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部分
四個人並肩坐地。生瘤子的第二人道:“師哥,你說這柯老頭真的會來麼?”第一人道:“那就難說得很,按理是不會來的,誰能有這麼傻,眼巴巴的自行來送死?”第三個瘦子道:“可是這柯老頭乃江南七怪之首,當年他們和那十惡不赦的丘老道打賭,萬里迢迢的趕到蒙古去教郭靖武藝,這件事江湖傳聞,都說江南七怪千金一諾,言出必踐。咱們也瞧在這件事份上,那才放他。”
楊過在神像後聽得清楚,心想:“原來他們在等候柯老公公。”只聽第二人道:“我說他一定不來,彭大哥,要不要跟你打一個賭,瞧瞧是誰……”一句話還沒說完,只聽得東邊雪地上傳來一陣腳步聲,也是一輕一重,有人以柺杖撐地而來。楊過幼時曾在桃花島上與柯鎮惡相處,一聽便知是他到了。那瘦子哈哈一笑,道:“侯老弟,柯老頭來啦,還打不打賭呢?”那生瘤子的喃喃道:“賊廝鳥,果真不怕死,這般邪門。”
但聽得錚錚錚幾聲響,鐵杖擊地,飛天蝙蝠柯鎮惡走進殿來,昂然而立,說道:“柯鎮惡守約而來,這是桃花島的九花玉露丸,一共十二粒,每人三粒。”右手輕揚,一個小小磁瓶向爲首的禿頭老者擲去。那老者喜道:“多謝!”伸手接了。柯鎮惡道:“老夫的私事已了,特來領死。”但見他白鬚飄飄,仰頭站在殿中,自有一股凜凜之威。
那生瘤子的道:“師哥,他取來了九花玉露丸,治得好咱們身上的內傷隱痛,咱們跟他又沒深仇大怨,就饒了他罷。”那瘦子冷笑道:“嘿,侯老頭,常言道養虎貽患,你這婦人之仁,只怕要叫咱們死無葬身之地。他此刻雖未泄露,誰保得定他日後始終守口如瓶?”突然提高聲音喝道:“一齊動手!”四人應聲躍起,將柯鎮惡圍在垓心。
那光頭老者啞聲道:“柯老頭,三十餘年之前,咱們同在此處見到楊康慘死,想不到今日你也走上他這條路子,這才真是報應不爽。”
柯鎮惡鐵杖在地下一登,怒道:“那楊康認賊作父,賣國求榮,乃卑鄙無恥小人。我柯鎮惡堂堂男兒,無愧天地,你如何拿這奸賊來跟我飛天蝙蝠相比?你難道還不知柯某可殺不可辱嗎?”那瘦子哼的一聲,罵道:“死到臨頭,還充英雄好漢!”其餘三人同時出掌,往他頂門擊落。柯鎮惡自知非這四人敵手,持杖挺立,更不招架。
只聽得呼的一聲疾風過去,跟着砰的一響,泥塵飛揚,四人都覺得落掌之處情形不對,似乎並非擊上了血肉之軀。那禿頭老者早已瞧得明白,但見柯鎮惡已然不知去向,他原先站立之處,竟爾換上了廟中那鐵槍王彥章的神像。神像的腦袋爲這勁力剛猛的四掌同時擊中,登時變成泥粉木屑。
那禿頭老者大驚之下,回過頭來,只見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滿臉怒容,抓住柯鎮惡的後頸,將他高高舉在半空,喝道:“你憑甚麼辱罵我先父?”
柯鎮惡問道:“你是誰?”楊過道:“我是楊過,楊康是我爹爹。我幼小之時,你待我不錯,卻何以在背後胡言毀謗我過世的先人?”柯鎮惡冷冷的道:“古往今來的人物,有的流芳百世,有的遺臭萬年,豈能塞得了世人悠悠之口?”楊過見他絲毫不屈,更加憤怒,提起他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擲,喝道:“你說我父如何卑鄙無恥了?”
那禿頭老者見楊過如此神功,在一瞬之間提人換神,自己竟爾不覺,諒來非他對手,輕輕一扯連着其餘三人鐵鏈,悄步往廟外走去。楊過身形略晃,攔在門口,喝道:“今日不說個明白,誰都不能活着離去。”四個人齊聲大喝,各出一掌,合力向前推出。楊過喝道:“來得好!”左手也是一掌推出,這股強勁無倫的掌風橫壓而至,四個人立足不定,向後便倒,喀喇喇一聲響,都壓在神像之上,將神像撞得碎成了十多塊。四人中第二個武功最弱,偏是他額頭肉瘤剛好撞正神像的胸口,立時昏暈。
楊過道:“你四人是誰?何以這般奇形怪狀的連在一起?又何以與柯鎮惡在此相約會面?”那禿頭老者給楊過這一掌推得胸口塞悶,五臟六腑似乎盡皆倒轉,盤膝坐着運了幾口氣,這才慢慢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這禿頭老者乃是沙通天,第二人生瘤子的是他師弟三頭蛟侯通海,第三個短小精悍之人是千手人屠彭連虎,最後一個高大和尚是大手印靈智上人。三十餘年之前,老頑童周伯通將這四人拿住,交給丘處機、王處一等看守,監禁在終南山重陽宮中,要他們改過自新,這才釋放。四人惡性難除,千方百計的設法脫逃,但每次均給追了回來,第三次脫逃之時,彭連虎、侯通海、靈智上人三個人各自殺了幾名看守的全真弟子。全真教的道人爲懲過惡,打折了他們一腿,又損了三人眼睛,只有沙通天未傷人命,雙目得以保全。到得十六年前蒙古武士火焚重陽宮,沙通天等終於在混亂中逃了出來。只因三人目盲,非依沙通天指路不可,彭連虎等生怕他一人棄衆獨行,是以堅不肯除去全真道人系在他們肩頭的鐵鏈,四個人連成一串便是爲此。
楊過當年在重陽宮學藝爲時甚暫,又不得師父和師兄們的歡心,從未被准許走近監禁四人之處,因此不識四人面目,更不知他們的來歷。
沙通天等逃出重陽宮後,知道全真教的根本之地雖然被毀,但在江湖上仍是勢力十分龐大,自己四人已然殘廢,無法與抗,於是潛下江南,隱居於荒僻的鄉村之中,倒也太太平平的過了十六年。這一日四人在門外曬太陽,忽見柯鎮惡從村外小路經過。沙通天生怕他是爲己而來,當即攔路截住。柯鎮惡的武功遠不及四人,一動手就被制住,詢問之下,才知他另有要事。四人雖與他並無重大仇怨,但恐他泄漏了自己行蹤,便要將他打死。
柯鎮惡當時言道,他須赴嘉興一行,事畢之後,自當回來領死,四人若能容他多活數日,他願取桃花島的療傷至寶九花玉露丸爲酬。四人傷腿之後,每逢陰雨便自痠痛難熬,聽柯鎮惡說能贈以靈藥,於是要他發下重誓,決不吐露四人的行藏,亦不相邀幫手前來助拳,這才約定日子,在王鐵槍廟中重會。
沙通天敘畢往事,說道:“楊大俠,令尊在日,我們都是他府中上客。直至他老人家逝世,我們絲毫沒對不起他之處,望你念在昔日之情,放我們去罷。”數十年前,沙通天、彭連虎諸人都是江湖上響噹噹的腳色,縱然刀劍加頸,斧鉞臨身,亦決不肯絲毫示弱,但自被長期幽禁、斷腿傷目之後,心灰氣沮,豪氣盡銷,竟向楊過哀哀求告起來。
楊過哼了一聲,並不理會,向柯鎮惡道:“你剛纔可是去見程英、陸無雙姊妹麼?卻是爲了何事?”柯鎮惡仰天長笑,說道:“楊過啊楊過,你這小子好不曉事?”楊過怒道:“我怎地不曉事了?”柯鎮惡笑道:“事到如今,我飛天蝙蝠早沒把這條老命放在心上,便是在年輕力壯之時,柯鎮惡幾時又畏懼於人了?你武功再高,也只能嚇得倒貪生怕死之輩,難道江南七怪是受人逼供的麼?”
楊過見他正氣凜然,不自禁的起敬,說道:“柯老公公,是我楊過的不是,這裏向你謝過了。只因你言語中辱及先父,這才得罪。柯老公公名揚四海,楊過自幼欽佩,從來不敢無禮。”柯鎮惡道:“這纔像句人話。我聽說你人品不錯,又在襄陽立下大功,才當你是一號人物。倘若與你父親一般,便是跟我多說一句話,也算是污辱了我。”
楊過胸間怒氣又增,大聲道:“我爹爹到底做錯了何事,你且說個明白。”要知楊過所交遊的人中,知悉他父親楊康往事的原亦不少,只是誰都不願直言其短,觸犯於他,便逢楊過問起,也只揀些不相干的事說說。柯鎮惡自來嫉惡如仇,生性鯁直異常,哪理會楊過是否見怪,當下將楊康和郭靖的事蹟原原本本的說了,又說到楊康和歐陽鋒如何害死江南七怪中的五怪,如何在這鐵槍廟中掌擊黃蓉,終於自取其死,最後說道:“當晚經過,這幾個都是親眼目睹。沙通天、彭連虎,你兩個且說說,柯老頭這番話中可有一句虛言?”
六人在殿中擊毀神像,大聲說話,驚起了高塔上數百隻烏鴉,盤旋空際,呀呀而鳴。
沙通天嘆道:“那一天晚上,也是有這許多烏鴉……我手上給楊公子抓了一把,若不是彭兄弟見機得快,將我這手臂斬去,怎能活到今日?”彭連虎道:“柯老頭的話雖然大致不錯,但楊大俠的令尊當年禮賢下士,人品是十分……十分英俊瀟灑的。”
楊過抱頭在地,悲憤難言,想不到自己生身之父竟是如此奸惡,自己名氣再響,也難洗生父之羞。神殿上六人均自不作一聲,唯聽得烏鴉鳴聲不絕。
過了良久,柯鎮惡道:“楊公子,你在襄陽立此大功,你父親便有千般不是,也都掩蓋過了。他在九泉之下,自也歡喜你爲父補過。”
楊過回思自識得郭靖夫婦以來諸般情事,暗想黃蓉所以對自己始終提防顧忌,過去許多誤會彆扭,皆是由斯種因。若無父親,己身從何而來?但自己無數煩惱,也實由父親而起,不禁深深嘆了一口長氣,問柯鎮惡道:“柯老公公,程陸兩位可都安好麼?”
柯鎮惡道:“她們聽說你火燒南陽糧草,盡殲蒙古軍先鋒,喜歡得了不得,細細問你的詳情,又問起小龍女的消息,她兩姊妹都是十分掛懷。只可惜我所知也是有限。”
楊過幽幽的道:“這兩位義妹,我也有十六年沒見了。”突然轉過身來,向沙通天喝道:“柯老公公答應把性命交給你們,他老人家向來言出必踐,從不失信於人。現下你們快快動手。倘若你們倚多爲勝,四個人合力殺得了他。我便再殺你們四個狗才,給他老人家報仇。”
沙通天等呆了半晌。彭連虎道:“楊大俠,我們四人無知,冒犯了柯老俠的虎威,望你兩位大人不記小人之過。”楊過道:“那你們記好,這是你們自己不守信約,不敢跟柯老公公動手。”彭連虎道:“是,是。柯老俠大信大義,我們向來是十分欽佩的。”楊過道:“那快快給我走罷。下次休要再撞在我手裏。”沙通天等四人一齊躬身行禮,退出廟去。
楊過如此救了柯鎮惡性命,卻又顧全他的面子,柯鎮惡自是十分感激。兩人踢開殿上泥塊,坐在地下。
柯鎮惡道:“我來到嘉興,是爲了郭二姑娘。”楊過微微一驚,問道:“這小姑娘怎麼了?”柯鎮惡嘆了口氣,臉上卻露微笑,說道:“郭靖那兩個寶貝女兒,各有各的淘氣,真是好叫人頭痛。也不知爲了甚麼,郭襄這小娃兒忽然不聲不響的離了襄陽,不知去向,可教她父親好生着急,連派了幾批人出去尋訪,都是音訊全無。有人居然找上桃花島來。其實這個整日價跳蹦個不停的小娃兒,又怎肯回桃花島來跟老瞎子作伴?我心下掛念,於是也出來找她。”
楊過道:“可得到甚麼訊息?”柯鎮惡道:“日前我在臨安郊外,偷聽到兩個蒙古使臣的說話,說道襄陽郭大俠的小女兒已被擒到蒙古軍中……”楊過叫道:“啊喲!不知是真是假?”柯鎮惡道:“蒙古兩路大軍南北夾攻襄陽,臨安朝廷的當國大臣還在妄想議和,這兩個蒙古使臣是派來欺騙我大宋君臣的,官職倒是不小。他二人肆無忌憚的用蒙古話談論,只道旁人決不會懂。偏生我柯老蝙蝠曾在蒙古十多年,眼睛雖瞎,耳朵卻靈,聽了個明明白白。”楊過皺起眉頭:“如此說來,這事確非虛假了?”
柯鎮惡道:“是啊!我本要送幾枚毒蒺藜給這兩個蒙古韃子嚐嚐滋味,但急於要趕去襄陽報信,不想旁生枝節,給絆住了身子,豈知還是遇上了四隻惡鬼攔路。老頭兒不論哪一日歸天都不打緊,郭二姑娘的訊息卻不能不報,這才求他們寬限數天,就近到嘉興來告知程英和陸無雙兩位姑娘。程陸兩位得訊後當即北上,老頭兒便依約前來送死。想不到柯老頭兒守了信約,四隻惡鬼卻言而無信,事到臨頭居然不敢下手,哈哈,哈哈!”
楊過沉吟半晌,問道:“柯老公公可曾聽那兩個蒙古使臣說起,郭二姑娘如何被擒?可有性命危險?”柯鎮惡道:“這個他們倒並沒說起,從話中聽來,好像這兩個韃子官兒也不大清楚。”楊過道:“此事急如星火,晚輩這便趕去,盡力相救,柯老公公緩緩而來罷。”
柯鎮惡日前從到桃花島找尋郭襄的丐幫弟子口中,得知楊過在襄陽幹下的大事,甚服其能,說道:“有你前去,我可放心了。”
楊過道:“柯老公公,晚輩拜託你一件事,請你替先父立過一塊墓碑,碑上便書:‘先父楊府君康之墓,不肖子楊過謹立’幾個字。”柯鎮惡一怔,隨即會意,說道:“不錯,不錯,你原是不肖令尊。你之不肖,遠勝於旁人之肖了。老朽定當遵辦。”
楊過回到嘉興城裏,買了三匹好馬,疾馳向北,一路上不住換馬,絲毫不敢耽擱,不一日已近蒙古軍營。
蒙古皇帝南征襄陽,在新野、鄧州兩處莫名其妙的吃了個大敗仗,在南陽多年積儲的糧草火藥更於一晚間給燒得精光,再傷了不少士卒,銳氣大挫,又不明宋軍虛實,是以大軍在南陽以北安寨立營,按兵不動,雙方未曾開仗。四野旌旗四展,刀槍耀目,楊過縱目望去,一座營帳接着一座,不見盡頭。
楊過等到晚間,闖入大營查探,但見刁斗森嚴,號令整肅,果然是非同小可,御營周圍更是密密層層的佈滿了長矛大戟,防守得鐵桶相似。楊過知道大營中勇士無數,自來好漢敵不過人多,倒也不敢稍露形跡。踏訪了大半夜,只查得東大營一處。次日再查探西大營,一連四晚,將東南西北四座大營盡數踏訪遍了,沒探到與郭襄有關的絲毫消息,他在營中擒到一名會說漢語的參謀,逼問之下,那參謀據實而言,說道從沒聽到擒獲襄陽郭大俠之女這回事。
楊過放心不下,又查了數日,這才確知郭襄不在蒙古軍中,心想:“瞧來郭伯伯已將她救了回去,又或許那兩個蒙古使臣誤聽人言,傳聞不實。”算來小龍女十六年之約將屆,於是縱騎向北,往絕情谷而去。
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
那日郭襄見金輪法王猛下毒手,打死了長鬚鬼和大頭鬼二人,心中傷痛,自知難脫他的魔掌,昂首說道:“你快打死我啊,還等甚麼?”金輪法王笑道:“要打死你這娃娃還不容易?今天殺了兩個人,已經夠了。過幾天揀個好日子,再拿你開刀,快乖乖跟我走罷。”郭襄心想這時與他相抗,徒然自取其辱,只有且跟他去,俟機再謀脫身,於是向他扁扁嘴,做個鬼臉,伸伸舌頭,上馬緩緩而行。
法王心中大樂,暗想:“皇上與四大王千方百計要取郭靖性命,始終未能如願。今日擒獲了郭靖的愛女,以此挾制,不怕他不俯首聽命。比之一劍將他刺死猶勝一籌。便算郭靖當真倔強不服,我們在城下慢慢折磨這個姑娘,教他心痛如割,神不守舍,那時大軍一鼓攻城,焉能不勝?”
行到天色晚了,胡亂在道旁找一家人家歇宿。屋中住戶早已逃光,空空蕩蕩,唯餘四壁。法王取出乾糧,分些與郭襄吃了,命她在廂房安睡,自己盤膝坐在堂上用功。
郭襄翻來覆去,怎睡得着?捱到半夜,悄悄到堂前張望,只見法王靠在牆壁上,鼻息沉酣,已然睡去。郭襄大喜,悄悄越窗而出,將包袱布撕成四塊,縛在馬腳之上,然後牽了馬繮,放輕腳步,一步步走去,直到離屋約莫半里,回頭不見法王追來,這才上馬疾馳。她想法王醒來發覺自己逃走,料定必回襄陽,自會向南方追去,我偏朝西北奔跑。一口氣馳了小半個時辰,坐騎腳力不濟,這才按轡緩行,一路上時時回頭而望,始終不見法王追到,到天色大明時,算來已馳出五六十里,心中大爲寬慰。
這時已走上了一條山邊小徑,漸漸上嶺,越走越高,轉過一個山坳,忽聽得前面鼾聲如雷,一人撐開手足,橫臥當路。一看之下,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險些兒從馬背上摔將下來,原來當道而臥那人光頭黃袍,正是金輪法王,也不知他如何竟搶在前面。郭襄撥轉馬頭,疾下山坡,回首望時,見法王兀自高臥,並不起身追趕。
這一次她不再循路而行,向着東南方落荒而逃。奔了一頓飯時分,只見前面大樹上一人雙足鉤住樹幹,倒吊着身子,向她嘻嘻直笑,卻不是法王是誰?郭襄不驚反怒,喝道:“你要攔阻,好好攔阻便了,如何這般不三不四,戲耍姑娘?”縱馬向前急衝,奔到近處,提起馬鞭,刷的一鞭向他臉上擊去。
只見他更不閃避,馬鞭揮去,鞭梢擊在臉上,卻沒聽到絲毫聲響,便在此時,她坐騎已疾馳而過。郭襄右手一拉,要將馬鞭帶轉,突覺一股大力傳上右臂,身不由主的離了馬鞍,飛上半空。原來法王見馬鞭擊到,張嘴咬住了鞭梢,身子倒掛在樹幹之上,便如打鞦韆般一蕩,竟將郭襄拉了起來。
郭襄身在空中,卻不慌亂,見法王彎腰縮身,又要將自己蕩回,當即撒手鬆鞭,趁勢直墮,摔將下來。法王倒是一驚,生怕她摔跌受傷,忙仰身伸手來接,叫道:“小心了!”郭襄大叫:“啊喲!”跌到離法王雙手半尺之處,突然雙掌齊出,砰砰兩聲,擊在他的胸口。這一下變招奇速,饒是法王武功高強,人又機智,竟然沒能避開,只見他手腳亂舞,掉在地下,直挺挺的一動也不動了。
郭襄沒料到竟然一擊成功,不由得喜出望外,拾起地下一塊大石,便要往他光頭上砸落,但她一生從未殺過人,雖深恨此人害了自己兩個朋友,待要下手,終究有所不忍,呆了一呆,放下大石,伸手點了他頸中“天鼎穴”、背上“身柱穴”、胸口“神封穴”、臂上“清冷淵”、腿上“風市穴”,一口氣手不停點,竟點了他身上一十三處大穴,但兀自不放心,又捧過四塊幾十斤的巨巖,壓在他的身上,說道:“惡人啊惡人,姑娘今日不殺你,你以後可要知道好歹,不能再害人了罷!”說着上了馬背。
金輪法王雙目骨溜溜的望着她,笑道:“小姑娘心倒好,老和尚很歡喜你啊!”只見四塊巨巖突然之間從他身上彈了起來,砰嘭、砰嘭幾聲,都摔了開去,他跟着一躍而起,也不知如何,身上被點的一十三處大穴一時盡解。郭襄只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原來法王雖中了她的雙掌,但這兩掌如何能震他下樹?又如何能傷得他不能動彈?他卻假裝受傷,要瞧瞧郭襄如何動手,待見她收石不砸,暗想:“這個小妮子聰明伶俐,心地又好,有我二徒之長,卻無二徒之短。”不由得起了要收她爲徒之心。
他生平收了三個弟子,大弟子文武全才,資質極佳,法王本欲傳以衣鉢,可是不幸早亡;二弟子達爾巴誠樸謹厚,徒具神力,不能領會高深祕奧的內功;三弟子霍都王子則是個天性涼薄之人,危難中叛師而別,無情無義。法王自思年事已高,空具一身神技,卻苦無傳人,百年之後,這絕世武功豈非就此湮沒無聞?每當念及,常致鬱郁。這時見郭襄資質之佳,可說生平罕見,雖說是敵人之女,但她年紀尚幼,何難改變,心想只要傳以絕技,時日一久,她自會漸漸淡忘昔日之事。何況自己與她父母只是兩國相爭,這才敵對,又不是有甚麼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怨。武林中人,對收徒傳法之事瞧得極重,出家人沒有子女,一身本事全靠弟子傳宗接代,衣鉢的授受更是頭等大事,法王既動此念,便將攻打襄陽、脅迫郭靖的念頭放到了腦後。
郭襄見他眼珠轉動,沉吟不語,當即躍下馬來,說道:“老和尚的本領真是不小,就可惜不做好事。”法王笑道:“你既羨慕我的本領,只須拜我爲師,我便將這一身功夫,傾囊傳你。”郭襄啐道:“呸!我學了和尚的功夫有甚麼用?我又不想做尼姑。”法王笑道:“難道學我的功夫,便須做尼姑不成?你點我的穴道,我能自解;你用大石壓在我身上,石頭自己會跳起來;你騎了馬奔跑,我能搶在你前面睡覺,這些功夫難道不好玩麼?”
郭襄心想這些功夫當真好玩,但這老和尚是惡人,怎能拜他爲師,再者自己急於要找楊過,沒功夫跟他瞎纏,搖頭說道:“你本領再高,我也不能拜惡人爲師。”
法王道:“你怎知我是惡人?”郭襄道:“你一出手便打死了長鬚鬼和大頭鬼兩個,他們跟你無怨無仇,如何便下這毒手?”法王笑道:“我是幫你找坐騎啊,是他兩個先動手的,你沒瞧見嗎?倘若我本領差些,早就先給他們打死了。做和尚的慈悲爲懷,若不是迫不得已,決不傷害人命。”
郭襄哼了一聲,不信他的話,說道:“你到底要怎樣?倘若你真是好人,怎地又不讓我走?”法王道:“我怎不讓你走了?你騎馬趕路,要東便東,要西便西,我只是在路上睡覺,伸手攔阻過你沒有?”郭襄道:“既是如此,你讓我找楊大哥去,別跟我囉唆。”
法王搖頭道:“那可不成,你須得拜我爲師,跟我學二十年武藝,那時候你要找誰,便去找誰。”郭襄惱道:“你這和尚好不講理,我不愛拜師,你勉強我幹麼?”法王說道:“你這小娃兒纔不講理,像我這樣的明師,普天之下卻哪裏找去?旁人便是向我磕三百個響頭,苦苦哀求十年八年,我也不能收他爲徒。今日你得遇這千載難逢的良機,居然自不惜福,豈非奇了?”
郭襄伸手指括臉,說道:“好羞,好羞!你是甚麼明師了?你不過勝得我一個十多歲的女娃子,那有甚麼稀奇?你勝得過我爹爹媽媽麼?勝得過我外公黃老島主麼?別說這些人,單就我大哥哥楊過,你就打他不贏。”法王衝口而出:“誰說的?誰說我打不贏楊過這小子?”
郭襄道:“天下的英雄好漢,誰都這般說。前幾日襄陽城中英雄大宴,個個都說世上便有三個金輪法王一齊動手,加起來三頭六臂,也打不過一位獨臂的神鵰大俠楊過!”
她這番話其實乃是隨口編造,只不過意欲氣氣法王,別說英雄大宴中商議的是如何守襄陽、抗蒙古,就真有人論到法王和楊過武功優劣,郭襄未曾與會,也不會聽到。豈知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這話正好刺中了法王的痛處。他十餘年前果曾數度敗在楊過手下,只道天下英雄確是以此作爲話柄,熬不住滿腔怒火如焚,喝道:“楊過這小子若是在此,教他嚐嚐我‘龍象般若功’的厲害,要他喫飽了苦頭,才知當世究竟是他楊過了得,還是我金輪法王高明。”
郭襄心念一動,道:“你明知我大哥哥不在這兒,自可胡吹大氣。你有膽子去找他較量一下麼?你的‘蛇豬不若功’……”法王搶着道:“是龍象般若功!”郭襄道:“你勝得過他,纔是龍象,如果不堪一擊,終究連小蛇臭豬也不若了!你若勝得過他,我自會求着來拜你爲師。只是料得你也不敢前去找他,因此說了也是枉然。我瞧啊,只要你一見楊過的影子,嚇得連逃走也來不及啦。”
法王豈不知郭襄在使激將之計,但他一生自視極高,偏生曾敗於楊過手下,此番將“龍象般若功”練到了第十層,原是要找楊過一報昔年大敗之辱,大聲道:“我說知道楊過在甚麼地方,那是騙你的,就可惜不知這小子躲到了何處,否則我不找上門去,打得他磕頭求饒纔怪。”
郭襄哈哈大笑,拍手唱道:“和尚和尚愛吹牛,自誇天下無敵手,望見楊過東邊來,腳底加油朝西走。”法王呸了一聲,怒目而視。
郭襄道:“我雖不知楊過此時身在何方,但再過一個多月,他定要到一個處所,我卻知道。”法王說道:“到甚麼地方?”郭襄道:“跟你說了有甚麼用?你又不敢去見他,徒然嚇得你魂不附體。”法王咬得牙齒格格作響,喝道:“你說,你說!”郭襄道:“他要到絕情谷去,要在斷腸崖前和他妻子小龍女相會。一個楊過已叫你心驚肉跳,再加上一個小龍女,嘿嘿,老和尚啊,你又何苦到斷腸崖去送死?就算他們夫妻重會,不想殺人,你大敗虧輸之後,也難免傷心斷腸了。”
十餘年來,金輪法王苦練“龍象般若功”之時,心中便以楊過與小龍女聯手齊上的“玉女素心劍法”爲敵手,倘若他無把握能以一敵二,勝得這夫婦二人,此番也不敢貿然便重來中原,這時聽郭襄如此說,更是觸動了他心頭之忌,怒極反笑,說道:“咱們這便上絕情谷去!待我打敗了楊過和小龍女二人,那時卻又如何?”郭襄道:“假如你真有這等高強的武功,我還不趕着拜你爲師麼?那纔是求之不得呢。只可惜那絕情谷地處幽僻,不易找到它的所在。”法王笑道:“恰好我便去過,那倒不用發愁。既然現下爲時尚早,你且跟我到蒙古營中,待我料理了幾件事,再同到絕情谷去便了。”
郭襄見他肯到絕情谷去找楊過比武,心懷大寬,暗道:“我只愁你不肯去,既給我說動了,還怕甚麼?你這惡和尚這會兒狠天狠地,待你見了大哥哥,那時纔有得你受的了。”當下便隨他赴蒙古軍中。
法王一意要郭襄承受自己衣鉢,心想只有收服她的心,日後方能成爲本門高弟,因此一路上待她極是慈和。武林中明師固是難求,但良材美質的弟子也同樣的不易遇到,徒須擇師,師亦擇徒。法王與郭襄一路上談談說說,覺她聰明過人,悟性特強,不由得暗暗欣喜。有時郭襄傷心長鬚鬼和大頭鬼慘死,怪責法王下手狠辣,法王也不以爲忤,反覺她是性情中人,不似霍都王子之天性涼薄。
法王攜郭襄所去的蒙古軍營,是皇弟忽必烈統率的南大營,而楊過前去尋找的,卻是蒙哥大汗駐蹕所在的北大營,只因兩個蒙古使臣隨口閒談,柯鎮惡沒聽得仔細,累得楊過空找了數日。其後楊過動身赴絕情谷時,法王和郭襄不久也即起行,三人相距不過百餘里而已。
郭靖與黃蓉自幼女出走,日夕掛懷。其後派出去四處打探的丐幫弟子一一回報,均說不知音訊。又過十餘日,突然程英和陸無雙到了襄陽,傳來柯鎮惡的訊息,說道郭襄已被擄入蒙古軍中。郭靖、黃蓉大驚。當晚黃蓉便和程英兩人暗入蒙古軍營,四下查訪,也如楊過一般,探不到絲毫端倪。第三晚更和蒙古衆武士鬥了一場,四十餘名武士將黃蓉和程英團團圍住,總算黃程兩人武功了得,黃蓉又連使詭計,這才闖出敵營,逃回襄陽。
黃蓉心下計議,瞧情勢女兒並非在蒙古軍中,但迄今得不到半點音訊,決非好兆,眼見蒙古大軍並無即行南攻的跡象,與郭靖商議了,自行出城尋訪。她隨身帶同一雙白雕,若有緊急情事,便可令雙鵰傳遞信息。程英、陸無雙姊妹堅要陪她同去。三人繞過蒙古大軍,向西北而行。黃蓉心想:“襄兒此去,是要勸楊過不可自尋短見,上次她在潼關、風陵渡左近與他相遇,這番看來又會重赴舊地,在風陵渡或可訪到若干蹤跡。”
三人離開襄陽時方當嚴冬,沿路緩緩而行,尋消問息,到得風陵渡時已是二月下旬,冰銷雪融。黃蓉等三人在渡口問了半日,撐渡的、開店的、趕車的、行腳的,都說沒見到這麼一個小姑娘。
程英勸慰道:“師姊,你也不須煩惱。襄兒出生第一天,便給金輪法王和李莫愁這兩個大魔頭搶去。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那時如此兇險,尚且無恙,何況今日?”黃蓉嘆了一口氣,並不言語。三人離了渡口,再往郊外閒走。
這一日豔陽和暖,南風燻人,樹頭早花新着,春意漸濃。程英指着一株桃花,對黃蓉道:“師姊,北國春遲,這裏桃花甫開,桃花島上的那些桃樹卻已在結實了罷!”她一面說,一面折了一枝桃花,拿着把玩,低吟道:“問花花不語,爲誰落?爲誰開?算春色三分,半隨流水,半入塵埃。”黃蓉見他嬌臉凝脂,眉黛鬢青,宛然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兒顏色,想像她這些年來香閨寂寞,自是相思難遣,不禁暗暗爲她難過。
便在此時,只聽得嗡嗡聲響,一隻大蜜蜂飛了過來,繞着程英手中那枝桃花不斷打轉,接着便停在一朵花上,採取花蜜。黃蓉見這隻蜜蜂身作灰白,軀體也比常蜂大了一倍有餘,心念一動,說道:“這似乎是小龍女所養的玉蜂,怎地在此出現?”陸無雙說道:“不錯,咱們便跟着這蜜蜂,瞧它飛向何處?”
這蜜蜂採了一會兒花蜜,飛離花枝,在空中打了幾個旋,便向西北方飛去。黃蓉等三人忙展開輕身功夫,跟隨在後。那蜜蜂飛行一會,遇有花樹,又停留一會,如此飛飛停停,又多了兩隻蜜蜂。三個人追到傍晚,到了一處山谷,只見嫣紅奼紫,滿山錦繡,山坡下一列掛着七八個木製的蜂巢。那三隻大蜂振翅飛去,投入蜂巢。
另一邊山坡上蓋着三間茅屋,屋前有兩頭小狐,轉着骨溜溜的小眼向黃蓉等而望。忽聽呀的一聲,中間茅屋的柴扉推開,出來一人,蒼髯童顏,正是老頑童周伯通。黃蓉大喜,叫道:“老頑童,你瞧是誰來啦!”
周伯通見是黃蓉,哈哈大笑,奔近迎上,只跨出幾步,突然滿面通紅,轉身迴轉茅屋,拍的一聲,關上了柴扉。黃蓉大奇,不知他是何用意,伸手拍門,叫道:“老頑童,老頑童,怎地見了遠客,反躲將起來?”砰砰砰拍了幾聲。周伯通在門內叫道:“不開,不開!死也不開!”黃蓉笑道:“你不開門,我一把火將你的狗窩燒成了灰。”
忽聽得左首茅屋柴扉打開,一人笑道:“荒山光降貴客,老和尚恭迎。”黃蓉轉頭過來,只見一燈大師笑眯眯的站在門口,合十行禮。黃蓉上前拜見,笑道:“原來大師和老頑童作了鄰居,真是想不到。老頑童不知何故,突然拒客,閉門不納?”一燈呵呵大笑,道:“且莫理他!三位請進,待老僧奉茶。”
三人進了茅屋,一燈奉上清茶,黃蓉問起別來起居。一燈道:“郭夫人,你猜上一猜,那右首茅屋中住的是誰?”黃蓉想起周伯通忽地臉紅關門的怪態,心念一轉,已知其理,笑道:“曉寒深處,春波碧草,相對浴紅衣。好啊,好啊!”“曉寒深處”云云,正是劉貴妃瑛姑昔年所作的《四張機》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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