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部分
衆人一聽,都感奇怪,想不到耶律齊竟是周伯通的弟子。這老頑童瘋瘋癲癲,教出來的徒弟卻是精明練達,少年老成,與他全然不同。丘處機等見師叔門下有了傳人,均甚高興,紛紛向周伯通道賀。郭芙這時方始省悟,那日母親和耶律齊相對而笑,便因猜到他師父是老頑童之故。
原來耶律齊於十二年前與周伯通相遇,其時他年歲尚幼,與周伯通玩得投機,老頑童便收他爲徒。所傳武功雖然不多,但耶律齊聰穎強毅,練功甚勤,竟成爲小一輩中的傑出人物。只是周伯通見他規規矩矩,不是小頑童模樣,心中終覺有憾,因此不許他自稱是老頑童的嫡傳弟子。事到如今,想賴也賴不掉了。
正熱鬧間,突然山下吹起哨吶,教中弟子傳訊,有敵人大舉來襲。當日全真教既拒蒙古大汗的敕封,復又殺傷多人,丘處機等便知這事決不能就此善罷,蒙古兵遲早會殺上山來,全真教終不能與蒙古大軍對壘相抗,早已安排了棄宮西退的方策。這時全真教的掌教由第三代弟子李志常充任,但遇上這等大事,自仍由全真五子發號施令。丘處機向黃蓉道:“郭夫人,蒙古兵攻山!時機當真不巧,不能讓貧道一盡地主之誼了。”
只聽得山下喊殺之聲大作,金鼓齊鳴。原來黃蓉等自南坡上山,蒙古兵卻自北坡上山,前後相差不到半個時辰。
周伯通道:“是敵人來了?當真妙不可言,來來來,咱們下去殺他個落花流水。”伸手抓住了耶律齊的手腕,說道:“你顯點師父教的功夫,給幾位老師兄們瞧瞧。我看也不差於全真七子。你加上去算全真八子好了。”大凡小孩有了心愛玩物,定要到處顯炫,博人稱賞,方始喜歡。他初時叫耶律齊不可泄露師承,是嫌他全無頑皮之性,半點不似老頑童如此明師的高徒。但今日師徒相見,高興之下,早將從前自己囑咐的話忘得乾乾淨淨。
丘處機道:“師叔,我教數十年經營,先師的畢生心血,不能毀於一旦,咱們今日全身而退,方爲上策。”也不等周伯通有何高見,便即傳令:“各人攜帶物事,按派定路程下山。”衆弟子齊聲答應,負了早就打好的包裹,東一隊、西一隊的奔下山去。前幾日中,全真五子和李志常早已分派妥當,何人衝前,何人斷後,何處會合,如何聯絡,曾試演多次,因此事到臨頭,毫不混亂。
黃蓉道:“丘道長,貴教安排有序,足見大才,眼前小小難關,不足爲患。行見日後捲土重來,自必更爲昌盛。此番我們有事來找楊過,就此拜別。”丘處機一怔,道:“楊過?卻不知他是否仍在此山之中?”黃蓉微微一笑,道:“有個同伴知曉他的所在。”
說到此時,山下喊殺之聲更加響了。黃蓉心想:“全真教早有佈置,自能脫身。我上山來是找楊過、接女兒,別混在大軍之中,誤了要事。”當下和丘處機等別過,招呼一同上山的諸人,奔到重陽宮後隱僻之處,對李莫愁道:“李姊姊,就煩指引入墓之法。”
李莫愁問道:“你怎知他定在古墓之中?”黃蓉微微一笑,道:“楊過便不在古墓,玉女心經一定在的。”李莫愁一凜,暗道:“這位郭夫人當真厲害,怎地知悉我的心事?”
李莫愁隨着衆人自襄陽直至終南,除黃蓉外,餘人對她都毫不理睬,沿途甚是沒趣,自不必說,武氏父子更虎視眈眈的俟機欲置之死地。黃蓉心想:“她對襄兒縱然喜愛,也決不肯幹冒如此奇險,必定另有重大圖謀。”一加琢磨,想起楊過與小龍女曾以玉女心經的劍術擊敗金輪法王,而李莫愁顯然不會這門武功,否則當日與自己動手,豈有不使之理?她自是既想取玉女心經,又怕七人先入古墓取了經去。兩下里一湊合,便猜中了她的心意。
李莫愁心想你既然知道了,不如索性說個明白,便道:“我助你去奪回女兒,你須助我奪回本門武經。你是丐幫幫主、揚名天下的女俠,可不能說了話不算。”黃蓉道:“楊過是我們郭爺的故人之子,和我小有誤會,見面即便冰釋。小女倘若真在他處,他自會還我,說不上甚麼奪不奪。”李莫愁道:“既然如此,咱們各行其是,便此別過。”說着轉身欲行。
黃蓉向武修文使個眼色。武修文長劍出鞘,喝道:“李莫愁,今日你還想活着下終南山麼?”
李莫愁心想:單黃蓉一人自己已非其敵,再加上武氏父子、耶律兄妹等人,哪裏還有生路?她本來頗有智計,但一遇上黃蓉,竟是縛手縛腳,一切狡獪伎倆全無可施,當下淡淡的道:“郭夫人精通奇門之變,楊過既然在此山上,郭夫人還愁找不到麼?何必要我引路?”
黃蓉知她以此要挾,說道:“要找尋古墓的入口,小妹卻無此本事。但想楊過和龍姑娘雖在墓中隱居,終須出來買米打柴。我們七個人分散了慢慢等候,總有撞到他的日子。”意思說你若不肯指引,我們便立時將你殺了,只不過遲幾日見到楊過,也沒甚麼大不了。
李莫愁一想不錯,對方確是有恃無恐。在這平地之上,自己寡不敵衆,但若將衆人引入地下墓室,那時憑着地勢熟悉,便能設法逐一暗害,說道:“今日你們恃衆凌寡,我別無話說,反正我也是要去找楊過,你們跟我來罷!”穿荊撥草,從樹叢中鑽了進去。
黃蓉等緊跟在後,怕她突然逃走。見她在山石叢中穿來插去,許多處所明明無路可通,但東一轉,西一彎,居然別有洞天。這些地勢全是天然生成,並非人力佈置,因此黃蓉雖然通曉五行奇門之術,卻也不能依理推尋,心想:“有言道是‘巧奪天工’,其實天工之巧,豈是人所能奪?”
行了一頓飯時分,來到一條小溪之旁,這時蒙古兵吶喊之聲仍然隱隱可聞,但因深處林中,聽來似乎極爲遙遠。
李莫愁數年來處心積慮要奪玉女心經,上次自地底溪流出墓,因不諳水性,險些喪命,此後便在江河中熟習水性,此次乃有備而來。她站在溪旁,說道:“古墓正門已閉,若要開啓,須費窮年累月之功。後門是從這溪中潛入,哪幾位和我同去?”
郭芙和武氏兄弟自幼在桃花島長大,每逢夏季,日日都在大海巨浪之中游泳,因此精通水性,三人齊道:“我去!”武三通也會游水,雖然不精,但也沒將這小溪放在心上,說道:“我也去。”
黃蓉心想李莫愁心狠手辣,若在古墓中忽施毒手,武三通等無一能敵,本該自己在側監視,但產後滿月不久,在寒水中潛泳只怕大傷中元,正自躊躇,耶律齊道:“郭伯母你在這兒留守,小侄隨武伯父一同前往。”
黃蓉大喜,此人精明幹練,武功又強,有他同去,便可放心,問道:“你識水性麼?”耶律齊道:“游水是不大行,潛水勉強可以對付。”黃蓉心中一動,道:“是在冰底練的麼?”耶律齊道:“是。”黃蓉又問:“在哪裏練的?”耶律齊道:“晚輩幼時隨家父在斡難河畔住過幾年。”原來蒙古苦寒,那斡難河一年中大半日子都是雪掩冰封。蒙古武士中體質特強之人常在冰底潛水,互相賭賽,以遲出冰面爲勝。
黃蓉見李莫愁等結束定當,便要下溪,當下無暇多問,只低聲道:“人心難測,多加小心。”她對女兒反而不再囑咐,這姑娘性格莽撞,叮嚀也是無用,只有她自己多碰幾次壁,纔會得到教訓。
耶律、完顏二女不識水性,與黃蓉留在岸上。李莫愁當先引路,自溪水的一個洞穴中潛了下去。耶律齊緊緊跟隨。郭芙與武氏父子又在其後。
耶律齊等五人跟着李莫愁在溪底暗流中潛行。地底通道時寬時窄,水流也是忽急忽緩,有時水深沒頂,有時只及腰際,潛行良久,終於到了古墓入口。李莫愁鑽了進去。五人魚貫而入,均想:“若非得她引路,焉能想到這溪底居然別有天地?”這時身周雖已無水,卻仍是黑漆一團,五人手拉着手,唯恐失散,跟着李莫愁曲曲折折的前行。
又行多時,但覺地勢漸高,腳下已甚乾燥,忽聽得軋軋聲響,李莫愁推開了一扇石門,五人跟着進去。只聽得李莫愁道:“此處已是古墓中心,咱們少憩片刻,這便找楊過去。”自入古墓,武三通和耶律齊即半步不離李莫愁身後,防她使奸行詐,然伸手不見五指,只有以耳代目,凝神傾聽。郭芙和武氏兄弟向來都自負大膽,但此刻深入地底,雙目又如盲了一般,都不自禁的怦怦心跳。
黑暗之中,寂然無聲。李莫愁忽道:“我雙手各有一把冰魄銀針,你們三個姓武的,怎不過來嚐嚐滋味?”武三通等吃了一驚,明知她不懷好意,但也沒料到竟會立即發難。武氏父子都喫過她毒針的苦頭,實不敢絲毫輕忽,各自高舉兵刃,傾聽銀針破空之聲,以便辨明方向來勢,擋格閃避,只是各人聚集一起,縱然用兵刃將毒針砸開,仍不免傷及自己人。耶律齊心想若容她亂髮暗器,己方五人必有傷亡,只有冒險上前近身搏擊,叫她毒針發射不出,纔有生路。郭芙心中也是這個主意,兩人不約而同的向李莫愁發聲處撲去。
豈知李莫愁三句話一說完,當衆人愕然之際,早已悄沒聲的退到了門邊。耶律齊和郭芙縱身撲上,使的都是近身搏鬥的小擒拿法,勾腕拿肘,要叫李莫愁無法發射暗器。兩人四手一交,郭芙首先發覺不對,“咦”的一聲叫了出來。耶律齊雙手一翻一帶,已抓住了兩隻手腕,但覺肌膚滑膩,鼻中跟着又聞到一陣香氣,直到聽得郭芙呼聲,方始驚覺。
只聽得軋軋聲響,石門正在推上。耶律齊和武三通叫道:“不好!”搶到門邊,但聽得風聲颼颼,兩枚銀針射了過來,兩人側身避過,伸手再去推石門時,那門已然關上,推上去竟是如撼山丘,紋絲不動。
耶律齊伸手在石門上下左右摸了一轉,既無鐵環,亦無拉手。他隨即沿牆而行,在室中繞了一圈,察覺這石室約莫兩丈見方,四周牆壁盡是粗糙堅厚的石塊。他拔出長劍,用劍柄在石門上敲了幾下,但聽得響聲鬱悶,顯是極爲重實。這石門乃是開向室內,只有內拉方能開啓,但苦於光禿禿的無處可資着手。郭芙急道:“怎麼辦?咱們不是要活活的悶死在這兒麼?”耶律齊聽她說話聲音幾乎要哭了出來,安慰道:“別擔心。郭夫人在外接應,定有相救之策。”一面四下摸索,尋找出路。
李莫愁將武三通等關在石室之中,心中極喜,暗想:“這幾個傢伙出不來啦。師妹和楊過只道我不識水性,說甚麼也料不到我會從祕道進來偷襲。只不知他二人是否真的在內?”心知只有不發出半點聲息,纔有成功之望,否則當真動手,只怕此時已然敵不過二人中任何一個,於是除去鞋子,只穿布襪,雙手都扣了冰魄銀針,慢慢的一步步前行。
連日來小龍女坐在寒玉牀上,依着楊過所授的逆衝經脈之法,逐一打通周身三十六處大穴。這時兩人正以內息衝激小龍女任脈的“膻中”穴。此穴正當胸口,在“玉堂”穴之下一寸六分,古醫經中名之曰“氣海”,爲人身諸氣所屬之處,最是要緊不過。兩人全神貫注,不敢有絲毫怠忽。小龍女但覺頸下“紫宮”、“華蓋”、“玉堂”三穴中熱氣充溢,不住要向下流動,同時寒玉牀上的寒氣也漸漸凝聚在臍上“鳩尾”、“中庭”穴中,要將頸口的一股熱氣拉將下來。只是熱氣衝到“膻中穴”處便給撞回,無法通過。她心知只要這股熱氣一過膻中,任脈暢通,身受的重傷十成中便好了八成,只是火候未到,半點勉強不得。她性子向來不急,古墓中日月正長,今日不通,留待明日又有何妨?因此內息綿綿密密,若斷若續,殊無半點躁意,正合了內家高手的運氣法要。
楊過卻甚性急,只盼小龍女早日痊可,便放卻了一番心事,但也知這內息運功之事欲速則不達,何況逆行經脈,比之順行又是加倍艱危?但覺小龍女腕上脈搏時強時弱,雖不勻淨,卻無凶兆,當下緩緩運氣,加強衝力。
便在這寂無聲息之中,忽聽得遠處“嗒”的一響。這聲音極輕極微,若不是楊過凝氣運息,心神到了至靜的境地,決計不會聽到。過了半晌,又是“嗒”的一聲,卻已近了三尺。
楊過心知有異,但怕小龍女分了心神,當這緊急關頭,要是內息走入岔道,輕則傷勢永遠難愈,重則立時斃命,豈能稍有差池?因此心中雖然驚疑,只有故作不知。但過不多時,又是輕輕“嗒”的一響,聲音更近了三尺。他這時已知有人潛入古墓,那人不敢急衝而來,只是緩緩移近。過了一會,軋軋兩聲輕響,停一停,又是軋軋兩響,敵人正在極慢極慢的推開石門。倘若小龍女能於敵人迫近之前衝過“膻中穴”,自是上上大吉,否則可兇險萬分,此時已是騎虎難下,便欲停息不衝,也已不能。
只聽得“嗒”的一聲輕響,那人又跨近了一步。楊過心神難持,實不知如何是好,突覺掌心震盪,一股熱氣逼了回來,原來小龍女也已驚覺。楊過忙提內息,將小龍女掌上傳來的內力推了轉去,低聲道:“魔由心生,不聞不見,方是真諦。”練功之人到了一定境界,常會生出幻覺,或耳聞雷鳴,或劇痛奇癢,只有一概當其虛幻,毫不理睬,方不致走火入魔。這時楊過聽腳步聲清晰異常,自知不是虛相,但小龍女正當生死繫於一線的要緊關頭,只有騙她來襲之敵是心中所生的魔頭,任他如何兇惡可怖,始終置之不理,心魔自消。小龍女聽了這幾句話,果然立時寧定。
其時古墓外紅日當頭,墓中卻黑沉沉的便如深夜。楊過耳聽腳步聲每響一次,便移近數尺,心想世上除自己夫妻之外,只有李莫愁和洪凌波方知從溪底潛入的祕徑,那麼來者必是她師徒之一。憑着楊過這時的武功,本來自是全不畏懼,只是早不來,遲不來,偏偏於這時進襲,不由得徬徨焦慮,苦無抵禦之計。敵人來得越慢,他心中的煎熬越是深切,兇險步步逼近,自己卻只有束手待斃。他額上漸漸滲出汗珠,心想:“那日郭芙斬我一臂,劍鋒倏然而至,雖然痛苦,可比這慢慢的煎迫爽快得多。”
又過一會,小龍女也已聽得明明白白,知道決非心中所生幻境,實是大難臨頭,想要加強內息,趕着衝過“膻中穴”,但心神稍亂,內息便即忽順忽逆,險些在胸口亂竄起來。就在此時,只聽腳步之聲細碎,倏忽間到了門口,颼颼數聲,四枚冰魄銀針射了過來。
這時楊過和小龍女便和全然不會武功的常人無異,好在兩人早有防備,一見毒針射到,同時向後仰臥,手掌卻不分離,四枚毒針均從臉邊掠過。李莫愁沒想到他們正自運功療傷,生怕二人反擊,因此毒針一發,立即後躍,若她不是心存懼怕,四針發出後跟着又發四針,他二人決計難以躲過。
李莫愁隱隱約約只見二人並肩坐在寒玉牀上。她一擊不中,已自惴惴,見二人並不起身還手,更不明對方用意,當即斜步退至門邊,手執拂塵,冷冷的道:“兩位別來無恙!”
楊過道:“你要甚麼?”李莫愁道:“我要甚麼,難道你不知麼?”楊過道:“你要玉女心經,是不是?好,我們在墓中隱居,與世無爭,你就拿去罷。”李莫愁將信將疑,道:“拿來!”
這玉女心經刻在另一間石室頂上,楊過心想:“且告知她真相,心經奧妙,讓她去慢慢參悟琢磨就是。我們只消有得幾個時辰,姑姑的‘膻中穴’一通,那時殺她何難?”但此時小龍女內息又是狂竄亂走,楊過全神扶持,無暇開口說話。
李莫愁睜大眼睛,凝神打量兩人,朦朦朧朧見到小龍女似乎伸出一掌,和楊過的手掌相抵,心念一動,登時省悟:“啊,楊過斷臂重傷,這小賤人正以內力助他治療。此刻行功正到了要緊關頭,今日不傷他二人性命,此後怎能更有如此良機?”她這猜想雖只對了一半,但忌憚之心立時盡去,縱身而上,舉起拂塵便往小龍女頂門擊落。
小龍女只感勁風襲頂,秀髮已飄飄揚起,只有閉目待死。便在此時,楊過張口一吹,一股氣息向李莫愁臉上噴去。他這時全身內力都用以助小龍女打通脈穴,這口氣中全無勁力,只是眼見小龍女危急萬分,唯一能用以擾敵的也只是吹一口氣罷了。
李莫愁卻素知楊過詭計多端,但覺一股熱氣撲面吹到,心中一驚,向後躍開出丈,她自因智力不及而慘敗在黃蓉手下之後,處處謹慎小心,未暇傷敵,先護自身,躍開後覺得臉上也無異狀,喝道:“你作死麼?”
楊過笑道:“那日我借給你的一件袍子,今日可帶來還我麼?”李莫愁想起當日與鐵匠馮默風激鬥,全身衣衫都被火紅的大鐵錘燒爛,若非楊過解袍護體,那一番出醜可就狼狽之極了。按理說,單憑這贈袍之德,今日便不能傷他二人性命,但轉念一想,此刻心腸稍軟,他日後患無窮,當下欺身直上,左掌又拍了過去。
危難之中,楊過斗然間情急智生,想起先幾日和小龍女說笑,曾說我若雙臂齊斷,你只好抓住我的腳板底了,耳聽得掌風颯然,李莫愁的五毒神掌又已擊到,當下不遑細想,猛地裏頭下腳上,倒豎過來,同時雙腳向上一撐,揮脫鞋子,喝道:“龍兒,抓住我腳!”左掌斜揮,啪的一聲,和李莫愁手掌相交。他身上一股極強的內力本來傳向小龍女身上,突然內縮,登時生出粘力,將李莫愁的手掌吸住。便在同時,小龍女也已抓住了他的右腳。
李莫愁忽見楊過姿式古怪,不禁一驚,但隨即想起那日他抵擋自己的“三無三不手”便曾這般怪模怪樣,也沒甚麼了不起,當下催動掌力,要將楊過斃於當場。當年她以五毒神掌殺得陸家莊上雞犬不留之時,掌力已極爲凌厲,經過這些年的修爲,更是威猛悍惡。楊過但覺一股熱氣自掌心直逼過來,竟不抗拒,反而加上自己的掌力,一齊傳到了小龍女身上。
這麼一來,變成李莫愁和楊過合力,協助小龍女通關衝穴。李莫愁所習招數雖不如楊龍二人奧妙,但說到功力修爲,自比他二人深厚得多。小龍女驀地裏得了一個強助,只覺一股大力衝過來,“膻中穴”豁然而通,胸口熱氣直至丹田,精神大振,歡然叫道:“好啦,多謝師姊!”鬆手放脫楊過右腳,躍下寒玉牀來。
李莫愁一愕,她只道是小龍女助楊過療傷,因此催動掌力,想乘機震傷楊過心脈,豈知無意中反而助了敵人。楊過大喜,翻轉身子,赤足站在當地,笑道:“若非你趕來相助,你師妹這膻中大穴可不易打通呢。”李莫愁躊躇未答,小龍女突然“啊”的一聲,捧住心口,摔倒在寒玉牀上。楊過驚問:“怎麼?”小龍女喘道:“她,她,她手掌有毒。”
這時楊過頭腦中也是大感暈眩,已知李莫愁運使五毒神掌時劇毒逼入掌心,適才與她手掌相交,不但劇毒傳入自己體內,更傳到了小龍女身上。
楊過提起玄鐵重劍,喝道:“快取解藥來!”舉劍當頭砍下。李莫愁舉拂塵擋架,錚的一聲,精鋼所鑄的拂塵柄斷爲兩截,虎口也震得鮮血長流。她這柄拂塵以柔力爲主,不知會過天下多少英雄豪傑,但被人兵刃震斷,卻是從所未有之事,只嚇得她心驚膽戰,急忙躍出石室。楊過提劍追去,左臂前送,眼見這一劍李莫愁萬難招架得住,不料體內毒性發作,眼前金星亂冒,手臂痠軟無力,噹的一聲,玄鐵劍掉落在地。
李莫愁不敢停步,向前竄出丈餘,這纔回過頭來,只見楊過搖搖晃晃,伸手扶住牆壁,心想:“這小子武功古怪之極,我稍待片刻,讓他毒發跌倒,纔可走近。”
楊過咽喉幹痛,頭脹欲裂,當下勁貫左臂,只待李莫愁近前,一掌將她擊斃,哪知她站得遠遠的竟不過來。楊過“啊”一聲,僕跌在地,手掌已按住玄鐵劍的劍柄。李莫愁這時已成驚弓之鳥,不敢貪功冒進,算定已立於不敗之地,仍是站着靜觀其變。
楊過心想多挨一刻時光,自己和小龍女身上的毒便深一層,拖延下去,只於敵人有利,當下吸一口氣,內息流轉,暈眩少止,握住玄鐵劍劍柄,站了起來,反身伸臂抱住小龍女腰間,喝道:“讓路!”大踏步向外走出。李莫愁見他氣勢凜然,不敢阻攔。
楊過只盼走入一間石室,關上室門讓李莫愁不能進來,小龍女任督兩脈已通,只須半個時辰,兩人便可將體內毒液逼出。此事比之打通關脈易過百倍。楊過幼時中了李莫愁銀針之毒,一得歐陽鋒傳授,即時將毒液驅出,眼前兩人如此功力,自是毫不爲難。
李莫愁自也知他心意,哪容他二人驅毒之後再來動手?她不敢逼近襲擊,不即不離的跟隨在後,和楊過始終相距五尺。楊過站定了等她過來,她也即站定不動。
楊過但覺胸腔中一顆心越跳越是厲害,似乎要從口中竄將出來,實在無法再行支持,跌跌沖沖的奔進一間石室,將小龍女在一張石桌上一放,伸手扶住桌面,大聲喘氣,明知李莫愁跟在身後,也顧不得了。稍過片刻,才知竟是來到停放石棺之處,自己手上所扶、小龍女置身的所在,乃是一具石棺。
李莫愁從師學藝之時,在古墓中也住過不少時候,暗中視物的本事雖然不及楊龍二人,卻也瞧清楚石室中並列五具石棺,其中一具石棺棺底便是地下祕道的門戶,她適才正是由此進來,心想:“你們想從這裏逃出去嗎?這次可沒這麼容易了。”
三人一坐一站,另一個斜倚着身子,一時石室中只有楊過呼呼喘氣之聲。
楊過身子搖晃幾下,嗆啷一聲,玄鐵劍落地,隨即僕跌下去,撲在小龍女身上,跟着手中一物飛出,啪的一聲輕響,飛入一具空棺之中,叫道:“李莫愁,這玉女心經總是不能讓你到手。啊喲……”長聲慘叫,便一動也不動了。
室中五具石棺並列,三具收斂着林朝英師徒和孫婆婆,另外兩具卻是空的,其中一具是祕道門戶,棺蓋推開兩尺有餘,可容出入,另一具的棺蓋則只露出尺許空隙。李莫愁見楊過將“玉女心經”擲入這具空棺,又驚又喜,但怕又是他的狡計,過了片刻,見他始終不動,這才俯身去摸他臉頰,觸手冰涼,顯已死去,哈哈大笑,說道:“壞小廝,饒你刁惡,也有今日!”當即伸手入棺中去取心經。
但楊過這麼一擲,將“心經”擲到了石棺的另一端,李莫愁拂塵已斷,否則便可用帚尾捲了出來。她伸長手臂摸了兩次,始終抓不到,於是縮身從這尺許的空隙鑽入石棺,爬到石棺彼端,這才抓住“心經”,入手猛覺不妙,似乎是一隻鞋子。
便在此時,楊過仰起身子,左臂向前急送,玄鐵劍的劍頭抵住棺蓋,發勁猛推,棺蓋合縫,登時將李莫愁封在棺中!
李莫愁自始不知“玉女心經”其實是石室頂上的石刻,總道是一部書冊。楊過假裝慘呼跌倒,撲在小龍女身上,立時除下她腳上一隻鞋子,擲入空棺,軟物碰在石上,倒也似是一本書冊。他擲出鞋子當即經脈倒轉,便如僵死一般。其實他縱然中毒而死,也不會瞬息之間便已全身冰冷,一個人心停脈歇,至少也得半個時辰之後全身方無熱氣。李莫愁大喜之下,竟至失察。此舉自是兇險萬分,李莫愁倘若不理他死與不死,在他頂門先補上一掌五毒神掌,楊過自不免假死立變真死,但身處絕境,也只有行險以求僥倖,居然一舉成功。
楊過推上棺蓋,勁貫左臂,跟着又用重劍一挑,喝一聲:“起!”將另一具空棺挑了起來,砰的一聲巨響,壓在那棺蓋之上。這一棺一蓋,本身重量已在六百斤以上,加之棺蓋的筍頭做得極是牢固,合縫之後,李莫愁武功再高,無論如何也逃不出來了。
楊過中毒後心跳頭痛,隨時均能暈倒不起,只是大敵當前,全憑着一股強勁的心意支持到底,待得連挑兩劍,已是神困力乏,拋下玄鐵劍,掙扎着走到小龍女身旁,以歐陽鋒所授之法,先將自身的毒質逼出大半,然後伸左掌和小龍女右掌相抵,助她驅毒。
郭芙、耶律齊等被困於石室之中,衆人從溪底潛入,身上攜帶的火折盡數浸溼,難以着火,黑暗中摸索了一會,哪裏找得着出路?五人無法可施,只得席地枯坐。
武三通不住的咒罵李莫愁陰險惡毒。郭芙本已萬分焦急愁悶,聽武三通罵個不停,更是煩躁,忍不住說道:“武伯伯,那李莫愁陰險惡毒,你又不是今天才知,怎麼你毫不防備?這時再來背後痛罵,又有何用?”武三通一怔,答不出話來。
武氏兄弟和郭芙重會以來,各懷心病,當和耶律兄妹、完顏萍等在一起之時,大家有說有笑,但從不曾相互交談,這時武修文聽她出言搶白父親,忍不住道:“咱們到古墓中來,是爲了救你妹子,既然不幸遭難,大家一起死了便是,你又發甚麼小姐脾氣了……”他還待要說,武敦儒叫道:“弟弟!”武修文這才住口,他說這番話時心意激動,但話一出口,自己也是大爲詫異。他從來對郭芙千依百順,怎敢有半分衝撞,豈知今日居然厲聲疾言的數說她起來?
郭芙也是一怔,待要還嘴,卻又說不出甚麼道理,想到不免要生生悶死在這古墓之中,從此不能再見父母之面,心中一痛,黑暗中也看不清周遭物事,伏在一塊甚麼東西上面,嗚嗚咽咽哭了起來。武修文聽她哭泣,心中過意不去,說道:“好啦,是我說得不對,跟你賠不是啦。”郭芙哭道:“賠不是又有甚麼用?”哭得更加厲害起來,順手拉起手邊一塊布來醒了醒鼻涕,猛地發覺,原來是靠在一人的腿上,拉來擦鼻涕的竟是那人的袍角。
郭芙一驚,急忙坐直身子,她聽武三通父子都說過話,那三人都不是坐在她身邊,只有耶律齊始終默不作聲,那麼這人自然是他了。她羞得滿臉羞紅,囁嚅着道:“我……”
耶律齊忽道:“你聽,甚麼聲音?”四人側耳傾聽,卻聽不到甚麼。耶律齊道:“嗯,嗯,是嬰兒啼哭。郭姑娘,定是你的妹子。”這聲音隔着石壁,細若遊絲,若不是他內功修爲了得,耳音特強,決計聽不出來。他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哭聲登時減弱,心中一動:“嬰兒哭聲既能傳到,這石室或有通氣之處。”當下留神傾聽,要分辨哭聲自何處傳入。
他向西走幾步,哭聲略輕,向東退回,哭聲又響了些,斜趨東北,哭聲聽得更是清晰。於是走到東北角上,伸劍在石牆上輕輕刺擊,刺到一處,空空空的聲音微有不同,似乎該處特別薄些。他還劍入鞘,雙掌抵住石塊向外推去,全無動靜,他吸一口氣,雙掌力推,跟着使個“粘”字訣,掌力急收,砰的一聲,那石塊竟爾被他掌力吸出,掉在地下。
郭芙等驚喜交集,齊聲歡呼,奔上去你拉我扳,又起出了三塊石頭。此時身子已可通過,衆人魚貫鑽出,循聲尋去,到了一間小小的石室。郭芙黑暗中聽那孩子哭得極響,當即伸手抱起。
這嬰兒正是郭襄。楊過爲了相助小龍女通脈,又和李莫愁對敵,錯過了餵食的時刻,因此她哭得甚是厲害。郭芙竭力哄她,又拍又搖,但郭襄餓狠了,越哭越兇。郭芙不耐煩起來,將妹子往武三通手裏一送,道:“武伯伯,你瞧瞧有甚麼不對了。”
耶律齊伸手在桌上摸索,摸到了一隻燭臺,跟着又摸到火刀火石,當下打火點燭。衆人在沉沉黑暗之中悶了半日,眼前突現光明,都是胸襟大爽,齊聲歡呼。
武三通究竟生過兒子,聽了郭襄如此哭法,知是爲了肚餓,見桌上放有調好了的蜜水,又有一隻木雕小匙,便舀了一匙蜜水喂她。蜜一入口,郭襄果然止哭。耶律齊笑道:“若不是小郭姑娘餓了大哭,只怕咱們都要死在那間石室裏了。”
武三通恨恨的道:“這便找李莫愁去。”各人拉斷桌腿椅腳,點燃了當作火把,沿着甬道前行。每到轉角之處,武敦儒便用劍尖劃了記號,生怕回出時迷失道路。
五人進了一室又是一室,高舉火把,尋覓李莫愁的蹤跡,見這座古墓規模龐大,通道曲折,石室無數,均是驚詫不已,萬想不到一條小溪之下,竟會隱藏着如是宏偉的建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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