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部分
次日清晨,郭靖正在安撫使府中與呂文德及大將王堅商議軍情,忽有小校來報,說道探得一個蒙古萬人隊正向北門而來。呂文德驚道:“怎……怎麼剛剛去,又來了?這……這可不成話啊!”
郭靖拍案而起,登城瞭望。只見敵兵的萬人隊在離城數裏之地列開陣勢,卻不進攻。過不多時,千餘個工匠負石豎木,築成了一個十餘丈高的高臺。
這時黃藥師、黃蓉、一燈、朱子柳等都已在城頭觀敵,見蒙古兵忽然構築高臺,均感不解。朱子柳道:“韃子建此高臺,若是要窺探城中軍情,不應距城如此之遠,何況我軍只須射以火箭,立時焚燬,又有何用?”黃蓉皺眉沉思,一時也想不透敵軍的用意。高臺甫立,又見數百蒙古軍率了騾馬,運來大批柴草,堆在臺周,卻似要將此臺焚燬一般。衆人更覺奇怪。朱子柳道:“難道敵軍攻城不下,於是築壇祭天麼?又或許是甚麼厭勝祈禳的妖法。”郭靖道:“我久在蒙古軍中,從未見過他們做這般怪事。”
說話之間,又望見千餘名士兵舞動長鍬鐵鏟,在高臺四周挖了一條又深又闊的壕溝,挖出來的泥土便堆在壕溝以外,成爲一堵土牆。黃藥師怒道:“襄陽城是三國時諸葛亮的故居,韃子無禮,在這位大賢門前玩弄玄虛,豈不是欺大宋無人麼?”
只聽得號角吹動,鼙鼓聲中,一個萬人隊開了上來,列在高臺左側,跟着又是一個萬人隊列在右側。陣勢布定,又有一個萬人隊布在臺前,連同先前的萬人隊,一共是四個萬人隊圍住了高臺。這個大陣綿延數裏,盾牌手、長矛手、斬馬手、強弩手、折衝手,一層一層,將那高臺圍得鐵桶相似。
猛聽得一陣號響,鼓聲止歇,數萬人鴉雀無聲,遠處兩乘馬馳到臺下。馬上乘客翻身下鞍,攜手上了高臺,只因隔得遠了,兩人的面目瞧不清楚,依稀可見似是一男一女。
衆人正錯愕間,黃蓉突然驚呼一聲,往後便倒,竟是暈了過去。衆人急忙救醒,齊問:“怎麼?甚麼事?”黃蓉臉色慘白,顫聲道:“是襄兒,是襄兒。”衆人吃了一驚,面面相覷。朱子柳道:“郭夫人,你瞧明白了麼?”黃蓉道:“我雖瞧不清她面目,但依情理推斷,決計是她。韃子攻城不成,竟然使出奸計,真是……真是無恥卑鄙已極。”黃藥師和朱子柳經她一說,登時省悟,滿臉憤激之色。郭靖卻兀自未解,問道:“襄兒怎地會到這高臺上去?韃子使甚麼奸計了?”
黃蓉挺直身子,昂然道:“靖哥哥,襄兒不幸落入了韃子的手裏,他們建此高臺,臺下堆了柴草,卻將襄兒置在臺上,那是要逼你投降。你若不降,他們便舉火燒臺,叫咱們夫婦心痛腸斷,神智昏亂,不能專心守城。”
郭靖又驚又怒,問道:“襄兒怎會落入韃子手裏?”黃蓉道:“連日軍務緊急,我怕你分心,沒說此事。”於是將郭襄如何在絕情谷中被金輪法王擄去之事說了。郭靖一聽楊過在谷底失去蹤跡,連連追問端詳,待聽黃蓉說完,皺眉道:“蓉兒,這可是你的不對了,過兒生死未明,你怎地便舍他而去?”郭靖一向敬重愛妻,從未在旁人之前對她有絲毫失禮,這兩句責備之言說得甚重,黃蓉不由得滿臉通紅。
一燈道:“郭夫人深入寒潭,凍得死去活來,查明楊過確係不在谷底,又何況小姑娘落入奸人之手,大夥兒都主張追趕,須怪郭夫人不得。”一燈既如此說,郭靖自不敢再說甚麼,只恨恨的道:“郭襄這小娃兒成日闖禍,倘若過兒有甚好歹,咱們心中何安?讓她給蒙古兵燒死了乾淨。”
黃蓉一言不發,轉身下城。衆人正商議如何營救郭襄,忽見城門開處,一騎向北衝出,馬上乘者正是黃蓉。衆人一見,無不大驚。郭靖、黃藥師、一燈、朱子柳等紛紛上馬追出。
一行人奔向高臺,在敵人強弓射不到處勒馬站定。只見臺上站着兩人,一個身披黃色僧袍,正是金輪法王,另一個妙齡少女被綁在一根木柱上,卻不是郭襄是誰?
郭靖雖惱她時常惹事,但父女關心,如何不急?大聲叫道:“襄兒,你別慌,爹爹媽媽都來救你啦!”他內力充沛,話聲清清楚楚的送上高臺。郭襄早給太陽曬得昏昏沉沉,忽聽得父親聲音,喜叫:“爹爹,媽媽!”
金輪法王哈哈大笑,朗聲說道:“郭大俠,你要我釋放令愛,半點不難,只瞧你有沒有膽量骨氣?”郭靖向來沉穩厚重,越處危境,越是凝定,聽法王這般說,竟不動怒,說道:“法王有何難題,便請示下。”法王道:“你若有做父母的慈愛之心,便上臺來束手受縛,一個換一個,我立時便放了令愛。”他素知郭靖深明大義,決不肯爲了女兒而斷送襄陽滿城百姓,是以出言相激,盼他自逞剛勇,入了圈套。但郭靖怎能上他這個當,說道:“韃子若非懼我,何須跟我小女兒爲難?韃子既然懼我,郭靖有爲之身,豈肯輕易就死?”
法王冷笑道:“人道郭大俠武功卓絕,驍勇無倫,卻原來是個貪生怕死之徒。”他這激將之計若是用在旁人身上,或能收效,但郭靖身系合城安危,只是淡淡一笑,並不理會。
這幾句話卻惱了武三通和泗水漁隱,兩人一揮鐵錘,一舞雙槳,縱馬向前衝去。蒙古數千名射手挽弓搭箭,指住二人,只待奔近,便要射得他們便似刺蝟一般。一燈大師見情勢不妙,飛身下馬,三個起伏,已攔在兩個徒兒的馬上,大袖一揚,阻住馬匹的去路,喝道:“回去!”武三通和泗水漁隱本是逞着一股血氣之勇,心中如何不知這一去是有死無生,眼見師父阻攔,便勒馬而回。蒙古官兵見這高年和尚追及奔馬,禁不住暴雷也似喝彩。
法王說道:“郭大俠,令愛聰明伶俐,老衲本來很喜歡她,頗有意收之爲徒,傳以衣鉢。但大汗有旨,你若不歸降,便將她火焚於高臺之上。別說你心痛愛女,老衲也覺可惜,還請三思。”
郭靖哼了一聲,眼見四十名軍士手執火把站在臺下柴草堆旁,只待法王一聲令下,便即點火。四個萬人隊將這高臺守得如此嚴密,血肉之軀如何衝得過去?何況即使衝近了,火發臺焚,又怎救得女兒下來?
他久在蒙古軍中,知道蒙古用兵素來殘忍,掠地屠城,一日之間可慘殺婦孺十數萬人,若將郭襄燒死,真如踩死一隻螞蟻一般,擡起頭來,遙望女兒容色憔悴,不禁心中大是痛惜,當下叫道:“襄兒聽着,你是大宋的好女兒,慷慨就義,不可害怕。爹孃今日救你不得,日後定當殺了這萬惡奸僧,爲你報仇。懂得了麼?”郭襄含淚點頭,大聲叫道:“爹爹媽媽,女兒不怕!”
郭靖道:“這纔是我的好女兒!”解下腰間鐵胎硬弓,搭上長箭,颼颼颼連珠三箭,高臺下三名手執火把的蒙古兵應聲倒地,三枝長箭都是透胸而過。郭靖射術學自蒙古神箭將軍哲別,再加數十年的內力修爲,他所站之處敵兵箭射不到,他卻能以強弩斃敵。衆蒙古兵齊聲發喊,高舉盾牌護身。郭靖道:“走罷!”勒轉馬頭,與黃蓉等回入城中。
一行人站上城頭。黃蓉呆呆望着高臺,心亂如麻。
一燈道:“韃子治軍嚴整,要救襄兒,須得先設法衝亂高臺周圍的四個萬人隊。”黃藥師道:“正是。”凝思片刻,說道:“蓉兒,咱們用二十八宿大陣,跟韃子鬥上一鬥。”黃蓉垂頭道:“便是鬥勝了,韃子舉火燒臺,那便怎麼處?”郭靖昂然道:“咱們奮力殺敵,襄兒生死,付諸天命。岳父,請問那二十八宿大陣怎生擺法?”
黃藥師笑道:“這陣法變化繁複,當年我瞧了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陣後,潛心苦思,參以古人陣法,創下這二十八宿陣來,有心要與全真教的道士們較個高下。”一燈道:“黃老邪五行奇門之術天下獨步,這二十八宿大陣想來必是妙的。”黃藥師道:“我這陣法本意只用於武林中數十人的打鬥,並沒想到用於千軍萬馬的戰陣。然略加變化,似乎倒也合用,只可惜眼前少了一人雙鵰。”一燈道:“願聞其詳。”
黃藥師道:“雙鵰若不給那奸僧害死,咱們陣法發動,雙鵰便可飛臨高臺,搶救襄兒下來,目下卻無善策。這二十八宿大陣乃依五行生剋變化,由五位高手主持。咱們東南北中四個方位都有人了,但老頑童身受重傷,少了西方一人。倘若楊過在此,此人武功不在昔年歐陽鋒之下,此刻卻哪裏找他去?這西方的主將,倒是大費躊躇。”
郭靖眼光掠過高臺,向北方雲天相接處遙遙望去,一顆心已飛到了絕情谷中,喃喃的道:“過兒是生是死,當真教人好生牽掛。”
當日楊過心傷腸斷,知道再也不能和小龍女相會,於是縱身躍入谷底,只道定然粉身碎骨,從此一了百了,不料下墮良久,突然撲通一響,竟是摔入了一個水潭之中。他從數百餘丈高處躍將下來,衝力何等猛烈,筆直的墮將下去,也不知沉入水中多深,突然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一個水洞,待要凝神再看,水深處浮力奇強,立時身不由主的被浮力託了上來,便在此時,郭襄跟着跌入了潭中。
當時的奇事一件跟着一件,楊過不及細想,待郭襄浮上水面,當即伸手將她救到潭旁的岸上,問道:“小妹子,你怎麼跌到了這裏?”郭襄道:“我見你跳下來,便跟着來了。”楊過搖頭道:“胡鬧,胡鬧!你難道不怕死麼?”郭襄微笑道:“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死。”楊過心中一動:“難道她小小年紀,竟也對我如此情深?”想到此處,不由得雙手微微顫動。
郭襄從懷中取出最後一枚金針,說道:“大哥哥,當日你給了我三枚金針,曾說憑着每一枚金針,我可相求一事,你無有不允。今日我來求懇:不論楊大嫂是否能和你相會,你千萬不可自尋短見。”說着便將金針放入他手中。
楊過眼望手中的金針,顫聲道:“你從襄陽到這裏來,便是爲求我這件事麼?”郭襄心中歡喜,說道:“不錯。大丈夫言而有信,你答允過我的事,可不許賴。”
楊過嘆了一口長氣,一個人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的經過一轉,不論死志如何堅決,萬萬不會再度求死。他上下打量郭襄,只見她全身溼透,冷得牙關輕擊,卻是滿臉喜色,於是拾了些枯枝,待要生火,但兩人身邊的火折火絨都已浸溼了不能使用,只得道:“小妹子,你先練兩遍內功,免得寒氣入體,日後生病。”郭襄兀自不放心,問道:“你已答允了我,不再自盡了?”楊過道:“我答允了!”郭襄大喜,說道:“咱兩個一起練。”
兩人並肩坐下,調息運氣。楊過自幼在寒玉牀上習練內功,這一些寒氣自不放在心上,伸手撫住郭襄背脊上的“神堂穴”,一股陽和之氣緩緩送入她體內。過不多時,郭襄只覺周身百脈,無不暢暖。
待郭襄內息在周身搬運數轉,楊過這才問起她如何到絕情谷來。郭襄說了。楊過怒道:“這法王如此可惡,咱們覓路上去,待你大哥哥揍他個半死。”說話未了,突然空中墮下一頭大雕,在潭中載沉載浮,受傷甚重。郭襄驚道:“是咱家的雕兒。”跟着雌雕飛下將雄雕負上,第二次飛下時,楊過將郭襄扶上雕背。他只道那雕兒定會再來接自己上去,豈知待了良久,竟是毫沒聲息,他哪裏知道雌雕已殉情而死。
楊過待雕不至,當即觀看潭邊情景,一瞥眼間,只見大樹上排列着數十個蜂巢。這些蜂巢比尋常的爲大,而在巢畔飛來舞去的,正是昔年小龍女在古墓中馴養的異種玉蜂。楊過一見,禁不住“啊”的一聲驚呼出來,雙足釘在地下,移動不得,過了片刻,這才走近巢旁察看,只見蜂巢之旁糊有泥土,實是人工所爲,依稀是小龍女的手跡。
他定了定神,心想:“遮莫當年龍兒躍下此谷,便在此處居住?”繞着寒潭而行,察看一遍,但見四下削壁環列,宛似身處一口大井之底,常言道“坐井觀天”,但坐在此處,望上去盡是白雲濃霧,又怎得見天日?
楊過折下幾根樹幹,敲打四周山壁,全無異狀,但凝神察看,發見有幾棵大樹的樹皮曾爲人剝去,有些花草畔的石塊排列整齊,實非天然,霎時之間,忽喜忽憂,一顆心怦怦的跳個不住,這時已料得定小龍女定在此處住過,只是悠悠一十六年,到今日是否玉人無恙,有誰能說?楊過素來不信鬼神,但情急之下,終於跪了下來,喃喃祝禱:“老天啊老天,你終須保佑我再見龍兒一面。”
禱祝一會,尋覓一會,終是不見端倪。楊過坐在樹下,支頤沉思:“倘若龍兒死了,也當在此處留下骸骨,除非是骨沉潭底。”記得先前沉入潭時曾見到大片光亮,甚非尋常,其中當有蹊蹺,想到此處,一躍而起。
他大聲說道:“好歹也要尋個水落石出,不見她的屍骨,此心不死。”於是縱身入潭,直往深處潛去,那潭底越深越寒,潛了一會,四周藍森森的都是玄冰。楊過雖不畏寒,但深處浮力太強,用力衝了數次,也不過再潛下數丈,始終無法到底。此時氣息漸促,於是回上潭邊,抱了一塊大石,再躍入潭中。
這一次卻急沉而下,猛地裏眼前一亮,他心念一動,忙向光亮處游去,只覺一股急流卷着他的身子衝了過去,光亮處果是一洞。他拋下大石,手腳齊劃,那洞內卻是一道斜斜向上的冰窖。他順勢劃上,過不多時,波的一響,衝出了水面,只覺陽光耀眼,花香撲鼻,竟是別有天地。他不即爬起,遊目四顧,只見繁花青草,便如一個極大的花園,然花影不動,幽谷無人。他又驚又喜,縱身出水,見十餘丈外有間茅屋。
他提氣疾奔,但只奔出三四丈,立時收住腳步,一步步慢慢挨去,只想:“倘若在這茅屋之中仍是探問不到龍兒的消息,那便怎麼?”走得越近,腳步越慢,心底深處,實是怕這最後的指望也終歸泡影,最後走到離茅屋丈許之地,側耳傾聽,四下裏靜悄悄地,絕無人聲鳥語,惟有玉蜂的嗡嗡微響。
待了一會,終於鼓起勇氣,顫聲道:“楊某冒昧拜謁,請予賜見。”說了兩聲,屋中無人回答。伸手輕輕一推板門,那門呀的一聲開了。
舉步入內,一瞥眼間,不由得全身一震,只見屋中陳設簡陋,但潔淨異常,堂上只一桌一幾,此外便無別物,桌几放置的方位他卻熟悉之極,竟與古墓石室中的桌椅一模一樣。他也不加思量,自然而然的向右側轉去,果然是間小室,過了小室,是間較大的房間。房中牀榻桌椅,全與古墓中楊過的臥室相同,只是古墓中用具大都石制,此處的卻是粗木搭成。
但見室右有榻,是他幼時練功的寒玉牀;室中凌空拉着一條長繩,是他練輕功時睡臥所用;窗前小小一幾,是他讀書寫字之處。室左立着一個粗糙木櫥,拉開櫥門,只見櫥中放着幾件樹皮結成的兒童衣衫,正是從前在古墓時小龍女爲自己所縫製的模樣。他自進室中,撫摸牀幾,早已淚珠盈眶,這時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撲簌簌的滾下衣衫。
忽覺得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撫着他的頭髮,柔聲問道:“過兒,甚麼事不痛快了?”這聲調語氣,撫他頭髮的模樣,便和從前小龍女安慰他一般。楊過霍地回過身來,只見身前盈盈站着一個白衫女子,雪膚依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六年來他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的小龍女。
兩人呆立半晌,“啊”的一聲輕呼,摟抱在一起。燕燕輕盈,鶯鶯嬌軟,是耶非耶?是真是幻?
過了良久,楊過才道:“龍兒,你容貌一點也沒變,我卻老了。”小龍女端目凝視,說道:“不是老了,是我的過兒長大了。”
小龍女年長於楊過數歲,但她自幼居於古墓,跟隨師父修習內功,屏絕思慮慾念。楊過卻飽歷憂患,大悲大樂,因此到二人成婚之時,已似年貌相若。
那古墓派玉女功養生修煉,有“十二少、十二多”的正反要訣:“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語、少笑、少愁、少樂、少喜、少怒、少好、少惡。行此十二少,乃養生之都契也。多思則神怠,多念則精散,多欲則智損,多事則形疲,多語則氣促,多笑則肝傷,多愁則心懾,多樂則意溢,多喜則忘錯昏亂,多怒則百脈不定,多好則專迷不治,多惡則焦煎無寧。此十二多不除,喪生之本也。”小龍女自幼修爲,無喜無樂,無思無慮,功力之純,即是師祖林朝英亦有所不及。但後來楊過一到古墓,兩人相處日久,情愫暗生,這少語少事、少喜少愁的規條便漸漸無法信守了。婚後別離一十六年,楊過風塵飄泊,闖蕩江湖,憂心悄悄,兩鬢星星;小龍女卻幽居深谷,雖終不免相思之苦,但究竟二十年的幼功非同小可,過得數年後,重行修煉那“十二少”要訣,漸漸的少思少念,少欲少事,獨居谷底,卻也不覺寂寞難遣,因之兩人久別重逢,反顯得楊過年紀比她爲大了。
小龍女十六年沒說話,這時說起話來,竟然口齒不靈。兩人索性便不說話,只是相對微笑。楊過到後來熱血如沸,拉着小龍女的手,奔到屋外,說道:“龍兒,我好快活。”猛地躍起,跳到一棵大樹之上,連翻了七八個筋斗。
這一下喜極忘形的連翻筋斗,乃楊過幼時在終南山和小龍女共居時的頑童作爲,十多年來他對此事從來沒想起過,那料到今日人近中年,突然又來這麼露了一手。只是他武功精湛,身子在半空中矯夭騰挪,自然而然顯出了上乘輕功。小龍女縱聲大笑,甚麼“少語、少笑、少喜、少樂”的禁條,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小龍女從身邊取出手帕,本來在終南山之時,楊過翻罷筋斗,笑嘻嘻的走到她身旁,小龍女總是拿手帕給他抹去額上汗水,這時見他走近,臉不紅,氣不喘,哪裏有甚麼汗水?但她還是拿手帕替他在額頭抹了幾下。
楊過接過手帕,見是用樹皮的經絡織成,甚爲粗糙,想像她這些年來在這谷底的苦楚,不禁心酸難言,輕輕撫着她頭髮,說道:“龍兒,也真難爲你在這裏捱了一十六年。”
小龍女幽幽嘆了口氣,說道:“倘若我不是從小在古墓中長大,這一十六年定然挨不下來。”
兩人並肩坐在石上互訴別來情事。楊過不住口的問這問那。小龍女講了一會話,言語漸漸靈便,才慢慢將這一十六年中的變故說了出來。
那日楊過將半枚絕情丹拋入谷底,小龍女知他爲了自己中毒難治,不願獨生。當晚她思前想後,惟有自己先死,絕了他的念頭,才得有望解他體內情花之毒。但倘若自己露了自盡的痕跡,只有更促他早死,思量了半夜,於是用劍尖在斷腸崖前刻了那幾行字,故意定了一十六年之約,這才縱身躍入深谷。當時她想,如果楊過天幸得保性命,隔了長長的十六年後,即使對自己相思不減,想來也決不致再圖殉情。
她說到這裏,楊過嘆道:“你爲甚麼想到一十六年?倘若你定的是八年之約,咱們豈不是能早見八年?”小龍女道:“我知你對我深情,短短八年時光,決計沖淡不了你那烈火一般的性子。唉,哪想到雖隔一十六年,你還是跳了下來。”楊過笑道:“可知一個人還是深情的好。假如我想念你的心淡了,只不過在斷腸崖前大哭一場,就此別去,那麼咱倆終生不能再見了。”小龍女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兩人出死入生,經歷如此劇變之後,終能相聚,這時坐在石上相偎相倚,心中都是深深感謝蒼天眷顧。
兩人默然良久。楊過又問:“你躍入這水潭之中,便又怎樣?”小龍女道:“我昏昏迷迷的跌進水潭,浮起來時給水流衝進冰窖,通到了這裏,自此便在此處過活。這裏並無禽鳥野獸,但潭中水產豐盛,谷底水果食之不盡,只是沒有布帛,只能剝樹皮做衣衫了。”
楊過道:“那時你中了冰魄銀針,劇毒浸入經脈,世上無藥可治,卻如何在這谷底居然好了?”他凝視小龍女,雖見她容顏雪白,殊無血色,但當年中毒後眉間眼下的那層隱隱黑氣卻早已褪盡。
小龍女道:“我在此處住了數日後,毒性發作,全身火燒,頭痛欲裂,當真支持不住,想起在古墓中洞房花燭之夕,你教我坐在寒玉牀上逆運經脈,雖然不能驅毒,卻可稍減煩惡苦楚。這裏潭底結着萬年玄冰,亦有透骨之寒,於是我潛回冰窖,在那邊耽了一會,竟然頗有效驗。此後時常回到墮下來時的水潭之旁,向上仰望,總盼能得到一點你的訊息。有一日忽見谷頂雲霧中飛下幾隻玉蜂,那自是老頑童攜到絕情谷中來玩弄而留下的。我宛如見到好友,當即構築蜂巢,招之安居。後來玉蜂愈來愈多。我服食蜂蜜,再加上潭中的白魚,覺得痛楚稍減,想不到這玉蜂蜂蜜混以寒潭白魚,正是驅毒的良劑,如是長期服食,體內毒發的次數也漸漸加長。初時每日發作一兩次,到後來數日一次,進而數月一發,最近五六年來居然一次也沒再發,想是已經好了。”
楊過大喜,道:“可見好心者必有好報,當年你若不是把玉蜂贈給老頑童,他不能帶到絕情谷來,你的病也治不好。”小龍女又道:“我身子大好後,很想念你,但深谷高逾百丈,四周都是光溜溜的石壁,怎能上得?於是我用花樹上的細刺,在玉蜂翅上刺下‘我在絕情谷底’六字,盼望玉蜂飛上之後,能爲人發見。數年來我前後刺了數千只玉蜂,但始終沒有迴音帶轉,我一年灰心一年,看來這一生終是不能再見你一面了。”
楊過拍腿大悔,道:“我忒也粗心。每次來絕情谷,總是見到玉蜂,卻從沒捉一隻來瞧瞧,否則你也可少受幾年苦楚了。”小龍女笑道:“這原是我無法可施之際想出來的下策。其實,誰又能想得到這小小蜜蜂身上刺得有字?這字細於蠅頭,便有一百隻玉蜂在你眼前飛過,你也看不到它翅上有字。我只盼望,甚麼時候一隻玉蜂撞入了蛛網,天可憐見給你看到了,你念着咱倆的恩義,定會伸手救它出來,那時你纔會見到它翅上的細字。”她卻不知蜂翅上的細字終於給周伯通發現,而給黃蓉隱約猜到了其中含義。
兩人說了半天話,小龍女回進屋去燒了一大盆魚,佐以水果蜂蜜。潭水寒冷,所產白魚軀體甚小,卻是味美多脂。楊過吃了一個飽,只覺腹中暖烘烘地甚是舒服,這才述說一十六年來的諸般經歷。他縱橫江湖,威懾羣豪,遭際自比獨居深谷的小龍女繁複千百倍,但小龍女素來不關心世務,只求見到楊過便萬事已足,縱是最驚心動魄的奇遇,她聽着也只淡淡一笑,猶如春風過耳,終不縈懷。倒是楊過絮絮問她如何捉魚摘果,如何造屋織布,對每一件小事都興味盎然,從頭至尾問個明白,似乎這小小谷底,反而大於五湖四海一般。
兩人長談了一夜,直到天明,這才倦極而眠。醒來時日已過午,楊過道:“龍兒,咱倆便在這谷底終老呢,還是設法回去那花花世界?”依着小龍女的心意,寧可便在谷底安靜太平的和楊過廝守,但想他喜歡熱鬧,雖然對自己情深愛重,終是過不慣這般寂居的日子,便道:“咱們想法子上去瞧瞧罷,若是上面不好,可再回來,只是……只是,要上去卻難得緊呢。”
兩人潛入冰窖,回到潭邊,只見一條長索從谷口直懸下來,水潭旁又有許多縱橫錯雜的腳印,潭邊生着一個火堆,餘燼未熄。楊過道:“啊,有人來找過咱們了,而且還潛入過水潭。”在潭邊走了一圈,見到一株大樹上有人用刀尖刻着兩行字道:“一燈、伯通、瑛姑、蓉、英、無雙,至此覓楊過不遇,悵悵而歸。”
楊過心中感激,道:“他們終是沒忘記我。”小龍女道:“誰也不會忘記你的。”楊過道:“他們雖然也潛入過水潭,但因無百餘丈高處躍下來的急衝之力,沉潭不深,是以見不到冰窖所在。倘若我也是緣繩下來,那便找你不着了。”小龍女道:“我早說過萬事前定,老天爺在冥冥中早有安排。”楊過搖頭笑道:“這叫作精誠所至,金石爲開。”
他伸手拉扯繩索,試出繩身堅韌,上面系得牢固,說道:“我先上去,瞧那法王是否尚在。”但想一燈大師、黃島主、老頑童等既到過這裏,這法王必已逃之夭夭了。又問:“你的武功可有擱下?若是爬不上,我負你上去。”小龍女微笑道:“十六年來雖無寸進,從前所學的功夫多半還留着。”楊過回頭一笑,左手抓着繩索,微一運勁,身子已竄上丈餘,接着小龍女也攀繩上來。兩人不多時便爬出了深谷。
並肩站在斷腸崖前,瞧着小龍女當年在石壁上所刻的那兩行字,真如隔世,兩人相對一笑。此時心頭之喜,這一十六年來的苦楚登時化作雲煙。
楊過在山邊摘了一朵“龍女花”,替小龍女簪在鬢邊,一時花人相映,花光膚色,不知是紅花替人添了嬌豔,還是人面給桃花增了姿色?
黃藥師在襄陽城頭說要擺個“二十八宿大陣”,與金輪法王大戰一場。郭靖稟明安撫使呂文德,請下將令,讓黃藥師在校場上調兵遣將。這時參與英雄大會的各路豪傑雖已散了大半,留在城中的也還是英才濟濟,各人齊集校場聽調。
黃藥師道:“韃子用四個萬人隊圍着高臺,咱們倘若多點人馬,便勝了他,也算不得本事。咱們也只用四萬人。孫子兵法有言,十則圍之,但善用兵者以一圍一,有何難哉?”站上將臺,說道:“咱們這二十八宿大陣,共分五行方位。”召集統兵將領,詳加解釋,又道:“這陣勢變化繁複,非一時所能融會貫通,因此今日之戰,要請五位熟悉五行變化之術的武學高手指揮,領軍的將軍須依這五位的號令行事。”衆將躬身聽令。
黃藥師道:“中央黃陵五氣,屬土,由郭靖統軍八千,此軍直搗中央,旨在救出郭襄,不在殲敵。各軍揹負土囊,中盛黃土,一攻至臺下,立即以土囊滅火壓柴,拆臺救人。”郭靖接令,站在一旁。
黃藥師又道:“南方丹陵三氣,屬火。相煩一燈大師統軍,領兵八千。此路兵中一千人衛護主將,其餘七千人編爲七隊,分由朱子柳、武三通、泗水漁隱、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武敦儒夫人耶律燕、武修文夫人完顏萍等七人統率。上應朱雀七宿,是爲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馬、張月鹿、翼水蛇、軫火蚓七星。”一燈大師接令。
黃藥師又道:“北方玄陵七氣,屬水。由黃蓉統軍,領兵八千。此路兵中一千人衛護主將,其餘七千人編爲七隊,分由耶律齊、梁長老、郭芙、及丐幫諸長老、諸弟子統率。上應玄武七宿,是爲鬥木獬、牛金羊、女土蝠、虛日鼠、危月燕、室火豬、壁水獐七星。”黃蓉應命接令。這一路兵以丐幫弟子爲主力,人才極盛。
黃藥師點了三路兵後,說道:“東方青陵九氣,屬木。此路兵由我東邪黃藥師統軍,也是統兵八千。我門下弟子死得乾乾淨淨,傻姑不在身邊,這裏只剩下程英一人。”於是點了參與英雄大會的豪傑六人,說道:“東路兵也分八隊,一路衛護主將,其餘七隊上應青龍七宿,是爲角木蛟、亢金龍、氐土貉、房月狐、心日兔、尾火虎、箕水豹七星。”
他點到最後一路西路軍,說道:“這一路由全真教教主李志常主軍……”衆人聽到這裏,都覺以聲望武功而論,這一路主將遠較其餘四路爲弱。忽聽得將壇下一人大聲說道:“喂,黃老邪,你撇下我不理嗎?”衆人看時,說話的正是老頑童周伯通。黃藥師道:“周兄,你背傷未愈,不能辛勞,本來請你任西路主將,原是最妙……”
周伯通搶着道:“區區小傷,放在甚麼心上?我便做西路主將便了。志常,你敢和我爭這主將做麼?”李志常躬身道:“弟子不敢。”周伯通笑道:“好啊,我也知道你不敢。”說着便從李志常手中接過了令箭。黃藥師無奈,只得道:“那麼周兄務請小心了。你領兵八千,其中一千相煩瑛姑統率,衛護主將,其餘七隊由李志常等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分領,上應白虎七宿,是爲奎木狼、婁金狗、胃土雉、昂日雞、畢月鳥、觜火猴、參水猿七星。”
他點將已畢,命諸路軍士在軍器庫中領取應用各物齊備,然後令旗一展,四萬兵馬分列東南西北中五方,朗聲說道:“昔日裏雲臺二十八將上應天象,輔佐漢光武中興,咱們這二十八宿大陣雖然比不上漢光武的聲勢,但抗敵禦侮、守土衛國,卻也是堂堂之旗,正正之師。諸君各聽主將號令,今日與蒙古韃子決一死戰。”衆兵將齊聲答應,有若雷震。當下號炮三響,四門大開,五路兵馬列隊而出。
只見東路軍各人揹負一根極長的木樁,攻到高臺東首,一千兵手執盾牌,衝前擋箭,其餘七千人紛紛放下木樁,東打一根,西打一根,看來似乎雜亂無章,實則八千根木樁的位置皆依黃藥師所繪圖畫而樹立,分按五行八卦,頃刻間已將高臺東首封住。
西路軍以全真教爲主力,羣道素來熟悉天罡北斗陣法,只見長劍如雪,七人一堆,四十九人一羣,左穿右插,蜂涌捲來,蒙古兵將看得眼也花了,只得放箭阻擋。
猛聽得北方衆軍發喊,卻是黃蓉領着丐幫弟子,拖着一架架水龍,將毒汁往蒙古兵身上射去。那毒汁濺身,登時疼痛不堪,少刻便即起泡腐爛,蒙古軍抵擋不住,向南敗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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