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部分

作者:金庸-皇帝之家(原看幫網)
黃蓉一呆,沒料到女兒雖然幼小,竟也能這般爲人着想,說道:“不錯,我只擔心小龍女當時便是如此,才離楊過而去。她諄諄叮囑,說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又說珍重千萬,務求相聚。當時我瞧着‘珍重千萬’四個字,便猜想小龍女突然影蹤不見,是爲了要你楊大哥安安靜靜的等她十六年。唉,她想這長長的十六年過去,你楊大哥對舊情也該淡了,縱然心裏難過,也會愛惜自己身體,不會再圖自盡了。”

  郭襄道:“那麼,那南海神尼呢?”黃蓉道:“那南海神尼,卻是我的杜撰了。世上壓根兒就沒這一個人。”郭襄大喫一驚,顫聲道:“沒……沒有南海神尼?”

  黃蓉嘆道:“那日在絕情谷中,斷腸崖前,我見了楊過這般悽苦模樣,心有不忍,只得捏造了一個南海神尼來安慰他,好教他平平安安的等過這一十六年。我說南海神尼住在大智島,實則世上就沒這一個島。我又說南海神尼教過你外公的掌法,好令他更加堅信不疑。楊過這孩兒聰明絕頂,我若非說得活龍活現,他怎能相信?他若是不信,小龍女這番苦心,也就沒有着落了。”

  郭襄道:“你說楊大嫂已經死了麼?這一十六年的信約全是騙他的麼?”黃蓉忙道:“不,不!說不定小龍女仍在人世,到了相約之日,她果真來和楊過相聚,那自是謝天謝地。她是古墓派的唯一傳人,古墓派的創派祖師林朝英學問淵博,內功外功俱臻化境,倘若遺下神奇功夫,令小龍女得保不死,也是在情理之中。”

  郭襄心下稍寬,道:“是啊!我也這麼想,楊大嫂是這樣的好人,楊大哥又這般愛她,她不會就這麼死的。倘若楊大哥到了約會之期見她不着,豈不是要發狂麼?”

  黃蓉道:“今日你外公到來,我便想向他提一句,請他老人家相助圓這個南海神尼的謊兒,可是一直不得其便。”郭襄也擔起憂來,說道:“這會兒楊大哥正和外公在一起,他立時會問起南海神尼之事。外公不知前因後果,不免泄漏了機關,那可怎生是好?”黃蓉道:“倘若小龍女真能和他相聚,自是上上大吉,甚麼都好。要是到了約期他見不着小龍女,此人一發性兒,不知要鬧出多大亂子來。他會深恨我撒誑騙他,令他苦等了一十六年。”郭襄道:“媽,那你不用擔心,你全是爲了他。你是一片好心,救了他的性命。”

  黃蓉道:“不說郭楊兩家三世相交,便是過兒自己,他曾數次相救你爹爹、媽媽、姊姊和你,今日又爲襄陽立了這等大功,雖說咱們於他小有恩惠,但實不足以相報其萬一。唉,過兒一生孤苦,他活到三十多歲,真正快活的日子實在沒有幾天。”

  郭襄黯然低首,心想:“大哥哥倘若不能和楊大嫂相會,只怕他真的要發狂呢。”黃蓉又道:“你楊大哥是個至性至情之人,只因自幼遭際不幸,性子不免有點孤僻,行事往往出人意表。”郭襄淡淡一笑,道:“他和外公,和我,都是邪派。”黃蓉正色道:“不錯,他是好人,可是有點邪氣。要是小龍女不幸已經逝世,你可千萬別再跟他見面了。”

  郭襄沒料到母親竟會這般說,忙問:“爲甚麼?爲甚麼不能再見楊大哥?”黃蓉握住她手,說道:“要是他和小龍女終於相會,你要跟他們一起去遊玩,便一起去,愛到他們家裏去作客,便去好了,就是隨他們到天涯海角,我也放心。但若他會不到小龍女,襄兒,你不知你楊大哥的爲人,他發起狂來,甚麼事都做得出。”郭襄顫聲道:“媽,他如見不到楊大嫂,傷心悲痛,咱們該得好好勸他纔是。”黃蓉緩緩搖頭,說道:“他是不聽人勸的。”

  郭襄頓了一頓,問道:“媽,隔了一十六年,你說他傷心之下,會不會再圖自盡呢?”黃蓉沉吟半晌,道:“許多人的心思我都猜得到,可是你楊大哥,他從小我就不明白他心中在打甚麼主意,正因爲我猜他不透,是以不許你再跟他相見,除非他和小龍女同來,那自是又當別論。”郭襄呆呆出神,並不接口。

  黃蓉道:“襄兒,媽這全是爲你好,你如不聽媽的話,將來後悔可來不及了。”她見女兒秀眉緊蹙,眼現紅暈,柔聲道:“襄兒,我再說一回事你聽,那是你楊大哥之父楊康的作爲。”於是又將楊鐵心如何收穆念慈爲義女,如何比武招親而遇到楊康,如何楊康作惡多端,而穆念慈始終對他一往情深、生下楊過、終於傷心而死等情一一說了,最後道:“穆念慈姊姊品貌雙全,實是一位難得的好女子,只因誤用了真情,落得這般下場。”

  郭襄道:“媽,她是沒有法子啊。她既歡喜了楊叔叔,楊叔叔便有千般不是,她也要歡喜到底。”

  黃蓉凝視着女兒的小臉,心想:“她小小年紀,怎地懂得這般多?”眼見她神情困頓,眼皮軟垂,於是拉開棉被,幫她除去鞋襪外衣,叫她睡下,給她蓋上了被,道:“快合上眼睛,媽看你睡着了再去。”郭襄依言閤眼,一夜沒睡,也真的倦了,過不多時,便即鼻息細細,沉沉入夢。

  黃蓉望着女兒俏麗的臉龐,心想:“三個兒女之中,我定要爲你操心最多。你們三姊弟中,到底我最憐惜哪一個,可也真的說不上來呢。”當下自行回房安睡。

  傍晚時分,武氏兄弟派了快馬回報,說道南陽的大軍糧草果然一焚而盡,火藥爆炸,炸死了不少蒙古兵將,餘火兀自未熄,蒙古前軍退兵百里,暫且按兵不動。襄陽城中得到這個確訊,滿城狂喜,“神鵰大俠”四個字掛在口上說個不停。有的更加油添醬,將楊過說得猶似三頭六臂一般,講到他怎地殲滅新野、鄧州兩路敵兵,怎地火燒南陽,口沫橫飛,有聲有色,似一切全是他親眼目睹,誰也沒他知道得明白詳盡。

  當晚郭靖夫婦應安撫使呂文德之邀,到署中商議軍情,直到深夜方回。次日清晨,耶律齊、郭芙、郭破虜依例到後堂向父母請安,等了良久,不見郭襄到來。黃蓉擔心起來,命丫鬟到二小姐房中瞧瞧,是不是她身子不適。過了一會,那丫鬟和郭襄的貼身使女小棒頭同來回報,說道:“二小姐昨晚沒回房安睡。”

  黃蓉吃了一驚,忙問:“怎地昨晚不來稟報?”小棒頭道:“昨夜夫人回來得晚了,婢子不敢前來驚擾,只道二小姐過一會兒就能回房,哪知道等到這時還沒見到。”

  黃蓉微一沉吟,即到女兒房中察看,只見她隨身衣服和兵刃、銀兩等一件也沒攜帶,正自奇怪,忽見女兒枕底露出白紙一角。黃蓉情知不妙,暗暗叫苦,抽出一看,只見紙上寫道:

  “爹爹媽媽尊鑑:女兒去勸楊大哥千萬不要自尋短見,勸得他聽了之後,女兒即歸。女襄叩上。”

  黃蓉呆在當地,做聲不得,心道:“這女孩兒恁地天真!楊過是何等樣人,這世上除了小龍女之外,他還能聽誰的勸?要是他肯聽旁人的言語,那也不是楊過了。”有心要即行出去尋女兒回來,但南北兩路蒙古大軍虎視襄陽,眼前攻勢雖然頓挫,但隨時能再揮兵進攻,這時候如何能爲兒女之私,輕身涉足江湖?當下和郭靖商議之後,寫了四通懇切的書信,分交八名能幹得力的丐幫弟子,分四路出去尋找郭襄,命她即行歸家。

  郭襄那日聽了母親詳述往事之後,雖即睡去,但惡夢連連,一會兒見楊過揮劍自殺,將另一條手臂也斬斷了,一會兒又見他自千丈高崖上躍將下來,跌得血肉模糊。做了幾個惡夢之後,滿身冷汗的醒來,坐在牀上細細思量:“大哥哥給了我三枚金針,答允給我做到三件事。眼下金針還剩一枚,正好持此相求,要他依我,千萬不能自盡。他是豪俠之士,言出必踐,我這便找他去。”於是留了一封短簡,當即出城。

  可是楊過和黃藥師攜手同行,此刻到了何處,實是毫無頭緒。郭襄行出三十餘里,腹中飢餓起來,要想尋一家飯店打尖。但襄陽城郊百姓爲了逃避敵軍,早已十室十空,別說飯店,連有人的人家也找不到一家。郭襄從未獨自出過門,想不到道上有這等難處,坐在路旁一塊石上,雙手支頤,暗暗無愁。

  坐了一會,心想:“沒有飯店,尋些野果充飢便了。”縱目四顧,身週數裏之內連果樹也沒一棵。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馬蹄聲響,一乘馬自東而西奔來。馳到近處,只見馬上坐着個極高極瘦的年老僧人,身披黃袍。馬匹奔馳極快,轉眼便過去了,奔出數丈,那老僧忽地圈轉馬頭,回到郭襄身前停住,問道:“小姑娘,你是誰?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郭襄見他目光如電,心中微微一凜,但隨即想到在黑龍潭前所遇到的一燈大師,暗想:“那一燈大師如此慈祥,這老和尚想必也是好人。”答道:“我姓郭,要去找一個人。”那老僧道:“你去找誰?”郭襄側過了頭微微一笑,道:“老和尚多管閒事,我不跟你說。”那老僧道:“你要找的人是怎生模樣,或許我曾在道上見到,便可指點途徑。”郭襄一想不錯,便道:“我找的那人最好認不過,是個沒有右臂的青年男子。他或許是和一隻大雕在一塊兒,也或許只有他獨自一人。”

  那老僧正是金輪法王,聽她所說之人正是楊過,心中一驚,臉上卻現喜色,道:“啊,你要找的人姓楊名過,是不是?”郭襄大喜,道:“是啊,你識得他?”法王笑道:“我怎不識得?他是我的小朋友。我識得他的時候,你還沒出世呢。”

  郭襄俏臉上一陣紅暈,笑問:“大和尚,你叫甚麼法名啊?”法王道:“我叫珠穆朗瑪。”珠穆朗瑪是西藏境內一座高山之名,此峯之高,天下第一,法王隨口說出來,隱有武功高絕、無人可及之意。

  郭襄笑道:“甚麼珍珠,木馬,嘰哩咕嚕的,名字這麼長。”金輪法王道:“叫珠穆朗瑪。”郭襄道:“好,是珠穆朗瑪大師。你知道我大哥哥在哪兒麼?”法王道:“你大哥哥?”郭襄道:“楊過啊?”法王道:“啊,你叫楊過作大哥哥,你說姓郭啊?”郭襄臉上又是微微一紅,道:“我們是世交,他從小住在我家裏的。”

  法王心念一動,道:“我有個方外之交,與老僧相知極深。此人武藝高強,名滿天下,也是姓郭,單名一個靖字,不知姑娘識得他麼?”郭襄一怔,心想:“我偷偷出來,他既是爹爹的朋友,說不定硬要押我回去,還是不說的好。”說道:“你說郭大俠麼?他是我本家長輩。大和尚是瞧他去麼?”

  法王人既精明,又是久歷世務,郭襄這麼神色稍異,他如何瞧不出來?當即嘆道:“我和郭大俠乃是過命的交情,已有二十餘年不見,日前在北方聽到噩耗,說郭大俠已經逝世,老僧心痛如絞,因此兼程趕來,要到他靈前去一拜。唉,大英雄不幸短命,真是蒼天無眼了。”說到這裏,淚水滾滾而下,衣襟盡溼。他內功深湛,全身肌肉呼吸皆能控縱自如,區區淚水,自是說來便來。

  郭襄見他哭得悲切,雖然明知父親不死,但父女關心,不由得心中也自酸苦,眼眶一紅,說道:“大和尚,你不用傷心,郭大俠沒有死。”法王搖頭道:“你別瞎說!他確是死了。小女孩兒怎知道大人的事?”郭襄道:“我正自襄陽出來,怎不知道?剛剛昨天我便見過郭大俠。”

  法王此時再無懷疑,仰天大笑,說道:“啊,你便是郭大俠的小姐。”突然又搖頭道:“不對,不對,郭大俠的小姐名叫郭芙,我也識得,她今年總有三十五歲出頭了,哪像你這般小?”郭襄經不起他這麼一激,道:“那是我大姊姊。她叫郭芙,我叫郭襄。”

  法王心中大喜,暗想:“今日當真是天降之喜,這福氣自己撞將過來。”說道:“如此說來,郭大俠真是沒死了。”郭襄見他喜形於色,還道他真是爲父親健在而喜歡,覺得此人良心真好,說道:“自然沒有死!我爹爹倘若死了,我哭也哭死了。”法王喜道:“好,好,好!我信你了。郭二姑娘,如此我便不到襄陽去了。相煩你告知令尊郭大俠和令堂黃幫主,便說故人珠穆朗瑪敬候安好。”他料知郭襄定要問他楊過之事,於是以退爲進,雙手一合十,牽過馬來,便要上鞍。

  郭襄道:“喂喂,大和尚,你這個人怎麼如此不講理啊?”法王道:“我怎地不講理了?”郭襄道:“我跟你說了我爹爹的消息,你卻沒跟我說楊過的消息,他到底在哪裏?”法王道:“啊,昨天在南陽之北的山谷之中,老僧曾和楊過小友縱談半日,他正在該處練劍,此刻十九未走,你去找他便了。”郭襄秀眉微蹙,道:“這許多山谷,到哪裏去找他?請你說得明白些。”法王沉吟半晌,便道:“好罷!我本要北上,就帶你去見他便了。”郭襄大喜,道:“如此多謝你啦。”

  法王牽過馬來,道:“小姑娘騎馬,老僧步行。”郭襄道:“這個何以克當?”法王笑道:“這馬四條腿,未必快得過老僧的兩條腿。”

  郭襄正欲上馬,忽道:“啊喲,大和尚,我肚子餓啦,你帶着喫的沒有?”法王從背囊中取出一包乾糧。郭襄吃了兩個麪餅,上馬便行。

  法王大袖飄飄,隨在馬側。郭襄想起他那句話:“這馬四條腿,未必快得過老僧的兩條腿”,一提馬繮,笑道:“大和尚,我在前面等你。”話聲未畢,那馬四蹄翻飛,已發足向前疾馳。

  這馬腳力甚健,郭襄但覺耳畔風生,眼前樹過,晃眼便奔出了裏許。她回頭笑道:“大和尚,你追得上我麼?”說話甫畢,微微一驚,原來竟爾不見了金輪法王的蹤影。忽聽得那和尚的聲音從前面樹林中傳出:“郭姑娘,我這坐騎跑不快,你得加上幾鞭。”郭襄大奇:“怎地他又在前面?”縱馬搶上,只見法王在身前十餘丈處大步而行。郭襄揮鞭抽馬,那馬奔得更加快了,然而和法王始終相距十餘丈,幾乎要迫近數尺也有所不能。這時兩人已走上襄陽城北大路,一望平野,那馬四隻鐵蹄濺得黃土飛揚,看法王時,卻是腳下塵沙不起,宛似御風而行一般。

  郭襄好生佩服,心想:“他若非身具這等武功,也不配和爹爹結成知交。”由欽生敬,叫道:“大和尚,你是長輩,還是你來騎馬罷,我慢慢跟着便是。”法王回頭笑道:“咱們何須在道上多費時光?早些找到你大哥哥不好麼?”這時郭襄胯下的坐騎漸感乏力,奔跑已無先前之速,反而與法王越離越遠了。

  便在此時,只聽得北邊又有馬蹄聲響,兩乘馬迎面馳來。法王道:“咱們把這兩匹馬截下來,三匹馬掉換着騎,還可趕得快些。”過不多時,兩乘馬已奔到近前,法王雙手一張,說道:“下來走走罷!”

  兩馬受驚,齊聲長嘶,都人立起來。馬上乘客騎術甚精,身隨鞍起,並沒落馬,一人怒喝:“甚麼人?要討死麼?”刷的一聲,馬鞭從半空抽將下來。郭襄喜叫:“大頭鬼,長鬚鬼,別動手,是自己人!”馬上乘客正是西山一窟鬼中的長鬚鬼和大頭鬼。

  這時法王左手迴帶,已抓住了大頭鬼的馬鞭,往空一奪。不料大頭鬼人雖矮小,卻是天生神力,那馬鞭又是極牢韌的牛皮所制,法王這一奪實有數百斤的大力,但馬鞭居然不斷,也沒將大頭鬼拉得鞭子脫手。法王叫道:“好小子!”手勁暗加,呼的一聲,終於將大頭鬼拉下馬來。

  大頭鬼大怒,撒手鬆鞭,便欲撲上跟法王放對。長鬚鬼叫道:“三弟且慢!”說道:“郭二小姐,你怎地和金輪法王在一起了?”當日金輪法王和楊過等同入絕情谷,長鬚鬼樊一翁見過他一面,因此識得。

  郭襄笑道:“你認錯人啦,他叫珠穆朗瑪大師,是爹爹的好朋友。金輪法王卻是爹爹的對頭,這不是牛頭不對馬嘴麼?”樊一翁問道:“你在哪裏遇見這和尚的?”郭襄道:“我剛碰着他。這位大和尚說道我爹爹不在了,你說好笑不好笑?他要帶我去見大哥哥呢。”大頭鬼道:“二小姐快過來,這和尚不是好人。”郭襄將信將疑,道:“他騙我嗎?”大頭鬼道:“神鵰俠在南邊,怎地他帶你往北?”

  金輪法王微微一笑,道:“兩個矮子瞎說八道。”身形略晃,倏忽間欺近二鬼身側,雙掌齊下,徑向二鬼天靈蓋拍落。

  這十餘年來,法王在蒙古苦練“龍象般若功”,那是密宗中至高無上的護法神功。

  那“龍象般若功”共分十三層,第一層功夫十分淺易,縱是下愚之人,只要得到傳授,一二年中即能練就。第二層比第一層加深一倍,需時三四年。第三層又比第二層加深一倍,需時七八年。如此成倍遞增,越是往後,越難進展。待到第五層後,欲再練深一層,往往便須三十年以上的苦功。密宗一門,高僧奇士歷代輩出,但這一十三層“龍象般若功”卻從未有一人練到十層以上。這功夫循序漸進,本來絕無不能練成之理,若有人得享數千歲高齡,最終必臻第十三層境界,只是人壽有限,密宗中的高僧修士欲在天年終了之前練到第七層、第八層,便非得躁進不可,這一來,往往陷入了欲速不達的大危境。北宋年間,藏邊曾有一位高僧練到了第九層,繼續勇猛精進,待練到第十層時,心魔驟起,無法自制,終於狂舞七日七夜,自絕經脈而死。

  那金輪法王實是個不世出的奇才,潛修苦學,進境奇速,竟爾衝破第九層難關,此時已到第十層的境界,當真是震古鑠今,雖不能說後無來者,卻確已前無古人。據那“龍象般若經”言道,此時每一掌擊出,均具十龍十象的大力,他自知再求進境,此生已屬無望,但既已自信天下無敵手,即令練到第十一層,也已多餘。當年他敗在楊過和小龍女劍下,引爲生平奇恥大辱,此時功力既已倍增,趁着蒙古皇帝御駕親征,便扈駕南來,要雙掌擊敗楊龍夫婦,以雪當年之恥。

  這時他雙掌齊出,倏襲二鬼,大頭鬼舉臂一格,喀的一響,手臂立即折斷,腦門跟着中掌,連哼也沒哼一聲,當即斃命。樊一翁功力遠爲深厚,眼見敵人這一擊甚是厲害,使一招“託天勢”,雙手舉起撐持,立覺有千斤重力壓在背上,眼前一黑,撲地便倒。

  郭襄大驚,喝道:“這兩個是我朋友,你怎敢出手傷人?”

  樊一翁噴了兩口鮮血,猛地縱起,抱住了法王兩腿,叫道:“姑娘快逃。”法王左手抓住他背心,要將他提起摔出,但樊一翁捨命迴護郭襄,雙手便如鐵圈般牢牢握住了敵人雙腿。法王雖然力大,卻拉他不脫。郭襄又驚又怒,此時自己知道法王不懷好意,可是不願舍樊一翁而獨自逃命。雙手在腰間一插,凜然道:“惡和尚,你恁地歹毒?快放了長鬚鬼,姑娘隨你去便是。”樊一翁叫道:“姑娘快逃,別管……”下面一個“我”字沒說出口,就此氣絕。

  法王提起樊一翁的屍身往道旁一擲,獰笑道:“你若要逃,何不上馬?”郭襄一生從未恨過任何人,當日魯有腳死在霍都手下,但她未曾目睹霍都下手,只是心中悲痛,卻沒憎恨仇人,這時見法王如此毒辣殘忍,不由得恨到極處,對他怒目冷視,竟無半點懼色。法王道:“小姑娘,你怎地不怕我?”郭襄道:“我怕你甚麼?你要殺我,快動手好啦!”法王大拇指一翹,讚道:“好,將門虎女,不愧乃父。”

  郭襄向着法王狠狠的望了一眼,想要埋葬兩位朋友,苦無鋤頭鐵鏟之屬,微一沉吟,提起兩人屍身,放在樊一翁的坐騎背上,翻過踏蹬皮索,將屍身綁住了,在馬臀上踢了一腳,說道:“馬兒,馬兒,你送主人回家去罷。”那馬喫痛,疾馳而去。

  那晚楊過和黃藥師並肩離了襄陽,展開輕功,向南疾趨,倏忽間奔出數十里之遙,卯末辰初,已到宜城。兩人來到一家酒樓,點了酒菜,共敘契闊。黃藥師說起程英、陸無雙姊妹十餘年來隱居故鄉嘉興,以傻姑爲伴。他曾想攜同兩人出來行走江湖散心,兩姊妹總是不願。楊過黯然長嘆,頗感內疚。

  兩人喝了幾杯,楊過說道:“黃島主,這十多年來,晚輩到處探訪你老人家的所在,想請問你一件事,直到今日,方始如願。”黃藥師笑道:“我隨意所之,行蹤不定,要找我確是不易。但不知老弟要問我何事。”楊過正要回答,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上來三人。

  黃楊二人聽那腳步之聲,知道上樓的三人武功甚強,大非庸手,一瞥之下,楊過識得當先一人乃是瀟湘子,第二人面目黝黑,並不相識,第三人卻是尹克西。這時瀟湘子和尹克西也已見到楊過,兩人愕然止步,互相使個眼色,便欲下樓。

  楊過軒眉笑道:“故人久違,今日有幸相逢,何以匆匆便去?”尹克西拱了拱手,陪笑道:“楊大俠別來無恙?”瀟湘子深恨終南山上折臂之辱,這十餘年來雖然功力大進,自知終非敵手,當下再也不向楊過多瞧一眼,徑自走向樓梯。

  那黑臉漢子也是忽必烈帳下有名武士,這次與尹瀟二人來到宜城打探消息。眼見瀟湘子滿臉怒色,當即大聲道:“瀟湘兄且請留步,既有惡客阻了清興,待小弟趕走他便是。”說着伸出大手便往楊過肩頭抓來,要提起他摔下樓去。

  楊過見他手掌心紫氣隱隱,知道此人練的是毒砂掌中的一門,心念微動:“我何不借此三人,向黃老前輩探問南海神尼之事?”眼見他手掌將及自己肩頭,反手一搭,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他個耳光。黃藥師暗吃一驚:“這一掌打得好快!”就只這麼一掌,已瞧出楊過自創武功,已卓然而成大家。只聽得拍拍連響,瀟湘子左右雙頰也均中掌。楊過念着尹克西舉止有禮,便饒過了他。

  黃藥師笑道:“楊老弟,你新創的這路掌法可高明得緊啊,老夫意欲一睹全豹,以飽眼福。”楊過道:“正要向前輩請教。”當下身形晃動,將那路“黯然銷魂掌法”施展開來,長袖飄動,左掌飛揚,忽而一招“拖泥帶水”,忽而一招“神不守舍”,將瀟湘子、尹克西和黑臉漢子一起裹在掌風之中。那三人猶如身陷洪濤巨浪,跌跌撞撞,隨着楊過的掌風轉動,別說掙扎,竟連站定腳步也是不能,到了全然身不由主的境地。黃藥師舉杯幹酒,嘆道:“古人以《漢書》下酒,老夫今日以小兄弟的掌法下酒,豪情遠追古人矣。”

  楊過叫道:“老前輩請指點一招。”手掌一擺,掌力將瀟湘子向黃藥師身前送來。黃藥師不敢怠慢,左掌推出,將瀟湘子送了回去,只見那黑臉大漢跟着又衝近身來,於是舉杯飲了一口,回掌將他推出。楊過凝神瞧他掌法,雖然功力深厚,卻也並非出奇神妙,心想:“我若非出全力以赴,引不出他學自南海神尼的掌法。”當下氣聚丹田,催動掌力,將瀟湘子、尹克西、黑臉漢子三人越來越快的推向黃藥師身前。

  黃藥師回了數掌,只覺那三人衝過來的勢頭便似潮水一般,一個浪頭方過,第二個更高的浪頭又撲了過來,心想:“這少年的掌力一掌強似一掌,確是武林中的奇才!”

  便在此時,那黑臉漢子忽地凌空飛起,腳前頭後,雙腳向黃藥師面門踹到。黃藥師斜掌卸力,右手不自禁的微微一晃,酒杯中一滴酒潑了出來,跟着尹克西和瀟湘子雙雙凌空,一正一斜的撞到。黃藥師叫道:“好!”放下酒杯,右手還了一掌。

  黃楊兩人相隔數丈,你一掌來,我一掌去,那三人竟變成了皮球玩物,給兩人的掌力帶動,在空中來往飛躍。“黯然銷魂掌”使到一半,黃藥師的“落英神劍掌法”已相形見絀,他眼見尹克西如箭般衝到,自忖掌力不足以與之對抗,伸指一彈,嗤的一聲輕響,一股細細的勁力激射出去,登時將楊過拍出的掌力化解了。他連彈三下,但聽得撲通、撲通、撲通三響,瀟湘子等三人摔在樓板之上,暈了過去。這“彈指神通”奇功與楊過的“黯然銷魂掌”鬥了個旗鼓相當,誰也沒能贏誰。

  兩人哈哈一笑,重行歸座,斟酒再飲。黃藥師道:“老弟這一路掌法,以力道的雄勁而論,當世唯小婿郭靖的降龍十八掌可以比擬。老夫的落英神劍掌便輸卻一籌了。”楊過連連遜謝,說道:“晚輩當年得蒙前輩指點‘彈指神通’與‘玉簫劍法’兩大奇功,終身受益不淺。晚輩自創這路掌法,頗有不少淵源於前輩所指撥的功夫,前輩自是早已看出。聞道前輩曾蒙南海神尼指點,學得一路掌法,不知能賜晚輩一開眼界否?”

  黃藥師奇道:“南海神尼?那是誰啊?我從沒聽過此人的名頭。”

  楊過臉色大變,站起身來,顫聲說道:“難道……難道世上並無……並無南海神尼其人?”黃藥師見他神色陡然大異,倒也吃了一驚,沉吟道:“莫非是近年新出道的異人?老夫孤陋寡聞,未聞其名。”

  楊過呆立不動,一顆心便似欲從胸腔中跳將出來,暗想:“郭伯母說得明明白白,說龍兒蒙南海神尼所救,原來盡是騙人的鬼話,原來都是騙我的,都是騙我的!”仰天一聲長嘯,震動屋瓦,雙目中珠淚滾滾而下。

  黃藥師道:“老弟有何爲難之事,不妨明示,說不定老夫可相助一臂之力。”楊過一揖到地,哽咽道:“晚輩心亂如麻,言行無狀,須請恕罪。”長袖揚起,轉身下樓,但聽得喀喇喀喇響聲不絕,樓梯踏級盡數給他踹壞。

  黃藥師茫然不解,自言自語:“南海神尼,南海神尼?那是何人?”

  楊過放開腳步狂奔,數日間不食不睡,只是如一股疾風般卷掠而過。他自忖唯有疲累如死,纔不致念及小龍女,到底日後是否能和她相見,此時實是連想也不敢想。不一日已到了大江之濱,他心力交瘁,再也難以支持,眼見一帆駛近岸旁,當下縱身躍上,摸出一錠銀兩擲給舟子,也不問那船駛向何處,在艙中倒頭便睡。

  大江東去,濁浪滔滔,楊過所乘那船沿江而下,每到一處商市必定停泊數日,上貨卸貨,原來是在長江中上落貿遷的一艘商船。楊過心中空蕩蕩地,反正是到處漫遊,也不怕那船在途中多所耽擱,在舟中只是白日醉酒,月夜長嘯,書空咄咄,不知時日之過。舟子和客商貪他多給銀兩,只道他是個落拓江湖的狂人,也不加理會。

  這一日舟抵江陰,聽得船中一個客商說起要往嘉興、臨安買絲。楊過聽到“嘉興”兩字,猛地一驚:“我父當年在嘉興王鐵槍廟中慘被黃蓉害死,說道是‘葬身鴉腹’,難道竟連骸骨也四散無存了?我不好好安葬亡父骸骨,是爲不孝。”言念及此,當即舍舟上陸。

  此時方當隆冬,江南雖不若北方苦寒,卻也是遍地風雪。楊過身披蓑衣,頭戴斗笠,踏雪南行,第三日上到了嘉興。

  到得城中,已近黃昏,他找一家酒樓用了酒飯,問明王鐵槍廟的路徑,冒着漫天大雪,大踏步而行。到得鐵槍廟時已二更時分。大雪未停,北風仍緊。

  朦朦朧朧的白雪反光之下,見這廟年久失修,已破敗不堪,山門腐朽,輕輕一推,竟爾倒在一邊。走進廟去,只見神像毀破,半邊斜倒,到處蛛網灰塵,並無人居。悄立殿上,想像三十餘年之前,父親在此殿上遭人毒手,以致終身父子未能相見一面,傷心人臨傷心地,倍增苦悲。

  在廟中前前後後瞧了一遍,心想父親逝世已久,自不致再留下甚麼遺蹟,走到廟後,只見兩株大樹之間有座墳墓,墳前立着一碑,墳墓和碑石都蓋滿了白雪。楊過大袖一揮,疾風掠出,碑上白雪飛散,看碑上刻字時,不由得怒火攻心,難以抑制,原來碑上刻着一行字道:“不肖弟子楊康之墓”,旁邊另刻一行小字:“不才業師丘處機書碑”。

  楊過大怒,心想:“丘處機這老道忒也無情,我父既已死了,又何必再立碑以彰其過?我父卻又如何不肖了?哼,肖你這個牛鼻子老道有甚麼好處?我不到全真教去大殺一場,此恨難消。”手掌揚起,便要往墓碑拍落。

  便在此時,忽聽得西北方雪地中傳來一陣快速的腳步聲,這聲音好生奇怪,似乎是幾個武林好手同行,卻又似是兩頭野獸緊跟而來,腳步着地時左重右輕,大異尋常。楊過好奇心起,停掌不擊,耳聽得這聲音正是奔向王鐵槍廟而來,於是回進正殿,隱身在圯倒的神像之後,要瞧瞧是甚麼怪物。

  片刻之間,腳步聲走到廟前,停着不動,似乎怕廟中有敵人隱伏,過了一會,這才進殿。楊過探頭一瞧,險些兒啞然失笑。原來進廟的共是四人,這四人左腿均已跛折,各人撐着一根柺杖,右肩上各有一條鐵鏈,互相鎖在一起,因此行走時四條柺杖齊落,跟着便是四條右腿同時邁步。

  只見當先那人頭皮油光晶亮,左臂斷了半截。第二人額頭生三個大瘤,左臂齊肘而斷,兩人均是殘廢中加了殘廢。第三個短小精悍。第四人是個高大和尚。四人年紀均已老邁。楊過暗暗稱奇:“這四人是甚麼路數?何以如此相依爲命,永不分開?”只聽得嗒嗒兩聲響,爲首的禿子取出火刀火石打着了火,找半截殘燭點着了。楊過看得分明,見除第一人外,其餘三人都只有眼眶而無眼珠,這才恍然:“原來那三人須仗這禿子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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