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部分
楊過見他聽了郭襄一言,驀地裏擔了無謂的心事,不禁暗自好笑,說道:“周兄,只要你去見了一人。我保你不會越變越小。”周伯通道:“去見誰啊?”楊過道:“我說出此人的名字來,你可不許拂袖便走。”
周伯通只是直性子,人卻不傻,否則又如何能練到這般深湛的武功?他聽了楊過這兩句話,隱隱已猜到他的來意,說道:“世間我有兩個人不見。一位是段皇爺,一是他的貴妃瑛姑。除這二人之外,誰都見得。”楊過心想:“看來只有使個激將之計。”說道:“原來你曾輸在他們手裏,武功不及,因此見了他們害怕。”周伯通搖搖頭道:“不是,不是!老頑童行事卑鄙下流,對不起他二人,因此沒臉和他們相見。”
楊過一呆,萬萬想不到周伯通不肯和瑛姑見面竟是爲此,他轉念極快,說道:“難道他二人大禍臨頭,命在旦夕,你也不肯伸手相救麼?”
周伯通一愣,他對一燈和瑛姑負疚極深,兩人若是有難,便舍了自己性命相救,也無半分躊躇,然見郭襄笑吟吟的絕無絲毫擔憂的神色,大笑道:“你想騙我嗎?段皇爺武功出神入化,怎會有大禍臨頭?倘若真有厲害的對頭,他打不過,我也打不過。”
楊過道:“老實跟你說了罷!瑛姑思念你得緊,無論如何要你去跟她一會。”周伯通倏然變色,雙手亂搖,厲聲道:“楊兄弟,你只要再提一句,就請立即出我百花谷去,休怪我老頑童翻臉不認人。”
楊過大袖一揮,說道:“周老兄,你想逐我出這百花谷,卻也不那麼容易。”周伯通笑道:“嘿嘿,難道你想跟我動手不成?”楊過道:“正要領教!若我輸了,立時便出百花谷去,永世不再上門。若你輸了,可得隨我去見瑛姑。”周伯通道:“不對,不對!第一,我怎會輸給你這小娃娃?第二,就算我輸了,我也決不去見劉貴妃。”楊過怒道:“你贏了固然不去見她,輸了仍然不見,那麼咱們賭賽甚麼?”周伯通道:“不見便是不見,有甚麼好說的。快快動手罷!”楊過心想軟騙不成,只有用強,當真動手比武,可也實無勝算,說不得,只有走到哪裏是哪裏了。
周伯通生性好武,雖在百花谷隱居,每日仍是練功不輟,但以他如此功力,普天下哪裏找對手去?這時見楊過願意比武,自是心癢難搔,躍躍欲試,心想若再多言,只怕他忽而又不願動手了,豈不是錯過良機?當下左掌一提,喝道:“看拳!”右手一拳打了出去,使的是七十二路的“空明拳法”。
楊過左手還了一掌,猛覺得對方拳力若有若無,自己掌力使實了固然不對,使虛了也是極其危險,不禁暗暗喫驚,當下展開十餘年來在狂濤怒潮中所苦練的掌法還擊出去。他呼呼呼連劈三掌,掌力激盪,身周花樹上花瓣紛紛下墮,紅黃紫白,便如下了一陣花雨,好看煞人;再劈三掌時,四下裏喀喇、喀喇之聲不絕,竟是枝幹斷折。楊過初時擔心周伯通年老力衰,受不住自己剛猛無儔的掌力,出掌時均是一發即收,但六招一過,立知對方內力固厚,拳法巧妙更遠在自己之上,只要稍一不慎,登時便會敗在老頭兒的拳下,這才鼓勁出招,再不留半分餘力。
周伯通打得高興,大叫道:“好功夫,好掌法!這一架打得可真過癮。”
兩人拳掌所及的圈子漸漸擴大,郭襄一步步的向後退開。酣鬥良久,老頑童那七十二路空明拳堪堪打完,他雖在招數上佔了便宜,但以勁力而論,卻總不及楊過在海潮中練出來的洶涌奔騰、無窮無盡之勢。
郭襄站在一旁,但見羣花飛舞之中,楊過與周伯通拳來足往,激鬥不休。她明知兩人誰也沒傷害對方之意,但高手比武,打到如此興發,只要稍有失閃,立時便有性命之憂,不禁暗自爲楊過擔心,兩隻手掌中都是捏了一把冷汗。
周伯通見自己練了數十年的“空明拳”始終奈何不了楊過,心中暗贊:“好小子,了不起!”突然招式一變,左拳右掌,雙手同時進搏,使的正是他獨創一格的雙手兩用之術。這麼一來,有如是老頑童搖身一變,化身爲二,左右夾擊。
楊過以單掌對他雙手,本就喫虧,這時更感支絀。當年小龍女受周伯通之教,學會了雙手同使“玉女素心劍法”,因而大敗金輪法王,其後楊龍二人會面,楊過右臂已失,小龍女怕他難過,只約略一提,並沒細說如何雙手分使兩種不同招數。這時周伯通乍然使了出來,楊過暗暗心驚,只得左掌加勁,右側衣袖也接了對方一小半的攻勢。
郭襄雖然無法領會兩人招數中精微奧妙之處,但兩人自旗鼓相當而轉爲楊過處於劣勢,卻也瞧得出來。她越看越驚,猛地想起父親教自己練武之時,雙手曾以兩種不同武功同時與自己及兄弟破虜拆招,看來周伯通此時所使的正是父親這門功夫。她不知父親這本事便是周伯通所授,還道這老兒不知如何從父親那裏偷學了武功去,忍不住叫道:“老頑童住手,不公平,不公平!大哥哥,不用跟他打了。”
周伯通一怔,跳開兩步,喝道:“甚麼不公平?”郭襄道:“你這怪招,是從我爹爹那裏偷去的,用來跟我大哥哥打架,不害羞麼?”周伯通聽她口口聲聲叫楊過爲“大哥哥”,只道她真是楊過的妹子,一時想不起楊過的父親是誰,笑道:“小姑娘又來胡說,這功夫是我自己在山洞中想出來的,怎說偷自你的爹爹?”
郭襄道:“好罷!便算你不是偷的,你有兩隻手,我大哥哥只一條臂膀,打了這麼久,還比甚麼?倘若我大哥哥跟你一樣也有兩隻手,你早輸了!”周伯通一呆,道:“這句話卻有點道理,可是他便有兩隻手,卻不能雙手同使兩般拳招啊!”說着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郭襄道:“你明欺我大哥哥斷臂不能復生,便來說這風涼話。你倘若真是英雄好漢,比武過招時便不能佔人便宜,大家公公平平的打一架,那才分得出誰強誰弱。”周伯通道:“好!我雙手同使一門拳招即是。”郭襄小嘴一扁,道:“嘿嘿,虧你不害羞,這還算公平呢!”周伯通道:“難道我學他一樣,也去教女人砍一條臂膀下來?”
郭襄一怔,向楊過望了一眼,尋思:“原來他這手臂是給女人砍斷的。不知那惡女人是誰?怎地如此狠心?”隨即說道:“那倒不用。你只須將一隻手縛在腰帶之中,大家獨臂對獨臂,不就公平了?”
周伯通覺得這樣比武倒是好玩,又自恃單手使用一門武功本就習練有素,未必便不及雙手,於是右臂往腰帶中一插,向楊過道:“這要教你敗而無怨。”
當郭襄和周伯通說話之際,楊過在旁聽着,始終不插一言。他自斷臂以後,雖不忌諱旁人說及“獨臂”兩字,但一直自負己雖獨臂,決不輸於天下任何肢體完好之人,待見周伯通自縛右臂,顯是對自己有輕視之意,凜然說道:“老頑童,你這麼做作,豈不是小看了楊過?我的獨臂倘若打不過你的雙手,我便自……自……”他本要說“自刎於這百花谷”,但突然想起與小龍女相會之期已在不遠,豈可自輕?一時語塞,竟然說不下去。
郭襄大悔,她當初原是以小兒女的心情極力迴護楊過,這時想到他是當代大俠,名滿天下,決不能與自縛手臂之人相鬥,忙道:“大哥哥,都是我不好……”奔到周伯通身前,將他右臂從腰帶中拉了出來,說道:“我大哥哥便是一隻手,也敵得過你雙手齊使,不信你便試試。”
楊過不待周伯通再說甚麼,身形微斜,單掌便劈了過去,周伯通左手還了一拳,自忖不能佔他便宜,右臂垂在腰側,竟不舉起出招。
周伯通雖以單臂應戰,然招數神妙無方,楊過仍感應付不易。瞬息間二十餘招過去,楊過暗想我雖只一臂,但方當盛年,與這年近百歲的老翁拆到一百餘招仍是勝他不得,我這十多年來的功夫練到哪裏去了?但覺周伯通發來的拳掌之力中剛陽之氣漸盛,與“空明拳”的一味陰柔頗不相同,心念一動,猛地裏想起了終南山古墓石壁之上所見的《九陰真經》,此刻周伯通所使招數,正是真經中所載的一路《大伏魔拳法》,拳力籠罩之下,實是威不可當。楊過大喝一聲:“大伏魔拳法何足道哉?你雙手齊使,接一下我的‘黯然銷魂掌’!”
周伯通聽他叫出自己所使拳法的名稱,已然一怔,又聽他說要用甚麼“黯然銷魂掌”,更是奇怪。他自幼好武,於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見聞廣博之極,但“黯然銷魂掌”這名目今日卻是第一次聽到。只見楊過單臂負後,凝目遠眺,腳下虛浮,胸前門戶洞開,全身姿式與武學中各項大忌無不吻合。他踏進一步,左手成掌,虛按一招,意存試探。楊過渾如不覺,理也不理。周伯通說道:“小心了!”發拳往他小腹擊去。
他生怕傷了對方,這一拳只用了三成力,哪知拳頭剛要觸到楊過身上,突覺他小腹肌肉顫動,同時胸口向內一吸,倏地彈出。周伯通吃了一驚,忙向左躍開,心想內家高手吸胸凹腹以避敵招,原屬尋常,但這等以胸肌傷人,卻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當下好奇之心大起,喝道:“你這是甚麼武功?”楊過道:“這是‘黯然銷魂掌’中的第十三招,叫作‘心驚肉跳’!”周伯通喃喃的道:“沒聽見過,沒聽見過!”楊過道:“這是我自創的一十七路掌法,你自然沒聽見過。”
楊過自和小龍女在絕情谷斷腸崖前分手,不久便由神鵰帶着在海潮之中練功,數年之後,除了內功循序漸進之外,別的無可再練,心中整日價思念小龍女,漸漸的形銷骨立,了無生趣。一日在海濱悄立良久,百無聊賴之中隨意拳打腳踢,其時他內功火候已到,一出手竟具極大威力,輕輕一掌,將海灘上一隻大海龜的背殼打得粉碎。他由此深思,創出了一套完整的掌法,出手與尋常武功大異,厲害之處,全在內力,一共是一十七招。
他生平受過不少武學名家的指點,自全真教學得玄門正宗內功的口訣,自小龍女學得玉女心經,在古墓中見到九陰真經,歐陽鋒授以蛤蟆功和逆轉經脈,洪七公與黃蓉授以打狗棒法,黃藥師授以彈指神通和玉簫劍法,除了一陽指之外,東邪、西毒、北丐、中神通的武學無所不窺,而古墓派的武學又於五大高人之外別創蹊徑,此時融會貫通,已是卓然成家。只因他單剩一臂,是以不在招數變化取勝,反而故意與武學道理相反。他將這套掌法定名爲“黯然銷魂掌”,取的是江淹《別賦》中那一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之意。自掌法練成以來,直至此時,方遇到周伯通這等真正的強敵。
周伯通聽說這是他自創的武功,興致更高,說道:“正要見識見識!”揮手而上,仍是隻用左臂。楊過擡頭向天,渾若不見,呼的一掌向自己頭頂空空拍出,手掌斜下,掌力化成弧形,四散落下。
周伯通知道這一掌力似穹廬,圓轉廣被,實是無可躲閃,當下舉掌相迎,拍的一下,雙掌相交,不由得身子一晃,都只爲他過於託大,殊不知他武功雖然決不弱於對方,但一掌對一掌,卻遠不及楊過掌力的厚實雄渾。
周伯通吐出胸中一口濁氣,喝彩道:“好!這是甚麼名目?”楊過道:“這叫做‘杞人憂天’!小心了,下一招乃是‘無中生有’!”
周伯通嘻嘻一笑,心想“無中生有”這拳招之名,真是又古怪又有趣,虧這小子想得出來,於是猱身又上。楊過手臂下垂,絕無半點防禦姿式,待得周伯通拳招攻到近肉寸許,突然間手足齊動,左掌右袖、雙足頭錘、連得胸背腰腹盡皆有招式發出,無一不足以傷敵。
周伯通雖然早防到他必有絕招,卻萬萬料想不到他竟會全身齊攻,瞬息之間,十餘招數同時攻到,說來“無中生有”只是一招,中間實蘊十餘招變式後着,饒是周伯通武學深湛,也鬧了個手忙腳亂。他右臂本來下垂不用,這時不得不舉起招架,竭盡全力,才抵擋了這一路掌法,說到還招,竟是不能的了。總算一一擋過,急忙躍後丈許,以防楊過更有古怪後着。
郭襄叫道:“周老爺子,你兩隻手齊用也不夠,最好是多生一隻手。”周伯通也不以爲忤,笑道:“小女娃子,你叫我三隻手麼?”
楊過見他將自己突起而攻的招式盡數化解,無一不是妙到巔毫,不禁暗暗歎服,叫道:“下一招叫做‘拖泥帶水’!”周伯通和郭襄齊聲發笑,喝彩道:“好名目!”楊過道:“且慢叫好!看招!”右手雲袖飄動,宛若流水,左掌卻重滯之極,便似帶着幾千斤泥沙一般。
周伯通當年曾聽師兄王重陽說起黃藥師所擅的一路五行拳法,拳力之中暗合五行,此時楊過右袖是北方癸水之象,左拳是中央戊土之象,輕靈沉猛,兼而有之,當下不敢怠慢,左手使“空明拳”中的一招,右手使一招“大伏魔拳”,以輕靈對輕靈,以渾厚對渾厚,兩下衝擊,兩人同聲呼喝,各自退出數步。
這四招一過,一老一少都暗自佩服對方。楊過心想:“自練成這黯然銷魂掌以來,所遇強敵當以此翁爲最,若要勝他,委實不易。倘欲真分勝負,非以內力比拚不可,那時若不是一死一傷,便如洪七公與我義父比武那般,鬧個同歸於盡,卻又何苦?”不由得收起狂傲之氣,一躬到地,說道:“周老前輩,佩服佩服,晚輩甘拜下風。”轉頭向郭襄道:“小妹子,周老前輩是請不動的了,咱們走罷!”
周伯通忙道:“且慢,且慢!你說這套甚麼銷魂掌共有一十七路,尚有十三路未施啊?怎地便走了?”楊過道:“咱們無怨無仇,何必性命相拚?你向來待我很好,又待我妻子很好,我一直心下感激。你武功高強,晚輩認輸便是。”
周伯通連連搖手道:“不對,不對!你沒輸,我也沒贏,你要出這百花谷,除非把一十七路掌法使全了。”他自聽到楊過叫出四路掌法,甚麼“心驚肉跳”、“杞人憂天”、“無中生有”、“拖泥帶水”,名目既趣,掌法更怪,便是常人也欲一窮究竟,何況周伯通一來好武,二來好奇,非得盡見全豹不可。
楊過道:“咦,這可好笑了。我既然請不動你,那便拍手便走,難道連請客的也得留下嗎?”周伯通央求道:“好兄弟,你餘下那一十三招拳法,我怎猜想得到?請你大發善心,做做好事,說給我聽了。你要學甚麼功夫,我都教你便是。”
楊過心念一動,說道:“你要學我這掌法,絲毫不難。我也不用你教武功,只是你學了之後,須得隨我走一遭,去見一見那位瑛姑。”周伯通愁眉苦臉,說道:“你便是殺我的頭,我也不見她。”楊過道:“既然如此,晚輩告辭。”
周伯通雙掌一錯,縱身攔住去路,跟着呼的一拳打出,陪笑道:“好兄弟,你便施展下一招罷!”楊過舉掌格開,使的卻是全真派武功。周伯通連變拳法,楊過始終以全真派掌法和九陰真經中所載武功抵敵。
楊過要將周伯通擊敗,原非易事,但只求自保,老頑童也奈何他不得。不論周伯通如何故露破綻,如何假意示弱,楊過終不上當,那“黯然銷魂掌”中新的招式再不顯示,偶爾卻將“心驚肉跳”、“杞人憂天”、“無中生有”、“拖泥帶水”這四招略加變化的使將出來,更令周伯通心癢難搔。
兩人激鬥將近半個時辰,周伯通畢竟年老,氣血已衰,漸漸內力不如初鬥之時,他知再難誘楊過使出黯然銷魂掌來,雙掌一吐,借力向後躍出,說道:“罷了,罷了!我向你磕八個響頭,拜你爲師,你總肯教我了罷!楊過師父,弟子周伯通磕頭!”說着便跪將下來。
楊過暗暗好笑,心想世間竟有如此好武成癖之人,忙搶上扶起,說道:“這個哪裏敢當?那黯然銷魂掌餘下一十三招的名目,我可說與你知。”周伯通大喜,連叫:“好兄弟!好兄弟!”
郭襄道:“大哥哥,他不肯跟咱們去,你別教他。”楊過卻知老頑童是個“武癖”,他聽了一十三招的名目之後,更加無可抗拒,勢須磨着自己演式,微微一笑,說道:“聽個名目並不打緊。”周伯通忙道:“是啊,聽聽名目有甚麼要緊,小姑娘忒也小器。”
楊過坐在大樹下的一塊石上,說道:“周兄你請聽了,那黯然銷魂掌餘下的一十三招是:徘徊空谷,力不從心,行屍走肉,庸人自擾,倒行逆施……”說到這裏,郭襄已笑彎了腰,周伯通卻一本正經的喃喃記誦,只聽楊過續道:“廢寢忘食,孤形隻影,飲恨吞聲,六神不安,窮途末路,面無人色,想入非非,呆若木雞。”郭襄心下悽惻,再也笑不出來了。
這一十三招名稱說將出來,只把老頑童聽得如癡如狂,隔了良久,才道:“想那‘面無人色’這一招,如何用以克敵制勝?”楊過道:“這雖是一招,其實中間變化多端,臉上喜怒哀樂,怪狀百出,敵人一見,登時心神難以自制,我喜敵喜,我憂敵憂,終至聽命於我。此乃無聲無影的勝敵之法,比之以長嘯鎮懾敵人又高出一籌。”周伯通道:“這是從九陰真經的懾心大法中變化出來的麼?”楊過道:“正是!”
周伯通眉花眼笑,問道:“那麼‘倒行逆施’呢?”楊過突然頭下腳上,倒過身子,拍出一掌,說道:“這是‘倒行逆施’的三十七般變化之一。”周伯通點頭道:“那是源自西毒歐陽鋒的武功了。”楊過站直身子,道:“不錯,不過我這掌法逆中有正,正反相沖,自相矛盾,不能自圓其說。”
周伯通想了片刻,不明其理,搔頭問道:“那是甚麼?”楊過道:“此中詳情,可不足爲人道了。”周伯通“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心知再問下去,楊過是決計不肯再說的了。
郭襄在一旁瞧着,見他搔頭摸腮,神情惶急,不由得生了憐憫之心,走到他的身邊,低聲道:“周老爺子,到底你爲甚麼定然不肯去見瑛姑?咱們一齊想個法兒,求大哥哥把這套掌法教你,好不好?”
周伯通嘆了口氣,說道:“這是我少年時的胡塗事,說出來實在難以爲情。”郭襄道:“怕甚麼啊?你說了出來,比藏在心中還舒服些。我跟你說,我做了錯事,爹爹媽媽問起,我從不隱瞞,給爹媽責罵一場,也就完了。否則撒個謊兒騙了過去,自己後來反難過。這一次我悄悄出來,爹媽知道了定要生氣,可是已經出來了,我也不會瞞着不說。”
周伯通見她一派天真無邪的神色,又望了望郭襄,說道:“好,我把少年時的胡塗事跟你說了,你可不許笑話。”郭襄說道:“誰笑話你了?”拉着他的手,親親熱熱的挨在他身旁,道:“你就當作說旁人的事,要不然就當是說個故事。待會兒,我也說一件事我做過的壞事給你聽。”
周伯通瞧着她文秀的小臉,笑道:“你也做過壞事麼?”郭襄道:“自然,你以爲我不會做?”周伯通道:“好,那你先說一件給我聽聽。”郭襄道:“豈止一件,連十件八件也有。嗯,有一個軍士在城頭守夜睡着了,爹爹叫人綁了,說要斬首示衆。我見他可憐,半夜裏悄悄將他放了,叫他快快逃走。爹爹很是生氣,我招了出來,爹爹將我打了一頓。又有一次,一個窮家女孩子羨慕我媽媽腕上的金釧兒好看,我就偷了送給她,媽媽找來找去找不着,我肚裏暗暗好笑,可沒說出來。因爲說了出來之後,媽媽不在乎,姊姊卻會向那女孩子要回來。”
周伯通嘆了口氣,道:“這些事情比起我那件事,可都算不了甚麼。”於是將他如何隨師兄王重陽赴大理拜會段皇爺,如何劉貴妃隨他學習武藝,如何兩人做下了胡塗之事,如何劉貴妃向他癡纏,他又如何迴避不見,段皇爺如何一怒而捨棄皇位、出家爲僧,諸般情事,一五一十的都向郭襄和楊過說了。
郭襄怔怔的聽着,直到周伯通說完,眼見他滿臉愧容,便問:“那段皇爺除了劉貴妃外,還有幾位妃子?”周伯通道:“他雖不如大宋天子那麼後宮三千,但三宮六院,數十位后妃總是有的。”郭襄道:“照啊!他有數十位后妃,你連一位夫人也沒有,他顧全朋友之義,該將劉貴妃送給了你纔是啊。”
楊過向她點了點頭,心想:“這小姑娘不拘於世俗禮法之見,出言深獲我心。”
周伯通道:“他當時雖然也有此言,但劉貴妃是他極心愛之人,他爲此連皇帝也不做而去做和尚,可見我實是對不起他之極了。”
楊過突然插口道:“一燈大師所以出家,是爲了對你不起,不是你對他不起,難道你不知道麼?”周伯通奇道:“他有甚麼對我不起?”楊過道:“只爲旁人害你兒子,他忍心見死不救。”
周伯通數十年來始終不知瑛姑曾和他生有一子,聽了楊過之言不由得大奇,忙問:“甚麼我的兒子?”楊過道:“我所知亦不詳盡,只是聽一燈大師這般說。”於是轉述了一燈在黑龍潭畔所說的言語。
周伯通猛然聽說自己生過一個兒子,宛似五雷轟頂,驚得呆了,半晌做聲不得,心中一時悲,一時喜,想起瑛姑數十年來的含辛茹苦,更大起憐惜歉仄之情。
楊過見他如此,心想:“這位老前輩是性情中人,正是我輩,我又何惜那一十七招黯然銷魂掌?”說道:“周老前輩,我將全套掌法一一演與你瞧罷,不到之處,尚請指點。”當下口講手比,將那一十七路掌法從頭至尾演了出來,只是“面無人色”那一招,因他臉上戴了人皮面具,未予顯示,但他說了其中變化,周伯通熟知九陰真經,即能心領神會,反是於“行屍走肉”、“窮途末路”各招,卻悟不到其中要旨。
楊過反覆講了幾遍,周伯通總是不懂。楊過嘆道:“周老前輩,十五年前,內子和我分手,晚輩相思良苦,心有所感,方有這套掌法之創。老前輩無牽無掛,快樂逍遙,自是無法領悟其中憂心如焚的滋味。”周伯通道:“啊,你夫人爲何和你分手?她人又美,心地又好,你鍾情相思,原也怪你不得。”
楊過不願再提小龍女被郭芙毒針誤傷之事,只簡略說她中毒難愈,爲南海神尼救去,須隔十六年方得相見,自己日夜苦思,虔誠禱祝她平安歸來,最後說道:“我只盼望能再見她一面,便是要我身受千刀萬剮之苦,也是心甘情願。”
郭襄從不知相思之深,竟有若斯苦法,不由得怔怔的流下兩行清淚,握着楊過的手,柔聲道:“老天爺保佑,你終能再和她相見。”
楊過自和小龍女分別以來,今日第一次聽到別人這般真心誠意的安慰,心中大是感激,一言之恩,自此終身不忘,當下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向周伯通行了一禮,說道:“周兄,告辭了!”和郭襄並肩自來路出去。
郭襄行出數步,回頭向周伯通道:“周老前輩,我大哥哥這般思念他的夫人,你的瑛姑自亦這般思念於你。你始終不肯和她相見,於心何忍?”周伯通一驚,臉色大變。楊過低聲道:“小妹子,別再說了。人各有志,多言無益。”兩人一雕,自來路緩緩而回。
郭襄道:“大哥哥,我若問起你夫人的事,你不會傷心罷?”楊過道:“不會的,反正沒過幾個月,我便可以和她相見了。”話是這般說,心下卻大是惴惴:“再過幾個月,我真能和龍兒相會嗎?”
郭襄道:“你怎麼跟她識得的?”楊過於是將自己幼時怎樣孤苦伶仃,怎樣在重陽宮學藝、受師父及同門的欺侮,怎樣逃入古墓、爲小龍女收容,怎樣日久情生,怎樣歷盡艱辛方得結成夫婦等情,擇要說了,只是郭靖、黃蓉、李莫愁等人的名字卻都略過不提。
郭襄默默聽着,對楊過用情之深大有所感,終於又說了一句:“但願老天爺保佑,你終能和她相會,從此不再分離。”楊過道:“多謝你,小妹子,我永遠記得你這番好心。日後見了我妻子,我也會告訴她。”說到這裏,語音已然哽咽。
郭襄道:“我每年生日,媽媽和我燒香拜天,媽媽總是叫我暗中說三個心願,我常常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到今年生日時,我可就早想好了,我會盼望大哥哥和他夫人早早團聚。”楊過道:“還有兩個心願呢?”郭襄微笑道:“我可不能跟你說。”
便在此時,忽聽得身後有人大呼:“楊兄弟,等我一等!”聽聲音正是周伯通。楊過大喜,回過身來,只見周伯通如飛趕至,叫道:“楊兄弟,我想過啦,你快帶我去見瑛姑。”郭襄喜道:“那纔是呢,你不知人家想得你多苦。”周伯通道:“你們走後,我想着楊兄弟的話,越想越是牽肚掛腸。倘若不去見她,以後的日子別想再睡得着,這句話非要親口問她個清楚不可。”楊過和郭襄見此行不虛,都十分歡喜。
依着周伯通的性子,立時便要去和瑛姑相見,但其時天色已晚,郭襄星眼困餳,大見倦色,於是三人一雕在林中倚樹而睡。次日清晨再行,未過巳時,已來到黑龍潭邊。
瑛姑和一燈見楊過果真將周伯通請來,當真喜出望外。瑛姑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伯通走到瑛姑身前,大聲道:“瑛姑,咱們所生的孩兒,頭頂心是一個旋兒呢,還是兩個旋兒?”瑛姑一呆,萬沒想到少年時和他分手,暮年重會,他開口便問這樣不相干的一句話,於是答道:“是兩個旋兒。”周伯通拍手大喜,叫道:“好,那像我,真是個聰明娃兒。”跟着嘆了口氣,搖頭道:“可惜死了!”
瑛姑悲喜交集,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哭了出來。周伯通拍她背脊,大聲安慰:“別哭,別哭!”又向一燈道:“段皇爺,我偷去了你妻子,你不肯救我兒子,大家扯個直,前事不究,都不用提了。”
一燈指着躺在地下的慈恩道:“這是殺你兒子的兇手,你一掌打死他罷!”
周伯通道:“瑛姑,你來下手!”
瑛姑向慈恩望了一眼,低聲道:“倘若不是他,我此生再也不能和你相見,何況人死不能復生,且盡今日之歡,昔年怨苦,都忘了他罷!”
周伯通道:“這話也說得是,咱們便饒了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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