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部分
再過片刻,黑衣僧的吼聲更加急促,直似上氣難接下氣。那白眉僧緩緩的道:“不應作而作,應作而不作,悔惱火所燒,證覺自此始……”這幾句偈語輕輕說來,雖在黑衣僧牛吼一般的喘息之中,仍令人聽得清清楚楚。楊過吃了一驚:“這老和尚內功如此深厚,當世不知有誰能及?”只聽白眉僧繼續念偈:“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復憂,如是心安樂,不應常念着。不以心悔故,不作而能作,諸惡事已作,不能令不作。”
他念完偈後,黑衣僧喘聲頓歇,呆呆思索,低聲念道:“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復憂……師父,弟子深知過往種種,俱是罪孽,煩惱痛恨,不能自已。弟子便是想着‘諸惡事已作,不能令不作。’心中始終不得安樂,如何是好?”白眉僧道:“行罪而能生悔,本爲難得。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楊過聽到這裏,猛地想起:“郭伯伯給我取名一個‘過’字,表字‘改之’,說是‘知過能改,善莫大焉’的意思。難道這位老和尚是聖僧,今日是來點化我嗎?”
黑衣僧道:“弟子惡根難除。十年之前,弟子皈依吾師座下已久,仍然出手傷了三人。今日身內血煎如沸,難以自制,只怕又要犯下大罪,求吾師慈悲,將弟子雙手割去了罷。”白眉僧道:“善哉善哉!我能替你割去雙手,你心中的惡念,卻須你自行除去。若是惡念不去,手足縱斷,有何補益?”黑衣僧全身骨骼格格作響,突然痛哭失聲,說道:“師父諸般開導,弟子總是不能除去惡念。”
白眉僧喟然長嘆,說道:“你心中充滿憎恨,雖知過去行爲差失,只因少了仁愛,總是惡念難除。我說個‘佛說鹿母經’的故事給你聽聽。”黑衣僧道:“弟子恭聆。”說着盤膝坐下。楊過和小龍女隔着板壁,也是肅然靜聽。
白眉僧道:“從前有隻母鹿,生了兩隻小鹿。母鹿不慎爲獵人所捕,獵人便欲殺卻。母鹿叩頭哀求,說道:‘我生二子,幼小無知,不會尋覓水草。乞假片時,使我告知孩兒覓食之法,決當回來就死。’獵人不許。母鹿苦苦哀告,獵人心動,縱之使去。
“母鹿尋到二子,低頭鳴吟,舐子身體,心中又喜又悲,向二子說道:‘一切恩愛會,皆由因緣合,會合有別離,無常難得久。今我爲爾母,恆恐不自保,生死多畏懼,命危於晨露。’二鹿幼小,不明其意。於是母鹿帶了二子,指點美好水草,涕淚交流,說道:‘吾期行不遇,誤墮獵者手;即當應屠割,碎身化糜朽。念汝求哀來,今當還就死;憐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
小龍女聽到這裏,念及自己命不長久,想着“生死多畏懼,命危於晨露”、“憐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這幾句話,忍不住淚水流了下來。楊過明知白眉僧說的只是佛家寓言,但其中所述母子親情悲切深摯,也是大爲感動。
只聽白眉僧繼續講道:“母鹿說完,便和小鹿分別。二子鳴啼,悲泣戀慕,從後緊緊跟隨。雖然幼小奔跑不快,還是跌倒了重又爬起,不肯離開母親。母鹿停步,回頭說道:‘兒啊!你們不可跟來,如給獵人見到,母子一同畢命。我是甘心就死,只是哀憐你們稚弱。世間無常,皆有別離。我自薄命,使你們從小便沒了母親。’說畢,便奔到獵人身前。兩小鹿孺慕心切,不畏獵人弓箭,追尋而至。
“獵人見母鹿篤信死義,捨生守誓,志節丹誠,人所不及;又見三鹿母子難分難捨,惻然憫傷,便放鹿不殺。三鹿悲喜,鳴聲咻咻,以謝獵者。獵人將此事稟報國王,舉國讚歎,爲止殺獵惡行。”
黑衣僧聽了這故事,淚流滿面,說道:“此鹿全信重義,母慈子孝,非弟子所能及於萬一。”白眉僧道:“慈心一起,殺業即消。”說着向身旁的彭長老望了一眼,似乎也有向他開導之意。黑衣僧應道:“是!”白眉僧道:“若要補過,唯有行善。與其痛悔過去不應作之事,不如今後多作應作之事。”說着微微嘆息,道:“便是我,一生之中,何嘗不是曾做了許多錯事。”說着閉目沉思。
黑衣僧若有所悟,但心中煩躁,總是難以剋制,擡起頭來,只見彭長老笑眯眯的凝望自己,眼中似發光芒。黑衣僧一怔,覺得曾在甚麼地方和此人會過,又覺得他這眼色瞧得自己極不舒服,當即轉頭避開,但過不片刻,忍不住又去望了他一眼。彭長老笑道:“下得好大的雪啊,是不是?”黑衣僧道:“是,好大的雪。”彭長老道:“來,咱們去瞧瞧雪景。”說着推開了板門。黑衣僧道:“好,去瞧瞧雪景。”站起身來,和他並肩站在門口。楊過雖隔着板壁,也覺彭長老眼光甚是特異,心中隱隱有不祥之感。
彭長老道:“你師父說得好,殺人是萬萬不可的,但你全身勁力充溢,若不和人動手,心裏便十分難過,是不是啊?”黑衣僧迷迷糊糊的應道:“是啊!”彭長老道:“你不妨發掌擊這雪人,打罷,那可沒有罪孽。”黑衣僧望着雪人,雙臂舉起,躍躍欲試。這時離二僧到來之時已隔了小半個時辰,瘦丐身上又堆了一層白雪,連得他雙眼也皆掩沒。彭長老道:“你雙掌齊發,打這雪人,打啊!打啊!打啊!”語音柔和,充滿了勸誘之意。黑衣僧運勁於臂,說道:“好,我打!”
白眉僧擡起頭來,長長嘆了口氣,低聲道:“殺機既起,業障即生。”
但聽得砰的一聲響,黑衣僧雙掌齊出,白雪紛飛。那瘦丐身上中掌,震鬆穴道,“啊”的一聲大叫,聲音慘厲,遠遠傳了出去。小龍女輕聲低呼,伸手抓住了楊過手掌。
黑衣僧大喫一驚,叫道:“雪裏有人!”白眉僧急忙奔出,俯身察看。那瘦丐中了黑衣僧這一下功力深厚之極的鐵掌,早已斃命。黑衣僧神不守舍,呆在當地。
彭長老故作驚奇,說道:“這人也真奇怪,躲在雪裏幹甚麼?咦,怎麼他手中還拿着刀子?”他以“攝魂大法”唆使黑衣僧殺了瘦丐,心中自是得意,但也不禁奇怪:“這廝居然有這等耐力,躲在雪中毫不動彈。難道白雪塞耳,竟沒聽到我叫人出掌摶擊嗎?”
黑衣僧只叫:“師父!”瞪目呆視。白眉僧道:“冤孽,冤孽。此人非你所殺,可也是你所殺。”黑衣僧伏在雪地之中,顫聲道:“弟子不懂。”白眉僧道:“你只道這是雪人,原無傷人之意。但你掌力猛惡,出掌之際,難道竟無殺人之心麼?”黑衣僧道:“弟子確有殺人之心。”
白眉僧望着彭長老,目不轉睛的瞧了一會,目光甚是柔和,充滿了悲憫之意,便只這麼一瞧,彭長老的“攝魂大法”竟爾消於無形。黑衣僧突然叫了出來:“你……你是丐幫的長老,我記起了!”彭長老臉上笑眯眯的神色於剎那間影蹤不見,眉宇間洋溢乖戾之氣,說道:“你是鐵掌幫的裘幫主啊,怎地做了和尚?”
這黑衣僧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當日在華山絕頂頓悟前非,皈依一燈大師座下爲僧。這位白眉老僧,便是與王重陽、黃藥師、歐陽鋒,及洪七公齊名的一燈大師。裘千仞受剃度後法名慈恩,誠心皈佛,努力修爲,只是往日作孽太多,心中惡根難以盡除,遇到外誘極強之際,不免出手傷人,因此打造了兩副鐵銬,每當心中煩躁,便自銬手足,以制惡行。這一日一燈大師在湖廣南路隱居之處接到弟子朱子柳求救的書信,於是帶同慈恩前往絕情谷去。哪知在這深山中遇到彭長老,慈恩卻無意間殺了一人。
慈恩出家以來,十餘年中雖有違犯戒律,但殺害人命卻是第一次,一時心中迷惘無依,只覺過去十餘年的修爲頃刻間盡付東流。他狠狠瞪着彭長老,眼中如要噴出烈火。
一燈大師知道此時已到緊急關頭,如以武功強行制住他不許動手,他心中惡念越積越重,終有一日堤防潰決,一發而不可收拾,只有盼他善念滋長,惡念潛消,方能入於證道之境。他站在慈恩身旁,輕輕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直唸到七八十聲,慈恩的目光才離開彭長老身上,回進木屋坐倒,又喘起氣來。
彭長老早知裘千仞武功卓絕,卻不認得一燈大師,但見他白眉如雪,是個行將就木的衰僧,渾不放在意下,本想只消以“攝魂大法”制住裘千仞,便可爲所欲爲,哪知道一燈的目光射來,自己心頭便如有千斤重壓,再也施展不出法術,這一來登時心驚膽戰,沒了主意,倘若發足逃走,這裘千仞號稱“鐵掌水上飄”,輕功異常了得,雪地中足跡清楚,那是決計逃不了的,只盼他肯聽白眉老和尚勸人爲善的話,不來跟自己爲難。他縮在屋角,心中惴惴不安。慈恩喘氣漸急,他一顆心也是越跳越快。
楊過聽一燈講了三鹿的故事,想起有生之物莫不樂生惡死,那瘦丐雖然行止邪惡,死有餘辜,但突然間慘遭不測,卻也頗爲憮然,又見慈恩掌力大得異乎尋常,暗想這和尚不知是誰,竟有如此高強武功?
但聽得慈恩呼呼喘氣,大聲道:“師父,我生來是惡人,上天不容我悔過。我雖無意殺人,終究免不了傷人性命,我不做和尚啦!”一燈道:“罪過,罪過!我再說段佛經給你聽。”慈恩粗聲道:“還聽甚麼佛經?你騙了我十多年,我再也不信啦。”格喇、格喇兩聲,手足鐵銬上所連的鐵鏈先後崩斷。一燈柔聲道:“慈恩,已作莫憂,勿須煩惱。”
慈恩站起身來,向一燈搖了搖頭,驀地裏轉身,對着彭長老胸口雙掌推出,砰的一聲巨響,彭長老撞穿板壁,飛了出去。在這鐵掌揮擊之下,自是筋折骨斷,便有十條性命也活不成了。
楊過和小龍女聽得巨響,嚇了一跳,攜手從內室出來,只見慈恩雙臂高舉,目露兇光,高聲喝道:“你們瞧甚麼?今日一不做,二不休,老子要大開殺戒了。”說着運勁於臂,便要使鐵掌功拍出。
一燈大師走到門口,擋到楊龍二人身前,盤膝往地下一坐,口宣佛號,說道:“迷途未遠,猶可知返。慈恩,慈恩,你當真要沉淪於萬劫不復之境麼?”慈恩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心中混亂已極,善念和惡念不住交戰。此日他在雪地裏行走時胸間已萬分煩躁,待得給“攝魂大法”一擾,又連殺兩人,再也難以自制。眼中望將出來,一燈大師一時是救助自己的恩師,一時卻成爲專跟自己作對的大仇人。
如此僵立片刻,心中惡念越來越盛,突然間呼的一聲,出掌向一燈大師劈去。一燈舉手斜立胸口,身子微晃,擋了這一掌。慈恩怒道:“你定是要和我過不去!”左手又是一掌,一燈大師伸手招架,仍不還招。慈恩喝道:“你假惺惺作甚?快還手啊,你不還手,枉自送了性命,可別怨我!”
他雖神智混亂,這幾句話卻說得不錯,他的鐵掌功夫和一燈大師的一陽指各擅勝場,當年本在武林齊名。一燈的佛學修爲做他師父而有餘,說到武功,要是出一陽指全力周旋,或可勝得一招半式,掌上功夫卻有所不及,這般只捱打而不還手,時候稍久,縱不送命,也必重傷。可是一燈抱着捨身度人的大願大勇,寧受鐵掌撞擊之禍,也決不還手,只盼他終於悔悟。這並非比拚武功內力,卻是善念和惡念之爭。
楊過和小龍女眼見慈恩的鐵掌有如斧鉞般一掌掌向一燈劈去,劈到得第十四掌時,一燈“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慈恩一怔,喝道:“你還不還手麼?”一燈柔聲道:“我何必還手?我打勝你有甚麼用?你打勝我有甚麼用?須得勝過自己、剋制自己!”慈恩一楞,喃喃的道:“要勝過自己,剋制自己!”
一燈大師這幾句話,便如雷震一般,轟到了楊過心裏,暗想:“要勝過自己的任性,要剋制自己的妄念,確比勝過強敵難得多。這位高僧的話真是至理名言。”卻見慈恩雙掌在空中稍作停留,終於呼的一聲又拍了出去。一燈身子搖晃,又是一口鮮血噴出,白鬚和僧袍上全染滿了。
楊過見他接招的手法和耐力,知他武功決不在黑衣僧之下,但這般一味捱打,便是鐵石身軀終於也會毀了。這時他對一燈已然欽佩無已,明知他要捨身點化惡人,但決不能任他如此喪命,心想憑自己單掌之力,擋不了黑衣僧的鐵掌,回身提起玄鐵重劍,繞過一燈身側,待慈恩又揮掌拍出,便即挺劍直刺。
玄鐵劍激起勁風,和慈恩的掌風一撞,兩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搖。
慈恩“咦”的一聲,萬萬想不到荒山中一個青年獵人竟有如此高強武功。一燈大師瞧了楊過一眼,也十分詫異。慈恩厲聲喝道:“你是誰?幹甚麼?”楊過道:“尊師好言相勸,大師何以執迷不悟?不聽金石良言,已是不該,反而以怨報德,竟向尊師猛下毒手。如此爲人,豈非禽獸不如?”慈恩大怒,喝道:“你也是丐幫的?跟那個鬼鬼祟祟的長老是一路的麼?”楊過笑道:“這二人是丐幫敗類,大師除惡即是行善,何必自悔?”慈恩一怔,自言自語:“除惡即是行善……除惡即是行善……”
楊過隔着板壁聽他師徒二人對答,已隱約明白了他的心事,知他因悔生恨,惡念橫起,又道:“那二人是丐幫叛徒,意圖引狼入室,將我大漢河山出賣於異族。大師殺此二人,實是莫大功德。這二人不死,不知有多少善男善女家破人亡。我佛雖然慈悲,但遇到邪魔外道,不也要大顯神通將之驅滅麼?”
楊過所知的佛學盡此而已,實在淺薄之至,但慈恩聽來卻極爲入耳。他緩緩放下手掌,一轉念間,猛地想起自己昔日也曾受大金之封,也曾相助異族侵奪大宋江山,楊過這幾句話無異是痛斥自己之非,突然提掌向他劈去,喝道:“小畜生,你胡說八道些甚麼?”
這一掌既快且狠,楊過只道已用言語打動了他,哪料他竟會忽地發難,霎時間掌風及胸,危急中不及運勁相抗,索性順着他掌力縱身後躍,砰嘭喀喇兩聲響,木屋板壁撞破了一個大洞,楊過飛身到了屋外。一燈大師大喫一驚,暗道:“難道這少年便也如此喪命?瞧來他武功不錯啊!唉,我怎不及時救他性命?”心下好生懊惱。
驀地裏屋中柴火一暗,板壁破洞中刮進一股疾風,楊過身隨風至,挺劍向慈恩刺去,喝道:“好,你我今日便較量較量。”慈恩右掌斜劈,欲以掌力震開他劍鋒。可是楊過這路劍法實是獨孤求敗的絕技,雖然年代相隔久遠,不能親得這位前輩的傳授,但洪水練劍,蛇膽增力,仗着神鵰之助,楊過所習的劍法已彷彿於當年天下無敵的劍魔。慈恩一掌擊出,楊過劍鋒只稍偏數寸,劍尖仍是指向他左臂。慈恩大駭,向右急閃,才避過了這劍,立即還掌劈出。兩人各運神功,劍掌激鬥。
一燈越看越奇,心想這少年不過二十有餘,竟能與當代一流高手裘鐵掌打成平手,自己見多識廣,卻也認不出他的武功是何家數,這柄劍如此沉重,亦奇妙之至。一回頭間,見小龍女手抱嬰兒,站在門邊,容顏佳麗,神色閒雅,對兩人惡鬥殊不驚惶,暗想:“這個少女也非尋常人物。”隨即見她眉間與人中隱隱有一層黑氣,不禁叫了聲:“啊喲!”小龍女報以一笑,心道:“你瞧出來了。”
這時兩人一劍雙掌越鬥越激烈,楊過在兵刃上佔了便宜,慈恩卻多了一條手臂,可說扯了個直。只聽得砰的一聲,木板飛脫一塊,接着喀喇聲響,柱子又斷了一條,木屋既小,又非牢固,實容不下兩個高手的劇鬥。劍刃和掌風到處,木板四下亂飛,終於喀喇喇一聲大響,木柱折斷,屋面壓了下來。小龍女抱起郭襄,從窗中飛身而出,一燈在後相護,揮袖拂開了幾塊碎木。
北風呼呼,大雪不停,兩人惡鬥不休。慈恩十餘年來從未與人如此酣戰,打得興發,大吼聲中鐵掌翻飛,堪堪拆到百餘招外,但覺對方劍上勁力不住加重,他年紀衰邁,漸漸招架不住。楊過挺劍當胸刺去,見他斜走閃避,當即鐵劍橫掃,疾風捲起白雪,直撲過去。慈恩雙目被雪矇住,忙伸手去抹,猛覺玄鐵劍搭上了右肩,斗然間身上猶如壓上了千鈞之重,再也站立不住,翻身跌倒。楊過劍尖直刺其胸,這劍雖不鋒利,力道卻是奇大,只壓得他肋骨向內劇縮,只能呼氣出外,不能吸進半口氣來。
便在此刻,慈恩心頭如閃電般掠過一個“死”字。他自練成絕藝神功之後,縱橫江湖,只有他去殺人傷人,極少遇到挫折,便是敗在周伯通手下,一直逃到西域,最後還是憑巧計將老頑童嚇退,此時去死如是之近,卻是生平從未遭逢,一想到“死”,不由得大悔,但覺這一生便自此絕,百般過惡,再也無法補救。一燈大師千言萬語開導不了的,楊過這一劍卻登時令他想到:“給人殺死如是之慘,然則我過去殺人,被殺者也是一樣的悲慘了。”
一燈大師見楊過將慈恩制服,心想:“如此少年英傑,實在難得。”走上前去,伸指輕輕在劍刃上一點,楊過只覺左臂一熱,玄鐵劍立時盪開。
慈恩挺腰站起,跟着撲翻在地,叫道:“師父,弟子罪該萬死,弟子罪該萬死!”一燈微笑,伸手輕撫其背,說道:“大覺大悟,殊非易易。還不謝過這位小居士的教誨?”
楊過本就疑心這位老和尚是一燈大師,給他一指盪開劍刃,心想這一陽指功夫和黃島主的彈指神通真有異曲同工之妙,當世再無第三人的指力能與之並駕齊驅,當即下拜,說道:“弟子楊過參見大師。”見慈恩向自己跪倒,忙即還禮,說道:“前輩行此大禮,可折煞小人了。適才多有得罪。”指着小龍女道:“這是弟子室人龍氏。快來叩見大師。”小龍女抱着郭襄,襝衽行禮。
慈恩道:“弟子適才失心瘋了,師父的傷勢可厲害麼?”一燈淡然一笑,問道:“你可好些了麼?”慈恩歉疚無已,不知說甚麼纔好。
四人坐在倒塌的木柱之上。楊過約略述說如何識得武三通、朱子柳及點蒼漁隱,又說到自己如何在絕情谷中毒,天竺神僧及朱子柳如何爲己去求解藥被困。一燈道:“我師徒便是爲此而去絕情谷。你可知這慈恩和尚,和那絕情谷的女谷主有何淵源?”
楊過聽彭長老說過“鐵掌幫的裘幫主”,便道:“慈恩大師俗家可是姓裘,是鐵掌幫的裘幫主?”見慈恩緩緩點頭,便道:“如此說來,絕情谷的女谷主便是令妹了。”慈恩道:“不錯,我那妹子可好麼?”楊過難以回答,裘千尺四肢被丈夫截斷筋脈,成爲廢人,實在說不上個“好”字。慈恩見他遲疑,道:“我那妹子暴躁任性,若是遭到了孽報,也不足爲奇。”楊過道:“令妹便是手足有了殘疾,身子倒是挺安健的。”慈恩嘆了口氣,道:“隔了這許多年,大家都老了……嗯,她一向只跟她二哥說得來……”說到這裏,呆呆出神,追憶往事。
一燈大師知他塵緣未斷,適才所以悔悟,只因臨到生死關頭,惡念突然消失,其實心中孽根並未除去,將來再遇極強的外感,不免又要發作,自己能否活得那麼久,到那時再來維護感化,一切全憑緣法了。
楊過見一燈瞧着慈恩的眼光中流露出憐憫之情,忽想:“一燈大師武功決不在他弟子之下,始終不肯還手,定有深意。我這出手,只怕反而壞了事。”忙道:“大師,弟子愚不解事,適才輕舉妄動,是否錯了,請大師指點。”
一燈道:“人心難知,他便是將我打死了,也未必便此能大徹大悟,說不定陷溺更深。你救我一命,又令他迷途知返,怎會是錯?老衲深感盛德。”轉頭望着小龍女,問道:“小娘子如何毒入內腑?”楊過聽他一問,似在沉沉黑暗之中突然見到一點光亮,忙道:“她受傷之後正在打通關脈治療,豈知恰在那時中了喂有劇毒的暗器。大師可能慈悲救她一命?”說着不由自主的雙膝跪地。
一燈伸手扶起,問道:“她如何打通關脈?內息怎生運轉?”楊過道:“她逆運經脈,又有寒玉牀及弟子在旁相助。”一燈聽了他的解釋,不由得嘖嘖稱奇,道:“那位歐陽兄當真是天下奇人,開創逆運經脈之法,實是匪夷所思,從此武學中另闢了一道蹊徑。”伸指搭了小龍女雙手腕脈,臉現憂色,半晌不語。
楊過怔怔的瞧着他,只盼他能說出“有救”兩個字來。小龍女的眼光卻始終望着楊過,她早便沒想到能活至今日,見楊過臉色沉重,只爲自己擔憂,緩緩的道:“生死有命,豈能強求?過兒,憂能傷人,你別太過關懷了。”
一燈自進木屋以來,第一次聽到小龍女說話,聽她這幾句話語音溫柔,而且心情平和,達觀知命,不禁一怔。他不知小龍女自幼便受師父教誨,靈臺明淨,少受物羈,本想這姑娘小小年紀,中毒難治,定然憂急萬狀,哪知說出話來竟是功行深厚的修道人口吻。心想:“這一對少年夫婦實是人間龍鳳,男的武功如此了得,女的修悟生死,更是不易。我生平所遇,只有郭靖、黃蓉夫婦,方能和他們比肩,我那些弟子無一能及。唉,只是她中毒既深,我受傷後又使不出一陽指神功。”微一沉吟,說道:“兩位年紀輕輕,修爲卻着實不凡,老衲不妨直言……”楊過聽到這裏,一顆心不由得沉了下去,雙手冰冷。
只聽一燈續道:“小夫人劇毒透入重關,老衲倘若身未受傷,可用一陽指功夫助她體內毒質暫不發作,然後尋覓靈藥解毒。如今嘛……好在小夫人幼功所積頗厚,老衲這裏有藥一顆,服後保得七日平安。咱們到絕情谷去找到我師弟……”楊過拍腿站起,叫道:“啊,不錯,這位天竺神僧治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必有法子解毒。”
一燈道:“倘若我師弟也不能救,那是大數使然。世上有的孩子生下來沒多久便死了,小夫人嫁人之後方始不治,也不爲夭。”說到這裏,想起當年周伯通和劉貴妃所生的那個孩子,只因自己由妒生恨,堅不肯爲其治傷,終於喪命;而那個孩子,卻是慈恩打傷的。
楊過睜大了眼睛望着一燈,心想:“龍兒能否治癒,尚在未定之天,你卻不說一句安慰的言語。”小龍女淡淡一笑,道:“大師說得很是。”眼望身周大雪,淡淡的道:“這些雪花落下來,多麼白,多麼好看。過幾天太陽出來,每一片雪花都變得無影無蹤。到得明年冬天,又有許許多多雪花,只不過已不是今年這些雪花罷了。”
一燈點了點頭,轉頭望着慈恩,道:“你懂麼?”慈恩點了點頭,心想日出雪消,冬天下雪,這些粗淺的道理有甚麼不懂?
楊過和小龍女本來心心相印,對方即是最隱晦的心意相互也均洞悉,但此刻她和一燈對答,自己卻是隔了一層。似乎她和一燈相互知心,自己反而成了外人,這情境自與小龍女相愛以來從所未有,不由得大感迷惘。
一燈從懷中取出一個雞蛋,交給了小龍女,說道:“世上雞先有呢,還是蛋先有?”這是個千古無人能解的難題。楊過心想:“當此生死關頭,怎地問起這些不打緊的事來?”
小龍女接過蛋來,原來是個磁蛋,但顏色形狀無一不像。她微一沉吟,已明其意,道:“蛋破生雞,雞大生蛋,既有其生,必有其死。”輕輕擊碎蛋殼,滾出一顆丸藥,金黃渾圓,便如蛋黃。一燈道:“快服下了。”小龍女心知此藥貴重,於是放入口中嚼碎嚥下。
次晨大雪兀自未止,楊過心想此去絕情谷路程不近,一燈的丸藥雖可續得七日性命,但必須全力趕路,毫不耽擱,方能及時到達,說道:“大師,你傷勢怎樣?”一燈傷得着實不輕,但想救援師弟、朱子柳和小龍女三人,都是片刻延緩不得,當下袍袖一拂,說道:“不礙事。”提氣發足,在雪地裏竄出丈餘。楊過三人隨後跟去。
小龍女服了丸藥後,只覺丹田和暖,精神健旺,展開輕功,片刻間便趕在一燈大師之前。慈恩吃了一驚,心想這嬌怯怯的姑娘原來武功竟也這生了得,驀地裏好勝心起,腿下發勁,向前急追。一個是輕功天下無雙的古墓派傳人,一個是號稱“鐵掌水上飄”的成名英雄,霎時之間趕出數十丈,在雪地中成爲兩個黑點。楊過生怕慈恩忽又惡性發作,加害小龍女,當即追上相護。他輕功不及二人,但內功既厚,腳下勁力自長,初時和二人相距甚遠,行不到半個時辰,前面二人的背影越來越是清晰。
忽聽身後一燈笑道:“小居士內力如此深厚,真是難得。師承是誰,能見告麼?”楊過腳步略慢,和他並肩而行,說道:“晚輩武功是我妻子教的。”一燈奇道:“尊夫人可不及你啊?”楊過道:“近數月來,晚輩不知怎的忽地內力大進,自己也不明白是何緣故。”
一燈道:“你可服了甚麼增長內力的丹藥?或者是成形的人蔘、千年以上的靈芝?”楊過搖了搖頭,說道:“晚輩喫過數十枚蛇膽,喫後力氣登時大了許多,不知可有干係?”一燈道:“蛇膽?蛇膽只能驅除風溼,並無增力之效。”楊過道:“這是一種奇蛇之膽,那毒蛇身上金光閃閃,頭頂生有肉角,形狀十分怪異。”一燈沉吟片刻,突然道:“啊,那是菩斯曲蛇。佛經上曾有記載,原來中土也有。聽說此蛇行走如風,極難捕捉。”楊過道:“是一頭大雕銜來給弟子喫的。”一燈讚歎:“這真是曠世難逢的奇緣了。”
兩人口中說話,足下毫不停留,又行一會,和小龍女及慈恩二人更加接近了。一燈和楊過相視一笑。他二人輕功雖不及小龍女和慈恩,但長途奔馳,最後決於內力深厚。再看前面兩人時,小龍女已落後丈許,以內力而論,她自是不及慈恩。疾行間轉過一個山坳,楊過指着前面道:“咦,怎地有三個人?”
原來小龍女身後不遠又有一人快步而行。楊過一瞥之間,便覺此人輕身功夫實不在小龍女和慈恩之下,只見他背上負着一件巨物,似是一口箱子,但仍然步履矯捷,和小龍女始終相隔數丈。一燈也覺奇怪,在這荒山之中不意連遇高人,昨晚遇到一對少年英秀的夫妻,今日所見此人卻顯然是個老者。
小龍女給慈恩超越後,不久相距更遠,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只道楊過跟了上來,說道:“過兒,這位大和尚輕功極好,我比他不過,你追上去試試。”身後一個聲音笑道:“你到箱子上來歇一歇,養養力氣,不用怕那老和尚。”小龍女聽得語音有異,回頭一看,只見一人白髮白鬚,卻是老頑童周伯通。
他笑容可掬的指着背上的箱子,說道:“來,來,來!”這木箱正是重陽宮藏經閣中之物,想來裝着全真教的道藏經書,他才這般巴巴的揹負出來。小龍女微微一笑,尚未回答,周伯通突然身形晃動,搶到她身邊,一伸臂便託着她腰,將她放上了箱頂。這一下身法既快,出手又奇,小龍女竟不及抗拒,身子已在木箱之上,不禁暗自佩服:“全真派號稱天下武學正宗,果有過人之處,重陽宮的道人打不過我,只是沒學到師門武功的精髓而已。”
這時楊過和一燈也均已認出是周伯通,只有慈恩生怕小龍女趕上,全神貫注的疾走,不知身後已多了一人。周伯通邁開大步跟隨其後,低聲道:“再奔半個時辰,他腳步便會慢下來。”小龍女笑道:“你怎知道?”周伯通道:“我跟他鬥過腳力,從中原直追到西域,又從西域趕回中原,幾萬裏跑了下來,哪能不知?”小龍女坐在箱上,平穩安適,猶勝騎馬,低聲笑道:“老頑童,你爲甚麼幫我?”周伯通道:“你模樣兒討人歡喜,又不似黃蓉那麼刁鑽古怪。我偷了你的蜜糖,你也不生氣。”
這般奔了半個多時辰,果如周伯通所料,慈恩腳步漸慢。周伯通道:“去罷!”肩頭推聳,將小龍女送出丈餘,她養足力氣,縱身奔跑,片刻間便越過慈恩身旁,側過頭來微微一笑。慈恩一驚,急忙加力。但兩人輕功本在伯仲之間,現下一個休憩已久,一個卻是一步沒停過,相距越來越遠,再也追趕不上。
慈恩生平兩大絕技自負天下無對,但一日一夜之間,鐵掌輸於楊過,輕功輸於小龍女,不由得大爲沮喪,但覺雙腿軟軟的不聽使喚,暗自心驚:“難道我大限已到,連一個小姑娘也比不過了?”他昨晚惡性大發,出手打傷了師父,一直怔忡不安,這時用足全力追趕小龍女不上,更是心神恍惚,但覺天下事全是不可思議。
楊過在後頭看得明白,見周伯通暗助小龍女勝過慈恩,頗覺有趣,加快腳步走到他身邊,笑道:“周老前輩,多謝你啊。”周伯通道:“這裘千仞好久沒見他了,怎麼越老越胡鬧,剃光了頭做起和尚來?”楊過道:“他拜了一燈大師爲師,你不知道麼?”說着向後一指。周伯通大喫一驚,叫道:“段皇爺也來了麼?”回頭遙遙望見一燈,叫道:“出行不利,溜之大吉!”當即斜刺裏竄出,鑽進了樹林。楊過也不知“段皇爺”是甚麼,但見樹分草伏,周伯通霎時間去得無影無蹤,暗道:“這人行事之怪,真是天下少有。”
一燈見周伯通躲開,快步上前,見慈恩神情委頓,適才的剛勇強悍突然間不知去向,說道:“你對勝負之數,還是這般勘不破麼?”慈恩惘然不語。一燈道:“有所欲即有所蔽。以你武功之強,若非一意爭勝,豈能不知背後多了一人?”
四人加緊趕路,起初五日行得甚快,到第六日清晨,一燈傷勢不輕,漸漸支持不住。楊過道:“大師還是暫且休息,保養身子爲要。此去絕情谷已不在遠,晚輩夫婦隨慈恩大師趕去谷中,好歹也要救神僧和朱大叔出來。”一燈微笑道:“我留着可不放心。”稍停片刻,又道:“只怕谷中變故甚多,老僧還是親去的好。”慈恩道:“弟子揹負師父前往。”說着將一燈負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午時過後,一行人來到谷口。楊過向慈恩道:“咱們是否要報明身份,讓令妹出來迎接大師?”慈恩一怔,尚未回答,忽聽得谷中隱隱傳來兵刃相交之聲。慈恩掛念妹子,生怕是她在和武三通等人交手,任誰一方傷了都不好,說道:“咱們快去制止動手要緊。”施展輕功向前急衝。他不識谷中道路,楊過一路指點。
四人奔到鄰近,只見七八名綠衣弟子各執兵刃,守在一叢密林之外,兵刃聲從密林中傳將出來,卻不見相鬥之人。
綠衣弟子突見又有外敵攻到,發一聲喊,衝將過來,奔到近處,認出了楊過和小龍女,一齊住足。領頭的弟子上前兩步,按劍說道:“主母請楊相公辦的事,大功已成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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