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部分
那老婦原本不想傷害二人,只求將他們逐出黑龍潭去,因此掌上只使了五成力,但見眼前二人竟是渾若無事,不由得又驚又怒,氣凝丹田,手掌上加了一倍力量,仍是兩掌推出,這時已顧不得對方的死活了。郭襄一覺掌風襲到,胸口立感悶塞,但楊過衣袖一揮,寒氣登消,心知兩人正自比拚內功,眼見那老婦劍拔弩張,容色可怖,楊過卻意定神閒,自是佔了上風。
那老婦身形疾閃,倏地竄前,這一下快得出奇,只聽蓬的一聲響,雙掌已結結實實的擊在楊過胸前。她一擊即退,不讓楊過還手,已退出在兩丈之外。郭襄大驚,拉着楊過的手問道:“你……你可有受傷麼?”那老婦厲聲道:“你中了我‘寒陰箭’掌力,已活不到明天此刻,這可是自作自受,須怪不得旁人。”
當十五年之前,楊過的武功已遠非這老婦所能及,這時他內外兼修,漸臻入神坐照的化境,那老婦的“寒陰箭”掌力雖然狠毒凌厲,卻如何傷得了他?只不過他與這老婦無怨無仇,又是爲求她心愛之物而來,貿然捕捉靈狐,終究自己理虧,因此便任她拍擊三掌,竟不還手。
那老婦二十餘年來苦練“寒陰箭”掌力,已能一掌連碎十七塊青磚,而每塊青磚的磚屑決不四散飛揚,實是陰狠強勁,兼而有之。她見楊過中了自己雙掌,定已內臟震裂,但仍是笑吟吟的渾若無事,心道:“這小子臨死還在硬挺。”說道:“趁着還未倒斃,快快帶了小娃兒出去罷,莫要死在我黑龍潭中。”
楊過擡起頭來,朗聲說道:“老前輩僻處荒地,或不知世間武學多端,諸家修爲,各有所長。”說罷縱聲長笑,笑聲雄渾豪壯,直有裂石破雲之勢,顯是中氣沛然,內力深湛。
那老婦一聽,知他竟然絲毫未受損傷,不由得臉如死灰,身子搖晃,這時才知他讓了自己三掌,自己可絕非他的對手,當下不等他笑完,提起懷中靈狐,撮脣一吹,另一頭靈狐也從草叢中鑽出,躍入老婦懷中。那老婦厲聲說道:“尊駕武學驚人,令人好生佩服,但若要恃強搶奪老婆子這對靈狐,卻是休想。你只要走上一步,老婆子先捏死了靈狐,教你空手而來,空手而歸。”
楊過見她說得斬釘截鐵,知道這老婦性子極硬,寧死不屈,不由得大費躊躇,倘若搶着出手點她穴道,再奪靈狐,瞧來她竟會一怒自戕。這樣史叔剛縱然救活,豈不是另傷了一條無辜性命?
便在此時,身後忽然傳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接着有人說道:“老僧一燈求見,盼瑛姑賜予一面。”
郭襄四顧無人,心中大奇,聽這聲音並不響亮,明明是從近處發出,但四下裏絕無藏身之處,這說話之人卻在哪裏?她曾聽母親說起過,知道一燈大師是前輩高人,曾救過母親之命,又是武氏兄弟之父武三通伯伯的師父,只是她從未見過,這時忽然聽到有人自稱“一燈”,自是又驚又喜。
楊過聽到一燈的聲音,也是十分喜歡,他知一燈所使的是上乘內功“千里傳音”之法。這功夫雖然號稱“千里傳音”,自然不能當真聲聞千里,但只要中間並無大山之類阻隔,功夫高深之人可以音送數裏,而且聽來如同人在身側,越是內功深湛,傳音越是柔和。楊過只聽了他這兩句話,心下便大爲欽服,自嘆這位高僧功力渾厚,自己頗有不及,又想:“這老婦原來叫作瑛姑。不知一燈大師要見她何事?有他出面調處,靈狐或能到手。”
黑龍潭中這個老婦正是瑛姑。當年一燈大師在大理國爲君之時,瑛姑是他宮中貴妃,老頑童周伯通與她私通,生下一子。後來裘千仞以鐵掌功將孩兒震傷,段皇爺以妒不救,孩兒因之死亡,段皇爺悔而出家,是爲一燈。瑛姑在華山絕頂殺裘千仞不得、追周伯通未獲,其後漫遊江湖,終於在黑龍潭定居。這時一燈到黑龍潭外已有七日,每天均於此時傳聲求見,但瑛姑記着數十年前他狠心不救孩兒的恨事,心中怨毒難解,始終不願和他相見。
楊過見瑛姑退了幾步,坐在一堆枯柴之上,目光中流露出惡狠狠的神色。過了一會,聽得一燈又道:“老僧一燈千里來此,但求瑛姑賜予一面。”瑛姑提着一對靈狐,毫不理會。楊過心想:“一燈大師武功高出她甚多,若要過來相見,非她能拒,何必如此苦苦相求?”只聽得一燈又說一遍,隨即聲音寂然,不再說了。
郭襄道:“大哥哥,這位一燈大師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咱們去見見他可好?”楊過道:“好!我正要去見他。”但見瑛姑緩緩站起,目露兇光,見着這副神情心中極不舒服,於是握着郭襄的手,說道:“走罷!”兩人身形一起,從雪地上滑了出去。
郭襄被楊過拉着滑出數十丈,問道:“大哥哥,那一燈大師是在哪裏啊?我聽他說話,好似便在身旁一般。”楊過被她連叫兩聲“大哥哥”,聽她語聲溫柔親切,心中一凜,暗想:“決不能再惹人墮入情障。這小姑娘年幼無知,天真爛漫,還是及早和她分手,免得多生是非。”但在這污泥之中瞬息之間也停留不得,更不能鬆開她手。郭襄道:“我問你啊,你沒聽見麼?”
楊過道:“一燈大師在東北角上,離這裏尚有數裏,他說話似近實遠,使的是‘千里傳音’之術。”郭襄喜道:“你也會這法兒?教教我好不好?日後咱們相隔千里,我使用這法兒跟你說話,豈不有趣?”楊過笑道:“說是千里傳音,其實能夠聲聞裏許,已經是了不起的功夫了。要練到一燈大師這等功力,便如你這般聰明,也得等頭髮白了才成呢。”郭襄聽他稱讚自己聰明,很是高興,說道:“我聰明甚麼啊?我能及得上我媽十分中的一分,就心滿意足了。”
楊過心中一動,見她眉目之間隱隱和黃蓉有三分相似,尋思:“生平所見人物,不論男女,說到聰明機變,再無一人及得上郭伯母,難道她竟是郭伯母的女兒麼?”但隨即啞然失笑:“世上哪有這等巧事?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兒,郭伯伯決不能任她在外面亂闖。”問道:“令堂是誰?”
郭襄先前說過父親和母親是大英雄,這時便不好意思說自己是郭靖、黃蓉的女兒,笑道:“我的媽媽,便是我的媽媽,說出來你又不認得。大哥哥,你的本事大呢,還是一燈大師的大?”
楊過這時人近中年,又經歷了與小龍女分手的慘苦磨練,雖是豪氣不減,少年時飛揚跳脫的性情卻已收斂了大半,說道:“一燈大師望重武林,數十年之前便已和桃花島主齊名,是當年五大高人中的南帝,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郭襄道:“要是你早生幾十年,當世便有六大高手了。那是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神鵰俠。啊,還有郭大俠和郭夫人。那是八大高手。”楊過忍不住問道:“你見過郭大俠和郭夫人麼?”郭襄道:“我自然見過的,他們喜歡我得很呢。你識得他們麼?待萬獸山莊這事一了,我同你一起去瞧瞧他們好不好?”
楊過對郭芙砍斷自己手臂的怨氣,經過這許多年後已漸淡忘,但小龍女身中劇毒以致迫得分隔十六年,此事卻不能不使他恨極郭芙,當下淡淡的道:“到得明年,或者我會去拜見郭大俠夫婦,但須得等我見到我妻子之後,那時我夫妻倆同去。”他一說到小龍女,忍不住心頭大是興奮。
郭襄也覺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熱,問道:“你夫人一定極美,武功又好。”楊過嘆道:“世上再沒一人能有她這麼美了,嗯,說到武功,此時一定也已勝過我許多。”郭襄大起敬慕之心,道:“大哥哥,你定要帶我見見你的夫人,你答應我,肯不肯?”楊過笑道:“爲甚麼不肯?內人一定也會歡喜你的,那時候你才真的叫我大哥哥罷。”郭襄一怔,問道:“爲甚麼現下叫不得?”
便這麼一停,她右足陷入了污泥。楊過拉着她一躍,向前急滑十餘丈,遠遠望見雪地上有一人站着,白鬚垂胸,身披灰布僧袍,正是一燈大師,當下朗聲說道:“弟子楊過,叩見大師。”帶着郭襄,提氣奔到他的身前。
一燈所站處已在黑龍潭的污泥之外,他乍聞“弟子楊過”四字,心頭一喜,見他拜倒在地,忙伸手扶起,笑道:“楊賢侄別來無恙,神功進境若斯,可喜可賀。”
楊過站起身來,只見一燈身後地下橫臥着一人,臉色蠟黃,雙目緊閉,似乎是具死屍,不禁一呆,凝目看時,卻是慈恩,驚道:“慈恩大師怎麼了?”一燈嘆道:“他爲人掌力所傷,老衲雖已竭盡全力,卻也回天乏術。”
楊過俯身按慈恩脈搏,只覺跳動既緩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輕輕一動,若非他內功深厚,早已死去多時,問道:“慈恩大師這等武功,不知如何竟會遭人毒手?”
一燈道:“我和他在南湖隱居,近日來風聲頻傳,說道蒙古大軍久攻襄陽不下,發兵繞道南攻大理,以便回軍迂迴,還拔襄陽。慈恩見老衲心念故國,出去打探消息,途中和一人相遇,二人激鬥一日一夜,慈恩終於傷在他的手下。”楊過頓足道:“唉,原來金輪法王這老賊又來到中原!”
郭襄奇道:“你怎知是金輪法王,一燈大師又沒說是他?”楊過道:“大師說他連鬥一日一夜,那麼慈恩大師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計暗算。當今之世,能用掌力傷得了慈恩大師的,屈指算來不過三數人而已,而這數人之中,又只金輪法王一人才是奸惡之輩。”郭襄道:“你找這奸徒算帳去,好不好?也好替這位大和尚報了這一掌之仇。”
慈恩橫臥地下,雙目緊閉,氣息奄奄,這時突然睜開眼來,望着郭襄搖了搖頭。郭襄道:“怎麼?你不要報仇麼?啊,你是說那金輪法王很厲害,生怕我大哥哥不是他的敵手。”
一燈道:“小姑娘猜錯了。我這徒兒生平造孽甚多,這十餘年中力求補過,惡業已消去大半,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於懷,臨死之際不得瞑目。這決不是盼望有人代他報仇,將仇人打死,而是但願能獲得一人饒恕,便可安心而逝。”郭襄道:“他是來求這爛泥塘中的老太婆麼?這個人心腸硬得很,你如得罪了她,她是決不肯輕易饒人的。”一燈嘆了口氣,道:“正是如此!我們已在此求懇了七日七夜,她連相見一面也都不肯。”
楊過心中一凜,突然想起那老婦人所說孩兒受傷、別人不肯醫治那一番話,說道:“那是爲了她的孩兒受傷不治之事了?”一燈身子微微顫動,點了點頭,道:“原來你都已知道了。”楊過道:“弟子不知此中情由。只是曾聽泥潭中那位前輩提起過兩句。”於是將爲追九尾靈狐而與那老婦相遇的經過簡略說了。
一燈輕輕的道:“她叫瑛姑,從前是我的妻子,她……她的性子向來是十分剛強的。唉,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持不住了。”郭襄心中立時生出許多疑團,但一時也不敢多問。
楊過慨然道:“人孰無過,既知自悔,前事便當一筆勾銷。這位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不開了。”他見慈恩去死不遠,不由得大起俠義之心,說道:“大師,弟子放肆,要硬逼她出來,當面說個明白。”
一燈沉吟半晌,心想:“我和慈恩二人此來是爲求瑛姑寬恕,自是萬萬不能用強。但苦苦哀求多日,她始終不肯見面,瞧來再求下去也是枉然。楊過若有別法,試一試也好,就算無效,也不過不見面而已。”說道:“賢侄能勸得她出來,那是再好不過,但千萬不能傷了和氣,反而更增我們的罪孽。”
楊過點頭答應,取出一塊手帕,撕成四片,將兩片塞在慈恩耳中,另兩片遞給郭襄,做個手勢。郭襄會意,塞在耳內。楊過對一燈道:“弟子班門弄斧,要教大師見笑了。”一燈合十道:“賢侄妙悟神功,世所罕見,老衲正要領教。”楊過又謙了幾句,氣凝丹田,左手撫腰,仰首縱聲長嘯。
這嘯聲初時清亮明澈,漸漸的越嘯越響,有如雷聲隱隱,突然間忽喇喇、轟隆隆一聲急響,正如半空中猛起個焦雷霹靂。郭襄耳中雖已塞了布片,仍然給這響聲震得心魂不定,花容失色。那忽喇喇、轟隆隆的霹靂般的聲音一陣響似一陣,郭襄好似人在曠野,一個個焦雷在她身畔追打,心頭說不出的惶恐驚懼,只盼楊過的嘯聲趕快止歇,但焦雷陣陣,盡響個不停,突然間雷聲中又夾着狂風之聲。
郭襄喚道:“別叫了,我受不住了啦!”但她的喊聲全被楊過的呼嘯掩沒,連自己也聽不到半點,只覺得魂飛魄散,似乎全身骨骼都要被嘯聲震鬆。
便在此時,一燈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掌。郭襄定了定神,覺得有一股暖氣從一燈的手掌中傳了過來,知他是以內力助己鎮定,於是閉目垂首,暗自運功,耳邊嘯聲雖然仍如千軍萬馬般奔騰洶涌,卻已不如適才那般令人心驚肉跳。
楊過縱聲長嘯,過了一頓飯時分,非但沒絲毫衰竭之象,反而氣勢愈來愈壯。一燈聽得也不禁暗自佩服,雖覺他嘯聲過於霸道,使的不是純陽正氣,但自己當日盛年之時,卻也無這等充沛的內力,此時年老力衰,自更不如;心想這位楊賢侄內力之剛猛強韌,實非當世任何高手所能及,不知他如何練來。楊過隨着神鵰在海潮狂濤之中練功,一燈並不知情。
再過半炷香時分,迎面一個黑影從黑龍潭中冉冉而來。楊過衣袖一拂,嘯聲登止。郭襄噓了一口長氣,兀自感到一陣陣頭暈腦脹。
只聽那人影尖聲說道:“段皇爺,你這麼強兇霸道,定要逼我出來相見,到底爲了何事?”一燈道:“是這位楊賢侄作嘯相邀。”
說話之際,那人影已奔到身前,正是瑛姑。她聽了一燈之言,驚疑不定,尋思:“世間除了段皇爺之外,竟然尚有人內功這等高深。此人雖然面目難辨,但頭髮烏黑,最多也不過三十餘歲年紀,怎能有如此之功力?先前他受我三掌不傷,已令人驚奇,這嘯聲卻直是可怖可畏。”適才楊過的嘯聲震得她心魂不定,知道若不出潭相見,對方內心一催,自己勢非神智昏亂、大受內傷不可,受了對方挾制,不得不出,臉色自然十分勉強。
她定了定神,向楊過冷然道:“靈狐便給你,老婆子算是服了你,快快給我走罷。”說着抓住靈狐頭頸,便要向楊過擲來。楊過道:“且慢,靈狐乃是小事,一燈大師有事相求,且請聽他一言。”瑛姑冷冷的望着一燈,道:“便聽皇爺下旨罷!”
一燈喟然道:“前塵如夢,昔日的稱謂,還提它作甚?瑛姑,你可認得他麼?”說着伸手指向橫臥在地的慈恩。這時的慈恩已改作僧裝,比之三十餘年前華山絕頂上相會之時,面目亦已大不相同。瑛姑瞧了他一眼,道:“我怎認得這和尚?”
一燈道:“當日用重手法傷你孩兒的是誰?”瑛姑全身一震,臉色由白轉紅,立時又從紅轉白,顫聲道:“裘千仞那惡賊,他便是屍骨化灰,我也認得出他。”一燈嘆道:“事隔數十年,你還是如此怨毒難忘。這人便是裘千仞!你連相貌也不認得了,可是還牢牢記着舊恨。”
瑛姑大叫一聲,縮身上前,十指如鉤,作勢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細瞧他的臉色,果然依稀有幾分像裘千仞的模樣,但凝目瞪視一陣,又似不像,只見他雙頰深陷,躺在地下一動不動,人已死去了大半,厲聲道:“這人當真是裘千仞?他來見我作甚?”
一燈道:“他確是裘千仞。他自知罪孽甚深,已皈依我佛,投在我門下出家爲僧,法名慈恩。”瑛姑哼了一聲道:“作下罪孽,出家便可化解,怪不得天下和尚道士這般衆多。”一燈道:“罪孽終是罪孽,豈是出家便解?慈恩身受重傷,命在旦夕之間,念着昔年傷了你孩兒,深自不安,死不瞑目,因此強忍一口氣不死,千里跋涉,來到此處,求你寬恕他的罪過。”
瑛姑雙目瞪視慈恩,良久良久,竟是一瞬也不瞬,臉上充滿着憎恨怨怒,便似畢生的痛苦不幸,都要在這頃刻間發泄出來。
郭襄見她神色如此可怖,不禁暗自生懼,只見她雙手提起,運勁便欲下擊。郭襄雖然害怕,但忍不住喝道:“且慢!他已傷成這個樣子,你再打她,是何道理?”
瑛姑冷笑道:“他殺我兒子,我苦候了數十年,今日才得親手取他性命,爲時已經太遲。你還問我是何道理!”
郭襄道:“他既已知道悔悟,舊事何必斤斤計較?”瑛姑仰天大笑,說道:“小娃兒,你說得好輕描淡寫!倘若他殺的是你兒子,你便如何?”郭襄道:“我……我……我哪裏來的兒子?”瑛姑哼了一聲,道:“倘若他殺的是你丈夫,是你情人,那又怎樣?”郭襄臉上一紅,道:“你胡說八道,我哪裏來的丈夫、情人?”
瑛姑惱怒愈增,哪願更與她東扯西纏,凝目望着慈恩,雙掌便要拍落,突見慈恩嘆了一口氣,嘴角邊浮過一絲笑意,低聲道:“多謝瑛姑成全。”
瑛姑一楞,手掌便不拍落,喝道:“甚麼成全?”轉念間已明白了他的心意,原來他自知必死,卻盼自己加上一掌,以便死在自己手下,一掌還一掌,以了冤孽。她冷笑數聲,說道:“哪有這樣的便宜事?我不來殺你,可是我也不饒你!”這三句話說得陰氣森森,令人不自禁的感到一陣寒意。
楊過知道一燈決不會跟她用強,郭襄是小孩兒家,說出話來瑛姑也不重視,自己再不干預,此事終無了局,於是冷然道:“瑛姑前輩,你們相互間的恩恩怨怨,我亦不大瞭然。只是前輩說話行事未免太絕,楊過不才,此事卻要管上一管。”
瑛姑愕然回顧,她擊過楊過三掌,又聽過他的嘯聲,知道此人武功之高,自己實難望其項背,想不到在這當口,他又出來恃強相逼,思前想後,不由得悲從中來,往地下一坐,放聲大哭起來。
這一哭不但楊過和郭襄莫名其妙,連一燈也是大出意外。只聽她哭道:“你們要和我相見,軟求不成,便出手硬逼。可是那人不肯見我,你們便不理會了。”
郭襄忙道:“老前輩,是誰不肯見你啊?我們也幫你這個忙。”瑛姑道:“你們只能來欺侮我女流之輩,遇到真正厲害的人物,你們豈敢輕易惹他?”郭襄道:“我這小丫頭自是無用,但眼前有一燈大師和我大哥哥在此,卻又怕誰來?”
瑛姑微一沉吟,霍地站起,說:“你們只要去找了他來見我,跟我好好說一會子話,那麼要靈狐也好,要我跟裘千仞和解也好,我全依得。”郭襄道:“前輩要見的是誰,卻是如此難見?”瑛姑指着一燈,低聲道:“你問他好了。”
郭襄見她臉上似乎隱隱浮過一層紅暈,心中大奇:“這麼老了,居然還會害羞?”
一燈見楊過和郭襄一齊望着自己,緩緩道:“他說的是老頑童周伯通周師兄。”
楊過喜道:“是老頑童麼?他和我也很說得來,我去找他來見你便是。”
瑛姑道:“我的名字叫作瑛姑,你須得先跟他說明白了,再來見我。否則他一見到我便走,那可再也找他不着。只要他肯來,一切唯君所命。”
楊過見一燈緩緩搖頭,心知周伯通和瑛姑必有重大過節,因而無論如何不肯見面,但想周伯通童心甚盛,說不定能用個甚麼古怪計策將他騙來,說道:“那老頑童在甚麼地方?晚輩盡力設法邀他前來便是。”
瑛姑道:“此去向北百餘里,有個山谷,叫作百花谷,他便隱居其間,養蜂爲樂。”
楊過聽到“養蜂爲樂”四字,立時便想起小龍女,又記起周伯通當年自小龍女處習得指引玉蜂之法,不由得眼眶一紅,說道:“好!晚輩這便去見他,請各位在此稍候。”說着向瑛姑問明瞭百花谷的所在,轉身便行。郭襄跟隨在後。
楊過俯首低聲道:“那位一燈大師武學深湛,人又慈和,你留在此處,向他討教一些功夫,只要他稍加指點,你便終身受用不盡。”郭襄道:“不,我要跟你去見那個老頑童。”楊過皺眉道:“這是十分難逢的良機,你怎地白白錯過了。”郭襄道:“找到老頑童後,你要走了,我也得回家去,還是讓我和你同去罷!”這幾句話中,大有相處之時無幾、多得一刻便好一刻之意。
楊過見她對自己頗爲依戀,心想:“我若真有這麼一個小妹妹爲伴,浪蕩江湖,卻也減少幾分寂寞。”微微一笑,說道:“你一晚沒睡,難道不倦嗎?”郭襄道:“倦是有些倦的,不過我要同你去。”楊過道:“好罷!”拉着她的手掌,展開輕功飛奔。
郭襄給他這麼一拉,身子登時輕了大半,步履間毫不費力,笑道:“若是你不拉着,我也能跑得這麼快,那纔好呢。”楊過道:“你的輕功根底已很不錯,再練下去,終有一天會這樣。”突然仰起頭來,一聲唿哨。郭襄嚇了一跳,伸左手按住耳朵。楊過卻非作嘯,只見神鵰從右側樹叢中大踏步出來。楊過道:“雕兄,我們北去有事,你也去罷。”神鵰昂首啼鳴數聲,也不知它懂不懂,便與楊過、郭襄並肩而行。
行出裏許,神鵰越奔越快,郭襄雖有楊過提攜,仍是漸漸追趕不上。神鵰不耐煩了,雙膝一彎,矮了身子。楊過笑道:“雕兄願意負你一陣,你謝謝它罷!”郭襄不敢對神鵰無禮,先向它襝衽施禮,這才坐到它的背上。
神鵰跨開大步,郭襄但覺風生耳際,兩旁樹木不住的倒退,雖然未如家中雙鵰飛行之速,卻也有如快馬。楊過大袖飄飄,足不點地般隨在神鵰之旁,間或和郭襄指點江山,議論風物,說幾句笑話。郭襄大樂,但覺生平際遇之奇,從未有如今日,只盼神鵰行得慢些,那百花谷愈是遲到愈好。
日未過午,一人一雕已奔出百餘里,楊過依着瑛姑所指的路徑,轉過兩個山坳,突然間眼前一亮,但見青青翠谷,滿點綴着或紅或紫、或黃或白的鮮花。兩人一路行來,遍地不是積雪,便是泥濘,此處竟是換了一個世界。
郭襄拍手大喜,叫道:“老頑童好會享福,竟選瞭如此奇妙的所在。大哥哥,你說此處怎麼會這生好法?”楊過道:“此處山谷向南,高山阻住了北風,想來地下又有硫磺、煤炭等類礦藏,地氣特暖,因之陽春早臨,百花先放。”郭襄道:“雕伯伯,多謝你了!”從神鵰背上躍下,與楊過並肩而行。
兩人走進山谷,又轉了幾個彎,迎面兩邊山壁夾峙,三株大松樹沖天而起,擋在山壁之間,成爲兩道天然的門戶。耳聽得嗡嗡之聲不絕,無數玉蜂在松樹間穿進穿出。
楊過知道周伯通便在其內,朗聲說道:“老頑童,小兄弟楊過,攜同小朋友來找你玩兒啦!”他其實與周伯通輩份相差三輩,叫他祖師爺也還不夠,但知周伯通年紀雖老,卻胡鬧貪玩,越跟他不分尊卑,他越喜歡。
果然叫聲甫歇,松樹中鑽出一個人來,楊過一見,不由得嚇了一跳。十餘年前與周伯通初見之時,周伯通已鬚眉如銀,哪知此時面貌絲毫無改,而頭髮、鬍子、眉毛,反而半黑半白,竟然比前顯得更年輕了。只聽他哈哈大笑,說道:“楊兄弟,怎地到今日纔來找我?啊哈,你戴這鬼臉嚇誰啊?”說着伸手便來抓楊過臉上的人皮面具。
周伯通這一抓是向左方抓去,楊過右肩略縮,腦袋反而向左稍偏,周伯通登時一抓落空。他五指箕張,停在楊過頸側,微微一怔,不禁仰天大笑,說道:“楊兄弟,好功夫,好功夫!只怕已經勝過老頑童當年年輕之時。”
原來兩人這麼一抓一讓,各已顯示了極深湛的武功。按說周伯通這麼一抓,手指的勁力籠罩了丈許方圓之內,楊過別說偏頭相讓,便是縱身急躍,也決避不過他這麼一抓,除非是伸手抵格,硬碰硬的對掌,方得拆解。但楊過右肩略縮,後着便是要以鐵袖功襲向周伯通前胸。老頑童凝神待架,左側的勁力登弱,楊過將頭輕輕一側,對方硬抓的剛勁盡數卸去。
郭襄絲毫不知其中道理,只是聽周伯通稱讚楊過,心中得意,說道:“周老爺子,你現下的功夫強呢,還是年輕時強?”周伯通道:“我年輕時白頭髮,現下黑頭髮,自然是今勝於昔。”郭襄道:“現下你都勝不過我大哥哥,從前自然更加不及他了。”
周伯通並不生氣,呵呵笑道:“小姑娘胡說八道!”突然伸出雙手,抓住她背脊和後腰,高舉半空,打了三個圈子,輕輕向上一拋,又接住了輕輕放在地下。
神鵰與郭襄同來,突見周伯通將她戲弄,心中生氣,刷的一下,展翅向周伯通掃去。周伯通心想:“我倒試試你這隻扁毛畜生有多大能耐!”雙掌運力,還擊出去。只聽得蓬的一響,雙方相交。周伯通凝立不動,雕翅的掃力從他身旁掠了過去。神鵰待要追擊,楊過喝道:“雕兄請勿無禮!眼前這位乃是前輩高人!”神鵰收翅昂立,神色極是倨傲。周伯通心中佩服,笑道:“好畜生!力氣倒真不小,怪不得擺這麼大架子。”
楊過道:“這位雕兄不知已有幾百歲,它年紀可比你老得多呢!喂,老頑童,你怎地返老還童,雪白的頭髮反而變黑了?”周伯通笑道:“這頭髮鬍子,不由人作主,從前它愛由黑變白,只得讓它變,現下又由白變黑,我也拿它沒法子。”郭襄道:“將來你越變越幼小,人人見了你,都拍拍你頭,叫你一聲小弟弟,那才教好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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