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部分

作者:金庸-皇帝之家(原看幫網)
煞神鬼給他嘯聲震盪之下,雖然翻身站起,但心魂未定,一時答不出話來。長鬚鬼一揖至地,恭恭敬敬的道:“神鵰大俠,你老人家的武功跟我們天差地遠,西山一窟鬼如何敢跟你動手?我們性命都是你老人家救的,你此後有何差遣,我們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無不遵從。你要叫我們兄弟退出山西,我們立時便走,決不敢有片刻停留。”

  楊過見了他的神情,心中早在懷疑,這時聽了他說話,問道:“尊駕可是姓樊,大號叫作一翁麼?”

  這長鬚鬼正是絕情谷中公孫止的首徒樊一翁,他自蒙楊過饒了性命,僻地隱居,數年來重入江湖,仗着一身卓絕武功,成爲西山一窟鬼之首。他和楊過相見之時,楊過尚未斷臂,這時戴上了人皮面具,自更認他不出,當即躬身答道:“小人正是樊一翁,聽從神鵰大俠吩咐。”

  楊過微微一笑,舉手道:“不敢!各位既願聽從在下之言,那也不用退出山西境界。煞神鬼老兄,你放你那四個妾侍回家去罷!”煞神鬼道:“是!”頓了一頓,說道:“四個賤人倘若不肯走,小人用大棍子轟她們出去。”

  楊過一怔,想起當日煞神鬼五個妻妾跪地爲他求情的神色,倒似對他真有情義,倘若她們情願跟他,而他反而硬轟四妾出門,只怕反而傷了她們之心,於是笑道:“那也不用。她們倘若願走,你不得強留,如果願意跟你,唉,那有甚麼法子?你說還要娶四個妾侍,這話當真?”煞神鬼道:“小人不要臉,家裏大老婆小老婆打打鬧鬧,累得神鵰大俠費心,又險些害了各位兄弟姊妹的性命,如何再敢胡作非爲?小人便有這膽子,我大哥也決不容許。”衆人一聽,都笑了起來。

  楊過道:“好啦,我的事已經了結,你們雙方動手便是。”說着和神鵰退在一旁,負手背後,只待史氏兄弟和西山十鬼再鬥。

  樊一翁叉手上前,向史伯威道:“西山十鬼擅闖寶莊,落得個個遍體鱗傷,今日暫且別過,但不知寶莊要在山西安業呢?還是回涼州去?我們好上門拜訪啊。”

  史伯威聽他言語之中,意思是要登門尋仇,昂然道:“我們兄弟在涼州恭候大駕。倘若我三弟竟然……竟然因此不治,這深仇大恨豈能罷休?不用各位駕臨涼州,我們四兄弟自會上門。”

  樊一翁一怔,說道:“史三哥本就有病,這事跟我們有何干系,倒要請教。”史伯威怒氣上衝,滿臉通紅,喝道:“我三弟……”史叔剛一聲長嘆,說道:“大哥,這事不用再提了。西山一窟鬼也是無心之失,小弟命該如此,不必多結無謂的冤家。”

  史伯威強忍怒氣,道:“好!”向樊一翁一抱拳,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轉頭向楊過道:“神鵰大俠,我兄弟再練三十年武功,也不是你的對手,只好服輸,這是輸得口服心服。此後也不敢再見你面,你到哪裏,我們先行退避便是。”楊過笑道:“史大哥言重了。”

  史伯威道:“走罷!”走到史叔剛身邊,伸手扶住他的胳臂,轉身便行。

  樊一翁聽他言語中有許多不解之處,忙道:“史大哥請留步。史三哥說我們是無心之失,除了我們十兄弟擅闖寶莊之外,是否此外尚有冒犯之處?倘若真是我們的不是,西山一窟鬼殺頭尚且不懼,何懼向賢昆仲磕頭賠禮?”

  史伯威適才見他們在羣獸圍攻之下互擲皮帽,個個確是不怕死的硬漢,倒也是非分明,悽然道:“你們驚走了九尾靈狐,使我三弟的內傷無法醫治,縱然磕一千個頭、一萬個頭,又有何用?”樊一翁吃了一驚,想起史氏兄弟率領羣獸大舉追逐那隻小狐狸,想不到這隻小畜生竟有這等重大幹系?

  煞神鬼道:“這隻小狐狸有甚麼用?嗯,既與史三哥貴體有關,大夥兒合力追捕便是,諒那小小一隻狐狸,何足道哉?”史季強大聲道:“甚麼何足道哉?你只要捉得住這隻九尾靈狐,我史老四給你磕一百個響頭,啊哈!便是磕一千個頭,我也心甘情願。”說到這裏,語音竟有些嗚咽。

  樊一翁心想:“史氏兄弟善於馴獸,當今之世,再無勝得過他們的了。他們既說得如此艱難,旁人還有甚麼指望?”想到這裏,不自禁的向楊過瞧了一眼。

  郭襄忍不住插口道:“你們說來說去,怎地不求求神鵰俠?”管見子史仲猛心中一動,尋思:“這位神鵰俠武功深不可測,說不定他有法子。”當下說道:“小姑娘你知道甚麼?除非是大羅金仙下凡,否則還有誰能捕得那頭九尾靈狐?”楊過微微一笑,明知他是出言相激,卻不接口。郭襄道:“這九尾靈狐到底有甚麼希奇,請史二叔說來聽聽。”

  史仲猛嘆了口氣,道:“前年歲尾,我三弟在涼州打抱不平,和人動手,對方突然使用詭計,我三弟一個不慎,身受重傷……”

  郭襄奇道:“這位史三哥武功好得很啊,是誰這等厲害?竟能傷得了他?”史叔剛道:“姑娘謬讚。在下這點點微末本領,實如螢火之光。姑娘這般說,豈不讓神鵰大俠笑掉了牙齒?”郭襄向神鵰一瞥,說道:“他!他自然不同。我說是旁人啊。”

  史仲猛道:“打傷我三弟的,是個蒙古王子,名叫霍都,聽說是蒙古第一護國大師金輪法王的弟子。”楊過微微頷首,心道:“原來是他,怪不得有此功夫。”

  郭襄向楊過道:“神鵰俠,請你去把這蒙古王子痛打一頓,爲史三叔報了這個仇罷!”史仲猛道:“這個卻不敢勞動神鵰俠的大駕,只須我三弟內傷痊癒,再去尋他,正大光明的打上一架,卻也未必再輸。只是我兄弟所練的內功另成一派,受了這內傷之後歷久不愈,須飲九尾靈狐之血方能治得。”

  郭襄和西山一窟鬼齊道:“啊,原來如此。”

  史仲猛道:“那九尾靈狐是百獸中極罕見、極靈異之物,我五兄弟足足尋了一年有餘,纔在晉南發見了靈狐的蹤跡。這頭靈狐藏身之處也真奇怪,是在此西北三十餘里的一個大泥沼中……”煞神鬼奇道:“大泥沼?是黑龍潭麼?”史仲猛道:“正是。各位久在晉南,自然知道,這黑龍潭方圓數裏之內全是污泥,人獸無法容身。我們費了好大力氣,纔將它引到這樹林之中。”煞神鬼恍然大悟,道:“啊!怪不得賢昆仲不許我們進入林中。”

  史仲猛道:“是啊。想我們姓史的到晉南來是客,便再無禮,也不能霸佔晉南之地,此事當真是迫不得已。那九尾靈狐奔跑迅捷無倫,各位適才都是親眼得見的。我們率領獸羣,在林中圍得密不通風,眼見靈狐便可成擒,不意各位在林中放起火來。野獸受驚亂竄,給靈狐逸了出去。說來慚愧,我們雖盡全力,終於追捕不得。那靈狐這一逃回巢穴,再要誘它出來可就千難萬難了。我三弟的內傷日重一日,勢難拖延,我兄弟憂心如焚,以致行事莽撞,言語中缺了禮數,還請各位擔代則個。”說着抱拳唱喏,眼光卻望着楊過。

  樊一翁道:“此事須讓我們西山十鬼告罪纔是。但不知賢昆仲先前如何誘那靈狐出來?此時何以不能重施故法?”史仲猛道:“狐性多疑,極難令它上當,這靈狐尤其狡獪無比。我們用了一千多隻雄雞,每隔數丈烤薰一隻,將烤雞的香味送入黑龍潭中,再讓它今天喫一隻,明天喫一隻,一直食了兩個月有餘,防備之心漸減,這才慢慢引到這森林之中。這一回它受了大驚嚇,便是再隔十年,也不會再上當了。”樊一翁點頭道:“確是如此。但若我們直入黑龍潭捕捉,那又如何?”

  史仲猛道:“這黑龍潭數裏內全是十餘丈深的污泥,輕功再高,也是難以立足,不論船隻、皮筏、還是木排,都是不能駛入。那九尾靈狐身小體輕,腳掌既厚,奔跑又速,因此能在污泥上面滑過。”

  郭襄突然想起自己家中豢養的雙鵰,她妹弟三人常自騎雕凌空爲戲,這神鵰的軀體比之她家的雙鵰大逾一倍,只怕兩個人也載得起,於是說道:“神鵰俠,只要你肯賜予援手,便有法子。”楊過微笑道:“史氏昆仲是降獅伏虎的大行家,他們尚自束手,區區縱願盡力,復有何用?”

  史仲猛聽他口氣,竟是肯出手相助,這是他兄弟生死的關頭,再也顧不得旁的,雙膝一曲,便在雪地中跪下,向着楊過拜了下去,說道:“神鵰大俠,舍弟命在旦夕,還望大俠垂憐。”史伯威、史季強、史孟捷三人也都跪了下去。

  楊過急忙扶起,連稱:“不敢。”閃電般的眼光在郭襄臉上一轉,說道:“你說我有法子,倒要聽聽小妹妹的高見。”郭襄道:“你騎在大雕身上,不就能飛入黑龍潭了?”

  楊過哈哈大笑,道:“我這位雕兄和尋常飛禽不同,它身子太重,不會飛的。它的鐵翅一掃能斃虎豹,便是不能飛翔。”轉頭向史氏兄弟說道:“說不得,小弟姑且去出力一試,若是不成,諸位莫怪。”

  史氏兄弟大喜,心想這位大俠名滿天下,自是一諾千金,倘若他亦無法,那也是命該如此了。史伯威又拜了幾拜,道:“如此便請大俠和山西諸位大哥同到敝處休憩,從長計議。”

  樊一翁道:“這禍端因我兄弟而起,自當聽由差遣。”史伯威道:“不敢。大夥兒不打不成相識,各位若不嫌棄,便請交了我兄弟這幾個朋友。”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適才過招動手,均知對方了得,雙方本無仇怨,只不過一時言語失和,當下各自客氣了幾句,相互結納起來。

  楊過卻道:“兄弟這便上黑龍潭去一趟,不論成與不成,再來寶莊拜候。”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聽他沒叫旁人同去,素聞他行事獨來獨往,雖有出力之心,卻是不敢自薦。楊過向衆人一抱拳,轉身向北便行。

  郭襄心想:“我此來是要見神鵰俠,現下已經見到了。他雖容貌醜陋,但武功驚人,扶危濟困,急人之急,果然當得起‘大俠’兩字,我此行可算不虛。”但想他不知如何去捕捉九尾靈狐,好奇心油然而生,不知不覺的緩步跟在楊過後面。

  大頭鬼待要叫她,轉念一想:“她一意要見神鵰俠,必是有何言語要跟他說。”史氏兄弟不知郭襄的來歷,更是不便多說甚麼。

  郭襄隨在楊過之後,相隔數丈,一心要瞧他如何去捉靈狐,只見楊過漸行漸快,神鵰和他並肩而行,邁開大步,竟是疾如奔馬。頃刻之間,郭襄已落在楊過之後十來丈,遙遙望見他大袖飄飄,似在雪地中徐行緩步,可是和他相距卻越來越遠。郭襄展開家傳輕功,出力追趕,但不到一盞茶時分,楊過和神鵰的背影已縮成兩個黑點。郭襄急起來,叫道:“喂,你等我一等啊!”就這麼內息一岔,腳下踉蹌,一交摔在雪地之中。她又羞又急,不禁哭了出來。

  忽聽得一個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爲甚麼哭?是誰欺侮你了?”郭襄擡頭看,竟是楊過,不知他如何能這般迅速的回來。她既驚且喜,立時又覺不好意思,低下頭來,掏手帕拭抹眼淚。哪知適才奔得急了,手帕竟是掉了。

  楊過從袖中取出一塊手帕,拈在拇指和食指之間,笑道:“你是找這個麼?”郭襄一看,正是自己那塊角上繡着一朵小花的手帕,突然說道:“是了,便是你欺侮我啊。”楊過奇道:“我怎地欺侮你了?”郭襄道:“你搶了我的手帕去,不是欺侮我麼?”楊過笑道:“你自己掉在地上,我好心給你拾了起來,怎說是搶你?”郭襄笑道:“我跟在你後面,我的手帕便是掉了,你又怎能拾到?明明是你搶我的。”其實郭襄跟隨身後,楊過早就知曉,故意加快腳步,試試她的輕功,覺得這個小姑娘年紀雖幼,武功卻出自名家所授,一發覺她在雪地摔倒,生怕她跌傷,急忙趕回,見她身後數丈之處掉了一塊手帕,當即給她拾起,只是他行動奇速,倏去倏回,雖然在前卻能拾到她的手帕。

  楊過微笑道:“你姓甚麼?叫甚麼名字?尊師是誰?爲甚麼跟着我?”郭襄道:“你尊姓大名?你先跟我說,我纔跟你說。”楊過這十餘年來連真面目也不肯示人,自是不願對一個陌生姑娘說出自己姓名,道:“你這姑娘好生奇怪,既不肯說,那也罷了。手帕奉還。”說着輕輕一揚,手帕四角展開,平鋪空中,穩穩的飛到郭襄身前。郭襄大感有趣,伸手接住,說道:“神鵰俠,這是甚麼功夫?你教給我好不好?”

  楊過見她天真爛漫,對自己猙獰可怖之極的面目竟是毫無懼意,心想:“我且嚇她一嚇。”突然厲聲道:“你好大膽,爲甚麼不怕我?我要害你了。”說着走上一步,舉手欲擊。郭襄一驚,但隨即格的一笑,道:“我纔不怕呢。你如真的要害我,還會先說出來麼?神鵰大俠義薄雲天,豈能害我一個小小女子?”

  縱是恬退清高之人、山林隱逸之士,聽到有人真誠讚揚,也決無不喜之理,楊過雖然不貪受旁人諂諛,但聽郭襄說得懇摯,確是衷心欽佩自己,不禁微笑道:“你素不識我,怎知我不會害你?”郭襄道:“我雖不識你,昨晚在風陵渡卻聽到許多人說你的事蹟。我心中說:‘這樣一位英雄人物,定要見見。’因此便跟着大頭鬼來見你了。”

  楊過搖頭道:“我算是甚麼英雄?你見了之後,定然覺得見面不如聞名。”郭襄忙道:“不,不!你若不算英雄,有誰還能算是英雄?”她這話一出口,隨即覺得這話大有語病,可把自己父親也說得不如他了,又道:“當然,除了你之外,世上也還有幾位大英雄大豪傑,但你也是其中之一。”

  楊過心想:“你這樣一個十幾歲的小娃兒,能知道幾個當世的人物?”微笑道:“你說哪幾位大英雄大豪傑?”郭襄聽他言語中似有輕視自己之意,說道:“我說出來,倘若說得對,你便帶我去捉那九尾靈狐好不好?”楊過道:“好,你倒說幾位聽聽。”

  郭襄道:“我說啦。有一位英雄,鎮守襄陽,奮不顧身,力抗蒙古,保境安民。這算不算是大英雄?”楊過大拇指一翹,道:“對!郭靖郭大俠,算得是大英雄。”郭襄道:“還有一位女英雄,輔佐夫君,抗敵守城,智計無雙,料事如神。這算不算是大英雄?”楊過道:“你說的是郭夫人黃幫主?嗯,也可算是一位英雄。”郭襄道:“還有一位老英雄,五行奇術,鬼神莫測,彈指神通,罕有其匹。這算不算是大英雄?”楊過道:“這是桃花島主黃藥師,那是武林前輩,我素來敬仰的。”

  郭襄說了三人,見他都欣然認可,心下甚是得意,說道:“又有一位,率領丐幫,鋤奸殺敵,爲國爲民,辛苦勞碌,他算不算是大英雄?”楊過道:“你說的是魯有腳魯幫主?此人武功並不怎麼,也說不上有甚麼大作爲,但瞧在‘鋤奸殺敵,爲國爲民’八個字,算他是一號人物。”郭襄心想:“你自己這樣的了不起,眼界自是極高,我再說下去,只怕你要說不對了。何況,除了爸爸、媽媽、外公、魯老伯,我想不出還有誰了。”

  楊過見她臉現躊躇之色,心想:“郭伯伯、郭夫人、黃島主、魯幫主這四人都是名揚天下的豪傑,這小姑娘說得出他們名頭,原也不足爲奇。”於是說道:“你只要再說一個,說得對,我便帶你同去黑龍潭捕捉九尾靈狐。”

  郭襄待要說姊夫耶律齊,覺得他武功雖高,終還夠不上“大英雄”三字,要說武敦儒、武修文兩位師兄罷,那更加談不上,正自爲難,突然靈機一動,說道:“好,又有一位:解困濟急,鋤強扶弱,衆口稱揚,神鵰大俠!這位倘若不算是大英雄,那你便是撒賴。”楊過笑道:“小姑娘說話有趣得緊。”郭襄道:“那你便帶我去黑龍潭麼?”楊過笑道:“你既說我是大英雄,大英雄豈能失信於小姑娘?咱們走罷。”

  郭襄很是高興,伸出右手便牽住了他的左手。她自幼和襄陽城中的豪傑爲伴,衆人都當她是小侄女看待,互相脫略形跡,絕無男女之嫌,這時她心中一喜,竟也沒將楊過當作外人。

  楊過左手被她握住,但覺她的小手柔軟嬌嫩,不禁微微發窘,若要掙脫,似乎顯得無禮,側目向她望了一眼,見她跳跳蹦蹦,滿臉喜容,實無半分他念,於是微微一笑,手指北方,說道:“黑龍潭便在那邊,過去已不在遠。”藉着這麼一指,將手從郭襄手掌中抽出來了。楊過少年時風流倜儻,言笑無忌,但自小龍女離去之後,他鬱鬱寡歡,深自收斂,十餘年來行走江湖,遇到年輕女子,他竟比道學先生還更守禮自持,雖見郭襄純潔無邪,但十多年來拘謹慣了,連她的手掌也不敢多碰一下。

  郭襄絲毫不覺,和他並肩而行,走了幾步,見那神鵰形貌雖醜,軀體卻極雄偉,伸手拍了拍它的背脊。她從小和一對白雕玩慣了,常自拍打爲戲,哪知這神鵰翅膀微展,刷的一下,將她手臂推開。郭襄吃了一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楊過笑道:“雕兄勿惱!何必和人家小姑娘一般見識?”郭襄伸了伸舌頭,走到楊過右側,不敢再和神鵰靠近。她哪裏知道,她家中的雙鵰乃是家畜,這神鵰於楊過卻是半師半友,以年歲而論更屬前輩,身份大不相同。

  兩人一雕向着黑龍潭而去。那所在極易辨認,方圓七八里內草木不生。黑龍潭本是一座大湖,後因水源乾枯,逐年淤塞,成爲一片污泥堆積的大沼澤。只一頓飯功夫,楊過和郭襄已來到潭邊。縱目眺望,眼前一片死氣沉沉,只潭心堆着不少枯柴茅草,展延甚廣,那九尾靈狐的藏身所在,想必便在其中。

  楊過折了一根樹枝擲入潭中。樹枝初時橫在積雪之上,過不多時便漸漸陷落,下沉之勢雖甚緩慢,卻絕不停留,眼見兩旁積雪掩上,樹枝終於沒得全無半點蹤跡。郭襄不禁駭然:“樹枝分量甚輕,尚自如此,這淤泥上怎能立足?”怔怔望着楊過,不知他有何妙策。

  楊過折下兩根樹枝,每根長約六尺,拉去小枝,縛在腳底,道:“我且試試,不知成與不成?”身子向前一挺,飛也似的在積雪上滑了開去。但見他東滑西閃,左轉右折,實無瞬息之間停留,在潭泥上轉個圈子,回到原地。

  郭襄拍手笑道:“好本事,好功夫!”楊過見她眼光中充滿豔羨之意,知她極盼隨己入潭捉狐,但自量又無這等輕身本領,笑道:“我答應過要帶你到黑龍潭捕捉九尾靈狐,你有沒膽子?”郭襄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我沒你這般本領,縱有膽子,也是枉然。”楊過微笑不語,又折下兩根五尺來長的樹幹,遞給郭襄,說道:“縛在自己腳底下罷!”

  郭襄又驚又喜,將樹枝牢牢縛在腳底。楊過道:“你身子前傾,腳下不可絲毫使力。”伸左手握住了她右手,輕喝:“別怕!”一提一拉,郭襄身不由主的跟着他滑入了潭中。初時心中驚慌,但滑出數丈後,只覺身子輕飄飄的有如御風而行,腳上全不着力,連叫:“當真好玩!”

  兩人滑了一陣,楊過忽然奇道:“咦!”郭襄道:“怎麼?”她微一凝神,足下稍重,左腳一沉,污泥沒上了足背,她驚叫一聲:“啊喲!”楊過一提將她拉起,說道:“記着,時刻移動,不得有瞬息之間在原地停留。”郭襄道:“是了!你瞧見了甚麼?是九尾靈狐嗎?”楊過道:“不是!那潭中好似有人居住。”郭襄大奇:“這地方怎住得人?”楊過道:“我也是不懂了。但這些柴草佈置有異,並非天然之物。”

  這時兩人離那些枯柴茅草更加近了,郭襄仔細瞧去,說道:“不錯,乙木在東,丙火在南,戊土居中,北方卻不是癸水,而是庚金之象。”

  她自幼聽母親談論陰陽五行之變,也學了兩三成。她與姊姊郭芙性格頗有差異,雖然豪爽,卻不魯莽,可比姊姊聰明得多。黃蓉常說:“你外公倘若見了你,定是喜歡到了心坎兒中去。”黃藥師頗務醫卜星相、琴棋書畫以及兵法縱橫諸般雜學,郭襄小小年紀,竟隱然有外祖之風,只是分心旁騖,武功進境便慢,同時異想天開,我行我素,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令郭靖、黃蓉頭痛之極。她在家中有個外號,叫作“小東邪”。比如這次金釵換酒饗客,跟隨一個素不相識的大頭鬼去瞧神鵰俠,又跟一個素不相識的神鵰俠去捕捉靈狐,其大膽任性之處,與當年的黃蓉、郭芙均自不同。

  楊過聽她道出柴草佈置的方位,頗感詫異,問道:“你怎知道?是誰教你的?”郭襄笑道:“我是在書上瞧來的,也不知道說得對不對。但我瞧這潭中的佈置也平平無奇,不見得是甚麼了不起的高人。”

  楊過點頭道:“嗯,但那人在污泥潭居住,竟不陷沒,這可奇了。”於是朗聲說道:“黑龍潭中的朋友,有客人來啦。”過了一會,潭中寂靜無聲。楊過再叫一遍,仍然無人應答。楊過道:“看來雖然有人堆柴佈陣,卻不住在此地,咱們過去瞧瞧。”向前滑出二十餘丈,到了堆積柴草之處。

  郭襄忽覺腳下一實,似是踏到了硬地。楊過更早已察覺,笑道:“說來平平無奇,原來潭中有個小島。”一句話剛說完,突然眼前白影閃動,茅草中鑽出兩隻小狐,卻是一對九尾靈狐,一向東北,一向西南,疾奔而遠。

  楊過叫道:“你站在這裏別動!”腰間一挺,對着奔向東北的那頭靈狐追了下去。這時他不用照顧郭襄,在雪泥之上展開輕功滑動,當真是疾如飛鳥。可是那靈狐奔得也真迅捷,一溜煙般折了回來,掠過郭襄的身前。突然風聲微響,楊過急閃而至,衣袖揮出,堪堪要捲到靈狐,那靈狐猛地躍起,在空中翻了個筋斗,這麼一來,楊過的衣袖便差了尺許,沒有捲到。郭襄連叫:“可惜!”

  但見一人一狐在茫茫白雪上猶如風馳電掣般追逐,只把郭襄瞧得驚喜交集,不住口的叫嚷爲楊過助威:“神鵰俠,再快一點兒!小靈狐,你終於逃不了,不如投降了罷!”另一頭靈狐東一鑽,西一縱,時時奔近楊過身邊。楊過知它故意來擾亂自己心神,只作不見,始終追逐第一頭靈狐,要叫它跑得筋疲力竭。哪知這靈狐雖小,力道卻長,自知今日面臨大難,奮力狂奔,全無衰竭之象。

  楊過奔得興發,腳下越來越快,見另一頭靈狐爲救同侶又奔過來打岔,笑罵:“小畜生,難道我便奈何你不得。”俯身抓起一團白雪,隨手一捏,已然堅如石塊,呼的一聲擲出,正中那靈狐腦袋,當即翻身栽倒。楊過不欲傷它性命,是以出手甚輕,那靈狐在地下打了個滾,復又站定,奔入島上的茅草叢中,再也不敢出來了。

  楊過若是如法炮製,立時便可將那頭亡命而奔的靈狐擊倒擒住,但他存心和它一賽腳力,說道:“小狐狸,我若用雪團打你,你死了也不心服。大丈夫光明正大,我若追你不上,那便饒你性命。”一口氣提到胸間,身子向前,凌空飛撲,藉着滑溜之勢,竟已趕到靈狐之前,回身返手來撈。小靈狐大驚,向右飛竄。楊過早已有備,衣袖揮處,將靈狐捲入袖中,左手拿住它頭頸提了起來,得意之下,不禁哈哈大笑。

  但笑聲忽然中歇,只見那靈狐直挺挺的一動也不動,竟已死了。楊過心想:“糟糕,我袖子一卷之力使得太大,這小東西原來如此脆弱,但不知死狐狸的血是否能夠治得史老三的內傷?”他提着死狐,滑到郭襄身邊,說道:“這隻狐狸死了,只怕不中用,咱們再捉那頭活的。”說着將死狐往地下一擲。他生怕狐狸裝死,雖將它擲出,衣袖後甩,只待它一動,立時揮出將之捲回,但那靈狐動也不動,顯是死得透了。

  郭襄道:“這小狐狸生得倒也可愛,想是奔得累死了的。”提起一根枯柴,說道:“我去趕那頭小狐出來,你在這裏候着。”說着走前數步,將枯柴往草叢中打了下去。

  一下打落,待要提起再打第二下,說也奇怪,竟然提不起來,似乎被草叢中甚麼野獸牢牢咬住了。郭襄“咦”的一聲驚叫,用力一奪,柴枝反而脫手落入了草叢。

  跟着瑟的一響,草叢中鑽出一個人來,一頭白髮,衣衫襤褸,卻是個年老婆婆,惡狠狠的望着郭襄,舉起柴枝,作勢欲打。郭襄大驚,忙向後躍,退到楊過身旁。

  便在此時,地下那頭死狐狸翻身躍起,竄入了那老婦的懷抱之中,一對小眼骨溜溜望着楊過,原來它畢竟是裝死。

  楊過見這情景,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想:“今日居然輸給了一隻小畜生,看來這對小狐還是這老婆婆養的。這人不知是誰,江湖上可沒聽人說起有這麼一號人物。若是要那小狐,只怕尚有周折。”於是垂手唱喏,說道:“晚輩冒昧進謁,請前輩恕罪。”

  那老婦瞧了瞧兩人腳下的樹枝,臉上微有驚異之色,但這驚奇的神情一現即逝,揮手說道:“老婦人隱居僻地,不見外客,你們去罷!”話聲陰惻惻的又尖又細,眉梢眼角之間隱隱有股戾氣。

  楊過見這老婦容顏令人生怖,但眉目清秀,年輕時顯是個美人,實在想不起這是何人,當下又施一禮,說道:“在下有一位朋友受了內傷,須九尾靈狐之血方能醫治,伏望老前輩開恩賜予,救人一命,在下和敝友同感大德。”

  那老婦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嘿嘿!”良久不絕,但笑聲中卻充滿着悽慘狠毒之意,笑了一陣,這才說道:“受了內傷,須得救他性命。好啊,爲甚麼我的孩兒受了內傷,旁人卻死也不肯救他性命?”楊過悚然而驚,說道:“不知前輩的令郎受了甚麼內傷?這時施救,還來得及麼?”那老婦又是哈哈大笑,說道:“還來得及麼?還來得及麼?他死了幾十年啦,屍骨都已化作了塵土,你說還來得及麼?”

  楊過知她憶及往事,心情異常,不便多說甚麼,只得說道:“我們昧然來此求這靈狐,原是不該,常言道無功不受祿,老前輩若有所命,只教在下力之所及,自當遵辦。”

  那白髮老婦眼珠骨溜溜一轉,說道:“老婦人孤居泥塘,無親無友,全仗這對靈狐爲伴。你要拿去,那也可以,你便把這小姑娘留下,陪伴老婦人十年。”

  楊過眉頭一皺,尚未回答,只聽郭襄笑道:“這地方都是爛泥枯柴,有甚麼好玩?我纔不愛在這兒呢。你若嫌寂寞無聊,便請到我家去,住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爹爹媽媽定對老前輩款以上賓之禮,豈不是好?”那老婦臉一沉,怒道:“你爹媽是甚麼東西,便請得到我?”郭襄性子豁達大量,別人縱然莽撞失禮,她總是一笑便罷,極少生氣。那老婦這句話重重得罪了郭靖、黃蓉,若是給郭芙聽到了,立時便起風波,郭襄卻只微笑着向楊過伸了伸舌頭,不以爲意。

  楊過覺得這小姑娘隨和可親,絲毫沒替他招惹麻煩,向她略一點頭,意示嘉許,轉頭向那老婦道:“前輩對這小妹妹賜垂青目,原是她難求的機緣,但她未得父母允可,自己未便作主……”

  那老婦厲聲道:“她父母是誰?你是她甚麼人?”楊過微一躊躇,對這兩句話均感難以回答。郭襄已接口道:“我爹爹媽媽是鄉下人,說來老前輩也不會知道。他……他麼?他是我的……大哥哥!”說了眼望楊過。

  這時楊過雙目也正瞧着她,兩人眼光一觸。楊過臉上戴着人皮面具,死板板、陰沉沉的不現喜怒之色,但眼光中卻流露出親近迴護的暖意。郭襄心中一動,不禁想道:“倘若我真有這麼一位大哥哥,他定會處處照顧我、幫着我,決不像姊姊那樣,成日價便是囉唆罵人,這個不對,那個不許的。”想到此處,臉上充滿着溫柔敬服的神色。楊過道:“是啊。我這個小妹子年幼不懂事,我便帶她出來閱歷閱歷……”郭襄本來擔心楊過出言否認,聽他如此說,不由得滿臉喜色,又聽他道:“她見這九尾靈狐如此神異,知道必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輩高人所養,是以隨晚輩同來拜見。得睹尊範,實是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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