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部分

作者:金庸-皇帝之家(原看幫網)
小龍女偎倚在楊過懷中,迷迷糊糊間見金輪法王持輪而上,心想憑楊過一人之力,決計敵他不過,低聲道:“過兒,你給我找一把劍,咱們……咱們……一起……一起使玉女素心劍法除他。”楊過胸口一酸,低聲道:“姑姑你放心,過兒一人對付得了。”小龍女向左挪移,要儘量遮在楊過身前,替他多擋些災難。楊過又是感激,又是歡喜,大聲道:“姑姑,咱們倆今日一起力戰羣魔,人生至此,更無餘憾。”玄鐵劍向前直指。

  法王不敢與他正面力拚,縱躍退後,立時嗚嗚聲響,一隻灰撲撲的鉛輪飛擲過去。楊過舉劍便削,鉛輪卻繞過他身後,迴向法王,這一下竟沒削中。只聽得嗚嗚、嗡嗡、轟轟之聲大作,金光閃閃,銀光爍爍,五隻輪子從五個不同方位飛襲過來。

  楊過生怕牽動小龍女的傷勢,凝立不動。法王五輪齊出,只是佯攻,旨在試探,五輪在二人身旁繞了個圈子,重行飛回。他見楊過並不舉劍追擊,已明其意,心下暗喜:“你不敢移動身子,加重小龍女傷勢,處境之劣,無以復加。我縱躍遠攻,已立於不敗之地。”對方既斷一臂,又要保護傷者,按照法王的身份原不能如此相鬥,但他知道今日良機再難相逢,小龍女若是傷愈,他二人聯手固是對付不了,便算小龍女重傷而死,楊過少了牽制,自己也未必能是敵手,只有今日乘勢一舉而斃,方無後患,至於是否公平,卻顧不得這許多了。

  這情勢旁觀衆人也能瞧得明白,都覺法王太也不夠光明。馬光佐大叫:“大和尚,你是英雄,還是混蛋?”

  法王只作沒聽見,五輪連續擲出,連續飛回,仍是繞着楊過和小龍女兜個圈子,又伸手接住。五隻輪子忽高忽低,或正或斜,所發聲音也是有輕有響,旁觀衆人均給擾得眼花繚亂,心神不定。突然之間,馬光佐“啊”的一聲大呼,卻是銅輪斜裏飛來,猛地轉彎,從他頭頂掠過,將他頭皮削去了一片,頭皮連着一叢頭髮,血淋淋的掉在地下。馬光佐捧頭大罵,卻也不敢撲上去廝打。

  楊過眼見小龍女傷重,多捱得一刻,便少了一分救治機會,心中暗暗焦急。法王叫道:“小心了!”驀然間五輪歸一,並排向二人撞去,勢若五牛衝陣。楊過全身勁力也都貫到了左臂之上,劍尖顫動,噹噹噹三響,挑開了金銅鐵三輪,跟着揮劍下擊。衆人眼前一耀,地下灰塵騰起,銀輪和鉛輪都已從中劈開,掉在地下。

  法王大聲酣呼,飛步搶上,左手在銅輪上一撥,抓住金鐵兩輪,向楊過頭頂猛砸。楊過徑不招架,玄鐵劍當胸疾刺,劍長輪短,輪子尚未砸到楊過頭頂,劍頭距法王胸口已不到半尺。法王立時後退,上前固然迅疾,退後也是快速無倫,也不見他如何跨步,已向左後側斜退數尺,在這倏忽之間直趨斜退,確是武林中罕見的功夫。旁觀衆人目眩神馳,忍不住大聲喝彩:“好!”

  玄鐵劍一送即收,楊過回劍向後,噹的一響,已將背後襲來的銅輪劈爲兩半,銅輪尚未分開落地,劍鋒橫揮,兩半片銅輪從中截斷,分爲四塊。玄鐵劍雖然劍刃無鋒,但他運上內力,竟是無堅不摧。衆人見了法王的絕頂輕功,還喝得出一聲彩,待見到他這神劍奇威,都是驚得寂然無聲。

  霎時之間,法王的輪子五毀其三,但他全不氣餒,舞動金鐵雙輪,奮勇搶攻。楊過挺劍刺出,法王側身拗步,避劍還輪,這時輪子不再脫手,雖然無法遠攻,卻比遙擲堅實得多。只見他繞着楊龍二人,左攻右拒,縱躍酣鬥,雙輪跳蕩靈動,嗚嗚響聲不絕。楊過的玄鐵劍卻似使得頗爲澀滯。但不論法王如何變招,始終欺不近楊龍二人三步之內。堪堪鬥了四五十招,法王雙輪歸一,合併了向小龍女砸去。楊過玄鐵劍刺出,嗒的一聲輕響,已抵在金輪邊上,兩股內力自兩件兵刃上傳了出來,互相激盪,霎時之間兩人僵持不動。

  楊過只覺對方衝撞而來的勁力綿綿不絕,越來越強,暗自駭異:“此人內力竟然如此深厚。”又想:“既至互拚內力,玄鐵劍上的威勢便無法施展,這賊禿練功時日久長,功力深厚,爲時一久,必佔上風。且引他近身,用袖子出其不意的拂他面門。”於是左臂緩緩退縮,兩人原本相距五尺有餘,漸漸的相距五尺而四尺半,四尺半而四尺。

  法王的弟子達爾巴和霍都一直守在師父身旁,眼見師父漸佔優勢,心中大喜,向前走近幾步。達爾巴關懷師父的安危,又盼師父別傷了轉世投胎的“大師兄”。霍都卻是想暗算楊過。他揮動摺扇,似是取涼,其實要俟機發射扇中暗器。

  丘處機與王處一見他目光閃爍的緩步上前,便知他要出手助師,二人對望一眼,均想:“楊過雖與我教爲敵,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是輸是贏,當憑真本事取決。終南山豈容奸徒猖狂?”兩人各挺長劍,踏上一步,一齊瞪住了霍都。丘王二道這時鬚髮俱白,但久習玄功,滿面紅光,兩柄長劍青光如虹,自有一股凜凜之威,鎮懾得霍都不敢妄動。

  這時楊過左臂漸漸縮後,相距法王已不過三尺,心想:“這和尚只要再向前半尺,我右手袖子拂將出去,雖不能制他死命,也要打得他頭昏眼花。”法王見他右肩忽然微動,已知其意,心想:“你手臂雖斷,衣袖尚在,勁力運將上去,也是一件如同軟鞭般的利器。我將計就計,拚着受你這一拂,當你揮袖之時,左臂力道必減,那時我乘勢全力猛攻,卻要你身受重傷。”

  小龍女靠在楊過身上,一直迷迷糊糊,楊過催動內力,血行加速,全身越來越熱。小龍女覺到他臉上發出熱氣,睜開眼來,見他額角滲出汗珠,於是伸袖輕輕抹拭,替他抹了幾下,見他神色鄭重,雙目向前直視,便順着他目光轉頭瞧去,不禁一驚,原來法王一對銅鈴般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就在面前。但見這雙眼中兇光畢露,忙閉上眼睛,待得再次睜開,法王的眼睛又近了些。小龍女與意中人相偎相倚,偏有這麼一雙惡狠狠的眼睛在旁瞪視,實在討厭。她這時沒想到法王正與楊過拚鬥,只知這和尚是個大惡人,又不願他在這時來打擾自己甜蜜的時光,當下伸手入懷,取出一枚玉蜂金針,緩緩往法王的左眼中刺去。

  別說金針之上喂有劇毒,便是一枚平常的繡花針刺入了眼珠,眼睛也是立瞎。總算小龍女這時只要這對討厭的大眼移開,沒想到發射暗器,而重傷之餘,伸手出去時也是軟弱無力,去勢甚是緩慢。

  但法王和楊過正自僵持,已至十分緊急的當口,任誰稍有移動,都要立喫大虧。小龍女那金針緩緩刺將過去,法王竟是半點也抗拒不得。眼見金針越移越近,自兩尺而一尺,自一尺而半尺,法王大叫一聲,雙輪向前力送,一個筋斗向後翻出,可是玄鐵劍上那股威猛之極的勁力畢竟還是不能盡數卸去。他剛站定腳步,身子一晃,便坐倒在地。達爾巴和霍都齊叫:“師父!”搶上去伸手相扶。

  楊過連劈兩劍,將金輪鐵輪又劈成兩半,跟着踏上兩步,揮劍向法王頭頂斬落。法王岔了內息,惟覺鬱悶欲死,委頓在地,全無抗拒之力。達爾巴舉起黃金杵,霍都舉起鋼扇,一齊架住玄鐵劍。但這一劍斬下來力道奇猛,達爾巴和霍都兩人同時雙膝一軟,支撐不住,跪倒在地,但仍是挺着兵刃,死命撐住。

  玄鐵劍上勁力愈來愈強,達爾巴和霍都只覺腰背如欲斷折,全身骨節格格作響。霍都道:“師哥,你獨力支撐片刻,小弟先將師父救開,再來助你。”本來兩人合力便已然抵擋不住,剩下達爾巴一人,怎擋得住這重劍的威力?但他捨命護師,叫道:“好!”奮力將黃金杵往上挺舉。

  他兩人說的都是藏語,楊過不明其意,只覺杵上勁力暴增,待要運力下壓,霍都已縱身躍開。

  豈知霍都全不是設法相救師父,只是自謀脫身,叫道:“師哥,小弟回藏邊勤練武功,十年後定要找上這姓楊的小子,跟師父和你報仇!”說着轉身急躍,飛也似的去了。

  達爾巴受了師弟之欺,怒不可遏,又想起楊過是大師兄轉世,何以對師父如此無情無義?大聲道:“大師哥,你饒小弟一命,待我救回師父,找那狼心狗肺的師弟來碎屍萬段,然後自行投上,任憑大師哥處置。那時要殺要剮,小弟決不敢皺一皺眉頭。”

  楊過聽他嘰哩咕嚕的說了一大篇,自然不懂,但霍都臨危逃命,此人對師忠義,卻也瞧得明白,眼見他神色慷慨,也敬重他是條漢子,微一側頭,見小龍女雙眼柔情無限的望着自己。霎時之間,一切殺人報仇之念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只覺世間所有恩恩怨怨,全都算不了甚麼,當下玄鐵劍一擡,說道:“你去罷!”

  達爾巴站起身來,只是適才使勁過度,全身脫力,黃金杵拿捏不住,鏜的一響,掉在地下。他俯伏在地,向楊過拜了幾拜,謝他不殺之恩。這時法王兀自坐在地上,動彈不得。達爾巴將師父負在背上,大踏步下山而去。

  楊過獨臂單劍,殺得蒙古六大高手大敗虧輸。衆武士見領頭的六人或敗或傷,哪裏還敢出手,擡起負傷的瀟湘子、尹克西諸人,頃刻間逃得無影無蹤。

  馬光佐滿頭鮮血淋漓,走到楊過身前,挺起大拇指道:“小兄弟,真有你的!”楊過道:“馬大哥,你這些同伴都是存心不良之輩,你跟他們混在一起,定要喫虧,不如辭別忽必烈王爺,回自己老家去罷!”馬光佐道:“小兄弟說得是。”他向小龍女望了一眼,見她雖然重傷,仍是丰姿端麗,嬌美難言,說道:“你和新娘子幾時成親?我留着喫你喜酒,好不好?”他在絕情谷中初會小龍女時見她是個新娘子,一直便當她是新娘子了。

  楊過苦笑着搖了搖頭,向身周團團圍着的數百名道士掃了一眼。馬光佐道:“啊,還有這多臭道士沒打發,我來助你。”楊過心想:“若是以一斗一,這些道人沒一個是我敵手。但如他們一擁而上,情勢便兇險萬分,犯不着叫他枉自送命。”大聲說道:“你快快去罷,我一個人對付得了。”馬光佐一楞,猛地會意,鼓掌道:“不錯,不錯。連大和尚、活殭屍他們都打你不過,這些臭道士中甚麼用?小兄弟,新娘子,我去也!”倒拖熟銅棍,哈哈大笑,回頭便走,只聽得銅棍與地下山石相碰,嗆啷啷之聲不絕,漸漸遠去。

  楊過重劍拄地,適才和法王這番比拚實是大耗內力,尋思:“金輪法王、瀟湘子等互有心病,和我相鬥時逐一出手,均盼旁人鷸蚌相爭,自己來個漁翁得利。要是這六人一擁而上我就萬難抵擋。何況我與金輪法王比拚內力,實已輸定,幸得姑姑金針一刺,才令我僥倖得勝。全真教諸道卻是齊心合力,聽從五子號令。羣道武功雖不及法王等人,但衆志成城,威力實比法王等各自爲戰強得多了。反正我已和姑姑在一起,打到甚麼時候沒了力氣,兩人一起死了便是。”

  丘處機朗聲道:“楊過,你武功練到了這等地步,我輩遠遠不及。但這裏我教數百人在此,你自忖能闖出重圍麼?”

  楊過放眼望去,但見四下裏劍光閃爍,每七個道人組成一隊,重重疊疊的將自己與小龍女圍在垓心。七個中上武功的道人聯劍合力,便可和一位一流高手相抗,這時他前後左右,相當於有數十位高手挺劍環伺。

  楊過此時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哼了一聲,跨出一步,立時便有七名道人仗劍擋住。楊過挺劍刺出,七劍同時伸出招架。嗆啷啷一響,七劍齊斷,七道手中各剩半截斷劍,忙向旁躍開。

  他劍上威力如此雄渾,丘處機等雖均久經大敵,卻也是前所未見。王處一叫道:“璇璣、搖光後擊!”楊過心想不理你如何大呼小叫,我只恃着神劍威力向外硬闖便了,當下帶着小龍女跨前兩步,見又有七名道人轉上擋住,立即揮劍橫掃。哪知道這七名道人這次卻不挺劍招架,身形疾晃,交叉換位,從他身前掠過,饒是七人久習陣法,身法快捷,還是“啊、啊”兩聲呼叫,兩名道人已被劍力帶到,一傷腰,一斷腿,滾倒在地。

  便在此時,十四柄長劍已指到了楊龍二人背後,七柄指着楊過,七柄指着小龍女。楊過若是回劍後擊,雖能將十四柄劍大都盪開,但只要剩下一劍,小龍女也非受傷不可。他微一猶豫,又有七柄劍指到了小龍女右側。到此地步,他便是豁出自己性命不要,也已無法解救小龍女了。

  丘處機舉手喝道:“且住!”二十一柄長劍劍光閃爍,每一柄劍的劍尖離楊龍二人身周各距數寸,停住不動。丘處機道:“龍姑娘、楊過,你我的先輩師尊相互原有極深淵源。我全真教今日倚多爲勝,贏了也不光彩,何況龍姑娘又已身負重傷。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兩位便此請回。往日過節,不論誰是誰非,自今一筆勾銷如何?”

  楊過和全真教本無甚麼深仇大怨,當年孫婆婆爲郝大通誤傷而死,郝大通深自悔恨,願以一命相抵,此事也已揭過。這次他上終南山來只是爲找小龍女,並非有意與全真教爲敵,這時聽了丘處機之言,心想:“救姑姑的性命要緊,和這些牛鼻子道人相鬥,勝敗榮辱,何足道哉?”正要出言答允,小龍女的目光緩緩自左向右瞧去,低聲問道:“尹志平呢?”

  尹志平背遭輪砸,胸受劍刺,兩下都是致命的重傷,只是一時未死,爲他同門師弟救在一旁,已是奄奄一息,氣若游絲,迷迷糊糊中忽聽得一個嬌柔的聲音問道:“尹志平呢?”這四字說得甚輕,但在他耳中卻宛似轟轟雷震一般。也不知他自何處生出一股力氣,霍地翻身站起,衝入劍林,叫道:“龍姑娘,我在這兒!”

  小龍女向他凝望片刻,但見他道袍上鮮血淋漓,臉上全無血色,不由得萬念俱灰,顫聲道:“過兒,我的清白已爲此人玷污,縱然傷愈,也不能和你長相廝守。但他……但他捨命救我,你也別再難爲他。總之,是我命苦。”她心中光風霽月,但覺事無不可對人言,雖在數百人之前,仍是將自己的悲苦照實說了出來。

  尹志平聽得小龍女說道:“但他捨命救我,你也別再難爲他。總之,是我命苦。”這幾句話傳入耳中,不由得心如刀剜,自忖一時慾令智昏,鑄成大錯,自己對小龍女敬若天人,卻害得她終身不幸,當真是百死難贖其咎,大聲叫道:“師父,四位師伯師叔,弟子罪孽深重,你們千萬不能難爲了龍姑娘和楊過。”說着縱身躍起,撲向衆道士手中兀自向前挺出的八九柄長劍,數劍穿身而過,登時斃命。

  這一下變故,衆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禁齊聲驚呼。

  羣道聽了小龍女的言語,又見尹志平認罪自戕,看來定是他不守清規,以卑污手段玷辱了小龍女。全真五子都是戒律謹嚴的有道高士,想到此事錯在己方,都是大爲慚愧,但要說甚麼歉仄之言,卻感難以措辭。

  丘處機向四個師兄弟望了一眼,喝道:“撤了劍陣!”只聽得嗆啷啷之聲不絕,羣道還劍入鞘,讓出一條路來。

  第二十八回

  洞房花燭

  楊過仍以右手空袖摟在小龍女腰間,支撐着她身子,低聲道:“姑姑,咱們去罷!”小龍女甜甜一笑,低聲道:“這時候,我在你身邊死了,心裏……心裏很快活。”忽又想起一事,說道:“郭大俠的姑娘傷你手臂,她不會好好待你的。那麼以後誰來照顧你呢?”她想到這件事,心中好生難過,低低的道:“你孤苦伶仃的一個兒,你……沒人陪伴……”

  楊過眼見她命在須臾,實是傷痛難禁,驀地想起:“那日她在這終南山上,曾問我願不願要她做妻子,那時我愕然不答,以致日後生出這許多災難困苦。眼前爲時無多,務須讓她明白我的心意。”大聲說道:“甚麼師徒名分,甚麼名節清白,咱們通統當是放屁!通統滾他媽的蛋!死也罷,活也罷,咱倆誰也沒命苦,誰也不會孤苦伶仃。從今而後,你不是我師父,不是我姑姑,是我妻子!”

  小龍女滿心歡悅,望着他臉,低聲道:“這是你的真心話麼?是不是爲了讓我歡喜,故意說些好聽言語?”楊過道:“自然是真心。我斷了手臂,你更加憐惜我;你遇到了甚麼災難,我也是更加憐惜你。”小龍女低低的道:“是啊,世上除了你我兩人自己,原也沒旁人憐惜。”

  重陽宮中數百名道人盡是出家清修之士,突然聽他二人輕憐蜜愛,軟語纏綿,無不大是狼狽,年老的頗爲尷尬,年輕的少不免起了凡心。各人面面相覷,有的不禁臉紅。清淨散人孫不二喝道:“你們快快出宮去罷,重陽宮乃清淨之地,不該在此說這些非禮言語!”

  楊過聽而不聞,凝視着小龍女的眼,說道:“當年重陽先師和我古墓派祖師婆婆原該好好結爲夫妻,不知爲了甚麼勞什子古怪禮教,弄得各自遺恨而終,咱倆今日便在重陽祖師的座前拜堂成親,結爲夫婦,讓咱們祖師婆婆出了這口惡氣。”他對王重陽本來殊無好感,但自起始修習古墓上他的遺刻,越練越是欽佩,到後來已是十分崇敬,隱隱覺得自己便是他的傳人一般。小龍女嘆了口氣,幽幽的道:“過兒,你待我真好。”

  當年王重陽和林朝英互有深情,全真五子盡皆知曉,雖均敬仰師父揮慧劍斬情絲,實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漢,但想到武學淵深的林朝英以絕世之姿、妙齡之年,竟在古墓中自閉一生,自也無不感嘆。這時楊過提起此事,羣道中年輕的不知根由,倒沒甚麼,年長的無不心中一震。

  孫不二喝道:“先師以大智慧、大定力出家創教,他老人家一番苦心孤詣,豈是你後生小子所能窺測?你再在此大膽妄爲,胡言亂語,可莫怪我劍下無情了。”當日大勝關英雄宴上,楊過拒卻孫不二送來長劍,當場使她下不了臺。她雖是修道之士,胸襟卻遠不及丘處機、王處一等人寬宏,她以全真教中尊長身份,受辱於徒孫輩的少年,自不免耿耿於懷。兼之她以女流而和衆道羣居參修,更是自持綦嚴,聽到楊過竟要在莊嚴法地、全真教上下向來認爲神聖不可侵犯的祖師像前拜堂成親,怒氣勃發,難以抑制,眼見楊龍二人對她的呼喝置若罔聞,當下刷的一聲,長劍二次出鞘。

  楊過冷冷的瞧了她一眼,尋思:“單憑你這老道姑,自然非我敵手,只是一動上手,全真教餘人決無袖手之理。但我非和姑姑立刻成親不可。若不在此拜堂,出得重陽宮去,她萬一傷重不治,豈不令她遺恨而終?你罵我‘大膽妄爲’,哼,我楊過大膽妄爲,又非始於今日。我既說了要在重陽祖師像前成親,說甚麼也要做到。”遊目四顧,只見倒有半數道人已執劍在手,說道:“孫道長,你定要逼我們出去,是不是?”

  孫不二厲聲道:“快走!自今而後,全真教跟古墓派一刀兩斷,永無瓜葛,最好大家別再見面!”

  楊過長嘆一聲,搖了搖頭,轉過身來,向着通向古墓的小徑走了兩步,慢慢將玄鐵劍負在背上,右袖揮開,伸左臂扶住小龍女,暗暗氣凝丹田,突然間擡起頭來,仰天大笑,聲動林梢。羣道鬥聞笑聲震耳,都是一驚。

  他笑聲未畢,忽地放脫小龍女,縱身後躍,左手已扣住孫不二右手手腕上的“會宗”、“支溝”兩穴。小龍女身無憑依,晃了一晃,便欲摔倒,楊過已拉着孫不二回過來靠在小龍女身後。這一下退後縱前,當真是迅如脫兔,羣道眼睛還沒一瞬,孫不二已落入他的掌握,動彈不得。丘處機、孫不二等久經大敵,本來也防到他會突然發難,擒住一人爲質,但見他既收起兵刃,走向出宮的小徑,唯一的手臂又扶住了小龍女,料定他已知難而退,哪知他竟長笑擾敵,而衣袖放開小龍女、還劍背上兩事,竟成爲騰出手來擒獲孫不二的手段。羣道齊聲發喊,各挺長劍,但孫不二既入其手,誰都不敢上前相攻。

  楊過低聲道:“孫道長,多有得罪,回頭向你賠禮。”拉着她手腕,和小龍女緩步走向重陽宮後殿。羣道跟隨在後,滿臉憤激,卻無對付之策。

  進側門、過偏殿、繞回廊,楊龍二人挾着孫不二終於到了後殿之上。楊過回過頭來,朗聲說道:“各位請都站在殿外,誰都不可進殿一步。我二人早已豁出性命不要,若要動手,我二人和孫道長一起同歸於盡便了。”

  王處一低聲道:“丘師哥,怎麼辦?”丘處機道:“暫且不動,見機行事。瞧來他也不敢加害孫師妹。”這幾人一生縱橫江湖,威名遠振,想不到臨到暮年,反受一個初出道的少年挾制,想想固然有氣,卻也不禁好笑。

  楊過拉過一個蒲團,讓孫不二坐下,說道:“對不住!”伸手點了她背心的“大椎”“神堂”兩穴,令她不能走動,見羣道依言站在殿外,不敢進來,於是扶着小龍女站在王重陽畫像之前,雙雙並肩而立。

  只見畫中道人手挺長劍,風姿颯爽,不過三十來歲年紀,肖像之旁題着“活死人”三字。畫像不過寥寥幾筆,但畫中人英氣勃勃,飄逸絕倫。楊過幼時在重陽宮中學藝,這畫像看之已熟,早知是祖師爺的肖像,這時猛地想起,古墓中也有一幅王重陽的畫像,雖然此是正面而墓中之畫是背影,筆法卻一般無異,說道:“這畫也是祖師婆婆的手筆。”小龍女點點頭,向他甜甜一笑,低聲道:“咱倆在重陽祖師畫像之前成親,而這畫正是祖師婆婆所繪,真是再好不過。”

  楊過踢過兩個蒲團,並排放在畫像之前,大聲說道:“弟子楊過和弟子龍氏,今日在重陽祖師之前結成夫婦,此間全真教數百位道長,都是見證。”說罷跪在蒲團之上,見小龍女站着不跪,說道:“咱們就此拜堂成親,你也跪下來罷!”小龍女沉吟不語,雙目紅潤,盈淚欲滴。楊過柔聲道:“你有甚麼話說?在這裏不好麼?”小龍女顫聲道:“不,不是!”她頓了一頓,說道:“我既非清白之軀,又是個垂死之人,你何必……你何必待我這樣好?”說到這裏,淚珠從臉頰上緩緩流下。

  楊過重行站起,伸衣袖給她擦了擦眼淚,笑道:“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心麼?”小龍女擡頭望着他,只聽他柔聲道:“我真願咱兩個都能再活一百年,讓我能好好待你,報答你對我的恩情。若是不能,若是老天爺只許咱們再活一天,咱們便做一天夫妻,只許咱們再活一個時辰,咱們就做一個時辰的夫妻。”小龍女見他臉色誠懇,目光中深情無限,心中激動,真不知要怎樣愛惜他纔好,悽苦的臉上慢慢露出笑靨,淚珠未乾,神色已是歡喜無限,於是在蒲團上盈盈跪倒。

  楊過跟着跪下。兩人齊向畫像拜倒,均想:“咱二人雖然一生孤苦,但既有此日此時,實是福緣深厚已極。過去的苦楚煩惱,來日的短命而死,全都不算甚麼。”兩人相視一笑,在蒲團上磕下頭去。

  楊過低聲祝禱:“弟子楊過和龍氏真心相愛,始終不渝,願生生世世,結爲夫婦。”小龍女也低聲道:“願祖師爺保佑,讓咱倆生生世世,結爲夫婦。”

  孫不二坐在蒲團之上,身子雖然不能移動,於兩人言語神情卻都聽得清楚,瞧得明白,但覺二人光明磊落,所作所爲雖然荒誕不經,卻出乎一片至性至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少年時和馬鈺新婚燕爾的情景來。她本來滿臉怒容,待楊龍二人交拜站起,臉上神色已大爲柔和。

  楊過心想:“此刻咱二人已結成夫妻,即令立時便死,也已無憾。”原先防備羣道闖入阻擋之心登時盡去,向小龍女笑道:“我是全真派的叛逆弟子,武林間衆所知聞,你卻也是個大大的叛徒。”小龍女道:“是啊。師父不許我收男弟子,更不許我嫁人,我卻沒一件遵守。咱二人災劫重重,原是罪有應得。”楊過朗聲道:“叛就叛到底了。王祖師和祖師婆婆英雄豪傑,勝過你我百倍,可是他們便不敢成親。兩位祖師泉下若是有知,未必便說咱們的不是!”他說這番話神采飛揚,當真有俯仰百世、前無古人之慨。

  便在此時,屋頂上喀喇一聲猛響,磚瓦紛飛,椽子斷折,聲勢極是驚人,只見屋頂破洞中落下一口巨鍾,對準孫不二的頭頂直墮下來。

  楊過與小龍女在殿上肆無忌憚的拜堂成親,全真教上下人等無不憤怒。劉處玄沉吟半晌,心生一計,俯耳與丘處機、王處一、郝大通三人說了。三道連連點頭,向門下弟子低聲囑咐幾句,乘着楊龍二人轉身向裏跪拜之時,到前殿取下一口重達千餘斤的大銅鐘,四人分託,飛身上了殿頂,料準了方位,猛地向下砸落,撞破一個大洞,對準孫不二摔將下來。四道武功了得,巨鍾雖重,落下時卻無數寸之差,只要將孫不二罩在鍾內,楊過一時傷她不得,羣道一擁而上,他二人豈不束手受縛?

  楊過眼見巨鍾跌落,已知其理,立即抽玄鐵劍刺出,勢挾風雷,只聽得當的一響,嗡嗡不絕,劍尖已刺到銅鐘。那口鐘雖重達千斤,但這一劍勁力奇強,又是從旁而至,巨鍾凌空一偏,向前斜了兩尺,這一落下,便要壓在孫不二身上。

  劉處玄等四人在殿頂破洞中看得明白,齊聲驚呼,心中大慟,萬料不到這少年劍上竟有如斯神力,眼見孫不二便要血肉橫飛,給巨鍾壓得慘不可言。劉處玄雙目一閉,不敢再看,卻聽丘處機歡聲叫道:“多謝手下留情!”劉處玄睜開眼來,不由得大奇,只見那口鐘竟然仍是將孫不二全身罩住了,鍾旁既無血肢殘跡,連孫不二的道袍也沒露出一截。

  原來楊過眼見這一劍推動巨鍾,孫不二非立時斃命不可,突然心想:“今日是我夫婦大喜的日子,何苦傷害人命?這老道姑只不過脾氣乖僻,又不是有甚麼過惡。”心念甫動,右手袖子着地拂出,推動孫不二身下的蒲團,將她送入了鍾底。

  劉丘王郝四道在殿頂又驚又喜,均覺不便再與楊過爲敵,但各人門下的弟子早已受囑,一待巨鍾落下,立時搶入進攻。他們在殿外也瞧不見鍾底的變化,只聽得巨聲突作,塵土飛揚,各人發一聲喊,挺着長劍便攻進殿來。

  楊過將玄鐵劍往背上一插,伸臂抱了小龍女往殿後躍去。

  丘處機叫道:“衆弟子小心,不可傷了他二人性命!”語音洪亮,雖在數百人吶喊叫嚷聲中,各人仍是聽得清清楚楚。衆弟子追向殿後,大聲呼喊:“捉住叛教的小賊!”“小賊褻瀆祖師爺聖像,別讓他走了!”“快快,你們到東邊兜截!”“長春真人吩咐,不可傷他二人性命!”

  劉處玄於躍上殿頂之前,已先在殿後院子中伏下二十一名硬手。楊過剛轉過屏門,便見院子中劍光閃閃,知道有人攔截。心想:“不如從殿頂破洞中竄出。上面雖有四個高手,但這四人諒來不致對我施展殺招。”當下抱了小龍女縱回殿中。小龍女雙手抱着他頭頸,柔聲道:“反正我們已結成夫婦,在這世上心願已了。衝得出固好,衝不出也沒甚麼。”楊過道:“不錯!”右腿飛起,左腿鴛鴦連環,砰砰兩聲,將兩名道士踢出殿去。殿上不比玉虛洞前寬闊,擠滿了道人,北斗陣法施展不開,但楊過左臂抱着小龍女後,只能出腿傷敵,也是無法突出重圍,心中暗恨:“這些牛鼻子道人布不成陣法,若是我尚有一臂,焉能困得住我二人?”砰的一聲,又有一名道人被他踢開,飛身跌出,撞到了兩人。

  正紛亂間,突然殿外奔進一個白鬚白髮的老者,身後卻跟進一大羣蜜蜂,正是老頑童周伯通。後殿中本就亂成一團,多了一個周伯通,衆弟子一時也沒在意,但蜜蜂飛來後卻立時亂叮亂刺。這些蜜蜂殊非尋常,乃是小龍女在古墓中養馴的玉蜂,全真道人中有人被叮,登時痛癢難當,有的忍耐不住,竟在地下打滾呼叫,更是亂上加亂。

  周伯通本來要到襄陽城去相助郭靖,但偷了小龍女的玉蜂蜜漿後,生怕再見到她,襄陽城是不去的了,於是便上終南山來,要找到趙志敬問個明白,何以膽敢害得師叔祖九死一生。他沿途玩弄玉蜂蜜漿,漸漸琢磨出了一些指揮蜜蜂的門道。道上玩弄蜜蜂,那也罷了,一到終南山上,登時惹出了禍事。山上玉蜂聞到玉蜂蜜漿的甜香,紛紛趕來。玉蜂慣於小龍女的手勢呼叱,周伯通自然驅之不動,非但驅之不動,而且不肯和他干休。老頑童見情勢不妙,只有飛奔逃入重陽宮來,想找個處所躲避,正好趕上宮中鬧得天翻地覆,熱鬧無比。

  他見小龍女和楊過都在殿中,又驚又喜,忙將玉蜂蜜漿瓶子向小龍女拋去,叫道:“乖乖不得了,我服侍不了這批蜜蜂老太爺,好姑娘快來救命。”楊過袍袖拂出,兜住了瓶子,小龍女微微含笑,伸手接過。

  這時殿上蜂羣飛舞,丘處機等從殿頂躍下向師叔見禮,請安問好。郝大通大叫:“快取火把來!”衆門人有的袍袖罩臉,有的揮劍擊蜂,也有數人應聲去取火把。

  周伯通也不理丘處機等人,他額頭被玉蜂刺了兩下,已腫起高高兩塊,只盼找個蜜蜂鑽不進的安穩處所躲避,見地下放着一口巨鍾,心中大喜,忙運力扳開銅鐘,卻見鐘下有人。他也不看是誰,說道:“勞駕勞駕,讓我一讓。”將孫不二推出鍾外,自行鑽入,一鬆手,騰的一聲,巨鍾重又合上,心中大是得意:“任你幾千頭幾萬頭蜜蜂追來,也咬不到我老頑童一口了!”

  楊過低聲道:“你指揮蜜蜂相助,咱們闖將出去。”小龍女做了楊過妻子,聽到他說話中含有囑咐之意,心中甜甜的甚是舒服,心想:“好啊,他終於不再當我是師父,真的當我是妻子了。”當即應道:“是!”聲音極是溫柔順從,舉起蜂蜜瓶子揮舞幾下,呼叱數聲。玉蜂遇到主人,片刻間便集成一團,小龍女不住揮手呼叱,大羣玉蜂分成兩隊,一隊開路,一隊斷後,擁衛着楊龍二人向後衝了出去。

  周伯通這麼來一攪局,丘處機等又驚又喜,又是好笑,眼見楊龍二人退向殿後,喝住衆門人不必追趕。王處一解開了孫不二的穴道,丘處機便去扳那巨鍾。周伯通躲在鍾裏,不知鍾外情形,猛覺那鐘被人扳動,似要揭開,大叫:“乖乖不得了!”雙臂伸出,撐住鐘壁,喝聲:“下來!”丘處機內力不及他深厚,噹的一聲響,那鍾離地半尺,又蓋了下去。丘處機笑道:“周師叔又在開玩笑了,來,咱們一齊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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