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部分

作者:金庸-皇帝之家(原看幫網)
當下丘處機、王處一、劉處玄、郝大通四人各出一掌,抵在鐘上向外推出,齊聲喝道:“起!”四股大力擠在一起,將鍾擡得離地三尺,卻見鍾底下空蕩蕩的並無人影,周伯通已不知去向。四人“咦”的一聲,一怔之間,一條人影一晃,周伯通哈哈大笑,站在鍾旁。原來適才他手腳張開,撐在鐘壁之內,連着巨鐘被一齊擡起,旁人自然瞧他不見。

  丘處機等重又上前見禮。周伯通雙手亂搖,叫道:“罷了,罷了,乖孩兒們平身免禮!”這時丘處機等均已鬚髮皓然,周伯通卻仍是叫他們“乖孩兒”。

  衆人正要敘話,周伯通瞥眼見到趙志敬鬼鬼祟祟的正要溜走,大喝一聲,縱上去一把抓住,罵道:“賊牛鼻子,還想逃麼?”左手將巨鍾一推,掀高兩尺,右手將他往鍾底擲去,左手鬆開,巨鍾合上,口中還是喃喃不絕的罵道:“賊牛鼻子,賊牛鼻子。”這時大殿上除他一人,其餘個個都是道人,他大罵“賊牛鼻子”,把王重陽的徒子徒孫一起都罵了。丘處機等深知師叔的脾氣,也不以爲忤,不禁相對莞爾。

  王處一道:“師叔,趙志敬不知怎麼得罪了您老人家?弟子定當重重責罰。”周伯通道:“嘿嘿,這賊牛鼻子引我到山洞裏去盜旗,卻原來藏着紅紅綠綠的大蜘蛛,劇毒無比,幸虧那小姑娘,咦,那小姑娘呢?蜜蜂哪裏去了?”他說話顛三倒四,王處一哪裏懂得,只見他東張西望的找尋小龍女。

  便在此時,十餘名弟子趕來報道,楊龍二人退到了後山藏經閣樓上,衆弟子不敢用火把燒蜂,只怕焚了道藏。丘處機等吃了一驚,那藏經閣是全真教的重地,歷代道藏、王重陽和七弟子的著作,以及教中機密文卷盡數藏在閣中,若有疏虞,損失不小。丘處機道:“咱們過去瞧瞧,楊過手下留情,沒傷了孫師妹,大可化敵爲友。”孫不二道:“不錯!”當下衆人一齊趕向後山藏經閣去。

  王處一見門下首徒趙志敬被周伯通罩在鍾內,心想:“周師叔行事胡塗,這事未必便是志敬之錯,回頭再行詳細查問。”生怕巨鍾密不通風,悶死了他,於是奮力將鍾扳高數寸,伸足撥過一塊磚頭,墊在鍾沿之下,留出數寸空隙通氣,這才自後趕去。

  到得藏經閣前,只見數百名弟子在閣前大聲呼噪,卻無人敢上樓去。丘處機朗聲叫道:“楊龍二位,咱們大家過往不咎,化敵爲友如何?”過了一會,不聞閣上有何聲息。丘處機又道:“龍姑娘身上有傷,請下來共同設法醫治。敝教門下弟子決不敢對兩位無禮。丘某行走江湖數十年,從無片言隻語失信於人。”半晌過去,仍是聲息全無。

  劉處玄心念一動,說道:“他們早已走啦!”丘處機道:“怎麼?”劉處玄道:“你瞧羣蜂亂飛,四下散入花叢。”從弟子手中接過一個火把,搶先飛步上閣。

  丘處機等跟着拾級上閣,果見閣中唯有四壁圖書,並無一人,居中書案上卻放着那瓶玉蜂漿。周伯通如獲至寶,一把搶起,收入懷中。衆人在閣中前後察看,見圖書並無散失,只一堆圖書放在地板上,盛書的木箱卻已不見。忽聽郝大通叫道:“他們從這裏走了!”衆人循聲走到閣後窗口,只見木柱上縛着一根繩索,另一端縛在對面山崖的一株樹上。藏經閣與山崖之間隔着一條深澗,原本無路可通,想不到楊過竟會施展輕功,抱着小龍女從繩索上越谷而去。

  楊過和小龍女在重陽宮後殿拜堂成親,全真教上下均感大失威風,但此時見他二人全身而退,全真五子相視苦笑,心中倒也鬆了。孫不二本來最是憤慨,但她在殿上既見他二人情意真摯,楊過又在千鈞一髮之際饒了自己性命,不禁爽然若失,默無一語。

  全真五子和周伯通回到大殿,詢問蒙古大汗降旨敕封、尹趙兩派爭鬥、小龍女突然來攻等等情由。李志常和宋德方據實一一稟告。丘處機潸然淚下,說道:“志平玷人清白,確是大錯,但他維護我教忠義,誓死不降蒙古,實是大功一件。”王處一道:“志平過不掩功,小節自然有虧,卻是大義凜然,咱們仍當認他爲掌教真人。”劉處玄、郝大通等齊聲稱是。丘處機又道:“若不是龍姑娘適於此時來擋住敵人,我教已然覆沒。龍姑娘實是我教的大恩人,此後非但不可對他夫婦有絲毫無禮,還須設法報恩纔是。唉,我們失手打傷了她,不知……不知……”料想她傷重難治,深自歉咎。

  丘處機等忙於追詢前事,處分善後,周伯通卻絲毫沒將這些事放在心上,只是把那瓶玉蜂蜜漿拿在手中把玩,幾次想要揭開瓶塞誘蜂,總是怕招之能來、卻不能揮之而去。這時一名弟子上前稟報,說有五名弟子被玉蜂螯傷,痛癢難當,請師長設法。郝大通想起當年孫婆婆闖宮贈蜜之事,說道:“這瓶玉蜂蜜漿,料來便是龍姑娘留下給咱們治傷的。師叔,請你把蜜漿賜給五個徒孫,讓他們分服了罷。”

  周伯通雙手伸出,掌中空空如也,說道:“不知怎的,忽然找不到啦。”郝大通明明見他適才還拿在手中把弄,怎麼會突然不見,定是不肯交出,但他身爲長輩,卻不便用言語擠兌,不由得好生爲難。周伯通袍袖一拂,在身上拍了幾下,說道:“我沒藏起來啊,你可別疑心我小氣不給。要不要我脫光衣褲給你們瞧瞧?”原來老頑童貪玩愛耍、不分輕重緩急的脾性到老不改,心想幾個牛鼻子給蜂兒叮了幾下,最多痛上半天,也不會有性命之憂,這瓶寶貴的蜜漿可不能給人,是以郝大通一開口,他便將蜜漿塞入袖中,順着衣袖溜下,沿胸至腹,肚子一縮,瓶子鑽入褲子,從褲管中慢慢溜到腳背,輕輕落在地下。他內功精深,全身肌肉收放自如,將那小瓶送到地下,竟沒發出半點聲息。

  王處一心想:“師叔既不肯交出,只有待他揹人取出玩弄之時,突然上前開口,叫他無法推託。只要大夥兒一走開,他定然熬不住,立時便會取出。此時處置逆徒趙志敬要緊,若不是尹志平寧死不屈,我教數十年清譽豈非便毀在這逆徒手中?”他想到此處,厲聲說道:“郝師弟,治傷之事,稍緩不妨,咱們須得先處決逆徒趙志敬!”

  全真五子相交數十年,師兄弟均知王處一正直無私,趙志敬雖是他的首徒,但犯了叛教大罪,他決不致徇情迴護。各人均想:“這逆徒賣教求榮,戕害同門,決計饒他不得。”

  忽聽得巨鍾底下傳出一個微弱的聲音,說道:“周師叔祖,你若救弟子一命,我便把蜂漿還你,否則我一口喫得乾乾淨淨,左右也是個死罷了!”周伯通吃了一驚,踏開一步,果然那瓶蜜漿已失影蹤。原來他站在巨鍾之旁,趙志敬伏在鐘下,那小瓶正好落在他面前,聽得郝大通向周伯通求蜜漿不得,當下從磚頭墊高的空隙中伸手取過。他以這瓶小小的蜜漿要挾,企圖逃得性命,自知原是妄想,但絕望之中只要有一線生機,也要掙扎到底。周伯通聽他如此說,果然大急,叫道:“喂喂,你千萬不可把蜜漿吃了,其他一切,都好商量。”趙志敬道:“那你須得答允救我性命。”

  全真五子都是一驚,心想若是師叔出口答允,便不能處置趙志敬了。丘處機急道:“師叔,此人罪大惡極,萬不可饒。”周伯通將頭貼在地下,向着鍾內只叫:“喂喂,千萬不可吃了蜜漿!”劉處玄道:“師叔,不必理他!你要蜜漿,並不爲難。咱們今日已與龍姑娘釋愆解仇,待會可到古墓去求幾瓶來。龍姑娘既肯給你第一瓶,再給你十瓶八瓶也不爲難!”周伯通搖頭道:“未必,未必!”心想:“你道這瓶蜜漿是她給的嗎?是我偷來的。她離藏經閣時匆匆忙忙,不及攜帶,若是再問她要,她未必便給,縱然給了,也必讓你們拿去當藥服了,哪裏還有我的份兒?”

  只聽一陣輕輕的嗡嗡之聲,五六隻玉蜂從院子中飛進後殿,殿門關着,在長窗上不住碰撞,無法覓路出去。周伯通心念一動,說道:“趙志敬,你拿去的只怕並非玉蜂蜜漿。”趙志敬急道:“是的,是的,爲甚麼不是?”周伯通道:“好,那你將瓶塞拔開,讓我聞一聞再說。倘若不是,不用多說廢話。”趙志敬忙拔開瓶塞,道:“你聞呀,難道不是?”周伯通鼻孔深深吸氣,道:“唔,唔,好像不是!待我再聞幾下。”

  趙志敬雙手緊緊抓住玉瓶,生怕他掀開巨鍾,夾手硬奪,口中只道:“你聞這股甜香,聞這股甜香!”玉蜂蜜漿芳香無比,瓶塞一開,已是滿殿馥郁。周伯通打了個噴嚏,笑道:“我傷風沒好,鼻子不大管用!”一面轉頭向丘處機等擠眉弄眼。趙志敬也猜到他是在使緩兵之計,說道:“你若伸手碰一碰銅鐘,我便把蜜漿喫個精光。”這時幾隻玉蜂已聞到蜜香,飛到了鍾邊。周伯通袍袖一揮,喝道:“進去叮他!”玉蜂未必便聽他的號令,但鍾底傳出的蜜香越來越濃,果然嗡嗡數聲,從鍾底的空隙中鑽了進去。

  只聽得趙志敬大聲狂叫,跟着噹的一響,香氣陡盛,顯是玉蜂已刺了他一針,而他失手打碎了瓶子。周伯通大怒,喝道:“臭牛鼻子,怎地瓶子也拿不牢?”待要上前掀開巨鍾,後院中剩下的玉蜂聞到蜜香,紛紛涌進,都鑽進了鍾底。周伯通喫過玉蜂的苦頭,倒也不敢走近。但見鑽入鍾底的玉蜂越來越多,巨鍾之內又有多大的空隙,趙志敬身上沾滿蜜漿,一舉手一搖頭都碰到玉蜂,身上已不知給刺了幾百針。衆人初時還聽到他狂呼慘叫,過了片刻,終於寂然無聲,顯是中毒過多,已然死了。

  周伯通一把抓住劉處玄的衣襟,道:“好,處玄,你去向龍姑娘給我要十瓶八瓶蜜漿來罷。”劉處玄皺起眉頭,好生爲難,他適才只求周伯通不可貿然答允趙志敬饒命,以致把話說得滿了,其實全真五子以一招“七星聚會”合力打傷小龍女,傷勢未必能愈,怎說得上“釋愆解仇”四字?這時給周伯通扭住胸口,只得苦笑道:“師叔放手,處玄去求便是!”轉身向後山古墓走去。

  丘處機等知道此行甚是兇險,倘若小龍女平安無事,那還罷了,若是傷重而死,不知將有多少全真弟子要死在楊過手裏,齊聲說道:“大夥兒一起去。”

  那古墓外的林子自王重陽以來便不許全真教弟子踏進一步,衆人恪遵先師遺訓,走到林緣而止。丘處機氣運丹田,朗聲道:“楊小俠,龍姑娘的傷勢還不妨事麼?這裏有幾枚治傷的九轉靈寶丸,請來取去。”周伯通低聲道:“是啊,是啊!要人家的蜜漿,也得拿些甚麼去換!”隔了半晌,不聽得有人回答。丘處機提氣又說了一遍,林中仍是寂無聲息,舉目往林中望去,只見陰森森濃蔭匝地,頭頂枝丫交橫,地下荊棘叢生。

  劉處玄和郝大通沿着林緣走了一遍,渾不見有人穿林而入的痕跡,看來楊過和小龍女並非回到古墓,而是下終南山去了。衆人又喜又愁,回到重陽宮中,喜的是楊龍二人遠去,愁的是小龍女如若不治,全真教實有無窮後患。那老頑童也是一般的又喜又愁,愁的自是爲了取不到玉蜂蜜漿,喜的卻是不必和小龍女會面,以免揭穿他竊蜜之醜。

  全真五子雖在終南山上住了數十年,卻萬萬猜想不到楊過和小龍女到了何處。

  楊龍二人在玉蜂掩護下衝向後院,奔了一陣,眼見一座小樓倚山而建,楊過知是重陽宮要地之一的藏經閣,抱着小龍女拾級上樓。兩人稍喘得一口氣,便聽得樓下人聲喧譁,已有數十名道人追到,但怕了玉蜂,不敢搶上。

  楊過將小龍女放在椅上坐穩,察看周遭情勢,見藏經閣之後是一條深達數十丈的溪澗。山澗雖深,好在並不甚寬,他身邊向來攜帶一條長繩,用以縛在兩棵大樹之間睡覺,於是將一端縛在藏經閣的柱上,拉着繩子縱身一躍,已蕩過澗去,拉直了繩子,將另一端縛在一棵大樹上,然後施展輕身功夫從繩上走回。

  他走到小龍女身邊,柔聲說道:“咱們去哪裏呢?”小龍女道:“你說到哪裏,我便跟你到哪裏。”楊過笑道:“這便叫作‘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他頓了一頓,又問:“你心中最想去哪裏呢?”小龍女輕輕嘆了口氣,臉上流露出嚮往之色。楊過知她最盼望的便是回古墓舊居,但如何進入卻大費躊躇,耳聽得樓下人聲漸劇,此處自是不能多耽。

  他明白小龍女的心思,小龍女也知他心思,柔聲道:“我也不一定要回古墓,你不用操心啦。”微笑道:“只要跟你在一起,甚麼地方都好。”楊過心想:“這是咱們婚後她第一個心願,說不定也是她此生最後一個心願。我若不能爲她做到,又怎配做她丈夫?”

  茫然四顧,聽着樓下喧譁之聲,心中更亂,瞥眼見到西首書架後堆着一隻只木箱,心念一動:“有了!”當即搶步過去,只見箱上有銅鎖鎖着,伸手扭斷鎖釦,打開箱蓋,見箱中放滿了書籍,提起箱子倒了轉來,滿箱書籍都散在地下,箱子是樟木所制,箱壁厚達八分,甚是堅固。躍起來伸手到書架頂上一摸,果然鋪滿油布,那是爲防備天雨屋漏,浸溼貴重圖書而設。他扯了兩塊大油布放在箱內,踏着繩索將箱子送到對澗,然後回來抱了小龍女過去,笑道:“咱們回家去啦。”

  小龍女甚喜,微笑道:“你這主意兒真好。”楊過怕她耽心,安慰道:“這劍無堅不摧,潛流中若有山石擋住箱子,一劍便砍開了。我走得快,你在箱子中不會氣悶的。”小龍女微笑道:“便只一點不好。”楊過一怔道:“甚麼?”小龍女道:“我要有好一會兒見你不着啦。”

  到得對澗,楊過想起郭襄尚在山洞之中,說道:“郭伯伯的姑娘我也帶來啦,你說怎麼辦?”小龍女一呆,顫聲道:“真的?你帶來了郭大俠……郭大俠的姑娘?”楊過見她神色有異,一楞之間,已然會意,知她誤會自己帶了郭芙來,俯下頭去在她臉上輕輕一吻,低聲道:“是那個生下只有一個月、還不會斬斷人家手臂的女娃兒!”小龍女登時羞得滿臉通紅,深深藏在楊過懷裏,不敢擡起頭來。

  過了一會,她才低聲道:“咱們只好把她帶到墓裏去啦,在這荒山野地中放着,再過半天便得要了她的小命。”楊過心想在重陽宮中耽擱了這麼久,不知郭襄在山洞中性命如何,心下大是惴惴,當下將小龍女放入箱中,抗在肩頭,快步尋到山洞前,卻不聞啼哭之聲,心中更驚,撥開荊棘,只見郭襄沉睡正酣,雙頰紅紅的似搽了胭脂一般。兩人大喜。小龍女伸手道:“我來抱。”楊過將郭襄放入她懷中,抗了木箱又行。

  這時終南山的道人都會集在重陽宮中,沿路無人撞見。行過一片瓜地,楊過把道人所種的南瓜摘了六七個放在箱中,笑道:“足夠咱們喫七八天的了。”過不多時,已到了溪流之邊。他低頭吻了吻小龍女的面頰,輕輕合上箱蓋,將油布在木箱外密密包了兩層,然後將箱子放入溪水,深吸一口氣,拉着箱子潛了進去。

  他自在荒谷的山洪中苦練氣功,再在這小小溪底潛行自是毫不費力,溪水鑽入地底後忽高忽低,他循着水道而行,遇有泥石阻路,木箱不易通行,提劍劈削便過。生怕小龍女在箱中氣悶,行得極是迅速,不到一炷香時分,便已鑽出水面,到了通向古墓的地下隧道。

  他扯去油布,揭開箱蓋,見小龍女微有暈厥之狀,自是重傷之後挨不得辛苦,郭襄卻大喊大叫,極是精神。原來她吃了一個多月的豹乳,竟比常兒壯健得多。小龍女微微一笑,低聲道:“咱們終於回家啦!”再也支持不住,合上了雙目。楊過不再扶她起身,便拉着木箱,回到古墓中的居室。

  但見桌椅傾倒,牀幾歪斜,便和那日兩人與李莫愁師徒惡鬥一場之後離去時無異。楊過眼望石室,看着這些自己從小使用的物件,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滋味,似是喜歡,卻又帶着許多傷感。他呆呆出了一會神,忽覺得一滴水點落上手背,回過頭來,只見小龍女扶椅而立,眼中淚水緩緩落下。

  兩人今日結成了眷屬,長久來的心願終於得償,又回到了舊居,從此和塵世的冤仇、煩惱、愁苦不再有絲毫牽纏糾葛,但兩人心中,卻都是深自神傷,悲苦不禁。兩人都知道,小龍女受了這般重傷,既中了法王金輪撞砸,又受全真五子合力撲擊,她嬌弱之軀,如何抵受得住?

  兩人這麼年輕,都是一生孤苦,從來沒享過甚麼真正的歡樂,突然之間得到了世間最大的福氣,卻立時便要生生分手!

  楊過呆了半晌,到孫婆婆房中將她的牀拆了,搬到寒玉牀之旁重行搭起,鋪好被褥,扶着小龍女上牀安睡。古墓中積存的食物都已腐敗,一罈罈的玉蜂蜜漿卻不會變壞。他倒了小半碗蜜漿,用清水調勻,喂着小龍女服了,又喂得郭襄飽飽的,這才自己喝了一碗。

  他想:“我須得打起精神,叫她歡喜。我心中悲苦,臉上卻不可有絲毫顯露。”於是找了兩根最粗的蠟燭用紅布裹了,點在桌上,笑道:“這是咱倆的洞房花燭!”

  兩枝紅燭一點,石室中登時喜氣洋洋。小龍女坐在牀上,見自己身上又是血漬,又是污泥,微笑道:“我這副怪模樣,哪像個新娘子啊!”忽然想起一事,道:“過兒,你到祖師婆婆房中去,把她那口描金箱子拿來。好不好?”

  楊過雖在古墓中住了幾年,但林朝英的居室平時不敢擅入,她的遺物更是從來不敢碰觸,這時聽小龍女如此說,笑道:“對丈夫講話,也不用這般客氣。”過去將牀頭幾口箱子中最底下的一口提了來。那箱子並不甚重,也未加鎖,箱外紅漆描金,花紋雅緻。

  小龍女道:“我聽孫婆婆說,這箱中是祖師婆婆的嫁妝。後來她沒嫁成,這些物事自然沒用的了。”楊過“嗯”了一聲,瞧着這口花飾豔麗的箱子,但覺喜意之中,總是帶着無限淒涼。他將箱子放在寒玉牀上,揭開箱蓋,果見裏面放着珠鑲鳳冠,金繡霞帔,大紅緞子的衣裙,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雖然相隔數十年,看來仍是燦爛如新。小龍女道:“你取出來,讓我瞧瞧。”

  楊過把一件件衣衫從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隻珠鈿鑲嵌的梳妝盒子,一隻翡翠雕的首飾盒子,梳妝盒中的胭脂水粉早幹了,香油還剩着半瓶。首飾盒一打開,二人眼前都是一亮,但見珠釵、玉鈪、寶石耳環,燦爛華美,閃閃生光。楊龍二人少見珠寶,也不知這些飾物到底如何貴重,但見鑲嵌精雅,式樣文秀,顯是每一件都花過一番極大心血。

  小龍女微笑道:“我打扮做新娘子,好不好?”楊過道:“你今日累啦,先歇一晚,明兒再打扮。”小龍女搖頭道:“不,今日是咱倆成親的好日子。我愛做新娘。那日在絕情谷中,那公孫止要和我成親,我可沒打扮呢!”楊過微笑道:“那算甚麼成親?只是公孫老兒的妄想罷啦!”

  小龍女拿起胭脂,調了些蜜水,對着鏡子,着意打扮起來。她一生之中,這是第一次調脂抹粉,她臉色本白,實不須再搽水粉,只是重傷後全無血色,雙頰上淡淡搽了一層胭脂,果然大增嬌豔。她歇了一歇,拿起梳子梳了梳頭,嘆道:“要梳髻子,我可不會,過兒你會不會呢?”楊過道:“我也不會!你不梳還更好看些。”小龍女微笑道:“是麼?”便放下梳子,戴上耳環,插上珠釵,手腕上戴了一雙玉鐲,紅燭掩映之下,當真美豔無雙。她喜孜孜的回過頭來,想要楊過稱讚幾句。

  一回頭,只見楊過淚流滿面,悲不自勝。小龍女一咬牙,只作不見,微笑道:“你說我好不好看?”楊過哽咽道:“好看極了!我給你戴上鳳冠!”拿起鳳冠,走到她身後給她戴上。小龍女在鏡中見他舉袖擦乾了淚水,再到身前時,臉上已作歡容,笑道:“我以後叫你娘子呢,還是仍然叫姑姑?”小龍女心想:“還說甚麼‘以後’啊?難道咱倆真的還有‘以後’麼?”但仍是強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娘子夫人的,又太老氣啦!”楊過道:“你的小名兒到底叫甚麼?今天可以說給我聽了罷。”小龍女道:“我沒小名兒的,師父只叫我作龍兒。”楊過說道:“好,以後你叫我過兒,我便叫你龍兒。咱倆扯個直,誰也不喫虧。等到將來生了孩兒,便叫:喂,孩子的爹!喂,孩子的媽!等到孩子大了,娶了媳婦兒……”

  小龍女聽着他這麼胡扯,咬着牙齒不住微笑,終於忍耐不住,“哇”的一聲,伏在箱子上哭了出來。楊過搶步上前,將她摟在懷裏,柔聲道:“龍兒,你不好,我也不好,咱們何必理會以後。今天你不會死的,我也不會死的。咱倆今兒歡歡喜喜的,誰也不許去想明天的事。”小龍女擡起頭來,含淚微笑,點了點頭。

  楊過道:“你瞧這套衣裙上的鳳凰繡得多美,我來幫你穿上!”扶着小龍女身子,將金絲繡的紅襖紅裙給她穿上。小龍女擦去了眼淚,補了些胭脂,笑盈盈的坐在紅燭之旁。

  這時郭襄睡在牀頭,睜大兩隻烏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着。在她小小的心中,似乎也覺小龍女打扮得真是好看。

  小龍女道:“我打扮好啦,就可惜箱中沒新郎的衣冠,你只好委屈一下了。”楊過道:“讓我再找找,瞧有甚麼俊雅物兒。”說着將箱中零星物事搬到牀上。小龍女見他拿出一朵金花,便拿起來給他插在頭髮上。楊過笑道:“不錯,這就有點像了。”翻到箱底,只有一疊信札,用一根大紅絲帶縛着,絲帶已然褪色,信封也已轉成深黃。

  楊過拿了起來,道:“這裏有些信。”小龍女道:“瞧瞧是甚麼信。”楊過解開絲帶,見封皮上寫的是“專陳林朝英女史親啓”,左下角署的是一個“喆”字。底下二十餘封,每封都是一樣。楊過知道王重陽出家之前名叫“王喆”,笑道:“這是重陽祖師寫給祖師婆婆的情書,咱們能看麼?”小龍女自幼對祖師婆婆敬若神明,忙道:“不,不能看!”

  楊過笑着又用絲帶將一束信縛好,道:“孫老道姑他們古板得不得了,見咱倆在重陽祖師的遺像前拜堂成親,便似大逆不道、褻瀆神聖一般。我就不信重陽祖師當年對祖師婆婆沒有情意。若是拿這束信讓他們瞧瞧,那些牛鼻子老道的嘴臉才教有趣呢。”他一面說,一面望着小龍女,不禁爲林朝英難過,心想:“祖師婆婆寂居古墓之中,想來曾不止一次的試穿嫁衣。咱倆可又比她幸運得多了。”

  小龍女道:“不錯,咱倆原比祖師婆婆幸運,你又何必不快活?”

  楊過道:“是啊!”突然一怔,笑道:“我沒說話,你竟猜到了我的心思。”小龍女抿嘴笑道:“若不知你的心思,怎配做你妻子?”楊過坐到牀邊,伸左臂輕輕摟住了她。兩人心中都是說不出的歡喜,但願此時此刻,永遠不變。偎倚而坐,良久無語。

  過了一會,兩人都向那束信札一望,相視一笑,眼中都流露出頑皮的神色,明知不該私看先師的密札,但總是忍不住一番好奇之心。

  楊過道:“咱們只看一封,好不好?決不多看。”小龍女微笑道:“我也是想看得緊呢,好,咱們只看一封。”楊過大喜,伸手拿起信札,解去絲帶。小龍女道:“倘若信中的話教人難過傷心,你便不用念給我聽。”楊過微微一頓,道:“是啊!”心想王林二人一番情意後來並無善果,只怕信中真是愁苦多而歡愉少,那便不如不看了。小龍女道:“不用先擔心,說不定是很纏綿的話兒。”

  楊過拿起第一封信,抽出一看,念道:“英妹如見:前日我師與韃子於惡波岡交鋒,中伏小敗,折兵四百……”一路讀下去,均是義軍和金兵交戰的軍情。他連讀幾封,信中說的都是兵鼓金革之事,沒一句涉及兒女私情。

  楊過嘆道:“這位重陽祖師固然是男兒漢大丈夫,一心只以軍國爲重,但寡情如此,無怪令祖師婆婆心冷了。”小龍女道:“不!祖師婆婆收到這些信時是很歡喜的。”楊過奇道:“你怎知道?”小龍女道:“我自然不知,只是將心比心來推測罷啦。你瞧每一封信中所述軍情都是十分的艱難緊急,但重陽祖師在如此困厄之中,仍不忘給祖師婆婆寫信,你說是不是心中對她念念不忘?”楊過點點頭道:“不錯,果真如此。”當下又拿起一封。

  那信中所述,更是危急,王重陽所率義軍因寡不敵衆,連遭挫敗,似乎再也難以支撐,信末詢問林朝英的傷勢,雖只寥寥數語,卻是關切殊殷。楊過道:“嗯,當年祖師婆婆也受過傷,後來自然好了。你的傷勢慢慢將養,便算須得將養一年半載,終究也會痊可。”

  小龍女淡淡一笑,她自知這一次負傷非同尋常,若是這等重傷也能治癒,只怕天下竟有不死之人了,但說過今晚不提掃興之事,縱然楊過不過空言相慰,也就當他是真,說道:“慢慢將養便是了,又急甚麼?這些信中也無私祕,你就讀完了罷!”

  楊過又讀一信,其中滿是悲憤之語,說道義軍兵敗覆沒,王重陽拚命殺出重圍,但部屬卻傷亡殆盡,信末說要再招兵馬,捲土重來。此後每封信說的都是如何失敗受挫,金人如何在河北勢力日固,王重陽顯然已知事不可爲,信中全是心灰失望之辭。

  楊過說道:“這些信讀了令人氣沮,咱們還是說些別的罷!咦,甚麼?”他語聲突轉興奮,持着信箋的手微微發抖,念道:“‘比聞極北苦寒之地,有石名曰寒玉,起沉痾,療絕症,當爲吾妹求之。’龍兒,你說,這……這不是寒玉牀麼?”

  小龍女見他臉上鬥現喜色,顫聲道:“你……你說寒玉牀能治我的傷?”楊過道:“我不知道,但重陽祖師如此說法,必有道理。你瞧,寒玉不是給他求來了麼?祖師婆婆不是製成了牀來睡麼?她的重傷不是終於痊可了麼?”

  他匆匆將每封信都抽了出來,查看以寒玉療傷之法,但除了那一封信之外,“寒玉”兩字始終不再提到。楊過取過絲帶將書信縛好,放回箱中,呆呆出神:“這寒玉牀具此異徵,必非無因,但不知如何方能治癒龍兒之傷?唉,但教我能知此法……但教我立時能知此法……”

  小龍女笑道:“你呆頭呆腦的想甚麼?”楊過道:“我在想怎樣用寒玉牀給你治傷。不知是不是將寒玉研碎來服?還是要用其他藥引?”他不知寒玉能夠療傷,那也罷了,此時顛三倒四的念着“起沉痾,愈絕症”六個字,卻不知如何用法,當真是心如火焚。小龍女黯然道:“你記得孫婆婆麼?她既服侍過祖師婆婆,又跟了我師父多年,她給那姓郝的道人打傷了,要是寒玉牀能治傷,她臨死時怎會不提?何況我師父,她……她也是受傷難愈而死的。”楊過本來滿腔熱望,聽了這幾句話,登時如有一盆冷水當頭淋下。

  小龍女伸手輕輕撫着他頭髮,柔聲道:“過兒,你不用多想我身上的傷,又何必自尋煩惱?”楊過霎時間萬念俱灰,過了一會,問道:“我師祖又是怎麼受的傷?”他雖在古墓多年,卻從未聽小龍女說過她師父的死因。

  小龍女道:“師父深居古墓,極少出外,有一年師姐在外面闖了禍,逃回終南山來,師父出墓接應,竟中了敵人的暗算。師父雖然吃了虧,還是把師姊接了回來,也就算了,不再去和那惡人計較。豈知那惡人得寸進尺,隔不多久,便在墓外叫嚷挑戰,後來更強攻入墓,師父抵擋不住,險些便要放斷龍石與他同歸於盡,幸得在危急之際發動機關,又突然發出金針。那惡人猝不及防,爲金針所傷,麻癢難當,師父乘勢點了他的穴道,製得他動彈不得。豈知師姊竟偷偷解了他的穴道。那惡人突起發難,師父才中了他的毒手。”

  楊過問道:“那惡人是誰?他武功既尚在師祖之上,必是當世高手。”小龍女道:“師父不跟我說。她叫我心中別有愛憎喜惡之念,說道倘若我知道了那惡人的姓名,心中念念不忘,說不定日後會去找他報仇。”楊過嘆道:“嗯,師祖真是好人!”小龍女微微一笑,道:“師父今日若能見到我嫁了這樣一個好女婿,可不知有多開心呢。”楊過微笑道:“那也未必!她是不許你動情嫁人的。”小龍女嘆道:“我師父最是慈祥不過,縱然起初不許,到後來見我執意如此,也必順我的意。她……她一定會挺歡喜你的。”

  她懷念師恩,出神良久,又道:“師父受傷之後,搬了居室,反而和這寒玉牀離得遠遠的。她說我古墓派的行功與寒氣互相生克,因此以寒玉牀補助練功固是再妙不過,受傷之後卻受不得寒氣。”

  楊過“嗯”了一聲,心中存想本門內功經脈的運行。玉女心經中所載內功,全仗一股純陰之氣打通關脈,體內至寒,身體外表便發熱氣,是以修習之時要敞開衣衫,使熱氣暢散,無半點窒滯,如受寒玉牀的涼氣一逼,自非受致命內傷不可。尋思:“何以重陽祖師卻說寒玉能起沉痾、愈絕症?這中間相生相剋的妙理,可參詳不透了。”但見小龍女眼皮低垂,頗有倦意,說道:“你睡罷!我坐在這裏陪着。”

  小龍女忙睜大眼睛,道:“不,我不倦。今晚咱們不睡。”她深怕自己傷重,一睡之後便此長眠不醒,與楊過永遠不能再見,說道:“你陪我說話兒。嗯,你倦不倦?”楊過搖搖頭,微笑道:“你不想睡就別睡,合上眼養養神罷!”小龍女道:“好!”慢慢合上眼皮,低聲道:“師父曾說,有一件事她至死也想不明白,過兒你這麼聰明,你倒想想。”楊過道:“甚麼事啊?”小龍女道:“師父點了那惡人的穴道,師姊不知卻爲甚麼要去給那惡人解開穴道。”楊過想了一會,只覺小龍女靠在他身上,氣息低微,已自睡去。

  楊過怔怔的望着她臉,心中思潮起伏,過了一會,一枝蠟燭爆了一點火花,點到盡頭,竟自熄了。他忽然想起在桃花島小齋中見到的一副對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那是兩句唐詩,黃藥師思念亡妻,寫了掛在她平時刺繡讀書之處。楊過當時看了漫不在意,此刻身歷是境,細細咀嚼此中情味,當真心爲之碎,突然眼前一黑,另外一枝蠟燭也自熄滅。心想:“這兩枝蠟燭便像是我和龍兒,一枝點到了盡頭,另一枝跟着也就滅了。”

  他出了一會神,只聽得小龍女幽幽嘆了一口長氣,道:“我不要死,過兒……我不要死,咱兩個要活很多很多年。”楊過道:“是啊,你不會死的,將養一些時候,便會好了。你現下胸口覺得怎樣?”小龍女不答,她適才這幾句話只是夢中囈語。

  楊過伸手在她額頭一摸,但覺熱得燙手。他又是憂急,又是傷心,心道:“李莫愁作惡多端,這時好好的活着。龍兒一生從未做過害人之事,卻何以要命不久長?老天啊老天,你難道真的不生眼睛麼?”

  他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的獨來獨往,我行我素,但這時面臨絕境,徬徨無計,輕輕將小龍女的身子往旁挪了一挪,跪倒在地,暗暗禱祝:“只要老天爺慈悲,保佑龍兒身子痊可,我寧願……我寧願……”爲了贖小龍女一命,他又有甚麼事不願做呢?

  他正在虔誠禱祝,小龍女忽然說道:“是歐陽鋒,孫婆婆說定是歐陽鋒!……過兒,過兒,你到哪裏去了?”突然驚呼,坐起身來。楊過急忙坐回牀沿,握住她手,說道:“我在這兒。”小龍女睡夢間驀地裏覺得身上少了依靠,立即驚醒,發覺楊過原來便在身旁,並未離去,心中大是喜慰。

  楊過道:“你放心,這一輩子我是永遠不離開你的啦。將來便是要出古墓,我也是寸步不離的守在你身邊。”小龍女說道:“外邊的世界,果然比這陰沉沉的所在好得多,只不過到了外邊,我便害怕。”楊過道:“現今咱們甚麼也不用怕啦。過得幾個月,等你身子大好了,咱倆一齊到南方去。聽說嶺南終年溫暖如春,花開不謝,葉綠長春,咱們再也別掄劍使拳啦,種一塊田,養些小雞小鴨,在南方曬一輩子太陽,生一大羣兒子女兒,你說好不好呢?”小龍女悠然神往,輕輕的道:“永遠不再掄劍使拳,那可有多好!沒有人來打咱倆,咱倆也不用去打別人,種一塊田,養些小雞小鴨……唉,倘使我可以不死……”

  忽然之間,兩顆心遠遠飛到了南方的春風朝陽之中,似乎聞到了濃郁的花香,聽到了小雞小鴨嘰嘰喳喳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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