救到谷中,用家傳靈藥助她調養。說到相識的因緣,實是出於偶然。”

  法王插口道:“這正所謂千里姻緣一線牽。想必柳姑娘由是感恩圖報,委身以事了。那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他這番話似是奉承谷主,用意卻在刺傷楊過。

  楊過一聽此言,果是臉色大變,全身發顫,突然間喉頭微甜,一口鮮血噴在地下。

  那白衣女郎見此情狀,顫聲道:“你……你……”急忙站起,伸手欲扶,但終於強自忍住,跟着也是一口鮮血吐在胸口,白衣上赤血殷然。

  這柳姑娘正是小龍女的化名。她那晚在客店中聽了黃蓉一席話後,心想若與楊過結成夫婦,累得他終身受世人輕視唾罵,自己於心不安,但若與他長在古墓中廝守,日子一久,他定會悶悶不樂,左思右想,長夜盤算,終於硬起心腸,悄然離去。但她對楊過實是情深愛重,如此毅然割絕,實系出於一片愛他的深意。心想若回古墓,他必來尋找,於是獨自踽踽涼涼的在曠野窮谷之中漫遊,一日獨坐用功,猛地裏情思如潮,難以剋制,內息突然衝突經脈,引得舊傷復發,若非公孫谷主路過將她救起,已然命喪荒山。

  公孫谷主失偶已久,眼見小龍女秀麗嬌美,實是生平所難想像,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又加上了十倍殷勤。其時小龍女心灰意懶,又想此後獨居,定然管不住自己,終不免重蹈覆轍,又會再去尋覓楊過,遺害於他,見公孫谷主情意纏綿、吐露求婚之意,當即忍心答允,心想此後既爲人婦,與楊過這番孽緣自是一刀兩斷,兼之這幽谷外人罕至,料得此生與他萬難相見。豈知老頑童突然出來搗亂,竟將他引來谷中。

  小龍女此刻斗然與楊過相逢,當真是柔腸百轉,難以自已,心想:“我既已答允嫁與旁人,還是裝作不識得他,任他大怒而去,終身恨我。以他這般才貌,何愁無淑女佳人相配?如此我雖傷心一世,卻免得他日後受苦了。”因此眼見楊過情急難過,她總是漠然不理,但心中悽惻,越來越是難忍,驀地裏見他嘔血,又是憐惜,又是傷痛,不由得熱血逆涌,噴將出來。

  她臉色慘白,搖搖晃晃的待要走入內堂,公孫谷主忙道:“快坐着別動,莫震動了經脈。”轉過頭來,向楊過道:“你出去罷,以後可永遠別來了。”

  楊過熱淚盈眶,向小龍女道:“姑姑,倘若我有不是,你儘可打我罵我,便是一劍將我殺了,我也甘心。可是你怎能不認我啊?”小龍女低頭不語,輕輕咳嗽兩聲。

  公孫谷主見他激得小龍女吐血,早已惱怒異常,總算他涵養功夫極好,卻不發作,低沉着嗓子道:“你再不出去,可莫怪我手下無情。”

  楊過雙目凝視着小龍女,哪去理睬這谷主,哀求道:“姑姑,我答允一生一世在古墓中陪你,決不後悔,咱們一齊走罷。”

  小龍女擡起頭來,眼光與他相接,只見他臉上深情無限,愁苦萬種,不由得心中搖動,心道:“我這就隨着他!”但立即想到:“我與他分手,又非出於一時意氣。好好惡惡,前後已思慮周詳。眼下若無一時之忍,日後貽他終身之患。”於是將頭轉過,長嘆一聲,說道:“我不認得你。你說些甚麼,我全不明白。你好好的走罷!”

  這幾句話說得有氣無力,可是言語中充滿着柔情蜜意,除了馬光佐是個渾人、全無知覺之外,廳上人人皆知她對楊過實懷深情,這幾句話乃是違心之言。

  公孫谷主不由得醋意大作,心想:“你雖允我婚事,卻從未對我說過半句如此深情的言語。”側目瞪了楊過一眼,但見他眉目清秀,英氣勃勃,與小龍女確是一對少年璧人,尋思:“瞧來他二人定是一對情侶。只因有甚言語失和,柳妹才憤而允我婚事,實則對這小子全未忘情。‘姑姑’、‘師父’甚麼的,定是他二人平素調情時的稱謂。這小子年紀比柳妹大着幾歲,怎能當真叫她‘姑姑’、‘師父’?”想到此處,目光中更露憤恨之色。

  樊一翁對師父最是忠心,見他一直孤寂寡歡,常盼能有甚麼法子爲他解悶纔好,日前見師父救回一個美貌少女,而這少女又允下嫁,他心中的喜歡幾乎不遜於乃師,此時突見楊過出來阻撓,引得新師母嘔血,師父卻是一再忍耐,於是挺身而出,厲聲喝道:“姓楊的小子,你識趣就快走!我們谷主不喜你這等無禮的賓客。”

  楊過聽而不聞,對小龍女柔聲又道:“姑姑,你真的忘了過兒麼?”樊一翁大怒,伸手往他背心抓去,想抓着他身子甩出廳去。楊過全心全意與小龍女說話,一切全是置之度外,直至樊一翁手指碰到背心,這才驚覺,急忙回縮,對方五指抓空,只聽嗤的一響,背上衣服給抓出了一個大洞。

  楊過一再哀求,見小龍女始終不理,心中越來越急,若是在古墓之中或無人之處,自可慢慢求懇,偏生大廳上有這麼多外人,而樊一翁又來喝罵動手,滿腔委屈,登時盡數要發泄在他身上,回頭喝道:“我自與我姑姑說話,又幹你這矮子甚麼事了?”樊一翁大聲喝道:“谷主叫你出去,永遠不許再來,你不聽吩咐,莫怪我手下無情了。”楊過怒道:“我偏不出去,我姑姑不走,我就在這裏耽一輩子。就是在我死了,屍骨化成灰,也是跟着她。”這幾句話自是說給小龍女聽的。

  公孫谷主偷瞧小龍女的臉色,只見她目中淚珠滾來滾去,終於忍耐不住,一滴滴的濺在胸口鮮血之上。他又是含酸,又是擔憂,向樊一翁做個眼色,微一擺手,叫他猛下殺手,斃了楊過,索性斷絕小龍女之念,免有後患。

  樊一翁見到師父這個手勢,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本來只想將楊過逐出谷去,叫他別再羅唣,也就是了,想不到師父竟會忽下殺人的號令,大聲說道:“今日雖是師父大喜的好日子,難道我就殺不得人麼?”說着眼望師父。公孫谷主又是將手一擺,意思是說:“不用顧忌甚麼吉日良辰,儘管斃了這小子便是。”樊一翁拾起純鋼巨杖,在地下重重頓落,只震得滿廳嗡嗡發響,喝道:“小子,你當真不怕死麼?”

  楊過適才噴了一口血,此時胸頭滿腔熱血滾來滾去,又要奪口而出。古墓派內功十分講究克己節慾,小龍女的師父傳她心法之時,諄諄叮囑須得摒絕喜怒哀樂,到後來小龍女剋制不住心情,以致數度嘔血。楊過受小龍女傳授,內功與她路子相同,此時手足冰冷,心想:“我就在姑姑面前狂噴鮮血,一死了之,瞧她是否仍不理我?”但轉念又想:“姑姑平時待我何等親愛,今日之事,中間定有別情,多半她受了這賊谷主的挾持,無可奈何,纔不敢認我。若我自殘身軀,反而難與抗拒。”思念及此,雄心大振,決意拚命殺出重圍,救護小龍女脫險,當下鎮懾心神,氣沉丹田,將滿腔熱血緩緩壓落,微微一笑,指着樊一翁道:“你這死樣活氣的山谷,小爺要來時,你擋我不住,欲去時你也別想留客。”

  衆人見他本來情狀大變,勢欲瘋狂,突然間神定氣閒,均感奇怪。

  樊一翁先前見到楊過傷心嘔血,心中暗暗代他難受,實不欲傷他性命,鋼杖擺動,一股疾風帶得楊過衣袂飄動,喝道:“你到底出不出去?”公孫谷主眉頭一皺,說道:“一翁,你怎地羅唆個沒完沒了?”樊一翁見師父下了嚴令,只得抖起鋼杖,往楊過腳脛上叩去。

  公孫綠萼素知大師兄武藝驚人,雖然身長不滿四尺,卻是天生神力,武功已得父親所傳十之七八,這柄鋼杖下殺斃過不少極兇猛的惡獸。她料想楊過年紀輕輕,決難敵得過大師兄九九八十一路潑水杖法,待得二人交上了手,再要救他就是極難,雖見父親臉帶嚴霜,神色極怒,還是鼓足勇氣,站出來向楊過道:“楊公子,你在這裏多耽無益,又何苦枉自送了性命?”語氣溫柔,充滿了關懷之意。

  法王等一齊向她望去,無不暗暗稱奇,均想:“楊過和我等同時進谷,卻怎地偷偷和這女孩子結下了交情?”

  楊過點頭一笑,說道:“多謝姑娘好意。你愛不愛用長鬍子編個辮子來玩?”公孫綠萼一怔,問道:“甚麼?”楊過道:“我拔下這矮子的鬍子,送給你玩兒,好不好?”公孫綠萼大驚失色,心想這般玩笑也敢開,你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絕情谷中規矩極嚴,她勸楊過這幾句話,已是拚着受父親重重一頓責罰,哪知反引得他胡說八道,臉上一紅,再也不敢接嘴,退入了衆弟子的行列。

  樊一翁身軀矮了,對自己的鬍子向來極爲自負,聽到楊過出言輕薄,猛地拋下鋼杖,縱上前來,喝道:“好小子,教你先喫我一鬍子。”吆喝聲中,長鬚已拂將過去。楊過笑道:“老頑童沒剪下你的鬍子,我來試試。”從背囊中取出大剪刀,疾向他鬍子上剪落。樊一翁鬍子直甩,猛往他頭頂擊落,勢道着實凌厲。楊過步子微挫,早已讓開,剪刀刃口回了過來,喀的一響,雙刃合攏。樊一翁大驚,急忙一個筋斗翻出,只要遲得瞬息之間,一叢鬍子便全給他剪斷了。這一下驚得他非同小可。旁觀衆人也是不約而同“籲”的一聲低呼。

  要知楊過請馮默風打造這柄剪刀,原意是對付李莫愁的拂塵。李莫愁以一對五毒神掌、一柄拂塵縱橫江湖,雲帚上的功夫何等了得,楊過欲以大剪破她,事先早已細細想過,她拂塵如何卷,大剪便如何刺,拂塵如何擊,大剪又如何夾。豈不料李莫愁並未鬥到,竟在這絕情谷中遇上這個以鬍子當兵器的矮子。楊過心想:“你的鬍子功再厲害,也決強不過李莫愁的拂塵去。”當下有恃無恐,手持大剪着着進迫。樊一翁在鬍子上已有十餘年的功力,因有雙掌空着爲輔,比之一般軟鞭雲帚更是厲害,只見他搖頭晃腦,帶動鬍子,同時催發掌力向楊過急攻。

  適才周伯通以大剪去剪樊一翁鬍子,反而被他以鬍子捲住剪刀,只得服輸。衆人見識了周伯通的功夫,均自忖與他相比實是有所不及,哪知楊過使開了那把大剪刀,縱橫剪夾,來去絞舞,竟是遠勝老頑童的手法,各人無不納罕。以武技功力而論,楊過與周伯通當然差得甚遠,但他事先曾細心揣摩過李莫愁的雲帚功夫,設想了剪刀的招數,而樊一翁的鬍子正與雲帚的用法大同小異,他這剪刀使將開來,果然是得心應手,大佔上風。比之周伯通胡亂拿一柄大剪刀來全無章法的亂夾亂剪,自是大不相同。但法王等不知緣由,親眼見到老頑童將大剪刀交給楊過,料想以周伯通之爲人,這把古怪胡鬧的兵刃自然是他異想天開而去打造來的。楊過擅於使劍,乃法王所素知。

  樊一翁數次險爲剪刀所傷,登時除了輕視他年少無能之心,招法一變,將鬍子舞得團團亂轉,四面八方的打將過去,縱擊橫掃,居然也成招數。楊過連夾數剪,盡數落空,又見敵人掌風凌厲,有時鬍子是虛招,掌力是實,有時掌法誘敵,卻以鬍子乘隙進攻,虛虛實實,的是武林中前所未見的奇妙功夫。輾轉拆了數十招,楊過心想:“這谷主陰險狠辣,武功定是遠在矮子之上,我不勝其徒,焉能敵師?”心中微感焦躁。只是樊一翁的鬍子又長又厚,比李莫愁的拂塵長大得多,鋪發開來,實無破綻。

  又拆數招,楊過凝神望着對手,但見他搖頭晃腦,神情滑稽,鬍子越是使得急,那顆圓圓的小腦袋尤其晃動得厲害,鬥地心念一動,已想到破法,剪刀喀的一聲,躍後半丈,叫道:“且慢!”樊一翁並不追擊,道:“小兄弟,你既服輸,還是快出谷去罷!”楊過笑着搖了搖頭,道:“你這叢大鬍子剪短之後,要多久才留得回來?”樊一翁怒道:“那關你甚麼事?我的鬍子從來不剪的。”楊過搖頭道:“可惜,可惜!”樊一翁道:“可惜甚麼?”楊過道:“我三招之內,就要將你的大鬍子剪去了。”

  樊一翁心想:“你和我已鬥了數十招,始終是個平手,三招之內要想取勝,哼,那是夢想。”怒喝一聲:“看招!”右掌劈出。楊過左手斜格,右剪砸落,擊向對方左額。他身子高,擊敵頭臉時剪刀自上而下,樊一翁側頭閃避,不料楊過左掌跟着落下,劈他右額。這一劈勢道極是兇猛,樊一翁忙又偏頭向左避讓,敵招來得快,他這一偏也是極爲迅捷,長鬍子跟着甩了起來。楊過的大剪刀早已張開了守在右方,喀的一聲,將他鬍子剪去了兩尺有餘。

  衆人“啊”的一聲,無不大感驚訝,見他果然只用三招,就將樊一翁的鬍子剪斷了。

  原來楊過久鬥之下,終於發見樊一翁鬍子左甩,腦袋必先向右,鬍子上擊,腦袋必先低垂,暗罵自己愚蠢:“他鬍子長在頭上,若要揮動鬍子,自然必先動頭。我竟然不擊其根本,卻一味與他的鬍子纏鬥,實是大傻蛋一個。”心中定下了擊首剪須之計,這才聲言三招剪他鬍子。

  樊一翁一呆,見自己以半生功夫留起來的鬍子一絲絲落在地下,又是可惜,又是憤怒,一個起落,將鋼杖搶在手中,怒喝:“今日不拚個你死我活,你休想出得谷去。”楊過笑道:“我本就不想出去啊!”樊一翁鋼杖橫掃,往他腰裏擊去。

  馬光佐剛纔與樊一翁廝打良久,着實吃了虧,這時甚是得意,大聲道:“老矮子,你相貌本就不美,少了這一大把鬍子,那更是怪模怪樣之極了。”樊一翁聽了,咬牙切齒,手上又加了三分勁。

  楊過與他相鬥多時,一直是與他鬍子的柔力周旋,不知他膂力如何,見他鋼杖揮來,伸出剪刀去一格,只聽得當的一聲巨響,手臂痠麻,剪刀已給鋼杖打得彎了過來,不成模樣。

  就只這麼一招,那大剪刀已不能再用。旁觀衆人眼見楊過已然獲勝,不料兵刃一變,二人登時優劣異勢,樊一翁手持一件長大沉重的厲害兵刃,楊過卻是拿着一堆廢鐵。公孫綠萼忍不住叫道:“楊公子,你不及我大師兄力大,何必再鬥?”

  公孫谷主見女兒一再維護外人,怒氣漸盛,向她瞪了一眼,只見她一臉的關切焦慮之狀,再向小龍女望去時,卻見她神色淡然,竟不以楊過的安危縈懷,當即轉怒爲喜,暗想:“原來她對這小子並無情意,否則眼見他身處險境,何以竟不介意?”他哪知小龍女素知楊過智計百出,武功也在樊一翁之上,二人相鬥,他是有勝無敗,是以絕不擔心。

  楊過將那扭曲的大剪刀拋在地下,說道:“老樊,你不是我敵手,快快丟下鋼杖投降了罷。”樊一翁怒道:“你若贏得我手中鋼杖,我就一頭撞死。”楊過道:“可惜,可惜!”樊一翁叫道:“看招!”一招“泰山壓頂”,鋼杖當頭擊下。楊過側身閃開,左足已踏住杖頭。樊一翁雙手疾抖,甩起鋼杖。楊過身隨杖起,竟給他帶在半空,左足卻穩穩站在杖上。樊一翁連抖幾下,始終未能將他震落,待要倒轉鋼杖,楊過右足邁出,竟從杖身上走將過去。

  這兩下怪招在旁人與樊一翁眼中,自是匪夷所思,其實卻是古墓派武功中以絕頂輕功破長大兵刃的常法。當年李莫愁在嘉興破窯外與武三通相鬥,站在他當作兵器的慄樹樹幹上,武三通始終甩她不脫,便是這門功夫。樊一翁一怔之際,楊過左足又跨前一步,右足飛起,向他鼻尖踢去。此時樊一翁處境狼狽之極,敵人附身鋼杖,自己若向後閃躍,勢必將敵人帶了過來,這一腳自是躲避不了,他雙手持杖,無法分手招架,而鬍子被剪,又少了一件防身利器,情急之下,只得拋下鋼杖,這才後躍而避了這一腳。噹的一響,鋼杖一端着地,另一端尚未跌落,已被楊過抄在手中。

  馬光佐、尼摩星、瀟湘子等齊聲喝彩。楊過將鋼杖在地下一頓,笑道:“怎麼?”樊一翁漲紅了臉,道:“我一時不察,中了你的詭計,心中不服。”楊過道:“咱們再來過。”將那鋼杖輕輕拋去,樊一翁伸手去接。哪知鋼杖飛到他身前兩尺餘之處,突然向上躍起,樊一翁接了個空,楊過飛身長臂,又抓了過來。馬光佐等采聲越響,樊一翁一張臉更是漲成了紫醬色。

  金輪法王與尹克西相視一笑,心中暗贊楊過的聰明。昨日周伯通以斷矛擲人,勁力即發即收,矛頭擲出後中途變向,此時楊過自是學了他這個法子。只是矛頭有四而鋼杖惟一,鋼杖沉重,轉勁不難,楊過此舉遠較周伯通爲易。但公孫谷主與衆弟子不知有此緣由,不免大爲驚詫。

  楊過笑道:“怎麼?要不要再來一次?”樊一翁鬍子被剪,鋼杖被奪,全是對方用智取勝,要他認輸,如何肯服?大聲說道:“你若憑真實本領勝我,自然服你。”楊過微笑道:“武學之道,以巧爲先。你師父頭腦不清,教出來的弟子自然也差勁了。我勸你啊,還是改投明師的是。”這話自是指着公孫谷主的鼻子在罵了。

  樊一翁心想:“我學藝不精,有辱師尊,若是當真不能取勝,今日只有自刎以謝師父了。”一咬牙,猱身直上,楊過橫持鋼杖,交在他的手裏,說道:“這一次可要小心了,若再被我奪來,須怨不得旁人。”

  樊一翁不語,右手牢牢抓住杖端,心道:“再要奪得此杖,除非將我這條手臂割去。”楊過叫道:“小心了!”和身向前撲出,左手已搭住杖頭,右手食中二指倏取他的雙目,同時左足翻起,已壓住杖身,這正是打狗棒法的絕招“獒口奪杖”。

  先兩次楊過奪杖,旁人雖感他手法奇特,但看得清清楚楚,這一次卻連樊一翁也不明其中奧妙,只是眼睛一霎,鋼杖又已到了敵人手中。只金輪法王武學深湛,又見識過打狗棒法,才知道楊過所使是這路棒法中的手段。

  馬光佐叫道:“沒鬍子的長鬍子,這一下你服了麼?”樊一翁大叫:“他使的是妖術,又非真實武功,我如何能服?”楊過笑道:“你要怎地才服?”樊一翁道:“除非你憑真實本領打倒我,小老兒方肯服輸。”楊過又將鋼杖還他,道:“好罷,咱們再試幾招。”

  樊一翁對他空手奪杖的妙術極是忌憚,心想:“不論我如何佔到上風,他抵擋不住之時,只須突使妖術奪杖,終難勝他。”於是說道:“我使這般長大兵刃,你卻空手,就算勝了,你也不服。”

  楊過笑道:“你是怕了我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也罷,我用一樣兵刃便是。”目光在廳中一轉,只見大廳四壁光禿禿的全無陳設,一件可用的兵刃也無,院子中卻有兩株大柳樹,枝條依依,掛綠垂翠,他向小龍女望了一眼,說道:“你要姓柳,我就用柳枝作兵器罷!”說着縱身入庭,折了一根寸許圓徑的柳枝,長約四尺,長短粗細,就與丐幫的打狗棒相似,只是不去柳葉,另增雅緻。

  小龍女心中混亂一片,對日後如何已是全無主見,楊過在她眼前越久,越是難以割捨。她當時獨自凝思,雖與楊過分手極是傷心,但想一了百了,尚可忍得,此刻這個人活生生的來到眼前,但覺他一言一動,一笑一怒,無不令她心動意蕩,欲待入內不聞不見,卻又如何捨得?她低頭不語,內心卻如千百把鋼刀在絞剜一般。

  第十八回

  公孫谷主

  樊一翁見楊過折柳枝作兵刃,宛似小兒戲耍,顯是全不將自己放在眼裏,怒氣更盛,他哪知這柳枝柔中帶韌,用以施展打狗棒法,雖不及丐幫世代相傳的竹棒,其厲害處實不下於寶劍寶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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