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部分

作者:金庸-皇帝之家(原看幫網)
武氏兄弟押着李莫愁到來,武修文聽一燈說這草含有劇毒,說道:“師孃,不如叫這萬惡的女魔頭把草吃了。”一燈道:“善哉!善哉!小小孩兒,不可多起毒心。”武修文急道:“師祖爺爺,難道對這惡魔,你也要心存慈悲麼?”

  這時四周樹木着火,畢卜之聲大作,熱氣越來越是難以忍受。黃蓉道:“大夥先退向東北角石山上再說。”各人奔上斜坡,眼見屋宇連綿,已盡數捲入烈火之中。

  李莫愁被點中了穴道,雖能行走,武功卻半點施展不出,暗自運氣,想悄悄衝開穴道,乘人不防便突然發難,縱然傷不了敵人,自己便可脫身逃走,哪知真氣一動,胸口小腹之中立時劇痛,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她遍身受了情花之刺,先前還仗真氣護身,花毒一時不致發作,這時穴道受制,真氣渙散,花毒越發越猛。她胸腹奇痛,遙遙望見楊過和小龍女並肩而來,一個是英俊瀟灑的美少年,一個是嬌柔婀娜的俏姑娘,眼睛一花,模模糊糊的竟看到是自己刻骨相思的意中人陸展元,另一個卻是他的妻子何沅君。她衝口而出,叫道:“展元,你好狠心,這時還有臉來見我?”心中一動激情,花毒發作得更厲害了,全身打顫,臉上肌肉抽動。衆人見她模樣可怖已極,都不自禁的退開幾步。

  李莫愁一生倨傲,從不向人示弱,但這時心中酸苦,身上劇痛,熬不住叫道:“我好痛啊,快救救我。”朱子柳指着天竺僧的遺體道:“我師叔本可救你,然而你殺死了他。”李莫愁咬着牙齒道:“不錯,是我殺了他,世上的好人壞人我都要殺。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們爲甚麼活着?我要你們一起都死!”她痛得再也忍耐不住,突然間雙臂一振,猛向武敦儒手中所持長劍撞去。武敦儒無日不在想將她一劍刺死,好替亡母報仇,但忽地見她向自己劍尖上撞來,出其不意,吃了一驚,自然而然的縮劍相避。

  李莫愁撞了個空,一個筋斗,骨碌碌的便從山坡上滾下,直跌入烈火之中。衆人齊聲驚叫,從山坡上望下去,只見她霎時間衣衫着火,紅焰火舌,飛舞周身,但她站直了身子,竟是動也不動。衆人無不駭然。

  小龍女想起師門之情,叫道:“師姐,快出來!”但李莫愁挺立在熊熊大火之中,竟是絕不理會。瞬息之間,火焰已將她全身裹住。突然火中傳出一陣淒厲的歌聲:“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唱到這裏,聲若遊絲,悄然而絕。

  小龍女拉着楊過手臂,怔怔的流下淚來。衆人心想李莫愁一生造孽萬端,今日喪命實屬死有餘辜,但她也非天生狠惡,只因誤於情障,以致走入歧途,愈陷愈深,終於不可自拔,思之也是惻然生憫。程英和陸無雙對滿門被害之仇一直念念不忘,然見她下場如此之慘,大仇雖然得報,心中卻無喜悅之情。黃蓉懷中抱着郭襄,想及李莫愁無惡不作,但生平也有一善,於郭襄有月餘養育之恩,於是拿着郭襄的兩隻小手,向火焰中拜了幾拜。

  楊過從斷腸崖前趕回之時,本想到大廳去搶出公孫綠萼的遺體,但火頭從大廳而起,沒行到半路,早已望見廳堂四周烈焰沖天,這時火勢愈大,想起綠萼和李莫愁一善一惡,同是殉情而死,同是葬身火窟,心下黯然,不禁一聲長嘆。

  便在此時,猛聽得東北角山頂上有人縱聲怪笑,有若梟鳴,極是刺耳。楊過沖口而出:“是裘千尺!她怎地到了那邊山頂上去?”小龍女心念一動,道:“咱們再問問她去,是否尚有絕情丹留下?”楊過苦笑道:“龍兒,龍兒,你到這時還想不透麼?”

  黃蓉、武三通、朱子柳等聽小龍女如此說,均想:“何不便問問她去?倘若再求得丹藥,定要迫楊過服食,不容他再這般自暴自棄的毀丹尋死了。”人人心念相同,好幾人齊聲說道:“過去瞧瞧。”武氏父子、耶律齊、完顏萍等搶先拔足便奔。楊過嘆了口氣,微微搖頭,心想:“除非你們能求得仙丹靈藥,使我夫妻同時活命。”

  程英一直在旁默默的瞧着他,突然說道:“楊大哥,你不可拂逆衆人一片好心。咱們都過去罷!”她自來待楊過甚厚,楊過心中極是感激,雖然他情有獨鍾,不能移愛,但對這位紅顏知己相敬殊深。兩人相識以來,她從沒求過他做甚麼事,這時忽地說出這句話來,教楊過萬難拒卻,只得點頭應道:“好,大夥去瞧瞧這老太婆在山頂搗甚麼鬼。”

  一行人依循裘千尺的笑聲奔向山頂。楊過見這山頂草木蕭瑟,正是當日他和公孫綠萼、裘千尺三人從洞中逃出生天之處。今日風物無異,而綠萼固已不在,自己在世上也已爲日無多了。

  衆人行到離山頂約有裏許之處,已看清楚裘千尺獨自坐在山巔一張太師椅中,仰天狂笑,狀若瘋狂。陸無雙道:“她只怕是失心瘋了。”黃蓉道:“大家別走近了,這人心腸毒辣,須防有甚詭計。我瞧她未必便真是瘋顛。”衆人怕她棗核釘厲害,遠遠的站住了腳。黃蓉提一口氣,正欲出言,忽見對面山石後轉出一人,藍衫方巾,正是公孫止。

  他脫下長袍,拿在右手一揮,勁透衫尾,長袍登時挺得筆直,衆人暗暗喝彩。只聽他大聲獰笑,喝道:“惡毒老婦,你一把大火,將我祖先數百年相傳的大好基業燒得乾乾淨淨,今日還饒得過你麼?”說着揮動長衫,向裘千尺奔去。

  只聽得颼的一聲響,裘千尺吐出一枚棗核釘,向公孫止激射過去。破空之聲在高山之巔發出,鐵釘射程又遠,響聲更是尖銳威盛。公孫止長袍一抖,已將鐵釘裹住。棗核釘力道極強,但長袍將它勁力拉得偏了,雖然刺破了數層長袍,卻已打不到身上。公孫止初時還料不定手中長袍是否真能擋得住棗核釘,只是心中惱怒已極,見她獨坐山巔,孤立無援,正是殺她的良機,否則待山下敵人趕到便不能下手了,是以冒險疾衝而上,待見棗核釘傷不得自己,腳下奔跑更速。裘千尺見他奔近,驚叫:“快救人哪!”神色惶恐之極。

  郭芙道:“媽,這老頭兒要殺人了!”黃蓉心中不解:“這老婦明明沒瘋,卻何以大聲發笑,將他招來?”只聽得呼呼兩聲,裘千尺接連發出兩枚棗核釘,兩人相距近了,鐵釘去勢更急。公孫止長衫連揮,一一盪開,忽地裏他長聲大叫,身子猛然不見,縮入了地中。裘千尺哈哈大笑。

  那笑聲只發出“哈哈……”兩響,地底下忽然飛出一件長袍,裹住裘千尺的坐椅,將她連人帶椅的拖進了地底。裘千尺的笑聲忽然變爲尖叫,夾着公孫止驚惶恐怖的呼聲從地底傳上。這聲音好一陣不絕,驀地裏一片寂靜,無聲無息。

  衆人在山腰間看得清楚、聽得明白,面面相覷,不明其理,只有楊過懂得其中的緣故,不禁暗歎:“報應,報應!”衆人加快腳步,奔到山巔,只見四名婢女屍橫就地,旁邊一個大洞,向下望去,黑黝黝的深不見底。

  原來裘千尺在地底山洞中受盡了折磨,心中怨毒極深,先是一把火將絕情莊燒成了白地,再命婢女將自己擡到這山巔之上。當日楊過和綠萼從地洞中救她出來,便由這山巔的孔穴中脫身。她命四名婢女攀折樹枝,拔了枯草,將孔穴掩沒,然後擊斃婢女,縱聲發笑,至於她發釘、喫驚,全是假裝,好使公孫止不起疑心。

  公孫止不知這荒山之巔有此孔穴,飛步奔來時終於踏上了陷阱。但他垂死尚要掙扎,揮出長袍想拉住裘千尺的坐椅,以便翻身而上,豈知一拉之下,兩人一起摔落。想不到兩人生時切齒爲仇,到頭來卻同刻而死,同穴而葬。這一跌百餘丈,一對生死冤家化成一團肉泥,你身中有我,我身中有你,再也分拆不開。

  楊過說出原委,衆人盡皆嘆息。程英、耶律齊兄妹等掘了一個大坑,將四名婢女葬了。眼見絕情谷中火勢正烈,已無可安居之處,衆人於一日之間見了不少人死亡,覺得這谷中處處隱伏危機,均盼儘早離去。

  朱子柳又道:“楊兄弟受毒後未獲解藥,我們須得及早去尋訪名醫,好爲他醫治。”衆人齊聲稱是。黃蓉卻道:“不,今日還去不得。”朱子柳道:“郭夫人有何高見?”黃蓉皺眉道:“我受了裘千尺棗核釘的震盪,一直內息不調,今晚委屈各位便在谷中露宿一宵,待明日再行如何?”衆人聽得她身子不適,自無異議,當下分頭去尋山洞之類的住宿之地。

  小龍女和楊過並肩而行,正要下山,黃蓉道:“龍家妹妹,你過來,我有幾句話跟你說。”說着將郭襄交給郭芙抱着,過去攜了小龍女的手,向楊過微微一笑,道:“過兒,你放心,她既已和你成婚,我決不會勸她跟你離異。”楊過一笑不答,心中奇怪:“郭伯母要跟她說些甚麼?”眼見兩人攜手走到山下一株大樹下坐了下來,雖然納悶,卻也不便過去,轉念一想:“龍兒甚麼也不會瞞我,待會何愁她不說?”

  黃蓉拉着小龍女的手坐下,說道:“龍家妹妹,我那莽撞胡塗的女孩兒對你和過兒多有得罪,我實是萬分的過意不去。”小龍女道:“那沒甚麼。”心中卻道:“她一枚毒針要了我們兩人的性命,你縱然說萬分的過意不去,又有甚麼用了?”

  黃蓉見她神色黯然,心中更是歉仄。她當時未入古墓,未悉原委,只道銀針雖毒,亦不難治,當年武三通、楊過等均受其毒,後來一一治癒,哪想得到小龍女卻是適當經脈逆轉之際爲郭芙髮針射中,實已制了她死命,說道:“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要向妹妹請教。你辛辛苦苦的奪得了絕情丹,過兒卻不肯服,竟投入了萬丈深淵之中,那是甚麼緣故?”

  小龍女輕輕嘆了口氣,心想:“我性命已在旦夕之間,過兒對我情意深重,焉肯獨活?但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多說,徒然多起波瀾?”只道:“他脾氣有點古怪。”

  黃蓉道:“過兒是個至性至情之人,想是他見公孫姑娘爲此丹捨身,心中不忍,因此情願不服,以報答這位紅顏知己。妹妹,他這番念頭固然令人起敬,但人死不能復生,他如此堅執,反倒違逆公孫姑娘捨身求丹之意了。”小龍女點了點頭。

  黃蓉又道:“過兒只聽你一人的話,你好好勸勸他罷。”小龍女悽然道:“他便肯聽我的話,這世上又哪裏再有絕情丹?”黃蓉說道:“絕情丹雖然沒有,他體內情花之毒未必便不能解,所難者是他不肯服藥。”小龍女又驚又喜,站起身來,說道:“那……那是甚麼解藥啊?”黃蓉拉着她手,道:“你坐下。”從懷中取出一株深紫色的小草,說道:“這是斷腸草,那天竺僧臨死之際,手中持着這棵小草。朱子柳大哥言道,天竺僧出去找尋解藥,突然中針而斃。你可見到他人雖斷氣,臉上猶帶笑容?自是因找到此草而喜。我師父洪七公他老人家曾道:凡毒蛇出沒之處,七步內必有解救蛇毒之藥,其他毒物,無不如此,這是天地間萬物生克的至理。這斷腸草正好生在情花樹下,雖說此草具有劇毒,但我反覆思量,此草以毒攻毒,正是情花的對頭剋星。”

  這番話只聽得小龍女連連點頭。黃蓉道:“服這毒草自是幹冒大險,但反正已然無藥可救,咱們死裏求生,務當一試。據我細想,十成中倒有九成生效。”小龍女素知黃蓉多智,她既說得如此斷定,諒無乖誤,何況除此之外亦無他法。眼見李莫愁身上情花之毒發作,其疼痛難當之狀令人心悸神飛,萬一斷腸草治不好情花之毒,楊過反而被草藥毒斃,那也勝於因情花之毒發作而死。她低頭沉吟,心意已決,道:“好,我便勸他服食。”

  黃蓉又從懷中取出一大把斷腸草來,交給了小龍女,說道:“我一路拔取,這許多總該夠了。你要他先服少量,運氣護住臟腑,瞧功效如何,再行酌量增減。”小龍女收入懷中,向黃蓉盈盈拜倒,低聲道:“過兒他……他一生孤苦,行事任性。郭夫人你要好好照看他些。”黃蓉忙伸手扶起,笑道:“你照看着他,勝我百倍,待襄陽圍解之後,咱們同到桃花島上盤桓些時。”

  她雖聰明,卻哪想得到小龍女自知命不久長,這幾句話是全心全意的求她照顧楊過。黃蓉擡起頭來,只見楊過遠遠站在對面山之中,凝望着小龍女。

  楊過一直便望着小龍女,只是聽不見她和黃蓉的說話,見黃蓉走開,便緩緩過來。小龍女站起身來,說道:“今兒見了許多慘事,可是咱們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過兒,旁人的事兒,咱們一概不提,你陪我走走。”楊過道:“好,我也正是這個意思。”兩人手攜着手,順着山腰的幽徑走去。

  行不多時,見一男一女並肩在山石旁偶偶細語,卻是武敦儒和耶律燕。楊過微微一笑,加快腳步,走過兩人身畔。忽聽前面樹叢中傳出嬉笑之聲,完顏萍奔了出來,後面一人笑道:“瞧你逃到哪兒去?”完顏萍見到楊過二人,臉上一紅,叫道:“楊大哥、大嫂!”轉身奔入左首林中,跟着武修文從樹叢中出來,追入林去。

  楊過低聲吟道:“問世間,情是何物?”頓了一頓,道:“沒多久之前,武氏兄弟爲了郭姑娘要死要活,可是一轉眼間,兩人便移情別向。有的人一生一世只鍾情於一人,但似公孫止、裘千尺這般,卻難說得很了。唉,問世間,情是何物?這一句話也真該問。”小龍女低頭沉思,默默無言。

  兩人緩緩走到山腳下,回頭只見夕陽在山,照得半天雲彩紅中泛紫,藍天薄霧襯着山頂積雪,實是美豔難以言宣,兩人想到在世之時無多,對這麗景更是留戀。

  小龍女癡癡的望了一會,忽問:“你說人死之後,真要去陰世,真是有個閻羅王麼?”楊過道:“但願如此。陰世便有刀山油鍋諸般苦刑,也還是有陰世的好。否則,渺渺茫茫,咱倆可永不能相見聚會了。”小龍女道:“是啊,但願得真有個陰世纔好。聽說黃泉路上有個孟婆,她讓你喝一碗湯,陽世種種你便盡都忘了。這碗湯啊,我可不喝。過兒,我要永永遠遠記着你的恩情。”她善於自制,雖然心中悲傷,語氣還是平平淡淡。楊過卻實在忍耐不住了,轉過身去,拭了拭眼淚。

  小龍女嘆道:“幽冥之事,究屬渺茫,能夠不死,總是不死的好。過兒,你瞧這朵花兒多好看。”楊過順着她的手指,見路邊一朵深紅色的鮮花正自盛放,直有碗口來大,在風中微微顫動,似牡丹不是牡丹,似芍藥不是芍藥,說道:“這花當真少見,隆冬之際,尚開得這般燦爛。我給他取個名兒,便叫作龍女花罷。”說着走過去摘下,插在小龍女鬢邊。小龍女笑道:“多謝你啦。給了我一朵好花,給花取了個好名兒。”

  兩人又行一陣,在一片草地上坐了下來。小龍女道:“你還記得那日拜我爲師的情景麼?”楊過道:“怎不記得?”小龍女道:“你發過誓,說這一生永遠聽我的話,不管我說甚麼,你總是不會違拗。現下我做了你的妻子,你說該當由我‘出嫁從夫’呢,還是由你‘不違師命’?”楊過笑道:“你說甚麼,我便做甚麼,師命不敢違,妻命更加不敢違。”小龍女道:“嗯,你可要記得纔好。”

  兩人偎倚着坐在草地上,遙遙聽見武三通高呼兩人前去用食,楊過和小龍女相視一笑,均想:“何必爲了一餐,舍卻如此美景?”過了一會,天色漸黑,兩人累了一日一夜,身上又各受傷,終於都慢慢合上眼睛睡着了。

  睡到中夜,楊過迷迷糊糊道:“龍兒,你冷嗎?”要伸手把她摟在懷裏,哪知一摟卻摟了個空。楊過吃了一驚,睜開眼來,身邊空空,小龍女已不知到了何處。他急躍而起,轉身四望,冷月當空,銀光遍地,空山寂寂,花影重重,哪裏有小龍女在?楊過急奔上山,大聲呼道:“龍兒,龍兒!”

  他在山巔大叫:“龍兒,龍兒!”四下裏山谷鳴響,傳回來“龍兒,龍兒!”的呼聲,但小龍女始終沒有回答。楊過心中驚詫:“她到了哪裏去呢?這山中不見得有甚麼猛禽怪獸,便是有,也傷她不得。倘若夜中猝遇強敵,她睡在我身旁,我決不致毫無知覺。”

  他這麼大聲呼叫,一燈、黃蓉、朱子柳等盡皆驚醒。衆人聽說小龍女突然不知去向,個個都大感詫異,分頭在絕情谷四周尋找,卻哪有她的蹤跡?

  楊過急奔疾走,如癲如狂。終於各人重行會聚,楊過也靜了下來,心想:“她必是自行離去,我才一無所知。但爲甚麼要走?此事定與郭夫人日間跟她所說的話有關。當日她悄然遠行,終於到這絕情谷來,也便因郭夫人一番說話而起。”大聲問道:“郭伯母,你日間到底跟她說了些甚麼話?”

  黃蓉也想不出小龍女何以會忽地失蹤,見楊過額上青筋暴起,更是擔心,說道:“我要她勸你服那斷腸草,或可解你體內情花之毒。”楊過沖口而出:“她既活不成,我又何必獨自活在世間?”黃蓉安慰道:“你不用心急。龍姑娘一時不知去了哪裏,她武功高強,哪裏會有不測?怎說得上‘活不成’三字?”楊過焦急之下,難以自制,大聲道:“你的寶貝女兒用冰魄銀針打中了她,那時她正當逆轉經脈療傷,劇毒盡數吸入了丹田內臟。她又不是神仙,怎麼還活得成?”

  黃蓉怎料得到竟有此事?她雖聽女兒說在古墓中以冰魄銀針誤傷了楊龍二人,但想他夫妻均是古墓派傳人,與李莫愁同出一派,自有本門解藥,只不過一時疼痛,決無後患,這時聽楊過一說,驚得臉都白了。她動念極快,立時想到:“原來過兒不肯服那絕情丹,是爲了妻子性命難保,是以不願獨生。那麼龍姑娘去了哪裏呢?”擡頭向公孫止和裘千尺失足墮入深洞的那山峯望了一眼,不禁打了個寒戰。

  楊過目不轉瞬的凝視着她,黃蓉望着那山峯發戰,這心意他如何不知?霎時之間又驚又怒,說道:“她既已性命難保,你便勸她自盡,好救我一命,是不是?你自以爲是對我一番善心,我……我……我好恨你……”說到這裏,氣塞胸臆,仰天便倒,竟自暈了過去。

  一燈伸手在他背上推拿了一會,楊過悠悠醒轉。黃蓉說道:“我只勸她救你性命,決沒勸她自盡,你若不信,也只由得你。”衆人面面相覷,實不知該當如何。黃蓉道:“咱們上這山峯去瞧瞧。”當下衆人一齊上峯,向深洞中望下去,卻是黑黝黝的甚麼也瞧不見。

  程英忽道:“咱們搓樹皮打條長索,讓我到那深洞中去探一探。楊大嫂萬一……萬一不幸失足……”黃蓉點頭道:“咱們總須查個水落石出。”

  當下各人舉刀揮劍,割切樹皮搓結繩索,人多力強,到天明時便已結成一條百餘丈的繩索。衆小輩紛紛請纓,自願下洞。楊過道:“我下去瞧。”衆人望着黃蓉,聽她示下。黃蓉知楊過對自己已然起疑,倘若出言阻止,他必不肯聽,但若讓他下去,說不定小龍女當真跌死在內,他怎肯再會上來?一時躊躇不語。

  程英毅然道:“楊大哥,我下去。你信得過我麼?”除小龍女外,楊過最服的便是程英,自己也確是憂心如焚,手足無力,便點了點頭。武氏父子和耶律齊等拉住長索,將程英緩緩縋將下去。長索直放到只餘數丈,程英方始着地。

  衆人團團站在洞口周圍,誰都不開口說話,怔怔的望着山洞,只待程英上來傳報消息。各人越是心焦,程英始終遲遲不上。黃蓉和朱子柳對望一眼,兩人是同樣的心思:“倘若小龍女真的死在下面,楊過定要躍下洞去,須得及時拉住了他。”

  楊過向黃蓉和朱子柳望了一眼,心道:“我若要尋死,自會悄悄的自求了斷,難道會在這兒跟你們拉拉扯扯,效那愚夫愚婦所爲麼?”

  只見武三通手中執着的繩索突然晃動,郭芙、武氏兄弟等齊聲叫道:“快拉她上來。”各人合力拉繩,將程英吊上。程英未出洞口,已大聲叫道:“沒有,楊大嫂不在。”衆人大喜,不約而同吁了口長氣。片刻間程英鑽出洞來,說道:“楊大哥,我到處都仔細瞧過了,下面只有公孫止夫婦粉身碎骨的遺骸,再無別物。”

  朱子柳沉吟道:“咱們四下裏都找遍了,想來龍姑娘此時定已出谷。”陸無雙忽道:“還有一處沒去瞧過,說不定她正在設法撈那顆絕情丹上來……”

  楊過心頭一震,沒聽她說完,發足便往斷腸崖奔去。他一面急奔,一面大呼:“龍兒,龍兒!”到得崖前,俯視深谷,但見灰霧茫茫,哪有人影?

  尋思:“龍兒心思單純,如有甚麼心事,決計不會對我隱瞞。”逐一回想小龍女說過的言語:“她只說過,要我記得永遠聽她吩咐的誓言。我自是永不違拗她的心意,那又何消說得?可是她並沒吩咐過我甚麼啊?”擡起頭來,低聲道:“龍兒,龍兒,你到底去了哪裏?要我遵從你甚麼話呢?”眼望着對面的斷腸崖,隱隱約約間便似見一個白衣姑娘鬢佩紅花、身形飄忽,手執雙劍正與公孫止激鬥。他大叫一聲:“龍兒!”一定神,哪裏有小龍女在?只見一團團白霧隨風飄蕩而已,但那朵紅花卻當真是在對面山崖之下。

  他心中奇怪:“昨日龍兒與公孫止在此相鬥,明明未見有此花在。此處全是山石,草木不生,怎會有花?若說是風吹來,又怎能如此湊巧?”當下提一口氣,從石樑奔到崖上。走到臨近,不禁胸口騰的一震,這正是他昨日摘來插在小龍女鬢邊那一朵,左側兩片花瓣微現憔悴之色,他認得清清楚楚,昨晚臨睡,這朵紅花仍在小龍女鬢邊,花既在此,小龍女昨夜自是到過此處了。

  楊過俯身拾起花朵,只見花下有個紙包,忙打開紙包,裏面包着一束深紫色的小草,正是情花樹下的斷腸草。他心中怦怦亂跳,拿着那張包草的白紙翻來覆去細看,上面並無字跡,忽聽得隔崖陸無雙叫道:“楊大哥,你在那邊幹麼啊?”楊過一回頭,猛見崖壁上用劍尖刻着兩行字,一行大的寫道:“十六年後,在此重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另一行較小的字寫道:“小龍女囑夫君楊郎,珍重萬千,務求相聚。”

  楊過癡癡的望着那兩行字,一時間心慌意亂,實不明是何用意,心想:“她約我十六年後在此重會,那麼她到哪裏去了呢?她身中劇毒,難以痊可,十天半月都未必捱得到,怎能有十六年之約?她明明知道我已將絕情丹摔去,又怎能期我於十六年之後?”他越想心緒越亂,身子搖搖欲墜。

  衆人在對崖見他如癡如狂,深怕他一個失足,便此墮入谷底深淵。倘若過去相勸,那崖上只能再容一人,如楊過真的發起狂來,他武功又高,無人制他得住,勢必被他一同拖墮深淵。黃蓉眉頭微蹙,對程英道:“師妹,他似乎還肯聽你話。”程英點點頭,道:“是!我過去瞧瞧。”說着飛身上了石樑,向楊過走去。

  楊過聽得背後腳步聲,大聲喝道:“誰也不許過來!”猛地轉身,眼中射出兇光。程英柔聲道:“楊大哥,是我啊。我只是助你找尋楊大嫂,別無他意。”楊過凝視着程英,過了半晌,眼色漸漸柔和。

  程英向前走了一步,道:“這朵紅花,是楊大嫂留下的麼?”楊過道:“是啊。爲甚麼要十六年?爲甚麼要十六年?”程英緩步走到崖上,順着楊過的目光,向石壁上那兩行字低聲讀了一遍,也是大惑不解,說道:“郭夫人足智多謀,料事如神,誰也比她不上。咱們問她去,必有明解。”楊過道:“不錯。石樑滑溜,你腳下小心。”當下飛身過了對山,將崖壁的兩行字對黃蓉說了。

  黃蓉默默沉思了一會,突然兩眼發亮,雙手一拍,笑道:“過兒,大喜,大喜!”楊過驚喜交集,顫聲道:“你說……說是喜訊麼?”黃蓉道:“這個自然。龍家妹子遇到了南海神尼,當真是曠世奇緣。”楊過臉色迷惘,問道:“南海神尼?那是誰?”

  黃蓉道:“南海神尼是佛門中的大聖,佛法與武功上的修爲俱是深不可測。只因她足跡罕履中土,是以中原武林人士極少有人知她老人家的大名。我爹爹當年曾見過她一面,承蒙授以一路掌法,一生受用無窮。嗯,那是十六、三十二,不錯,是三十二年之前的事了。”楊過將信將疑,喃喃的道:“三十二年?”

  黃蓉道:“是啊,這位神尼只怕已近百歲高齡。我爹爹說,每隔十六年,她老人家便來中土一行,惡人撞到了她那是前世不修。好人遇到了,她老人家必有慈悲。龍家妹子這等美豔如仙的人物,她老人家定是十分歡喜,將她收作徒兒,帶到南海去了。”楊過喃喃的道:“隔十六年,隔十六年。一燈大師,此事當真麼?”一燈“嗯”的一聲。

  黃蓉搶着道:“這位神尼佛法雖深,脾氣卻有點古怪。大師,你見過她老人家麼?”一燈搖頭道:“老衲無緣,未曾得見。”黃蓉嘆道:“她老人家便是有一點不通情理,想人家少年夫妻,如花年華,卻要他們生生的分隔十六年,那不是太殘忍了麼?龍妹妹武功已這麼高,再學十六年,難道真要把丈夫製得服服貼貼才罷手麼?”說着哈哈一笑。

  楊過道:“不,郭伯母,那倒不是的。”黃蓉問道:“怎麼?”楊過道:“龍兒毒入臟腑,性命難保,倘若真的蒙神尼她老人家垂青,那麼這十六年之中,定是神尼以大神通驅除她體內劇毒。我總道……總道那是再也治不好的了。”

  黃蓉嘆了口氣,說道:“芙兒莽撞傷人,我……我真是慚愧無地。過兒,你這番猜測似乎更近情理。龍妹妹毒入臟腑,神尼便有仙丹妙藥,也非短時能將劇毒除盡。只盼她早日康復,神尼忽發善心,不用這麼久,便放她和你相會了。”

  楊過從未聽說過“南海神尼”的名字,心頭恍恍惚惚,欲待不信,但花草在手,字跡在石,卻是千真萬確之事,小龍女如真遇到不測,又怎能有十六年之約?他沉吟半晌,又問:“郭伯母,你怎知是南海神尼收了她去?她又怎地不在壁上書下真情,也好免我牽掛?”

  黃蓉道:“我是從‘十六年後’這四字中推想出來的。我只知南海神尼每隔十六年一履中土,除她之外,並無別人有此等奇習。一燈大師,你想得起另有旁人麼?”一燈搖頭道:“沒有。”黃蓉道:“這位神尼連她名字也不準旁人提,怎許龍妹妹在石上書她名號?就可惜這斷腸草不知能否解得你體內之毒,倘若……唉,十六年後龍妹妹欣然歸來,要是見不到你,只怕她也不肯再活了。”

  楊過眼眶淚水充盈,望出來模糊一片,依稀若見對面崖上有個白影徘徊,似是十六年後小龍女在此尋覓,卻是失望傷心,尋不到自己。一陣冷風吹來,他機伶伶打個冷戰,毅然道:“郭伯母,那我便到南海去找她,但不知神尼她老人家駐錫何處?”

  黃蓉道:“你千萬莫作此想,南海神尼所住的大智島豈容外人涉足?而男子一登此島,更是立召殺身之禍。我爹爹頗蒙神尼青目,也從未敢赴大智島拜謁。龍妹妹既蒙神尼她老人家收留,相見有日,十六年彈指即過,又何必急在一時?”

  楊過瞪着黃蓉,厲聲道:“郭伯母,你這番話到底是真是假?”黃蓉道:“你再去瞧瞧石壁上的字跡,若非龍家妹子所書,我說的自然也未必是真。”楊過道:“那字跡沒錯。她寫我這‘楊’字,右邊那‘日’字下總是少寫一畫,這不是別人假冒的。”黃蓉拍手道:“那便好了。不瞞你說,我只覺此事太過湊巧,一直還疑心是朱大哥暗中佈置了來讓你寬心的呢。”

  楊過低頭沉思半晌,說道:“好,我便服這斷腸草試試,倘若無效,十六年後,請郭伯母告知我那苦命的妻子罷!”轉頭向朱子柳說道:“朱大叔,但不知這草如何服法?”

  朱子柳只知這斷腸草劇毒無比,如何用來以毒攻毒卻全無頭緒,向一燈道:“師父,此事須聽你老人家示下。”

  一燈伸出右手食指,在楊過的“少海”、“通裏”、“神門”、“少衝”四處穴道上緩緩各點一指。這四穴都屬於陽氣初生的“手少陽心經”。楊過但覺一股緩氣自四穴通向胸口,心中悶塞之意立時大減。一燈道:“情花之毒既與心意相通,料想斷腸草解毒之時也必攻心。我點你四穴,護住心脈。你先服一棵試試。”楊過躬身道謝。一燈嘆道:“我師弟若在,他必能配以君臣調和的良藥,也不用咱們這般提心吊膽的暗中摸索了。”

  楊過當得悉天竺僧被李莫愁打死之時,料知小龍女無法治癒,死志早決,但此刻想到十六年之約,求生意念復又大旺,於是取出一棵斷腸草來,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但覺奇臭無比,而其味苦極,遠勝黃蓮。他連草帶汁吞入肚中,此前他不願獨活,這時卻惟恐先死,只怕十六年後小龍女重來斷腸崖時找不到自己,那時她傷心失望,如何能忍?當即盤膝坐下,潛運內力,護住心脈和丹田,過不多時,腹中猛地一動,跟着便大痛起來。

  這痛楚就如千萬枚鋼針同時在腹中扎刺,又如肚腸寸寸斷絕,“斷腸”二字,實非虛言。楊過一聲不哼,出力強忍,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疼痛更遍及全身,四肢百骸,盡受荼毒,但一塊心田始終暖和舒暢,足見一燈大師的一陽指神功實是精深卓絕。這番疼痛足足持續了小半個時辰,他才覺痛楚又漸漸迴歸肚腹,忽的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血來。這口血殷紅燦爛,比尋常人血鮮豔得多。

  程英、陸無雙等見他吐血,都是“啊”的一聲輕呼。一燈大師卻是臉有喜色,低聲道:“師弟,師弟,你雖身死,仍有遺惠於人。”楊過一躍而起,道:“我這條命是天竺神僧、大師和郭伯母三位救的。”

  陸無雙喜道:“你身上的毒質都解去了嗎?”楊過道:“哪有這麼快?但既知此草有效,每日服他一棵,毒性總能逐步減輕。”陸無雙道:“你怎知毒性何日除淨?如果體內已經無毒,你仍然喫之不已,豈不是肚腸都爛斷了麼?”楊過道:“這個我可自知,如毒性未淨,倘若……倘若心中情慾不淨,胸口便會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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