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部分
楊過以內力助小龍女驅出毒質,眼見她左手五指指尖上微微滲出黑水,只須再有一頓飯時分便可毒質盡除,忽聽得通道中有腳步聲響,共有五人過來。楊過暗暗喫驚,心想每當緊急關頭,總是有敵人來襲,李莫愁一人已難應付,何況更有五人?小龍女關脈初通,內力不固,毒質若不立即驅出,勢必侵入要穴。正自徬徨,突見遠處火光閃動,那五人行得更加近了。楊過伸臂抱起小龍女,躍進壓在李莫愁之上的那空棺之中,伸掌推攏棺蓋,只是不合筍頭,以防難以出來。
他二人剛躲入石棺,耶律齊等便即進來。五人見室中放着五具石棺,都是一怔,隱約均覺這事太過巧合,大是惡兆。郭芙忍不住道:“哼,咱們這兒五個人,剛好有五口棺材!”
楊過和小龍女在石棺中聽到郭芙的聲音,均感奇怪:“怎麼是她?”楊過左掌仍是不離小龍女手掌,要趕着驅出毒質。他聽來者五人之中有郭芙在內,雖覺奇怪,卻是心中一寬,料想她還不致乘人之危,當下一聲不響,全心全意的運功驅毒。
耶律齊已聽到石棺中的呼吸之聲,心想李莫愁躲在棺中,必有詭計,這次可不能再上她當,當即做個手勢,叫各人四下裏圍住。郭芙見棺蓋和棺身並而未攏,從縫中望進去尚可見到衣角,料定必是李莫愁躲着,哈哈一笑,心想:“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左掌用力將棺蓋一推,兩枚冰魄銀針便激射進去。
這兩枚銀針發出,相距既近,石棺中又無空隙可以躲閃。楊龍二人齊叫:“啊喲!”一針射中了楊過右腿,另一針射中小龍女左肩。
郭芙銀針發出,正大感得意,卻聽石棺中竟傳出一男一女的驚呼聲,她心中怦然一跳,也是“啊喲”一聲叫了出來。耶律齊左腿飛出,砰嘭一響,將棺蓋踢在地下。楊過和小龍女顫巍巍的站起來,火把光下但見二人臉色蒼白,相對悽然。
郭芙不知自己這一次所闖的大禍更甚於砍斷楊過一臂,心中只略覺歉疚,賠話道:“楊大哥,龍姊姊,小妹不知是你兩位,髮針誤傷。好在我媽媽有醫治這毒針的靈藥,當年我的兩隻雕兒給李莫愁銀針傷了,也是媽媽給治好的。你們怎麼好端端的躲在棺材之中?誰又料得到是你們呢?”
她想自己斬斷了楊過一臂,楊過卻弄曲了她的長劍,算來可說已經扯平,何況爹爹媽媽又爲此狠狠責罵過自己,心想:“我不來怪你,也就是了。”她自幼處於順境,旁人瞧在她父母份上,事事趨奉容讓,因此她一向只想到自己,絕少爲旁人打算,說到後來,倒似楊龍二人不該躲在石棺之中,以致累得她嚇了一跳。她哪知小龍女身中這枚銀針之時,恰當體內毒質正要順着內息流出,突然受到如此劇烈的一刺,五毒神掌上的毒質盡數倒流,侵入周身諸處大穴,這麼一來,縱有靈芝仙丹,也已無法解救。李莫愁的銀針不過是外傷,但教及時醫治,原本無礙,然毒質內侵,厲害處卻相差不可以道里計了。
小龍女在一剎那之間,但覺胸口空蕩蕩的宛似無物,一顆心竟如不知到了何處,轉頭瞧楊過時,只見他眼光之中又是傷心,又是悲憤,全身發顫,便似一生中所受的憂患屈辱盡數要在這時候發泄出來。小龍女不忍見他如此悽苦,輕聲道:“過兒,咱們命該如此,也怨不得旁人,你別太氣苦了。”伸手先替他拔下腿上銀針,然後拔下自己肩頭的毒針。這冰魄銀針是她本師所傳,和李莫愁自創的五毒神掌毒性全然不同,本門解藥她是隨身攜帶的,取出來給楊過服了一顆,自己服了一顆。楊過恨極,呸的一聲,將解藥吐在地下。
郭芙怒道:“啊喲,好大的架子啊。難道我是存心來害你們的嗎?我向你們賠了不是,也就是了,怎麼發這般大的脾氣?小小一兩枚針兒,又有甚麼了不起啦?”
武三通見楊過臉上傷心之色漸隱,怒色漸增,又見他彎腰拾起地下一柄黑黝黝的大劍,知道情勢不對,忙上前勸道:“楊兄弟請別生氣。我們五人給李莫愁那魔頭困在石室之中,好容易逃了出來,郭姑娘一時魯莽,失手……”
郭芙搶着道:“怎麼,是我魯莽了?你自己也以爲是李莫愁,否則怎地不作聲?”武三通瞧瞧楊過,瞧瞧郭芙,不知如何勸說纔好。
小龍女又取出一顆解藥,柔聲道:“過兒,你服了這顆藥。難道連我的話你也不聽了?”楊過聽小龍女這般溫柔纏綿的勸告,張開口來,吞了下去,想起兩人連日來苦苦在生死之間掙扎,到頭來終成泡影,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跪倒,伏在石棺上放聲大哭。
武三通等面面相覷,均想他向來十分硬朗,怎地今日中了小小一枚銀針,便如此痛哭起來?
小龍女伸手撫摸楊過頭髮,說道:“過兒,你叫他們出去罷,我不喜歡他們在這裏。”她從不疾言厲色,“我不喜歡他們在這裏”這句話中,已含了她最大的厭憎和憤慨。
楊過站起身來,從郭芙起始,眼光逐一橫掃過去,他雖怒極恨極,終究知道郭芙發射銀針實是無心之過,除了怪她粗心魯莽之外,不能說她如何不對,何況縱然一劍將她劈死,也已救不了小龍女的性命。他提劍凝立,目光如炬,突然間舉起玄鐵重劍,噹的一聲巨響,火花一閃,竟爾將他適才躲藏在內的石棺砍爲兩段。這一劍不單力道沉雄絕倫,其中更蘊蓄着無限傷心悲憤。
郭芙等見他這一劍竟有如斯威力,不禁都驚得呆了。眼見這石棺堅厚重實,系以花岡石鑿成,一個石匠若要將之斷爲兩截,非用大斧大鑿窮半日之功不可。倘若楊過用的是開山巨斧或厚背大砍刀,猶有可說,長劍卻自來以輕捷靈動爲尚,便是寶劍利刃,和這般堅石硬碰也是非損即折,豈知這柄劍斫石如泥,刃落棺斷。
楊過見五人愕然相顧,厲聲喝道:“你們來做甚麼?”武三通道:“楊兄弟,我們是隨着郭夫人來找你的。”楊過怒道:“你們要來奪回她的女兒,是不是?爲了這小小嬰兒,你們便忍心害死我的愛妻。”武三通驚道:“害死你的愛妻?啊,是龍姑娘。”他見小龍女穿的是新娘服飾,登時會意,忙道:“你夫人中了毒針,郭夫人有解藥,她便在外邊。”楊過呸的一聲,喝道:“你們這麼來一擾,毒質侵入了我愛妻周身大穴。郭夫人便怎麼了?她難道還有起死回生的本事麼?”武三通因楊過有救子之恩,對他極是尊敬,雖聽他破口斥責,也絲毫不以爲忤,只喃喃的道:“毒質侵入了周身大穴,這便如何是好?”
這一旁卻惱了郭芙,聽楊過言語中對她母親頗有不敬,勃然大怒,喝道:“我媽媽甚麼地方對你不起了?你幼時無家可歸,不是我媽收留你的麼?她給你喫,給你着,你,哼,你到頭來反而忘恩負義,搶我的妹子。”這時她早知妹子雖落入楊過手中,並非他存有歹意,但既和他鬥上了口,想不到甚麼話可以反脣相稽,便又牽扯了這件事。
楊過冷笑道:“不錯,我今日正要忘恩負義。你說我搶這孩子,我便搶了永遠不還,瞧你拿我怎樣?”郭芙左臂一緊,牢牢抱住妹子,右手高舉火把,擋在身前。武三通急道:“楊兄弟,你夫人既然中毒,快設法解毒要緊……”
楊過悽然道:“武兄,沒有用的。”突然間一聲長嘯,右袖捲起一拂,郭芙等五人猛覺一陣疾風掠過,臉上猶似刀割,熱辣辣的生疼,五枝火把一齊熄滅,眼前登時漆黑一團。郭芙大叫一聲“啊喲!”耶律齊生怕楊過傷害於她,縱身搶上,只聽得郭襄“啊啊”一聲啼哭,已出了石室。衆人驀地一驚,哭聲已在數丈之外,身法之快,宛如鬼魅。
郭芙叫道:“我妹子給他搶去啦。”武三通叫道:“楊兄弟,龍姑娘!楊兄弟,龍姑娘!”卻哪裏有人答應?各人均無火折,黑沉沉瞧不見周遭情勢。耶律齊道:“快出去,別給他關在這裏。”武三通怒道:“楊兄弟大仁大義,怎會做這等事?”郭芙道:“他仁義個……還是快走的好,在這裏幹甚麼?”剛說了這句話,忽聽得石棺中喀喀兩響,因有棺蓋相隔,聲音甚是鬱悶。
郭芙大叫:“有鬼!”拉住了身旁耶律齊的手臂。武三通等聽清楚聲音確是從石棺中發出,似乎有殭屍要從棺中爬將出來。黑暗之中,人人毛骨悚然。
耶律齊向武三通低聲道:“武叔叔,你在這裏,我在那邊。殭屍若是出來,咱們四掌齊施,打他個筋折骨斷。”他反手握住郭芙手腕,拉她站在自己身後,生怕鬼物暴起傷人。
只聽得呼的一響,棺中有物飛出。武三通和耶律齊早已運勁蓄勢,聽到風聲,同時拍擊下去。兩人手掌碰到那物,齊叫:“不好!”原來擊到的竟是一條長長的石塊,卻是放置在棺中的石枕。兩人這一擊用足了全身之力,將那石枕猛擊下去,撞上石棺,碎片紛飛,石枕裂爲數塊,同時風聲颯然,有物掠過身體。武三通和耶律齊待要出掌再擊,那物已然飄然遠去,但聽得室外“嘿嘿”幾下冷笑,隨即寂然無聲。
武三通驚道:“李莫愁!”郭芙叫道:“不,是殭屍!李莫愁怎會在石棺之中?”耶律齊“嗯”了一聲,並不接口。他不信世上竟有甚麼鬼怪,但若說是李莫愁,卻又不合情理,她明明和自己一起進來,楊過和小龍女卻已在古墓多日,她怎會處於楊龍二人身下的棺中?武三通道:“然則李莫愁哪裏去了?”耶律齊道:“這墓中到處透着邪門,咱們還是先出去罷。”郭芙道:“我妹子怎生是好?”武三通道:“咱們沒法子,你媽媽必有妙策,大家出去聽她吩咐便了。”
當下衆人覓路而出,潛回溪水。剛從水底鑽上,眼前一片通紅,溪左溪右的樹林均已着火,一股熱氣撲面而來。郭芙驚叫:“媽,媽!”卻不聞應聲。驀地裏一棵着了火的大樹直跌下來,耶律齊拉着她向上遊急躍,這才避過。此時正當隆冬,草木枯槁,滿山已燒成一片火海。五人雖然浸在溪水之中,大火逼來,臉上仍感滾熱。
武三通道:“必是蒙古兵攻打重陽宮失利,放火燒山泄憤。”郭芙急叫:“媽,媽!你在哪裏啊?”忽見溪左一個女子背影正在草間跳躍避火。郭芙大喜,叫道:“媽,媽!”從溪水中縱身而出,奔了過去。武三通叫道:“小心!”喀喇、喀喇幾響,兩株大樹倒下,阻斷了他的眼光。
郭芙冒煙突火的奔去。當她在溪水中時,一來思母心切,二來從黑沉沉的古墓中出來,眼前突然光亮異常,目爲之炫,不易看得清楚,待得奔到近處,才見背影不對,一怔之間,那人斗然回過身來,竟是李莫愁。
原來她被楊過壓在石棺之下,本已無法逃出,後來楊過盛怒下揮劍斬斷上面一口石棺,連下面的棺蓋竟也斬裂,李莫愁死裏逃生,先擲出石枕,再跟着躍出。
她閉在棺中雖還不到一個時辰,但這番註定要在棺中活生生悶斃的滋味,實是人生最苦最慘的處境,在這短短的時刻之中,她咬牙切齒,恨極了世上每一個還活着的人,心中只想:“我死後必成厲鬼,要害死楊過,害死小龍女,害死武三通,害死黃蓉……”不論是誰,她都要一一害死。後來她雖僥倖逃得性命,心中積蓄的怨毒卻是絲毫不減,忽然見到郭芙,當即臉露微笑,柔聲道:“郭姑娘,是你啊,大火燒得很厲害,可要小心了。”
郭芙見她神色親切,頗出意料之外,問道:“見到我媽媽麼?”李莫愁走近幾步,指着左首,道:“那邊不是麼?”郭芙順着她手指望去。李莫愁突然欺近,一伸手點中她腰下穴道,笑道:“別性急,你媽就會來找你的。”眼見大火從四面八方逼近,若再逗留,自己性命不保,縱身一躍,疾馳而西。郭芙軟癱在地,只聽李莫愁淒厲的歌聲隔着烈焰傳了過來:“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歌聲漸遠,驀地裏一股濃煙隨風捲至,裹住了郭芙。她四肢伸動不得,被濃煙嗆得大聲咳嗽。武氏父子和耶律齊站在溪水之中,滿頭滿臉都是焦灰,小溪和郭芙之間烈火衝起兩三丈高,四人明知她處境危急,但如過去相救,只有陪她一起送命,決計救她不出。
郭芙被煙火薰得快將暈去,嚇得連哭也哭不出了,忽聽得東首呼呼聲響,轉過頭來,只見一團旋風裹着一個灰影疾刮而來,旋風到處,火焰向兩旁分開,頃刻間已刮到她身前。風中人影便是楊過。郭芙本以爲有人過來相救,正自歡喜,待得看清卻是楊過,身外雖然炙熱,心頭宛如一盆冷水澆下,想道:“我死到臨頭,他還要來譏嘲羞辱我一番。”她究竟是郭靖、黃蓉之女,狠狠的瞪着楊過,竟是毫不畏懼。
楊過奔到她身邊,挺劍刺去,劍身從她腰下穿過,喝道:“小心了!”左臂向外揮出。玄鐵劍加上他渾厚內力,郭芙便如騰雲駕霧般飛上半空,越過十餘株燒得烈焰沖天的大樹,撲通一聲,掉入了溪水。耶律齊急忙奔上,扶了起來,解開她被封的穴道。郭芙頭暈目眩,隔了一會,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原來楊過帶着小龍女、郭襄出墓,見蒙古兵正在燒山。楊龍二人在這些大樹花草之間一起度過幾年時光,忽見起火,自是甚爲痛惜,眼見蒙古軍勢大,無力與抗。楊過不知小龍女毒質侵入要穴與臟腑之後還能支持得多久,當下找了個草木稀少的石洞暫且躲避。
過不多久,遙遙望見郭芙爲李莫愁所害,大火即將燒到身邊。楊過道:“龍兒,這姑娘害了我不夠,又來害你,今日終於遭到如此報應。”小龍女明亮的眼光凝視着他,奇道:“過兒,難道你不去救她?”楊過恨恨的道:“她將咱們害成這樣,我不親手殺她,已是對得起她父母了。”小龍女嘆道:“咱們不幸,那是命苦,讓別人快快樂樂的,不很好嗎?”
楊過口中雖然如此說,但望見大火燒近郭芙身邊,心裏終究不忍,澀然道:“好!咱們命苦,人家命好!”除下身上浸得溼透的長袍,裹在玄鐵劍上,催動內力急揮,劍上所生風勢逼開大火,救了郭芙脫險。他回到小龍女身邊,頭髮衣衫都已燒焦,褲子着火,雖即撲熄,但腿上已燒起了無數大泡。
小龍女抱着郭襄,退到草木燒盡之處,伸手給楊過整理頭髮衣衫,只覺嫁了這樣一位英雄丈夫,心中不自禁的得意,俏立勁風烈焰之間,倚着楊過,臉上露出平安喜樂的神色。楊過凝目望着她,但見大火逼得她臉頰紅紅的倍增嬌豔,伸臂環着她的腰間。在這一剎那時,兩人渾忘了世間的一切愁苦和哀傷。
他二人站在高處,武氏父子、郭芙、耶律齊五人從溪水中隔火仰望,但見他夫婦衣袂飄飄,姿神端嚴,宛如神仙中人。郭芙向來瞧不起楊過,這時猛然間自慚形穢。
楊過和小龍女站立片刻,小龍女望着滿山火焰,嘆道:“這地方燒得乾乾淨淨,待花草樹木再長,將來不知又是怎生一副光景?”楊過不願她爲這些身外之物難過,笑道:“咱倆新婚,蒙古兵放煙火祝賀,這不是千千萬萬對花燭麼?”小龍女微微一笑。楊過道:“到那邊山洞中歇一忽兒罷,你覺得怎樣?”小龍女道:“還好!”兩人並肩往山後走去。
武三通忽地想起一事,縱聲叫道:“楊兄弟,我師叔和朱師弟被困絕情谷,你去不去救他們啊?”楊過一怔,並不答話,自言自語道:“我還管得了這許多麼?”
他心中念頭微轉,腳下片刻不停,徑自向山後草木不生的亂石堆中走去。小龍女中毒雖深,一時尚未發作,關穴通後,武功漸復,抱着郭襄快步而行。兩人走了半個時辰,離重陽宮已遠,回頭遙望,大火燒得半邊天都紅了。
北風越刮越緊,凍得郭襄的小臉蘋果般紅。小龍女道:“咱們得去找些喫的,孩子又冷又餓,只怕支持不住。”楊過道:“我也真傻,搶了這孩子來不知幹甚麼,徒然多個累贅。”小龍女俯頭去親親郭襄的臉,道:“這小妹妹多可愛,你難道不喜歡麼?”楊過笑道:“人家的孩子,有甚麼希罕?除非咱倆自己生一個。”小龍女臉上一紅,楊過這句話觸動了她心底深處的母性,心想:“若是我能給你生一個孩兒……唉,我怎能有這般好福氣?”
楊過怕她傷心,不敢和她眼光相對,擡頭望望天色,但見西北邊灰撲撲的雲如重鉛,便似要壓到頭上來一般,說道:“瞧這天怕要下大雪,得找家人家借宿纔好。”他們爲避火勢,行的是山後荒僻無路之處,滿地亂石荊刺,登高四望,十餘里內竟然全無人煙。楊過道:“這一場雪定然不小,倘若大雪封山,那可糟了,說不得,只好辛苦一些,今日須得趕下山去。”
小龍女道:“武三叔、郭姑娘她們不知會不會遇上蒙古兵?全真教的道士們不知能否逃得性命?”語意之中,極是掛念。楊過道:“你良心也真忒好了,這些人對你不起,你還是念念不忘的掛懷。難怪當年師祖知你良心太好,怕你日後喫苦,因此要你修習得無情無慾,甚麼事都不過問。可是你一關懷我,十多年的修練前功盡棄,對人人都關懷起來。”
小龍女微微一笑,說道:“其實啊,我爲你擔心難過,苦中是有甜的。最怕的是你不要我關懷你。”楊過道:“不錯,大苦大甜,遠勝於不苦不甜。我只能發癡發癲,可不能過太太平平、安安靜靜的日子。”小龍女微笑道:“你不是說咱倆要到南方去,種田、養雞、曬太陽麼?”楊過嘆道:“我只盼能夠這樣。”
又行出數裏,天空飄飄揚揚的下起雪來。初時尚小,後來北風漸勁,雪也越下越大。兩人自不放在心上,在大風雪之下展開輕功疾行,另有一番興味。
小龍女忽道:“過兒,你說我師姊到哪裏去了?”楊過道:“你又關心起她來了。這一次沒殺了她,也不知……也不知……”他本待說“也不知咱們能活到幾時,日後能不能再殺了她”,但怕惹起小龍女傷心,便不再說下去。小龍女道:“師姊其實也是很可憐的。”楊過道:“她不甘自己獨個兒可憐,要弄得天下人人都如她一般傷心難過。”
說話之間,天色更加暗了。轉過山腰,忽見兩株大松樹之間蓋着兩間小小木屋,屋頂上已積了寸許厚白雪。
楊過喜道:“好啦,咱們便在這兒住一晚。”奔到臨近,但見板門半掩,屋外雪地中並無足跡,他朗聲說道:“過路人遇雪,相求借宿一宵。”隔了一會,屋中並無應聲。
楊過推開板門,見屋中無人,桌凳上積滿灰塵,顯是久無人居,於是招呼小龍女進屋。她關上板門,生了一堆柴火。木屋板壁上掛着弓箭,屋角中放着一隻捕兔機,看來這屋子是獵人暫居之處。另一間屋中有牀有桌,牀上堆着幾張破爛已極的狼皮。楊過拿了弓箭,出去射了一隻獐子,回來剝皮開膛,用雪一擦洗,便在火上烤了起來。
這時外邊雪愈下愈大,屋內火光熊熊,和暖如春。小龍女咬些熟獐肉嚼得爛了,喂在郭襄口裏。楊過將獐子在火上翻來翻去,笑吟吟的望着她二人。
鬆火輕爆,烤肉流香,荒山木屋之中,別有一番溫馨天地。
第三十回
離合無常
這段寧靜平安也無多時。郭襄睡去不久,東邊遠遠傳來擦擦擦的踏雪之聲,起落快捷。楊過站起身來,向東窗外張去。只見雪地裏並肩走來兩個老者,一胖一瘦,衣服襤褸,瞧模樣是丐幫中人,勁風大雪之際,諒是要來歇足。楊過此時不願見任何世人,對武林人物更是厭憎,轉頭道:“外邊有人,你到裏面牀上睡着,假裝生病。”小龍女抱起郭襄,依言走進內室躺在牀上,扯過牀邊一張七孔八穿的狼皮蓋在身上。
楊過抓起一把柴灰,塗抹臉頰頭頸,將帽沿壓得低低的,又將玄鐵劍藏入內室,耳聽得兩人走近,接着便來拍門。楊過將獐肉油膩在衣衫上一陣亂抹,裝得像個獵人模樣,這纔過去開門。
那肥胖老丐道:“山中遇上這場大雪,當真苦惱,還請官人行個方便,讓叫化子借宿一宵。”楊過道:“小小獵戶,老丈稱甚麼官人?儘管在此歇宿便是。”那胖老丐連聲稱謝。楊過心想自己曾在英雄會上大顯身手,莫要被他們認出了,於是撕下兩條烤熟的獐腿給了二人,說道:“乘着大雪正好多做些活。明兒一早便得去裝機捉狐狸,我不陪你們啦。”胖老丐道:“小官人請便。”
楊過粗聲粗氣的道:“大姐兒他媽,咳得好些了嗎?”小龍女應道:“一變天,胸口更是發悶。”說着大聲咳了一陣,伸手輕輕搖醒郭襄。女人咳聲中夾着嬰孩的哭叫,這一家三口的獵戶真是像得不能再像。
楊過走進內室,砰的一聲掩上了板門,上牀躺在小龍女身旁,心想:“這胖化子恁地面熟,似在甚麼地方見過。”一時卻想不起來。
胖瘦二丐只道楊過真是荒山中的一個窮獵戶,毫沒在意,喫着獐腿,說起話來。瘦丐道:“終南山上大火燒通了天,想是已經得手。”胖丐笑道:“蒙古大軍東征西討,打遍天下無敵手,要剿滅全真教小小一羣道士,便似踏死一窩螞蟻。”瘦丐道:“但前幾日金輪法王他們大敗而回,那也是夠狼狽了。”胖丐笑道:“這也好得很啊,好讓四王子知道,要取中國錦繡江山,終究須靠中國人,單憑蒙古和西域的武士可不成。”瘦丐道:“彭長老,這次南派丐幫要是能起得成,蒙古皇帝要封你個甚麼官啊?”
楊過聽到這裏,猛地記起,這胖老丐曾在大勝關英雄會上見過,只是那時他披裘裹氈,穿的是蒙古人裝束,時時在金輪法王耳畔低聲獻策的,便是此人了,心想:“原來兩個傢伙都是賣國賊,這就儘快除了,免得在這裏打擾。”
這胖老丐正是丐幫中四大長老之一的彭長老,早就降了蒙古。只聽他笑道:“大汗許的是‘鎮南大將軍’的官,可是常言道得好:討飯三年,皇帝懶做。咱們丐幫裏的人,還想做甚麼官?”他話是這麼說,語調中卻顯然滿是熱中和得意之情。瘦丐道:“做兄弟的先恭喜你了。”彭長老笑道:“這幾年來你功勞不小,將來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份兒。”
那瘦丐道:“做官我倒不想。只是你答應了的攝魂大法,到底幾時才傳我啊?”彭長老道:“待南派丐幫正式起成,我一當上幫主,咱兩個都空閒下來,我自便傳你。”那瘦丐道:“你當上了南派丐幫的幫主,又封了大蒙古國鎮南大將軍的官,只有越來越忙,哪裏還會有甚麼空閒?”彭長老笑道:“老弟,難道你還信不過做哥哥的麼?”那瘦丐不再說話,鼻中哼了一聲,顯是不信。楊過心道:“天下只有一個丐幫,自來不分南北,他要起甚麼南派丐幫,定是助蒙古人搗鬼。”
只聽那瘦丐又道:“彭長老,你答應了的東西,遲早總得給。你老是推搪,好教人心灰意懶。”彭長老淡淡的道:“那你便怎樣?”那瘦丐道:“我敢怎麼樣?只是我武功低,膽子小,沒一項絕技傍身,卻跟着你去幹這種欺騙衆兄弟的勾當,日後黃幫主、魯幫主追究起來,我想想就嚇得渾身發抖,那還是乘早洗手不幹的好。”楊過心想:“瘦老兒性命不要了,膽敢說這樣的話?那彭長老既然胸懷大志,自然心狠手辣。你這人啊,當真是又奸又胡塗。”彭長老哈哈一笑,道:“這事慢慢商量,你別多心。”那瘦丐不語,隔了一會,說道:“小小一隻獐腿喫不飽,我再去打些野味。”說着從壁上摘下弓箭,推門而出。
楊過湊眼到板壁縫中張望,只見那瘦丐一出門,彭長老便閃身而起,拔出短刀,躲在門後,耳聽得他腳步聲向西遠去,跟着也悄悄出門。楊過向小龍女笑道:“這兩個奸徒要自相殘殺,倒省了我一番手腳。那胖化子厲害得多,那瘦的決不是他的對手。”小龍女道:“最好兩個都別回來,這木屋安安靜靜的,不要有人來打擾。”楊過道:“是啊。”突然壓低聲音道:“有腳步聲。”只聽西首有人沿着山腰繞到屋後。
楊過微微一笑,道:“那瘦老兒回來想偷襲。”推窗輕輕躍出。果見那瘦丐矮着身子在壁縫中張望。他不見彭長老的影蹤,似乎一時打不定主意。楊過走到他的身後,“嘻”的一聲笑。
那瘦丐出其不意,急忙回頭,只道是彭長老到了身後,臉上充滿了驚懼之色。楊過笑道:“別怕,別怕。”伸手點了他胸口、脅下、腿上三處穴道,將他提到門前,放眼盡是白茫茫的大雪,童心忽起,叫道:“龍兒,快來幫我堆雪人。”隨手抄起地下白雪,堆在那瘦丐的身上。小龍女從屋中出來相助,兩人嘻嘻哈哈的動手,沒多久間,已將那瘦丐周身堆滿白雪。這瘦丐除了一雙眼珠尚可轉動之外,成爲一個肥胖臃腫的大雪人。
楊過笑道:“這精瘦乾枯的瘦老頭兒,片刻之間便變得又肥又白。”小龍女笑道:“那個本來又肥又白的老頭兒呢,你怎生給他變一變?”楊過尚未回答,聽得遠處腳步聲響,低聲道:“胖老兒回來啦,咱們躲起來。”兩人回進屋中,帶上了房門。小龍女搖動郭襄,讓她哭叫,口中卻不斷安慰哄騙:“乖寶乖,別哭啦。”她一生從不作僞,這般精靈古怪的勾當她想都沒想過,只是眼見楊過喜歡,也就順着他玩鬧。
彭長老一路回來,一路察看雪地裏的足印,眼見瘦老丐的足印去了又回,顯是埋伏在木屋左近。他隨着足印跟到木屋背後,又轉到屋前。楊過和小龍女在板縫中向外張去,但見他矮身從窗孔中向屋內窺探,右手緊握單刀,全神戒備。
瘦老丐身上寒冷徹骨,眼見彭長老站在自己身前始終不覺,只要伸手揮落,便能擊中他要害,苦在身上三處要穴被點,半分動彈不得。
彭長老見屋中無人,甚是奇怪,伸手推開了板門,正在猜想這瘦丐到了何處,忽聽得遠遠傳來腳步之聲。彭長老臉上肌肉一動,縮到板門背後,等那瘦丐回來。
楊過和小龍女都覺奇怪,那瘦丐明明已成爲雪人,怎麼又有人來?剛一沉吟,已聽出來的共有兩人,原來又有生客到了。彭長老耳音遠遜,直到兩人走近,方纔驚覺。
只聽得屋外一人說道:“阿彌陀佛,貧僧山中遇雪,向施主求借一宿。”彭長老轉身出來,見雪地裏站着兩個老僧,一個白眉長垂,神色慈祥,另一個身材矮小得多,留着一部蒼髯,身披緇衣,雖在寒冬臘月,兩人衣衫均甚單薄。
彭長老一怔之間,楊過已從屋中出來,說道:“兩位大和尚進來罷,誰還帶着屋子走道呢?”便在此時,彭長老突然見到了瘦丐所變成的雪人,察看之下,便即認出,見他變得如此怪異,心下大是驚詫,轉眼看楊過時,但見他神色如常,似是全然不知。
楊過迎着兩個老僧進來,尋思:“瞧這兩個老和尚也非尋常之輩,尤其那黑衣僧相貌兇惡,眼發異光,只怕和這彭長老是一路。”說道:“大和尚,住便在此住,我們山裏窮人,沒牀給你們睡,你兩位喫不喫野味?”那白眉僧合十道:“罪過,罪過。我們帶有乾糧,不敢勞煩施主。”楊過道:“這個最好。”回進內室,在小龍女耳邊低聲道:“兩個老和尚,看來是很強的高手。”小龍女一皺眉頭,低聲道:“世上惡人真多,便是在這深山之中,也教人不得清靜。”
楊過俯眼板壁縫中張望,只見白眉僧從背囊中取出四團炒麪,交給黑衣僧兩團,另兩團自行緩緩嚼食。楊過心想:“這白眉老和尚神情慈和,舉止安詳,當真似個有道高僧,可是世上面善心惡之輩正多,這彭長老何嘗不是笑容可掬,和藹得很?那黑衣僧的眼色卻又如何這般兇惡?”
正尋思間,忽聽得嗆啷啷兩響,黑衣僧從懷中取出兩件黑黝黝的鐵鑄之物。彭長老本來坐在凳上,立即躍起,手按刀柄。黑衣僧對他毫不理睬,喀喀兩響,將一件黑物扣在自己腳上,原來是副鐵銬,另一副鐵銬則扣上了自己雙手。楊過和彭長老都詫異萬分,猜不透他自銬手足是何用意,但這麼一來,對他的提防之心便減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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