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部分

作者:金庸-皇帝之家(原看幫網)
楊過反問道:“林中何人相鬥?”那綠衣弟子不答,側目凝視,不知他此來居心是善是惡。楊過微笑道:“小弟此來,並無惡意。公孫夫人安好?公孫姑娘安好?”那弟子心中去了幾分敵意,道:“託福,主母和姑娘都好。”又問:“這兩位大和尚是誰?各位和林中四個女子可是一路麼?”楊過道:“四個女子,那是誰啊?”那弟子道:“四個女子分作兩路闖進谷來,主母傳令攔阻,她們大膽不聽,現已分別引入情花坳中。哪知她們一見面,自己卻打了起來。”

  楊過聽到“情花坳”三字,不禁一驚,猜不出四個女子是誰,倘是黃蓉、郭芙、完顏萍、耶律燕,四人怎會互鬥?說道:“便煩引見一觀,小弟若是相識,當可勸其罷鬥,一同叩見谷主。”那弟子心想反正這四個女子已經被困,讓你見識一下,也可知我絕情谷的厲害,便引四人走進密林。果見四個女子分作兩對,正自激鬥。

  楊過和小龍女一見,暗暗心驚。原來四個女子立足處是一片徑長兩丈的圓形草地,外邊密密層層的圍滿了情花,不論從哪個方位出來,都有八九丈地面生滿情花。任你輕功再強,也決不能一躍而出,縱然躍至半路也是難能。

  小龍女道:“是師姊!”南向而斗的兩個女子一是李莫愁,另一個是她弟子洪凌波。兩人各持長劍,想是李莫愁的拂塵在古墓中折斷後,倉卒間不及重製。

  敵對的兩女一個手持柳葉刀,另一個兵刃似是一管洞簫,兩人身形婀娜,步法迅捷,武功也自不弱,但和李莫愁相抗總是不及。楊過一驚:“是她們表姊妹倆?”這時洪凌波身子略側,穿淡黃衫子的少女回過半面,穿淺紫衫的少女跟着斜身,正是程英和陸無雙。

  四人局處徑長兩丈的草地之中,便似擂臺比武或斗室惡鬥一般,地形有限,不能踏錯半步,這麼一來,武功較差的更是處處縛手縛腳。幸得李莫愁兵刃不順手,洪凌波對陸無雙顧念昔日之情,不肯猛下殺手,因此程陸二女雖處下風,還在勉力支持。

  楊過問那領頭的綠衣弟子道:“她們四人好端端的,怎會闖到這圓圈中去打架?”那綠衣人甚是得意,傲然道:“這是公孫谷主佈下的奇徑。我們把奸細逼進情花坳,再在進口處堆上情花,哪還能出來?”楊過急道:“她們都已中了情花之毒麼?”那綠衣人道:“就算沒中,也不久了。”

  楊過心想:“憑你們的武功,怎能將李莫愁逼入情花坳中?啊,是了,定是使出帶刀漁網陣絕惡的法門。倘若程陸二女再中情花之毒,世上已無藥可救。”當即朗聲說道:“程姊姊,陸姊姊,小弟楊過在此。你們身周花上有刺,劇毒無比,千萬小心了。”

  李莫愁早瞧出情花模樣詭異,綠衣弟子既用花樹攔路,其中必有緣故,因此一入情花坳後,便低聲囑咐洪凌波小心,須得遠離花樹。程英和陸無雙也均乖巧伶俐,如何看不出來?四人料想花樹中不是安有機關陷阱,便有毒箭暗器,這時聽楊過一叫,對身周花樹更增畏懼,向草地中心擠攏,近身而搏,鬥得更加兇了。

  程英和陸無雙聽得楊過到來,心下極喜,急欲和他相見,苦於敵人相逼極緊,難以脫身。李莫愁卻想只有殺了兩女,鋪在情花上作墊腳石,方能踏着她們身子出去。楊過和小龍女之來,原使她大喫一驚,好在中間有情花相隔,他們不能過來援手,厲聲喝道:“凌波,你再不出全力,自己的小命要送在這兒了。”洪凌波忙應道:“是!”劍上加勁,併力向程英刺去。

  程英舉簫擋架,李莫愁長劍向她咽喉疾刺。陸無雙搶上提刀橫架。李莫愁冷笑一聲,長劍微晃,飛起左腿,踢中她的手腕。陸無雙柳葉刀脫手飛出,跌入情花叢中。李莫愁長劍閃動,向程連刺三劍。程英招架不住,向後急退。她只要再退一步,左腳便得踏入花叢,陸無雙驚叫:“表姊,不能再退。”李莫愁微笑道:“不能再退,那便上前罷!”說着斜後讓開一步。程英明知她決無善意,但自己所站之處實在過於危險,只得跟着踏前。李莫愁冷笑道:“好大的膽子!”長劍抖動,閃出十餘點銀光,劍尖將她上半身盡數罩住了。

  楊過在外瞧得明白,知是古墓派劍法的厲害招數,叫做“冷月窺人”,倘若不明這一招的來龍去脈,十九會盡全力守護上身,小腹便非中劍不可,眼見程英舉簫在自己胸前削下,忙從地下拾起一塊小石,放在拇指和中指之間,颼的一聲,彈了出去,石子去勢勁急,直取李莫愁雙目。便在此時,李莫愁劍尖驀地下指,離程英的小腹已不過數寸。她鬥見石子飛到,不及挺劍殺敵,只得回劍擊開石子。

  楊過所使的正是黃藥師傳授的彈指神通功夫,但火候未到,只能聲東擊西,引敵回救。倘使黃藥師親自出手,這顆石子便擊在李莫愁劍上,將長劍震落或震開,那就萬無一失,但也虧得當時傳了楊過這手功夫,他晚年所收的女弟子方始保住了性命,縱然如此,楊過和程英都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李莫愁見程英這一下死裏逃生,本來白嫩的面頰嚇得更是全無血色,知她心神未定,喝道:“又來了!”長劍抖動,仍是這一招“冷月窺人”。程英學乖了,知她此招攻上盤是虛而攻中盤是實,當即簫護丹田。哪知李莫愁詭變百出,劍尖果然指向程英丹田,跟着欺近身去,左手食指伸出,點中了她胸口的“玉堂穴”。程英一呆之際,李莫愁左腳橫掃,先將陸無雙踢倒,跟着足尖又點中了程英膝彎外側的“陽關穴”,這幾下變招快速無比,霎時間程陸二人齊倒,楊過欲待相救,已然不及。

  李莫愁抓起程英背心,奮力遠拋,跟着又將陸無雙擲去,喝道:“凌波,踏在她二人身上……”話猶未畢,楊過已縱身而入,伸左臂接住程英,跟着又向前躍。程英胸口與腿上雖被點了穴道,雙臂無恙,當即抱住了陸無雙,叫道:“楊大哥,你……”她對楊過本來一往情深,此時見他不惜踏入情花叢中,捨身相救,更是難以自已。

  楊過接住二女後倒退躍出,將她們輕輕放在地下。程英左腿麻木,立足不穩,小龍女給她解了穴道。三女一齊望着楊過,只見他褲腳給毒刺扯得稀爛,小腿和大腿上鮮血淋漓,不知多少毒刺刺傷了他。程英眼中含淚,陸無雙急得只說:“你……你……不用救我,誰教你這樣?”楊過朗笑一聲,道:“我身上情花之毒未除,多一點少一點沒甚麼不同。”

  但人人都知,毒深毒淺實是大有分別,他這麼說,只是安慰眼前這三個姑娘而已。

  程英含淚瞧着楊過右手空袖。陸無雙又叫:“傻蛋,你……你的右臂呢?怎麼斷了?”小龍女見二女對楊過極是關懷,頃刻間已將她二人當作是最好的朋友看待,微笑道:“你怎麼叫他傻蛋,他可不傻啊?”陸無雙“啊”了一聲,歉然道:“我叫慣了,一時改不過口來。”和程英對望一眼,道:“這位姊姊是?”楊過道:“那就是……”程英接口道:“那定是小龍女前輩了。”陸無雙道:“是了。我早該想到,這樣仙女般的人物。”程陸二人以前見楊過對小龍女情有獨鍾,心中不能不含妒念,此刻一見,不由得自慚形穢,均想:“我怎能和她相比?”

  陸無雙又問:“楊大哥,你手臂到底是怎生斷的?傷勢可痊癒了麼?”楊過道:“早就好了。是給人斬斷的。”陸無雙怒道:“是哪個該死的惡賊?他定然使了卑鄙的奸計,是不是?是那萬惡的女魔頭麼?”

  忽然背後一個女子聲音冷笑道:“你這般背後罵人,難道便不卑鄙麼?”陸無雙等吃了一驚,回過頭來,只見說話的是個美貌少女,正是郭芙。她手持劍柄,怒容滿面,身旁男男女女站着好幾個人。

  陸無雙奇道:“我又沒罵你,我是罵那斬斷楊大哥手臂的惡賊。”

  刷的一響,郭芙長劍從鞘中抽出了一半,說道:“他的手臂便是我斬斷的。我賠不是也賠過了,給爹爹媽媽也責罰過了,你們還在背後這般惡毒的罵我……”說到這裏,眼眶一紅,心中委屈無限。

  原來武三通、郭芙、耶律齊、武氏兄弟等在小溪中避火,待火勢弱了,才緣溪水而下,和黃蓉及完顏萍、耶律燕相遇,便到絕情谷來。一行人比一燈、楊過等早到了半日,只是在谷前谷後遍尋天竺僧和朱子柳被困之處不獲,耽擱了不少時光。至於李莫愁師徒和程英姊妹進入絕情谷,卻均是被周伯通童心大發而分別引來。

  當下黃蓉、武三通等向一燈行禮,各人互相引見。程英從未見過黃蓉,但久聞這位師姊的大名,一直十分欽仰,當下恭恭敬敬的上前磕頭,叫了聲:“師姊!”黃蓉從楊過口中早知父親暮年又收了個女徒,這時見她丰神秀美,問起父親,得知身體安健,更是歡喜。

  守在林旁的綠衣弟子見入谷外敵會合,聲勢甚盛,不敢出手攔阻,飛報裘千尺去了。

  郭芙和陸無雙怒目對視,心中互相憎恨。郭芙聽母親吩咐,竟要對程英長輩稱呼,更是不喜,那一聲“師叔”叫得異常勉強。

  楊過和小龍女攜手遠遠的站着。楊過向小龍女臂彎中抱着的郭襄瞧了一眼,說道:“龍兒,把這女孩兒還給她母親罷。”小龍女舉起郭襄,在她頰上親了親,走過去遞給黃蓉,說道:“郭夫人,你的孩兒。”黃蓉稱謝接過,這女孩兒自出孃胎後,直到此刻,她方始安安穩穩的抱在懷裏,這份喜悅之情自是不可言喻。

  楊過對郭芙朗聲說道:“郭姑娘,你妹子安好無恙,我可沒拿她去換救命解藥。”郭芙怒道:“我媽媽來了,你自然不敢。你若無此心,抱我妹妹到此來幹麼?”按照楊過往日的脾性,立時便要反脣相稽,但他近月來迭遭生死大變,於這些口舌之爭已不放在心上,只淡淡一笑,便和小龍女攜手走開。

  陸無雙向郭襄看了一眼,對程英道:“這是你師姊的小女兒嗎?但願她長大以後,別耍橫蠻刁惡纔好。”郭芙如何聽不出這句話是譏刺自己,接口道:“我妹妹橫蠻不橫蠻,幹你甚麼事?你說這話是甚麼用意?”陸無雙道:“我又沒跟你說話。橫蠻刁惡之人,天下人人管得,怎能不干我事?”在陸無雙心坎兒裏,念茲在茲的便只楊過一人。她和程英見楊過手臂被郭芙斬斷,原是一般的心痛惱怒,但她不如表姊沉得住氣,雖在衆人之前,仍是發作了出來。郭芙大怒,按劍喝道:“你這跛腳……”黃蓉喝道:“芙兒,不得無禮!”

  便在此時,只聽得遠處“啊”的一聲大叫,衆人回過頭去,但見情花叢中,李莫愁將洪凌波的身子高高舉起,這一聲喊叫便是洪凌波所發。衆人忙於廝見,一時把隔在情花叢中的李莫愁師徒忘了。陸無雙驚叫:“不好,師父要把師姊當作墊腳石,快,快想法子救……”衆人一楞之間,只見李莫愁已將洪凌波擲出,摔在情花叢中,跟着飛身躍出,左腳在洪凌波胸口一點,人又躍高,雙腳甩起,右手卻抓住洪凌波又向外擲了數丈,然後再落在她身上。

  她兩次落下借力,第三次躍起便可落在情花叢外,她生怕黃蓉等上前截攔,躍出的方位和衆人站立之處恰恰相反。她縱身又要躍起,洪凌波突然大叫一聲,跟着躍起,抱住了她左腿。李莫愁身子往下一沉,空中無從用力,右腳飛出,砰的一聲,踢中洪凌波的胸口,這一腳好不厲害,登時將她踢得臟腑震裂,立時斃命,但洪凌波雙手仍是牢牢抱住她左腿不放,兩人一齊摔下,跌落時離情花叢邊緣已不過兩尺。然而終於相差了這兩尺,千萬根毒刺一齊刺進了李莫愁體內。

  這一變故悽慘可怖,人人都是驚心動魄,眼睜睜的瞧着,說不出話來。陸無雙感念師姊平素相待的恩情,傷痛難禁,放聲大哭,叫道:“師姊,師姊!”楊過想起當日戲弄洪凌波的情景,也不禁黯然神傷。

  李莫愁俯身扳開洪凌波的雙手,但見她人雖死了,雙眼未閉,滿臉怨毒之色。李莫愁心想:“我既中花毒,解藥定須在這谷中尋求。”待要繞過花堆,覓路而行,忽聽黃蓉叫道:“李姊姊,請你過來,我有句話跟你說。”李莫愁一愕,微一躊躇,走到數丈外站定,問道:“甚麼?”暗盼她肯給解藥,至少也能指點尋覓解藥的門徑。

  黃蓉道:“你要出這花叢,原不用傷了令徒性命。”李莫愁倒持長劍,冷冷的道:“你要教訓我麼?”黃蓉微笑道:“不敢。我只教你一個乖,你只須用長劍掘土,再解下外衫包兩個大大的土包,擲在花叢之中,豈不是絕妙的墊腳石麼?不但你能安然脫困,令徒也可絲毫無傷。”

  李莫愁的臉自白泛紅,又自紅泛白,悔恨無已,黃蓉所說的法子其實毫不爲難,只是惶急之際沒有想到,以致既害了世上唯一的親人,自己卻也擺脫不了禍殃,不由得恨恨的道:“這時再說,已經遲了。”黃蓉道:“是啊,早就遲了。其實,這情花之毒,你中不中都是一樣。”李莫愁瞪視着她,不明白她言中之意。黃蓉嘆道:“你早就中了癡情之毒,胡作非爲,害人害己,到這時候,嗯,早就遲了。”

  李莫愁傲氣登生,森然道:“我徒兒的性命是我救的,若不是我自幼將她養大,她早已活不到今日。自我而生,自我而死,原是天公地道之事。”黃蓉道:“每個人都是父母所生,但便是父母,也不能殺死兒女,何況旁人?”

  武修文仗劍上前,喝道:“李莫愁,你今日惡貫滿盈,不必多費口舌、徒自強辯了。”跟着武敦儒、武三通,以及耶律齊、耶律燕、完顏萍、郭芙六人分從兩側圍了上去。

  程英和陸無雙分執簫刀,踏上兩步。陸無雙道:“你狠心殺我全家,今日只要你一人抵命,算是便宜了你。不說你以往過惡,單是害死洪師姊一事,便已死有餘辜。”郭芙回頭向陸無雙望了一眼,冷笑道:“你拜的好師父!”陸無雙瞪眼以報,說道:“一人便有天大的靠山,那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你別學這魔頭的榜樣!”

  李莫愁聽陸無雙說到“靠山”兩字,心中一動,提聲叫道:“小師妹,你便絲毫不念師門之情麼?”她一生縱橫江湖,任誰都不瞧在眼裏,此時竟向小龍女求情,實因自知處境兇險無比,而殺洪凌波後內心不免自疚,終於氣餒。

  小龍女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楊過朗聲道:“你背師殺徒,還提甚麼師門之情?”李莫愁嘆了一口氣道:“好!”長劍一擺,道:“你們一齊上來罷,人越多越好。”

  武氏兄弟雙劍齊出,程英、陸無雙自左側搶上。武三通、耶律齊等兵刃同時遞出。適才見了她殺害洪凌波的毒辣手段,人人均是極爲憤恨,連一燈大師也覺若容這魔頭活在世上,只有多傷人命。但聽得兵刃之聲叮噹不絕,李莫愁武功再高,轉眼便要給衆人亂刀分屍。

  突然之間,李莫愁左手一揚,叫道:“看暗器!”衆人均知她冰魄銀針厲害,一齊凝神注目,卻見她縱身躍起,竟然落入了情花叢中。衆人忍不住出聲驚呼。原來李莫愁突然想到,倘若情花果有劇毒,反正我已遍體中刺,再刺幾下也不過如此,她這一回入花叢,連黃蓉和楊過也沒料及,但見她對穿花叢,直入林中去了。

  武修文道:“大夥兒追!”長劍一擺,從東首繞道追去,但林中道路盤旋曲折,只跑出數丈,眼前出現三條歧路。他正遲疑間,忽見前面走出五個身穿綠衣的少女,當先一人手提花籃,身後四人卻是腰佩長劍。

  當先那少女問道:“谷主請問各位,大駕光臨,有何指教?”楊過遙遙望見,叫道:“公孫姑娘,是我們啊。”這少女正是公孫綠萼。她一聽到楊過的聲音,矜持之態立失,快步上前,喜道:“楊大哥,你大功告成了罷?快見我媽媽去。”楊過道:“公孫姑娘,我給你引見幾位前輩。”於是先引她拜見一燈,然後再見慈恩和黃蓉。

  公孫綠萼不知眼前這黑衣僧人便是自己的親舅舅,行了一禮,也不以爲意,但聽楊過稱黃蓉爲郭夫人,知她便是母親日夜切齒的仇人,楊過非但沒殺她,反而將她引入谷來,不覺疑心大起,退後兩步,不再行禮,說道:“家母請衆位赴大廳奉茶。”暗想此中變故必多,一切當由母親作主,於是引導衆人來到大廳。

  裘千尺坐在廳上椅中,說道:“老婦人手足殘廢,不能迎客,請恕無禮。”

  慈恩心中所記得的妹子,乃是她與公孫止成親時的閨女,當時盈盈十八,嬌嫩婀娜,不意此刻眼前竟是個禿頭皺面的醜陋老婦,回首前塵,心中一陣迷惘。

  一燈見他目中突發異光,不由得爲他擔憂。一燈生平度人無算,只有這個弟子總是不能大徹大悟,悔惡行善,只因他武功高深,當年又是一幫之主,實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昔日陷溺愈深,改過也便愈難。他以往十餘年隱居深山,倒還安穩,這時重涉江湖,所見事物在在引他追思往昔。常言道“不見可欲,其心不亂”,但若一見可欲,其心便亂,哪裏談得上修爲自持?一燈這次帶慈恩上絕情谷來,固是爲了相救師弟和朱子柳,但也有使他多歷磨難、堅其心志的深意。

  裘千尺見楊過逾期不返,只道他早已毒發而死,突然見他鮮龍活跳的站在面前,心下大奇,問道:“你還沒死麼?”楊過笑道:“我服了解毒良藥,早把你的花毒消了。”裘千尺“嗯”了一聲,心想:“世上居然尚有解藥能解情花之毒,這倒奇了。”突然心念一動,冷笑道:“撒甚麼謊?倘若真有解毒良藥,那天竺和尚跟那姓朱的書生又巴巴的趕來作甚?”楊過道:“裘老前輩,天竺神僧和朱前輩給你關在甚麼地方?晚輩既已親到,請你放了他們罷!”裘千尺冷笑道:“縛虎容易縱虎難!”她這話倒也不假。她四肢殘廢,全憑一門漁網陣才擒了天竺僧和朱子柳。倘若釋放,天竺僧不會武功,倒也罷了,朱子柳必要報復,絕情谷衆弟子可沒一個是他對手。

  楊過心想只要她跟親兄長見面,念着兄妹之情,諸事當可善罷,於是微笑道:“裘老前輩,你仔細瞧瞧,我給你帶了誰來啦?你見了定是歡喜不盡。”

  裘千尺和兄長睽別數十年,慈恩又已改了僧裝,她雖知兄長出家,但心中所記得的兄長乃是個剽捷勇悍的青年,一時之間哪裏認得出這個老僧?她聽了女兒稟報,知道殺兄大仇人黃蓉已到,眼光從衆人臉上逐一掃過,終於牢牢瞪住黃蓉,咬牙道:“你是黃蓉!我哥哥是死在你手裏的。”

  楊過吃了一驚,本意要他兄妹相見,她卻先認出了仇人,忙道:“裘老前輩,這事暫且不說,你先瞧瞧還有誰來了?”

  裘千尺喝道:“難道郭靖也來了嗎?妙極,妙極!”她向武三通瞧瞧,又向耶律齊瞧瞧,只覺一個太老,一個太少,都似乎不對,心下一陣惘然,要在人叢中尋出郭靖來,斗然間眼光和慈恩的眼光相觸,四目交投,心意登通。

  慈恩縱身上前,叫道:“三妹!”裘千尺也大聲叫了出來:“二哥!”二人心有千言萬語,真是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過了半晌,裘千尺問道:“二哥,你怎麼做了和尚?”慈恩問道:“三妹,你手足怎地殘廢了?”裘千尺道:“中了公孫止那奸賊的毒計。”慈恩驚道:“公孫止?是妹丈麼?他到哪裏去了?”裘千尺恨恨的道:“你還說甚麼妹丈?這奸賊狼心狗肺,暗算於我。”慈恩怒氣難抑,大叫:“這奸賊哪裏去了?我將他碎屍萬段,給你出氣。”

  裘千尺冷冷的道:“我雖受人暗算,幸而未死,大哥卻已給人害死了。”慈恩黯然道:“是!”裘千尺猛地提氣喝道:“你空有一身本領,怎地到今日尚不給大哥報仇?手足之情何在?”慈恩瞿然而驚,喃喃道:“給大哥報仇?給大哥報仇?”裘千尺大喝道:“眼前黃蓉這賤人在此,你先將她殺了,再去找郭靖啊。”慈恩望着黃蓉,眼中異光陡盛。

  一燈緩步上前,柔聲道:“慈恩,出家人怎可再起殺念?何況你兄長之死,是他自取其咎,怨不得旁人。”慈恩低頭沉思,過了片刻,低聲道:“師父說得是,三妹,這仇是不能報的。”

  裘千尺向一燈瞪了一眼,怒道:“老和尚胡說八道。二哥,咱們姓裘的一門豪傑,大哥給人害死,你全沒放在心上,還算是甚麼英雄好漢?”慈恩心中一片混亂,自言自語:“我算得甚麼英雄好漢?”裘千尺道:“是啊!想當年你縱橫江湖,‘鐵掌水上飄’的名頭有多大威風,想不到年紀一老,變成個貪生怕死的懦夫,裘千仞,我跟你說,你不給大哥報仇,休想認我這妹子!”

  衆人見她越逼越緊,都想:“這禿頭老太婆好生厲害。”黃蓉當年中了裘千仞一掌,幸蒙一燈大師仗義相救,才得死裏逃生,自然知他了得,霎時之間,心中已盤算了好幾條脫身之策。郭芙卻再也忍耐不住,喝道:“我媽只是不跟你一般見識,難道便怕了你這糟老太婆?你再嚕囌不休,姑娘可要對你不客氣了。”黃蓉正要喝阻,但轉念一想:“眼見那裘千仞便要受她之激,按捺不住,芙兒出來一打岔,倒可分散他的心神。”郭芙見母親不出聲攔阻,又道:“我們遠來是客,你不好好接待,卻如此無禮,還誇甚麼英雄好漢?”裘千尺冷冷的望着她,說道:“你便是郭靖和黃蓉的女兒嗎?”郭芙道:“不錯,你有本事便自己動手。你哥哥早已出家做了和尚,怎能再跟人打打殺殺?”

  裘千尺喃喃的道:“好,你是郭靖和黃蓉的女兒,你是郭靖和黃蓉的……”那“女兒”兩字尚未說出,突然“呼”的一聲,一枚鐵棗核從口中疾噴而出,向郭芙面門激射過去。她上一句說了“你是郭靖和黃蓉的女兒”,下句再說“你是郭靖和黃蓉的”這八個字,人人都以爲她定要再說“女兒”兩字,哪知在這一霎之間,她竟會張口突發暗器。這一下突如其來,而她口噴棗核的功夫更是神乎其技,連公孫止武功這等高明也給她射瞎了右眼,郭芙別說抵擋,連想躲避也沒來得及想。

  衆人之中,只有楊過和小龍女知她有此奇技,小龍女沒料到她會暴起傷人,楊過卻時時刻刻均在留心,目光沒一剎那間曾離開她的臉,但見她口脣一動,不是說“女兒”兩字的模樣,當即疾躍上前,抽出郭芙腰間長劍,回手急掠。噹的一聲,接着嗆啷一響,長劍竟被鐵棗核打得斷成兩截,半截劍掉在地下。

  衆人齊聲驚呼,黃蓉和郭芙更是嚇得花容失色。黃蓉心下自警:“我料得她必有毒辣手段,但萬萬想不到她身不動、足不擡、手不揚、頭不晃,竟會無影無蹤的驀地射出如此狠辣暗器。”棗核打斷長劍,勁力之強,人人都瞧得清楚,均想:“若不是楊過這麼一擋,郭姑娘哪裏還有命在?他出手如此之快,也真令人驚詫。”

  裘千尺瞪視楊過,沒料到他竟敢大膽救人,冷冷的道:“你今日再中情花之毒,刻下縱然未發,決計挨不過三日。世上僅有半枚丹藥能救你性命,難道你不信麼?”

  楊過出手相救郭芙之時,在那電光石火般的一瞬間怎有餘裕想到此事,這時經裘千尺一提,不由得氣餒,上前一躬到地,說道:“裘老前輩,晚輩可沒得罪你甚麼,若蒙賜予丹藥,終身永感大德。”裘千尺道:“不錯,我重見天日,也可說受你之賜。但我裘老太婆有仇必報,有恩卻未必記在心上。你應承取郭靖、黃蓉首級來此,我便贈藥救你。豈知你非但沒遵約言,反而救我仇人,又有何話說?”

  公孫綠萼眼見事急,說道:“媽,舅舅的怨仇可跟楊大哥無干。你……你就發一次慈悲罷。”裘千尺道:“我這半枚丹藥是留給我女婿的,不能輕易送給外人。”公孫綠萼一聽,滿臉脹得通紅,又羞又急。

  郭芙連得楊過救援,直到此時,才相信楊過仁俠爲懷,實無以妹子來換解藥之意,回思自己一再損傷於他,而他始終以德報怨,大聲道:“楊大哥,小妹以前全都想錯了,請你見諒。”然而不知如何,心中對他的嫌隙總是難解,這句話剛說過,立時便想:“你一再救我,也不過是想向我賣弄本領,要我服你,感激你,顯得你雖只一條手臂,仍比我有兩條手臂之人強得多,哼,好了不起嗎?”

  楊過微微一笑,笑容之中卻大有苦澀之意,心想:“你出言認錯,最是容易不過,卻不知我和龍兒爲你受了多大的苦楚。”但見裘千尺一雙眼睛牢牢的瞪着自己,顯然若不允娶她女兒,她決不肯給那半枚救命的靈丹,再僵持下去,徒然使公孫綠萼和小龍女爲難,朗聲道:“我已娶龍氏爲妻,楊過死則死矣,豈能作負義之徒?”說着便即轉身,攜了小龍女的手,走向廳門,尋思:“讓你們在廳中爭鬧,我正好去救天竺神僧和朱大叔。”

  裘千尺冷笑道:“好,好!你自願送命,與我無干。”轉頭對慈恩道:“二哥,聽說黃蓉是丐幫的幫主,咱們鐵掌幫不敢得罪她罷。”慈恩道:“鐵掌幫?早就散了夥啦,還有甚麼鐵掌幫?”裘千尺說道:“怪不得,怪不得,你無所依仗,膽子就更加小了……”

  她不住的發言相激,公孫綠萼不再聽母親的言語,只是眼望着楊過一步步的出廳。她突然奔出,叫道:“楊過,你這般無情無義,算我瞎了眼睛。”楊過愕然停步,心想這位姑娘向來斯文守禮,怎地忽然如此失常,難道是聽得我和龍兒成婚,因而恚怒難當麼?他微感歉仄,回過頭來,說道:“公孫姑娘……”公孫綠萼罵道:“好奸賊,我叫你入谷容易出谷難……”她口中雖罵,臉上神色卻柔和溫雅,同時連使眼色。楊過一見,早知別有緣故,也大聲喝道:“我怎麼了?諒你這區區絕情谷也難不了人。”他面向大廳,裘千尺看得明白,因此眉目之間不敢絲毫有異。

  綠萼罵道:“我恨不得將你一劈兩半,剖出你的心來瞧瞧……”口一張,噗的一聲,吐出一枚棗核,向楊過迎面飛去。

  楊過伸手接住,冷笑道:“快快給我回去,我便不來傷你,諒你這點雕蟲小技,能難爲得我了?”綠萼使個眼色,命他快走,忽地雙手掩面,叫道:“媽,他……他欺負人!”奔回大廳。她一番相思盡成虛空,意中人已與旁人結成良緣,這份傷心卻是半點不假。裘千尺見她淚流滿面,喝道:“萼兒,這成甚麼樣了?那小子性命指日難保。”綠萼伏在她的膝頭,嗚咽不止。

  這一番做作,廳上衆人都被瞞過,只有黃蓉卻暗暗好笑,心道:“她假意惱恨楊過,好叫母親不防,便可俟機盜藥。想不到楊過這小子到處惹下相思,竟令這許多美貌姑娘爲他顛倒。”想到此處,向程英和陸無雙望了一眼。

  楊過接了棗核,快步便行,只覺綠萼的話很是奇怪,一時想不透是何用意。小龍女見了綠萼的臉色和眼神,也知她喝罵是假,道:“過兒,她假意惱你,是不是叫她母親不防,以便偷盜丹藥?”楊過道:“似乎是這樣。”

  兩人轉了個彎,楊過見四下無人,提手看掌中棗核,卻是個橄欖核兒,中心隱隱有條細縫。楊過手指微一用力,欖核破爲兩半,中間是空的,藏着一張薄紙。小龍女笑道:“這姑娘的話中藏着啞謎兒,甚麼‘一劈兩半,剖出心來瞧瞧’,原來是這個意思。”

  楊過打開薄紙,兩人低首同看,見紙上寫道:“半枚丹藥母親收藏極祕,務當設法盜出相贈,天竺僧及朱前輩囚於火浣室中。”字旁繪着一張地圖,通路盤旋曲折,終點寫着“火浣室”三字。楊過大喜,道:“咱們快去,正好此時無人阻攔。”

  第三十一回

  半枚靈丹

  絕情谷佔地甚廣,羣山圍繞之中,方圓三萬餘畝。道路曲折,丘屏壑阻,但楊過與小龍女展開輕身功夫,按圖而行,片刻即到,只見前面七八丈處數株大榆樹交相覆蔭,樹底下是一座燒磚瓦的大窯,圖中指明天竺僧和朱子柳便囚於此處。

  楊過向小龍女道:“你在這裏等着,我進去瞧瞧,裏面煤炭灰土,定然髒得緊。”弓身走進窯門,一步踏入,迎面一股熱氣撲到,接着聽得有人喝道:“甚麼人?”楊過道:“谷主有令,來提囚徒。”

  那人從磚壁後鑽了出來,奇道:“甚麼?”見是楊過,更是驚疑,道:“你……你……”楊過見是個綠衣弟子,便道:“谷主命我帶那和尚和那姓朱的書生出去。”那弟子知道谷主性命是他所救,曾當衆說過要他做女婿,綠萼又和他交好,此人日後十九會當谷主,倒也不敢得罪,說道:“但……谷主的令牌呢?”楊過不理,道:“你領我進去瞧瞧。”那人答應了,轉身而入。

  越過磚壁,熾熱更盛,兩名粗工正在搬堆柴炭,此時雖當嚴寒,這兩人卻上身赤膊,下身只穿一條牛頭短褲,兀自全身大汗淋漓。那綠衣弟子推開一塊大石,露出一個小孔。楊過探首張去,只見裏面是間丈許見方的石室,朱子柳面壁而坐,伸出食指,正在石壁上揮劃,顯是在作書遣懷,只見他手臂起落瀟灑有致,似乎寫來極是得意。那天竺僧卻臥在地下,不知死活如何。楊過叫道:“朱大叔,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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