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部分

作者:金庸-皇帝之家(原看幫網)
只聽他說道:“你遍體鱗傷,我損卻一目,都是因楊過這小賊而起,咱倆不但敵愾同仇,也是同病相憐。”說着笑了起來,對方卻並不回答。綠萼頗感奇怪,暗想父親是在跟誰說話啊?聽他語氣中微帶輕薄之意,難道對方是個女子麼?

  只聽得公孫止又道:“咱們在這人跡罕至的所在相逢,可說是天意,當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一個女人“呸”的一聲,嗔道:“我全身爲情花刺傷,你半點也沒放在心上,盡說些風話,拿人取笑。”綠萼心道:“啊,原來是今日闖進谷來的李莫愁。”只聽公孫止忙道:“不,不,我怎不放在心上?自然要盡力設法。你身上痛,我心裏更痛。”

  與公孫止說話的正是李莫愁。她遍身爲情花所刺,中毒着實不輕,幸好她滿腔憤怒憎恨,怨天尤人,不動男女之情,身上倒無多大痛楚,但知花毒厲害,亟於尋覓解藥,谷中道路錯綜,亂走亂撞,竟到了斷腸崖前。公孫止卻在此已久,他有意來此僻靜之處,以便避過谷中諸人,然後俟機害死裘千尺,重奪谷主之位。兩人曾交過手,都知對方武功了得,見面後均想:“我正有事於谷中,何不倚他爲助?”三言兩語,竟爾說得甚是投契。

  公孫止於當年所戀婢女柔兒死後,專心練武,女色上看得甚淡,但自欲娶小龍女而不可得,抑制已久的情慾突然如堤防潰決,不可收拾,以他堂堂武學大豪的身份竟致出手去強奪完顏萍,已與江湖上下三濫的行徑無異,此時與李莫愁邂逅相遇,見她容貌端麗,心中又即動念:“殺了裘千尺那惡婦後,不如便娶這位道姑爲妻,她容貌武功,無一不是上上之選,正可和我相配。”哪知李莫愁心地狠毒,用情卻是極專,她一生惡孽,便是因“情”之一字而來,這時聽公孫止言語越來越不莊重,心下如何不惱?但爲求花毒的解藥,只得稍假辭色,敷衍對答。

  公孫止道:“我是本谷的谷主,這情花解藥的配製之法,天下除我之外再無第二人知曉,只是配製費時,遠水救不得近火,好在谷中尚餘一枚,在那惡婦手中。咱們只須除滅了她,那便甚麼都是你的了。”最後一句話意存雙關,意思說不但給你解藥,這絕情谷的主婦之位也都屬你。天下只他一人知曉解藥製法,這話原本不假,情花在谷中生長已久,公孫止上代的祖先損傷了不少人命,才試出解藥的配製之方,爲了情花有阻攔外人入谷之功,因此並不芟除,而解藥的方子也是父子相傳,不入旁人之手。雖是裘千尺,也只道解藥是上代遺存,方子已然失傳。但裘千尺那枚解藥現下只剩半枚,公孫止卻不知悉。

  李莫愁沉吟道:“既是如此,你先頭豈非白說?解藥在尊夫人手中,而尊夫人又已與你反目成仇,便算殺她不難,解藥卻如何能夠到手?”公孫止躊躇未答,過了半晌,說道:“李道友,你我一見投緣,我縱死亦不足惜。”李莫愁淡淡的道:“這個可不敢當。”公孫止道:“我有一計,能從惡婦手中奪得靈丹,但盼你答應我一件事。”李莫愁勃然道:“我一生闖蕩江湖,獨來獨往,從不受人要脅。解藥你肯給便給,不肯便索罷休。我李莫愁豈是哀憐乞命之輩?”

  公孫止武功雖然甚強,但一生僻處幽谷,便是江湖上最厲害的人物也均不知,縱然略有所聞,也是得自數十年前裘千尺的轉述。近十年來赤練仙子李莫愁聲名響亮,武林中無人不知她貌如桃李,心若蛇蠍,這公孫止卻懵懵懂懂的一無所悉,聽她這幾句話說得甚有氣派,只有更喜,忙道:“你會錯我的意思了。我但盼能爲你稍盡綿薄,歡喜還來不及,豈有要脅之意?只是要奪那絕情丹到手,勢不免傷了我親生女兒的性命,因之我說得不甚妥善,也是有的。你千萬不可介意。”

  公孫綠萼隱身大石之後,聽到“勢不免傷了我親生女兒的性命”這句話,不由得全身一震。

  李莫愁也感詫異,問道:“解藥是在令愛手中麼?”公孫止道:“不是的,我跟你實說了罷!那惡婦性情固執暴戾之極,解藥必是收藏在隱祕無比的處所,強逼要她獻出,勢所不能,只有出之誘取一途。”李莫愁點頭道:“確是如此。”公孫止道:“這惡婦對人人均無情義,心腸惡毒,無所不至,惟有對她親生女兒卻十分愛惜。咱們瞧準了這點,由我去將女兒綠萼誘來,你出手擒她,將她擲在情花叢中。這麼一來,那惡婦不得不取出絕情丹來救治女兒。咱們俟機去奪,便能成功。只可惜這絕情丹世間唯存一枚,既給了你,我那女兒的小命便保不住了。”李莫愁沉吟道:“咱們也不必用真的情花來刺傷令愛,只消假意做作,讓她似乎中毒,那便既可奪丹,又能保全令愛。”公孫止嘆道:“那惡婦十分精明,我女兒倘若只中假毒,焉能瞞得過她?”說到這裏,忽然聲音嗚咽,似乎動了真情。李莫愁道:“爲了救我性命,卻須傷害令愛,我心何忍?看來你原也捨不得,此事便作罷休。”公孫止忙道:“不,不,我雖舍她不得,可更加舍你不得。”李莫愁默然,心想除此而外,確也更無別法。公孫止道:“咱們在此稍待,過了夜半,我便去叫女兒出來,憑她千伶百俐,也決想不到她爹爹有此計謀。”

  兩人如此對答,每一句話綠萼都聽得清清楚楚,越想越是害怕。那日公孫止將她和楊過驅入鱷魚潭,她已知父親絕無半點父女之情,但當時還可說出於一時之憤,今日竟然如此處心積慮,要害死親生女兒來討好一個初識面的女子,心腸狠毒,真是有甚於豺狼虎豹。她本來不想活了,然而聽到二人如此安排毒計圖謀自己,卻不由得要設法逃開,好在四下裏山石嶙峋,樹木茂密,隱蔽之處甚多,於是輕輕向後退出一步,隔了片刻,又退出一步,直退至數十丈外,才轉身快步走開。

  她走了半個時辰,離絕情峯已遠,知道父親不久便要來相誘,連臥房也不敢回去,悽悽涼涼的坐在一塊岩石之上,寒風侵肌,冷月無情,只覺世間實無可戀,喃喃自語:“我本就不想活了,爹爹你又何必設這毒計來害我?你要害死我,儘管來害罷。真是奇怪,我又何必逃?”

  突然之間,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射進了心裏:“爹爹用心狠毒,此計果然大妙。反正我要自盡,何不用此計向媽媽騙取靈丹,去救了楊大哥的性命?他夫妻團圓,總不免要感激我這一心一意待他的苦命姑娘。”想到此處,又是欣喜,又是傷心,精神卻爲之一振,四下一看,瞧清了身在何處,舉步走進母親臥房。

  她經過情花樹叢之時,折了兩條花枝,提在手中,走到母親房外,低聲叫道:“媽,你睡着了麼?”裘千尺在房中應道:“萼兒,有甚麼事?”綠萼叫道:“媽,媽!我給情花刺傷了。”說着張臂便往情花枝上用力一抱。

  花枝上千百根小刺同時刺入了她身體。她自幼便受諄諄告誡,決不能爲花刺刺傷,幼時因無體內情慾誘引,偶爾被小刺刺中,亦無大礙,後來年紀漸大,旁人的告誡也越加鄭重。十餘年來小心趨避之物,想不到今日自行引刺入體,心中這番痛楚卻更深了一層。她咬緊牙關,又叫了幾聲:“媽!”

  裘千尺聽到呼聲有異,吃了一驚,忙命侍女開門,扶綠萼進來。綠萼叫道:“我身上有情花花刺,你們不可近前。”兩名侍女駭然變色,大開房門,讓綠萼自行走進,哪敢碰她身子?

  裘千尺見女兒臉色慘白,身子顫抖,兩枝情花的花枝掛在胸前,忙問:“你怎麼了,怎麼了?”綠萼叫道:“是爹爹,是爹爹!”她怕母親的目光厲害,低下頭不敢望她。裘千尺怒道:“你還叫他爹爹?那老賊怎麼了?”綠萼道:“他……他……”裘千尺道:“你擡起頭來,讓我瞧瞧。”綠萼一擡頭,遇到母親一對凜凜生威的眸子,不禁打了個寒戰,說道:“他……他和今日進谷來的那個貌美道姑,在斷腸崖前鬼鬼祟祟的說話,我躲在大石後面,想聽他說些甚麼……”這幾句話半點不假,此後卻非捏造謊言不可,綠萼只怕給母親瞧出破綻,說到這裏,又低下頭來。

  裘千尺道:“他兩個說些甚麼?”綠萼道:“說甚麼同病相憐,甚麼有緣千里來相會。他們……他們一起罵你惡婦長、惡婦短的,我聽着氣不過……”說到這裏便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裘千尺咬牙切齒,道:“莫哭,莫哭!後來怎樣?”綠萼道:“我不小心身子一動,給他們知覺了。那道姑……那道姑便將我推入了情花叢裏。”

  裘千尺聽她聲音有些遲疑,喝道:“不對,你在說謊!到底是怎樣?休得瞞我。”綠萼出了一身冷汗,道:“我沒騙你,這……這難道不是情花麼?”裘千尺道:“你說話的語調不對,你自小便是這樣,說不得謊,做孃的難道不知?”綠萼靈機一動,咬牙道:“媽,我是騙了你,是爹爹推我入情花叢的。他惱我跟你、幫你,和他作對,說我只要娘,不要爹。他……他拚命要討好那美貌的道姑。”

  裘千尺恨極了丈夫,綠萼這幾句話恰恰打中她心坎,登時深信不疑,忙拉住女兒手掌,溫言道:“萼兒不用煩惱,讓娘來對付這老賊,總須出了咱孃兒倆這口惡氣。”當下命侍女取過剪刀鉗子,先將花枝移開,然後鉗出肌膚中斷折了的小刺。

  綠萼哽咽道:“媽,女兒這番是活不成了。”裘千尺道:“不怕,不怕。咱們還有半枚絕情丹未用,幸好沒給那無情無義的楊過小賊糟蹋了。你服了這半枚丹藥,花毒雖然不能除淨,只要你乖乖的陪着媽媽,對任何臭男子都不理睬,甚至想也不去想他們,那便決計無礙。”裘千尺苦受丈夫的折磨,楊過又不肯做她女婿,恨極了天下的男人,女兒如能終身不嫁,正合她心願,可說再好也沒有。

  綠萼皺眉不語。裘千尺又問:“那老賊和那道姑呢,他們在哪裏?”綠萼道:“我從情花叢中掙扎着爬起,沒敢回頭再看,他們多半仍在那邊。”裘千尺暗自沉吟:“老賊有了強助,必來奪回此谷。谷中弟子多半是他的心腹親信,事到臨頭,必定歸心於老賊,最多也是袖手旁觀,兩不相助,決不會出手與他爲敵。我手足殘廢,所仗的只是一門棗核釘。這暗器出其不意的射出固是威力極大,但老賊既有防備,多半便奈何他不得,如他手持盾牌來攻,我便一籌莫展。那便如何是好?”

  綠萼見母親目光閃爍,沉吟不語,還道她在斟酌自己的說話是真是僞,生怕她問個不休,終於查知真相,自己一番受苦不打緊,取不到解藥,楊過身上的毒質終是難除。她一想到楊過,胸口一陣大疼,“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裘千尺伸手撫摸她頭髮,道:“咱們取絕情丹去。”雙手一拍,命四名侍女將坐椅擡出房門。

  綠萼自楊過去後,一直想知道母親將半枚丹藥藏在何處。曾聽母親說過,丹藥決不能藏在身邊,否則任誰都可殺了她,一搜即得,心想她手足殘廢,行動須人扶持,決不能竄高伏低,也不能藏之於甚麼山洞僻谷,想來定是藏在府第之中。但她數十日來到處查探,丹房、劍室、花園、臥牀,沒一處不詳加察看,始終瞧不出半點端倪,這時見母親命侍女將坐椅擡向大廳,不由得大爲訝異,心想大廳是人人所到之處,最難藏物,何況此刻強敵聚集於廳,正是爲這半枚丹藥而來,難道丹藥便在敵人面前,任其予取予攜麼?

  大廳前後鐵門緊閉,衆弟子手提帶刀漁網監守,見裘千尺到來,上前行禮。爲首的弟子躬身道:“敵人絕無聲息,似是束手待斃。”裘千尺哼了一聲,心道:“井底之蛙,當真不知天高地厚。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今日闖進谷來的這些人物,焉是束手待斃之輩?”說道:“開門!”兩名弟子打開鐵門,另有八名弟子提着兩張漁網,在裘千尺左右護衛,相率進廳。

  只見一燈大師、黃蓉、武三通、耶律齊諸人都坐在大廳一角。裘千尺待椅子着地,舉手說道:“這裏除了黃蓉母女三人,其餘的我可不究擅自闖谷之罪,一齊給我走罷!”黃蓉微笑道:“裘谷主,你大難臨頭,不知快求避解,兀自口出大言,當真令人齒冷。”裘千尺心中一凜,暗想:“她怎知我大難臨頭?難道她已知那老賊回谷?”冷冷的道:“是福是禍,須待報應到來方知。老婦人肢體不全,以殘廢之身,還怕甚麼大難?”

  黃蓉自不知公孫止已回絕情谷,但鑑貌辨色,眼見裘千尺眉間隱有重憂,與適才出廳時飛揚狠惡的神態大不相同,料想谷中或有內變,因此出言試探,聽裘千尺雖然說得嘴硬,自己所料卻多半不錯,說道:“裘谷主,令兄是自行失足摔下深谷而死,絕非小妹所傷。但若你對此事始終耿耿,小妹不避不讓,任你連打三枚棗核釘如何?只是打過之後,小妹不論死活,你卻須賜贈解藥,以救楊過之傷。小妹倘若死了,這裏許多朋友決不記恨,仍然助你解脫大禍,以退內敵。你這項買賣做是不做?”

  黃蓉這般說法,實是讓對方佔盡了便宜,眼見裘千尺除棗核釘厲害之外別無傷敵手段,而大聲說出“內敵”兩字,更是打中她心坎。

  裘千尺心想:“當真有這麼好?”說道:“你是丐幫幫主,諒必言而有信。我打你三枚棗核釘,你當真不避不讓,亦不用兵器格打?”

  黃蓉尚未回答,郭芙搶着道:“我媽只說不避不讓,可沒說不用兵器格打。”黃蓉微笑道:“裘谷主要泄心中惱恨,小妹不用兵刃暗器格打就是。”郭芙叫道:“媽,那怎麼成?”適才她長劍被棗核釘擊斷,知道這暗器力道強勁無比,倘若真的不讓不格,母親血肉之軀如何抵擋得了?黃蓉卻想:“過兒於我郭家一門四人均有大恩,此刻他身上劇毒難解,說甚麼也要叫老太婆交出解藥。她這棗核釘自是天下最凌厲的暗器,任她連打三釘確然十分兇險,稍有疏虞,不免便送了性命。但若非如此,她焉肯交出解藥?”

  黃蓉說這番話時,早已替裘千尺設身處地的想得十分周到,既要讓她泄去心中若干怨毒鬱積,又乘着她內變橫生、憂急驚懼之際,允她禦敵解難,而泄憤之法,正是她惟一能以之傷人的伎倆,縱是裘千尺自己,也提不出更有利的方法來。

  但裘千尺覺得此事太過便宜,未免不近人情,啞聲道:“你是我的對頭死敵,卻甘心受我三枚棗核釘,到底包藏着甚麼詭計,甚麼禍心?”

  黃蓉走上前去,低聲道:“此處耳目衆多,只怕有不少人對你不懷好意,我要在你耳邊說幾句話。”裘千尺向弟子掃射了一眼,心想:“這些人大半是老賊的親信,確是不可不防。”便點了點頭。

  黃蓉湊過頭去,悄聲道:“你的對頭不久便要發難動手,小妹自己何嘗不是身處險地?咱們快快揭過了這場過節,小妹不論死活,大夥兒便可並肩應敵。再者楊過於我有恩,我便送了性命,也要求得絕情丹給他。人生在世,有恩不報,豈不與禽獸無異?”說罷便退開三步,凝目以望。

  裘千尺聽了“有恩不報,豈不與禽獸無異”這話,心中也是一動,暗想:“若不是楊過這小子相救,我此刻還是孤零零的在地底山洞中捱苦受難。”但這念頭便如閃電般一瞬即過,善念消退,噁心立生,冷冷的道:“任你百般花言巧語,老婦人鐵石心腸,不改初衷,來來來,你站開了,喫我三釘!”

  黃蓉衣袖一拂,道:“我拚死挨你三釘便了。”說着縱身退後,站在大廳正中,與裘千尺相距約莫三丈,說道:“請發射罷!”

  武三通等雖然素知黃蓉足智多謀,但裘千尺棗核釘的厲害各人親眼所見,這時見黃蓉空手站立,無不心中惴惴。郭芙更是着急,走過去一拉黃蓉衣袖,低聲道:“媽,咱們找個地方,我把軟蝟甲脫下來給你換上,那就不怕老太婆的棺材釘了。”黃蓉微微一笑,道:“以軟蝟甲擋棗核釘,那又何足爲奇?你且看媽媽的手段。”

  只聽得裘千尺道:“各人閃……”那“開”字尚未出口,棗核釘已疾射而出,直指黃蓉的小腹。這枚棗核釘的去勢真是悍猛無倫,雖是極小的一枚鐵釘,但破空之聲有如尖嘯。黃蓉“啊”的一聲高叫,彎腰捧腹,俯下身去。

  郭芙和武三通等一齊大驚,待要上前相扶,嘯聲又起,這第二枚棗核釘卻是射向黃蓉的胸口。黃蓉仍是一聲大叫,搖搖晃晃的退後幾步,似乎便要摔倒。

  裘千尺見黃蓉果然如言不閃不格,兩枚鐵釘已打中她身上要害,這兩枚鐵釘的力道,便岩石也射入了,何況血肉之軀?但黃蓉身中兩釘,雖似已受重傷,但竟不摔倒,顯是苦苦支撐,要再受自己一釘,裘千尺心下駭然,暗想:“先前見這女子嬌怯怯的模樣,不信她有甚能耐可當丐幫的幫主。如此看來,當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但想她身中兩釘,決計性命不保,就此報了深仇,不禁欣然喜色,波的一聲,第三枚棗核釘又從口裏噴出。這一次卻是射向黃蓉的咽喉,要使鐵釘透喉而過,將殺害兄長的大仇人立斃於當場。

  黃蓉說出甘受三釘之時,尚未籌得善策,只是知道非此不足以換得解藥,縱然身死,也是報了楊過的大恩,但其後與裘千尺一番低語,稍有餘裕,心念電閃,已有了計較。先一陣郭芙的長劍被棗核釘打斷,黃蓉拾起劍頭,藏在衣袖之中,待棗核釘打到,一彎臂便將劍頭擋在釘射到之處。只是釘劍相撞,必有金鐵之聲,她兩次大聲叫喚,便將這聲音掩蓋了過去。這一巧招裘千尺果然並未發覺。

  黃蓉有意裝得身受重傷,既可稍減對方怒氣,也可保全她一谷之主的身份。但第三枚棗核釘直指咽喉,倘若舉起衣袖,以袖中暗藏的劍頭擋格,必被裘千尺瞧出破綻,自己便算毀了“不避不格”的諾言,處此情境,只得行險,當下雙膝微微一曲,待棗核釘對準嘴脣飛到,她胸腹之間早已真氣充溢,張口用力吐出,一股真氣噴將出去。她知道這棗核釘來勢所以這般凌厲,全憑真氣激發,若以氣敵氣,則敵遠我近,大佔便宜,棗核釘縱不從空墮落,來勁也必急減。哪知裘千尺獨居山洞,手足既廢,整日價除了苦練這門棗核功夫之外,心不旁騖。黃蓉功力既不及她深厚,又須處分幫務、助守襄陽,生兒育女、伴夫課徒,哪能如她這般苦心致志?因此一股真氣噴出,棗核釘來勢只略略一緩,勁力仍是猛惡無比。

  黃蓉心中一驚,鐵釘已到嘴脣,當這千鈞一髮之際別無他法,只好張口急咬,硬生生將鐵釘咬住了。這一下只震得滿口牙齒生疼,立足不穩,倒退了兩步。她先前倒退乃是假裝,這次卻真是被鐵釘來勢衝擊而退,也幸好她應變奇速,退步消勢,否則上下四枚門牙非當場跌落不可,饒是如此,也已震得牙齒出血。

  旁觀衆人齊聲驚呼,圍了攏來。黃蓉一仰頭,波的一聲,將棗核釘噴出,釘入橫樑,皺眉道:“裘谷主,小妹受了你這三釘,命不久長,盼你依言賜藥。”裘千尺見她竟能將棗核釘一口咬住,也自駭然,眼見兩枚棗核釘明明射入她體內,何以仍然直立不倒?側目向綠萼望了一眼,心想:“我兒中了情花之毒,別說楊過不允婚事,他便當真是我的女婿,這半枚絕情丹也豈能給他?”但自己親口答應給藥,言入衆人之耳,總不能立時反悔,她雙眼一轉,已有計較,說道:“郭夫人,咱兩人雖然是女流,但行事慷慨有信,當勝鬚眉。你挺身受我三釘,如此氣概,世所罕有,我甚是佩服,解藥便可給你。我若少待有事,仍盼各位援手。”

  郭芙只道母親當真中了鐵釘,叫道:“我媽媽若受重傷,這裏大夥兒都要跟你拚命。”轉頭向黃蓉道:“媽,老太婆的釘子打中了你身上何處?”

  黃蓉不答女兒的問話,向裘千尺道:“小女胡言,谷主不必當真。小妹生平說一是一,自當相助谷主退敵,便請賜藥是幸。”武三通等聽黃蓉說話中氣充沛,聲音爽朗,半點不像受了傷的模樣,漸漸寬心。

  這一層裘千尺也已瞧出,心下驚疑不定,想道:“她有如此武功,我縱要反悔,也不容易,只有以詐道相待。”於是點頭說道:“那麼我先多謝了。”轉頭向女兒道:“萼兒過來,我有言吩咐。”

  黃蓉一生之中,不知對付過多少奸猾無信之徒,裘千尺眼光閃爍不定,如何逃得過她的雙目?她知裘千尺決不肯就此輕易交出解藥,只是要怎生推脫欺詐,一時自是猜想不出。

  只聽裘千尺道:“將我面前數過去的第五塊青磚揭開了。”綠萼大奇:“難道那絕情丹竟是藏在磚下?”黃蓉一聽,暗贊裘千尺心思靈巧:“這絕情丹如此寶貴,不知有多少人在亟亟圖謀。她藏在這當眼之處,確是使人猜想不到,磚下所藏當是真藥無疑。她決不會事先料到有此刻的情勢,因而在磚下預藏假藥。”裘千尺如命人赴丹房或是內室取藥,黃蓉倒也難知取來的絕情丹是真是假,這時見她命女兒揭開青磚,卻是少了一層顧慮。

  綠萼數到第五塊青磚,拔出腰間匕首,從磚縫中插入,揭起磚塊,只見磚下鋪着灰泥,全無異狀。

  裘千尺道:“磚下藏藥之處,大有機密,不能爲外人所知。萼兒,俯耳過來。”黃蓉知道裘千尺狡計將生,當下叫聲“哎喲”,捧腹彎腰,裝得身上傷勢發作,好讓裘千尺防備之心稍減,以便凝神聽她對女兒的說話。豈知裘千尺也已料到了此節,在綠萼耳畔說得聲音極輕,黃蓉雖是全神貫注,也只聽到“絕情丹便在青磚之下”九字。但她早料到絕情丹是在青磚之下,這九個字聽來一無用處,此後只見裘千尺的嘴脣微微顫動,半個字也聽不出來,再看綠萼時,但見她眉尖緊蹙,只是“嗯、嗯、嗯”的答應。

  黃蓉知道眼前已到了緊急關頭,卻不知如何是好,正自惶急,忽聽得一燈大師道:“蓉兒過來,我瞧瞧你的傷勢如何?”黃蓉回過頭來,見一燈坐在屋角,臉上頗有關切之容,心想:“他一搭我的脈搏,便知我非受傷。”於是走過去伸出手掌。一燈伸出三指搭住她的脈腕,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婆婆說……阿彌陀佛……磚下有兩瓶……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東首的藏真藥……阿彌陀佛……西首的藏假藥……阿彌陀佛……叫女兒取西首假藥……阿彌陀佛……假藥給你……阿彌陀佛……”

  一燈大師口誦佛號之時,聲音甚響,說到“磚下有兩瓶”這些話時,聲音放低。黃蓉只聽他說了“老婆婆說”那四個字,即明其理,知道一燈大師數十年潛修,耳聰目明,遠勝常人。佛家原有“天眼通”、“天耳通”之說,佛經上言道,具此大神通者,當深處禪定之際,“能聞六道衆生語言及世間種種音聲,通達無礙”。這般說法過於玄妙,自不可信,但內功深厚、心田澄明之人能聞常人之所不能聞,卻非奇事。裘千尺對女兒低聲細語,一燈大師在數丈外閉目靜坐,一字一語聽得明明白白。他知丹藥真假關連楊過性命,佛家有好生之德,豈能見死不救,於是告知了黃蓉。

  黃蓉待他念兩句佛號,便問:“我的傷能好麼?”“棗核釘能起出麼?”每問一句,剛好將一燈所說“東首的藏真藥”、“西首的藏假藥”那些話掩蓋了。裘千尺向兩人望了幾眼,但見黃蓉臉有憂色,只是詢問自己的傷勢,一燈不住的說“阿彌陀佛”,哪料得到自己奸計已爲對方知悉。

  綠萼聽母親說完,點頭答應,彎下腰來,伸手到磚底的泥中一掏,果有兩個小瓶並列;她心中一酸,暗道:“楊郎啊楊郎,今日我舍卻性命,取真藥給你。這番苦心,你未必知道罷?”當下摸了東首那瓷瓶出來,說道:“媽!絕情丹在這兒了!”她伸手在土下掏摸,只有她才知這瓶子原在東首,裘千尺和黃蓉卻都以爲是從西首取出。

  兩個瓷瓶外形全然相同,瓶中的半枚丹藥模樣也無分別,裘千尺倘不以舌試舐藥味,也是難分真假。她見綠萼取出瓷瓶,心道:“先前我還防這丫頭盜丹藥去討好情郎,現下她也中了情花之毒,自是救自己性命要緊了。”她生性褊狹狠惡,刻薄寡恩,決不信世上有人甘願舍卻自己性命以救旁人,說道:“咱們信守諾言,丹藥交給郭夫人。”綠萼道:“是!”雙手捧着瓷瓶,走向黃蓉。

  黃蓉先襝衽向裘千尺行禮,說道:“多謝厚意。”心中卻想:“既知真藥所在,難道還盜不到麼?”

  正要伸手去接瓷瓶,突然屋頂喀喇一聲響,灰土飛揚,登時開了一個大洞,一人從空躍落,夾手便將綠萼手中的瓷瓶奪了去。綠萼大驚失色,叫道:“爹爹!”

  黃蓉見公孫綠萼臉色大變,極爲惶急,不禁一怔:“公孫止奪去的瓷瓶,明明裝的是假藥,她何必如此着急?”

  便在此時,大廳廳門轟的一聲巨響,震得廳上每一枝紅燭搖晃不已,火焰忽明忽暗,跟着又是一響,門閂從中截斷,兩扇大門左右彈開,走進一男三女。男的正是楊過,女的則是小龍女、程英和陸無雙。

  綠萼見楊過進來,失聲叫道:“楊大哥……”迎上前去,只踏出兩步,立覺不妥,要說的那句話縮回了口中,腳步也即停止。黃蓉一直注視着綠萼的神色,只見她瞧着楊過的眼光之中流露出無限深情、無限焦慮,登時恍然,心道:“蓉兒啊蓉兒,難道你做了媽媽,連女兒家的心事也不懂了?她媽媽命她給我們假藥,但她癡戀過兒,遞過來的卻是真藥,公孫止搶去的正是續命靈丹,她如何不急?”

  第三十二回

  情是何物

  當黃蓉、一燈、郭芙等被困大廳之時,楊過和小龍女在花前並肩共語。不久程英和陸無雙到來。小龍女見程英溫雅靦腆,甚是投緣,拉住她手說話。陸無雙向楊過述說適才跟郭芙比武之事,怎樣譏刺得她哭笑不得,程英又怎樣製得她失劍輸陣。楊過這番再和程陸二女相會,想到她二人對己情意深重,而自己無以還報,心中不免歉仄,眼見陸無雙明知自己已娶小龍女爲妻,卻無怨懟之狀,口口聲聲的說要懲戒郭芙爲自己出氣,而程英對小龍女也是神情親切,自是大爲欣慰。

  四人坐在石上,小龍女和程英說話,楊過和陸無雙說話。但龍程二人性子沉靜,均是不擅言辭,只說得幾句便住了口。楊過和陸無雙卻你一句“傻蛋”、我一句“媳婦兒”的有說有笑。程英突然插口笑道:“楊大哥,你現下有了楊大嫂,叫我表妹可得改改口了。”

  楊過“啊”的一聲伸手按住了口。陸無雙也突然驚覺,羞得滿臉飛紅。程英心中暗悔,想道:“他們隨口說笑,原無他意,我這麼一提,反而着了痕跡。”忙打岔道:“楊大哥,你中了花毒,現下覺得怎樣?”楊過道:“沒甚麼。郭伯母足智多謀,定能設法給我求到靈丹妙藥,我擔心的倒是她的傷勢。”說着向小龍女一指。

  程英和陸無雙一齊失驚,問道:“怎麼?楊大嫂也受了傷嗎?我們竟一點沒瞧出來。”小龍女微笑道:“也沒怎樣。我運內力裹住毒質,不讓它發作,幾天之中,諒無大礙。”陸無雙道:“是甚麼毒?也是情花之毒麼?”小龍女道:“不是,是我師姊的冰魄銀針。”陸無雙道:“原來又是李莫愁這魔頭。傻……楊大哥,你不是瞧過她那本《五毒祕傳》麼?冰魄銀針之毒雖然厲害,卻也並不難解。”

  楊過嘆了口氣,說道:“毒質侵入了臟腑,非尋常解藥可治。”於是將小龍女如何逆轉經脈療傷、郭芙如何誤發毒針之事說了。陸無雙伸手在石上重重一拍,恨恨的道:“郭芙仗着父母之勢,竟是如此無法無天。表姊,咱們不能便此跟她罷休。她父母是當世大俠,便又怎樣?”小龍女道:“這件事也怪不得她,倒和斬斷他的手臂不同。”程英道:“楊大嫂,我師父曾說,以內力裹住毒質,雖可使其一時不致發作,但毒質停留愈久,愈是傷身,須得及早設法解毒纔是。”小龍女“嗯”了一聲。楊過心想:“天竺僧醒轉之後,是否有法可以解毒,實所難言。”他不願多談此事,以增小龍女煩惱和自己傷心,說道:“郭伯母和一燈大師等對付那瘋和尚不知怎樣了,咱們瞧瞧去。”

  當下四人覓路迴向大廳,離廳尚有十餘丈,只見廳頂上人影一閃,認出是公孫止,接着垮喇喇一聲響,見他打破屋頂,跳了下去。楊過生怕公孫止在這屋頂破洞下佈置了帶刀漁網陣,引自己入彀,於是挺玄鐵重劍撞開鐵門,昂首直入。

  公孫止奪得絕情丹到手,雖見黃蓉等好手羣集,卻也不以爲意,心想:“我便打不過,難道還跑不了麼?”正要奪路外闖,猛見楊過破門直入,聲勢威猛之極。他一驚之下,雙足一點,騰身而起,要從屋頂洞中重行躍出,心想眼下首要之事,是將絕情丹送去給李莫愁服食解毒,至於殺裘千尺、奪絕情谷,那是來日方長,不必急急。

  他身子甫起,黃蓉已搶過打狗棒跟着躍高,使個“纏”字訣,往他腳上纏去。裘千尺喝道:“老賊!”呼的一聲,一枚棗核釘往公孫止小腹上射去。公孫止縱起時便已防到此着,揮刀格開鐵釘,上躍之勢竟絲毫不緩,耳聽得風聲勁急,第二枚棗核釘又從斜刺裏射到,但金刀已擊出在外,不及收回再格,黃蓉的打狗棒又跟着纏到,拚着大腿洞穿,也決不能讓鐵釘射入小腹,當下側身橫腿,抵擋鐵釘。

  哪知道裘千尺這一釘竟不是射向公孫止,準頭卻是對住了黃蓉。這一下奇變橫生,連黃蓉也萬萬料想不到,急揮打狗棒擋格,但棗核釘勁力實在太強,只感全身一震,手臂痠軟,拍的一聲,打狗棒掉在地下,身子跟着落地。公孫止上躍之力也盡,落在黃蓉身側,橫刀向她砍去。

  楊過玄鐵劍疾指,一股勁風直掠出去,公孫止的金刀登時被這股凌厲的劍勢逼得盪開了三尺。公孫止只覺敵人劍上勁力有如排山倒海,心下驚駭無已,想不到相隔月餘,這小子斷了右臂,武功反而精進若斯。

  綠萼站在父親與母親之間,她平素對嚴父甚是害怕,從不敢對他多說一言半語,但自從聽了他在斷腸崖前對李莫愁所說的那番話後,傷心到了極處,竟然懼怕盡去,向公孫止道:“爹爹,你打斷媽媽四肢,將她囚禁在地底山洞之中,如此狠心,已是世間罕有。今晚你在斷腸崖前,跟李莫愁又說些甚麼話來?”

  公孫止心中一凜,他與李莫愁在那隱僻之極的處所說話,萬料不到竟會言入旁人之耳。他雖然狠毒,但對女兒如此圖謀,總不免心虛,突然間聽她當衆叫破,不由得臉色大變,道:“甚……甚麼?我沒說甚麼。”

  綠萼淡淡的道:“你要害死女兒,去討好一個跟咱家全不相干的女子。女兒是你親生,你要我死,女兒也不敢違抗。但你手中的絕情丹,卻是媽媽已經答應了給旁人的,你還給我罷!”說着走上兩步,向着他伸出手來。

  公孫止將瓷瓶揣入了懷中,冷笑道:“你母女二人心向外人,一個叛夫,一個逆父,都不是好東西。今日我暫且不來跟你們計較,日後報應到頭,自見分曉。”說着刀劍互撞,發出嗡嗡之聲,大踏步便往外闖。

  楊過聽綠萼直斥公孫止之非,但不明其中原委,當即橫過玄鐵劍,攔住公孫止去路,向綠萼道:“公孫姑娘,我有言請問。”

  公孫綠萼聽了他這句話,一股自憐自傷之意陡然間涌上心頭,暗道:“我捨命爲你取丹之事,決不能讓你知曉。過了幾年,你子孫滿堂,自早把我這苦命女子忘了,又何必爲了此事,使你終生耿耿於懷?”低聲道:“楊大哥有何吩咐?”楊過道:“你適才言道:令尊要害你性命,去討好一個毫不相干的女子,那女子是誰?此事從何說起?”綠萼道:“那女子是李莫愁,至於其中原委……”頓了一頓,說道:“我爹爹雖如此待我,但終是我親生之父,此事做女兒的不便再說……”

  裘千尺喝道:“你說啊!他能做得,你便說不得?”綠萼搖頭道:“楊大哥,那半枚絕情丹,在我爹爹懷中的瓷瓶之內。我……我是個不孝的女兒。”說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縱聲叫道:“媽!”奔向裘千尺身前,撲入她懷中。她說“我是個不孝的女兒”,在裘千尺聽來還道是指違抗父親,其實綠萼心中卻說的是不遵母命。滿廳數十人中,只有黃蓉一人才明白她的真意。

  公孫止見強敵環伺,心下早有計較:“天幸惡婦痰迷心竅,在這緊急關頭去打了郭夫人一枚棗核釘,只要引得她們雙方爭鬥,我便可乘機脫身。”當下縱聲笑道:“好好好,乖女兒,真不枉了爹爹疼愛。你和媽媽守住這邊,要令今日來到咱們絕情谷的外人,個個來得去不得。”說着舉刀提劍,突向倚在椅上的黃蓉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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