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部分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我二人不識天竺文字,怎會借閱此般經書?雖說這是寶物,但變賣起來,想亦不值甚麼錢。除了佛家高僧,誰也不會希罕,而大和尚們靠化緣過日子,又是出不起價的。”
衆人聽他油腔滑調的狡辯,均已動怒。覺遠卻仍是氣度雍容,說道:“這《楞伽經》共有四種漢文譯本,今世尚存其三。一是劉宋時那跋陀羅所譯,名曰《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共有四卷,世稱《四卷楞伽》。二是元魏時菩提流支譯,名曰《入楞伽經》共有十卷,世稱《十卷楞伽》。三是唐朝寶叉難陀所譯,名曰《大乘入楞伽經》,共有七卷,世稱《七卷楞伽》。這三種譯本之中,七卷楞伽最爲明暢易曉,小僧攜得來此,難得兩位居士心近佛法,小僧便舉以相贈。倘若二位要那四卷楞伽和十卷楞伽,也無不可,小僧當再去求來。”說着從大袖中掏出七卷經書,交給身旁的少年,命他去贈給尹克西。
楊過心想:“這位覺遠大師竟是如此迂腐不堪,世上少見,難怪他所監管的經書竟會給這兩個惡徒盜去。”
只聽那少年說道:“師父,這兩個惡徒存心不良,就是要偷盜寶經,豈是當真的心近佛法?”他小小身材,說話卻是中氣充沛,聲若洪鐘。衆人聽了都是一凜,只見他形貌甚奇,額尖頸細、胸闊腿長,環眼大耳,雖只十二三歲年紀,但凝氣卓立,甚有威嚴。
楊過暗暗稱奇,問道:“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覺遠道:“小徒姓張,名君寶。他自幼在藏經閣中助我灑掃曬書,雖稱我一聲師父,其實並未剃度,乃是俗家弟子。”楊過讚道:“名師出高徒,大師的弟子氣宇不凡。”覺遠道:“師非名師,這個徒兒倒真是不錯的。只是小僧修爲淺薄,未免耽誤了他。君寶,今日你得遇如許高士,真乃三生有幸,便當向各位請教。常言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張君寶應:“是。”
周伯通聽覺遠嚕哩嚕囌說了許久,始終不着邊際,雖然事不關己,卻先忍不住了,叫道:“喂,瀟湘子和尹克西兩個傢伙,你們騙得過這個大和尚,可騙不過我老頑童。你們可知當今五絕是誰?”尹克西道:“不知,卻要請教。”
周伯通得意洋洋的道:“好,你們站穩了聽着:東邪、西狂、南僧、北俠、中頑童。五絕之中,老頑童居首。老頑童既爲五絕之首,說話自然大有斤兩。這經書我說是你們偷的,就是你們偷的。便算不是你們偷的,也要着落在你們兩個廝鳥身上,找出來還給大和尚。快快取了出來!若敢遲延,每個人先撕下一隻耳朵再說。你們愛撕左邊的還是右邊的?”說着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動手。
瀟湘子和尹克西暗皺眉頭,心想這老兒武功奇高,說幹就幹,正自不知所措,忽聽覺遠說道:“周居士此言差矣!世事擡不過一個理字。這部楞伽經兩位居士若是借了,便是借了。若是不借,便是不借。倘若兩位居士當真沒有借,定要胡賴於他,那便於理不當了。”
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你們瞧這大和尚豈非莫名其妙?我幫他討經,他反而替他們分辯,真正豈有此理。大和尚,我跟你說,我賴也要賴,不賴也要賴。這經書倘若他們當真沒偷,我便押着他們即日起程,到少林寺中去偷上一偷。總而言之,偷即是偷,不偷亦偷。昨日不偷,今日必偷;今日已偷,明日再偷。”
覺遠連連點頭,說道:“周居士此言頗合禪禮。佛家稱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空之際,原不必強求分界。所謂‘偷書’,言之不雅,不如稱之爲‘不告而借’。兩位居士只須起了不告而借之心,縱然並未真的不告而借,那也是不告而借了。”
衆人聽他二人一個迂腐,一個歪纏,當真是各有千秋,心想如此論將下去,不知何時方休。楊過截斷周伯通的話頭,對尹瀟二人說道:“你二人幫着蒙古來侵我疆土,害我百姓,早已死有餘辜。今日一燈大師和覺遠大師兩位高僧在此,我若出手斃了你們,兩位高僧定覺不忍。我指點兩條路,由你們自擇,一條路是乖乖交出經書,從此不許再履中土。另一條路是每人接我一掌,死活憑你們的運氣。”
尹、瀟面面相覷,不敢接話。他二人都在楊過手下喫過大苦頭,心知雖只一掌,卻是萬萬經受不起。尹克西心想:“只須捱過了今日,自後練成武功,再來報仇雪恥。衆人之中,只有覺遠和尚最好說話,欲脫此難,只有着落在他身上。”說道:“楊大俠,你我之事,咱們以後再說。你武功遠勝於我,在下是不敢得罪你的。至於有沒有借了經書,還是讓覺遠大師跟咱們兩個細細分說,這件事可沒礙着你楊大俠啊?”
楊過尚未回答,覺遠已連連點頭,說道:“不錯,不錯,尹居士此言有理。”楊過搖頭苦笑,一回首,只見張君寶目光炯炯,躍躍欲動。楊過向他使個眼色,命他徑自挺身而出,自己當可爲他撐腰。
張君寶會意,大聲道:“尹居士,那日我在廊下讀經,你悄悄走到我的身後,伸指點了我穴道,便把那四卷楞伽經取了去。此事可有沒有?”尹克西搖頭道:“倘若我要借書,儘管開言便是,諒小師父無有不允,又何必點你穴道?”
覺遠點頭道:“嗯,嗯,倒也說得是。”張君寶道:“兩位既說沒有借,可敢讓我在身上搜上一搜麼?”覺遠道:“搜人身體,似覺過於無理。但此事是非難明,兩位居士是否另有善策,以釋我疑?”
尹克西正欲狡辯飾非,楊過搶着道:“覺遠大師,諒這兩個奸徒決不會當真潛心佛學,這四卷楞伽經中,可有甚麼特異之處?”
覺遠微一沉吟,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楊居士既然垂詢,小僧直說便是。這部楞伽經中的夾縫之中,另有達摩祖師親手書寫的一部經書,稱爲《九陽真經》。”
此言一出,衆人矍然而驚。當年武學之士爲爭奪《九陰真經》,鬧到輾轉殺戮,流血天下,最後五大高手聚集華山論劍,這部經書終於爲武功最強的王重陽所得。此後黃藥師盡逐門下弟子、周伯通被囚桃花島、歐陽鋒心神錯亂、段皇爺出家爲僧,種種事故皆和《九陰真經》有關,哪想到除了《九陰真經》之外,達摩祖師還著有一部《九陽真經》。這經書的名字人人都是第一次聽見,但《九陰真經》的名頭實在太響,黃藥師、周伯通、郭靖、黃蓉、楊過、小龍女皆曾先後研習,少林寺的武功爲達摩祖師所傳,他手寫的經書自然非同小可,是以一聽之下,登時羣情聳動。
覺遠並沒察覺衆人訝異,又道:“小僧職司監管藏經閣,閣中經書自是每部都要看上一看。想那佛經中所記,盡是先覺的至理名言,小僧無不深信,看到這《九陽真經》中記着許多強身健體、易筋洗髓的法門,小僧便一一照做,數十年來,勤習不懈,倒也百病不生,近幾年來又揀着容易的教了一些給君寶。那‘九陽真經’只不過教人保養有色有相之身,這臭皮囊原來也沒甚麼要緊,經書雖是達摩祖師所著,終究是皮相小道之學,失去倒也罷了。但楞伽經卻是佛家大典,兩位居士又不懂天竺文字,借去也無用處,還不如賜還小僧了罷。”
楊過暗自駭異:“他已學成了武學中上乘的功夫,原來自己居然並不知曉,還道只是強身健體、百病不生而已。如此奇事,武林中從所未有。我若非親眼見他這般拘謹守禮,必說他故意裝腔作勢、深藏不露。難怪天鳴、無色、無相諸禪師和他同寺共居數十年,竟不知儕輩中有此異人。”
一燈大師卻暗暗點頭,心道:“這位師兄說《九陽真經》只不過是皮相小道,果已深悟佛理。禪宗之學,在求明心見性,《九陽真經》講的是武功,自是爲他所不取了。”
尹克西拍了拍身子,笑道:“在下四大皆空,身上哪有經書?”瀟湘子也抖了抖長袍,說道:“我也沒有。”
張君寶突然喝道:“我來搜!”上前伸手,便向尹克西胸口扭去。尹克西左手在他手腕上一帶,右手在他肩頭輕輕一推,拍的一聲,將張君寶推了出去,摔了個筋斗。
覺遠叫道:“啊喲,不對,君寶!你該當氣沉於淵,力凝山根,瞧他是否推得你動?”張君寶爬起身來,應道:“是!師父。”縱身又向尹克西撲去。
衆人早便不耐煩了,忽聽覺遠指點張君寶武藝,都是一樂,均想:“料不到這位君子和尚居然也會教徒弟打架。”
只見張君寶直竄而前,尹克西揪住他手臂,向前一推一送。張君寶依着師父平時所授的方法,氣沉下盤,對手這麼一推,他只是上身微晃,竟沒給推動。尹克西吃了一驚,心想:“我對周伯通、郭靖、楊過一干人雖然忌憚,但這些人都是武林中頂尖兒的高手,除了這寥寥數人而外,我實已可縱橫當世,豈知這小小孩童也奈何他不得?”當下加重勁力,向前疾推。張君寶運氣和之相抗。哪知尹克西前推之力忽而消失,張君寶站立不定,撲地俯跌。尹克西伸手扶起,笑道:“小師父,不用行這大禮。”
張君寶滿臉通紅,回到覺遠身旁道:“師父,還是不行。”覺遠搖了搖頭,說道:“他這是故示以虛,以無勝有。你運氣之時,須得氣還自我運,不必理外力從何方而來。你瞧這山峯。”說着一指西面的小峯,續道:“他自屹立,千古如是。大風從西來,暴雨自東至,這山峯既不退讓,也不故意和之挺撞。”張君寶悟性甚高,聽了這番話當即點頭,道:“師父,我懂了,再去幹過。”說着緩步走到尹克西身前。
楊過見他兩次都是急撲過去,這一次聽了覺遠指點幾句,登時腳步沉穩,心道:“他師徒想是修習《九陽真經》已久,是以功力深厚。但兩人從沒想到這部經書不但教人強身健體,還教人如何克敵制勝、護法伏魔,因之臨敵打鬥的訣竅,竟是半點不通。”
張君寶走到距尹克西身前四尺之處,伸出雙手去扭他手臂。尹克西哈哈一笑,左手砰的一聲,拍在張君寶胸前。他礙着大敵環伺在側,不便出手傷人,這一拍只使了一成力,但求令張君寶喫痛,叫他不敢再行糾纏。張君寶全然不知閃避,只見敵人手掌在眼前一晃,已拍在自己胸口,叫道:“師父,我捱打啦。”尹克西一掌擊中,陡覺對方胸口生出一股彈力,將掌力撞了回來,幸虧自己這一掌勁力使得小,否則尚須遭殃。他跟着左手探出,抓住張君寶肩頭,想提起他來摔一交,哪知竟然提他不起。
尹克西這一來倒是甚爲尷尬,連使幾招擒拿手法,但均只推得張君寶東倒西歪,要將他摔倒卻是不能,迫得無奈,當下連擊數掌,笑道:“小師父,我可不是跟你打架。君子動口不動手,你還是走開,咱們好好的講理。”他每一掌都擊在張君寶身上,掌力逐步加重,但張君寶體內每次都生出反力,掌力增重,對方抵禦之力也相應加強。
張君寶叫道:“啊喲,師父,他打得我好痛,你快來幫手。”尹克西道:“我這是迫於無奈,是你過來打我,可不是我過來打你。老師父,你要打我便請打好了,你於我有救命之恩,我是萬萬不敢還手的。”
覺遠搖頭晃腦的道:“不錯,尹居士此言有理……嗯,嗯,君寶,我幫手是不幫的,但你要記得,虛實須分清楚,一處有一處虛實,處處總此一虛實。你記得我說,氣須鼓盪,神宜內斂,無使有缺陷處,無使有凹凸處,無使有斷續處。”
張君寶自六七歲起在藏經閣中供奔走之役,那時覺遠便將《九陽真經》中紮根基的功夫傳授了他,只是兩人均不知那是武學中最精湛的內功修爲。少林僧衆大都精於拳藝,但覺遠覺得掄槍打拳不符佛家本旨,抑且非君子當所爲,因此每見旁人練武,總是遠而避之。直到此時張君寶迫得和尹克西動手,覺遠才教他以抵禦之法,但這也只是守護防身,並非攻擊敵人。張君寶聽了師父之言,心念一轉,當下全身氣脈派貫,雖不能如覺遠所說“全身無缺陷處、無凹凸處、無斷續處”,但不論尹克西如何掌擊拳打,他也只感微微疼痛,並無大礙了。
饒是如此,尹張兩人的功力終究相去不可以道里計,尹克西倘若當真使出殺手,自然立時便輕輕易易的殺了這少年,但他眼見楊過、小龍女、周伯通、郭靖等站在左近,哪裏敢便下毒手?兩人糾纏良久,張君寶固不能伸手到對方身邊搜索,尹克西卻也打他不倒。只瞧得楊過等衆人暗暗好笑,瀟湘子不住皺眉。
郭襄叫道:“小兄弟,出手打他啊,怎麼你只捱打不還手?”覺遠忙道:“不可,勿嗔勿惱,勿打勿罵!”郭襄叫道:“你只管放手打去,打不過我便來幫你。”張君寶道:“多謝姑娘!”揮拳向尹克西胸口打去。覺遠搖首長嘆:“孽障,孽障,一動嗔怒,靈臺便不能如明鏡止水了。”
張君寶一拳打在尹克西胸口,他從來未練過拳術,這一拳打去只如常人打架一般,如何傷得了對方?尹克西哈哈大笑,心中卻大感狼狽。他成名數十載,不論友敵,向來不敢輕視於他,豈知今日在衆目睽睽之下,竟爾奈何不了一個孩童,下殺手傷他是有所不敢,想要提起他來遠遠摔出,卻有所不能,一時好不尷尬,只能不輕不重的發掌往他身上打去,只盼他忍痛不住,就此退開。
那邊廂覺遠聽得張君寶不住口的哇哇呼痛,也是不住口的求情叫饒:“尹居士,你千萬不可下重手傷了小徒的性命。這孩子人很聰明,良心好,知道我失了世代相傳的經書,歸寺必受方丈重責,這纔跟你糾纏不清,你可萬萬不能當真……”他求了幾句情,又禁不住出言指點張君寶:“君寶,經中說道:要用意不用勁。隨人所動,隨屈就伸,挨何處,心要用在何處……”
張君寶大聲應道:“是!”見尹克西拳掌打向何處,心意便用到何處,果然以心使勁,敵人着拳之處便不如何疼痛。
尹克西叫道:“小心了,我打你的頭!”張君寶伸臂擋在臉前,精神專注,只待敵拳打到,哪料到尹克西虛晃一拳,左足飛出,砰的一聲,踢了他一個筋斗。張君寶幾個翻身,滾到楊過身前,這才站起。
覺遠叫道:“尹居士,你如何打誑語?說打他的頭,叫他小心,卻又伸腳踢他,這不是騙人上當麼?”
衆人聽了都覺好笑,心想武學之道,原在實則虛之,虛則實之,虛虛實實,叫人捉摸不定,豈能怪人玩弄玄虛?
張君寶年紀雖小,心意卻堅,揉了揉腿上被踢之處,叫道:“不搜你身,終不罷休!”說着拔步又要上前。楊過伸手握住他手臂,說道:“小兄弟,且慢!”
張君寶手臂被他拉住,登時半身痠麻,再也不能動彈,愕然回頭。楊過低聲道:“你只捱打不還手,終是制他不住。我教你一招,你去打他,且瞧仔細了。”於是右手袖子在張君寶臉前一拂,左拳伸出,擊到他胸前半尺之處,突然轉彎,輕輕一下擊在他的腰間,低聲道:“你師父教你:挨何處,心要用在何處。這句話最是要緊不過,你出拳打人,打何處,也是心要用在何處。你打他之時,心神貫注,便如你師父所言,要用意不用勁。”
張君寶大喜,記住了楊過所教的招數,走到尹克西身前,右手成掌,在他臉前一揚,跟着左拳平出,直擊其胸。尹克西橫臂一封,張君寶這一拳忽地轉彎,拍的一聲,擊中在他脅下。尹克西受過他的拳擊,本來打在他身上痛也不痛,因此雖見楊過授他招數,心下更沒半點在意,暗想我便受你一百拳、二百拳,又有何礙?哪知這一拳只打得他痛入骨髓,全身顫動,險些彎下腰來。
他不知張君寶練了《九陽真經》中的基本功夫,真力充沛,已是非同小可,只不過向來不會使用,這時分別得到覺遠和楊過的指點,懂得了用意不用勁之法,那便如寶劍出匣,利錐脫囊,威力大不相同。尹克西又驚又怒,眼見張君寶右手一揚,左拳又是依樣葫蘆的擊來胸口,知他跟着便彎擊自己脅下,於是反手一抄他的手腕,右手砰的一掌,將張君寶擊出數丈之外。
張君寶內力雖強,於臨敵拆解之道卻一竅不通,如何能是尹克西之敵?這一下額頭撞在岩石之上,登時鮮血長流。他卻毫不氣餒,伸袖抹了抹額上鮮血,走到楊過身前,跪下磕了個頭,道:“楊居士,求你再教我一招。”
楊過心道:“我若再當面教招,那尹克西瞧在眼內,定有防備。這便無用。”於是在他耳邊低聲說道:“這一次我連教你三招。第一招左右互調,我使左手時,實則是該使右手,我出右袖時,你打他時須用左拳。”張君寶點頭答應。楊過當下教了他一招“推心置腹”。張君寶跟着他出拳推掌,心中卻記着左右互調。
楊過道:“第二招我左便左,我右便右,不用調了。”這一招叫做“四通八達”,拳勢大開大闔,甚具威力,張君寶試了兩遍便記住了。
楊過又低聲道:“第三招‘鹿死誰手’,卻是前後對調,這一招最難,部位不可弄錯。你不會認穴,那也無妨,待會我在他背心上做個記號,你用指節牢牢按在這記號之上,那便制住他了。”當下錯步轉身,左回右旋,猛地裏左手成虎爪之形,中指的指節按在張君寶胸口,低聲道:“這一招全憑步法取勝,你記得麼?”張君寶點頭道:“記得!”把這三招在心中默想一遍,走向尹克西身前。
當楊過教招之時,尹克西看得清清楚楚,心想:“這三招果然精妙,倘若你楊過突然對我施招,我倒也不易抵擋,但既這般當面演過,又是這個不會半分武術的小娃娃來出手,我若再對付不了,除非尹克西是蠢牛木馬。楊過啊楊過,你可也太小覷人了。”他氣惱之下,也沒加深思,眼見張君寶走近,不待他出招,一拳便擊中了他的肩頭。
張君寶生怕錯亂了楊過所教的招數,眼見拳來,更不抵禦閃避,咬牙強忍。尹克西這一拳是先打他個下馬威,出拳用了五成力道,只打得他肩頭骨骼格格聲響。張君寶“啊喲”一聲,跟着右掌左拳,使出了第一招“推心置腹”。
當楊過傳授張君寶拳法時,尹克西瞧得明白,早便想好了應付之策,準擬一招便摔得他頭破血流,決不容他再施展第二招、第三招。哪知張君寶這招“推心置腹”使出來時方位左右互調,和楊過所傳截然不同。尹克西左肘橫推,料得便可擋開他右手的一掌,不料手肘竟推了個空,砰的一聲,結結實實的吃了一拳,跟着自己右手又抓了個空,小腹上再中一掌,但覺得內臟翻動,全身冷汗直冒,這兩下受得實是不輕。他若非自作聰明,只須待敵招之到再行拆招,那麼張君寶所學拳法雖然神妙,以他此時功力,總不能出招如電,尹克西儘可從容化解,便算中了一拳,第二拳也必能避開。
張君寶一招得手,精神大振,踏上一步,使出第二招“四通八達”來。這一招拳法雖只一招,卻是包着東西南北四方,休、生、傷、杜、死、景、驚、開八門。尹克西胸腹間疼痛未止,眼見這少年身形飄忽,又攻了過來,他適才吃了大虧,已悟到原來楊過所授的拳法須得左右互調,只道這一招仍是應左則右,眼見那少年這招出手極快,當下制敵機先,搶到左方,發掌便打。豈知這一招的方位卻並不調換,尹克西料敵一錯,又是縛手縛腳,出招全都落在空處,霎時間只聽得劈拍聲響,左肩、右腿、前胸、後背,一齊中掌。總算張君寶打得快了之後內力不易使出,尹克西所中這四掌還不如何疼痛,只是累得他手忙腳亂,十分狼狽。
覺遠心頭一凜,叫道:“尹居士,這一下你可錯了。要知道前後左右,全無定向,後發制人,先發者制於人啊。”
楊過心道:“這位大師的說話深通拳術妙理,委實是非同小可,這幾句話倒使我受益不淺。‘後發制人,先發者制於人’之理,我以往只是模模糊糊的悟到,從沒想得這般清楚。只是他徒弟和別人打架,他反而出言指點對方,也可算得是奇聞。”轉念又想:“憑那尹克西的修爲,便是細細的苦思三年五載,也不能懂得他這幾句話的道理。”
尹克西聽了覺遠的話,哪想到他是情不自禁的吐露了上乘武學的訣竅,只道他是故意胡言亂語,擾亂自己心神,喝道:“賊禿,放甚麼屁!哎喲……”這“哎喲”一聲,卻是左腿上又中了張君寶的一腳。他狂怒之下,雙掌高舉,拚着再受對方打中一拳,運上了十成力,從半空中直壓下來。
張君寶第三招尚未使出,月光下但見敵人鬚髯戟張,一股沉重如山的掌力直壓到頂門,叫聲:“不好!”待要後躍逃避,全身已在他掌力籠罩之下。
覺遠叫道:“君寶,我勁接彼勁,曲中求直,借力打人,須用四兩撥千斤之法。”
覺遠所說的這幾句話,確是《九陽真經》中所載拳學的精義,但可惜說得未免太遲了些,事到臨頭,張君寶便是聰明絕頂,也決不能立時領悟,用以化解敵人的掌力。這時他被尹克西的掌力壓得氣也透不過來,腦海中空空洞洞,全身猶似墮入了冰窖。
尹克西連遭挫敗,這一掌已出全力,存心要將這糾纏不休的少年毀於掌底,縱然楊過等人不放過自己,那也顧不了許多,總之是勝於受這無名少年的屈辱。眼見便可得手,忽聽得嗤的一聲輕響,一粒小石子橫裏向左頰飛來,石子雖小,勁力卻大得異乎尋常。尹克西無可奈何,只得退一步避開。
這粒小石子正是楊過用“彈指神通”的功夫發出,他彈出石子之前,手中已先摘了幾朵鮮花,捏碎了團成個小球,石子飛出,跟着又彈出那個花瓣小球,石子射向尹克西的左頰,那花瓣小球卻在他背後平飛掠過。尹克西受石子所逼,退了一步,正好將自己項頸下的“大椎穴”撞到了花球之上。
倘若楊過將花球對準了這穴道彈出,花球雖輕,亦必挾有勁風,尹克西自會擋架閃避,但這時他自行將穴道撞將過去,竟是絲毫不覺,只是淺灰的衣衫之上,被花瓣的汁水清清楚楚的留下了一個紅印。
尹克西這一退,張君寶身上所受的重壓登時消失,他當即向西錯步,使出了楊過所授的第三招“鹿死誰手”。
尹克西一呆,尋思:“第一招他左右方位互調,第二招忽然又不調了,這一招我不可魯莽,且看明白了他拳勢來處,再謀對策。”他這番計較原本不錯,只可惜事先早落楊過的算中。楊過傳授這一招之時,已料到他必定遲疑,但時機一縱即逝,這招“鹿死誰手”東奔西走,着着搶先,古語云:“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豈是猶豫得的?
張君寶左一回右一旋,已轉到了敵人身後,其時月光西斜,照在尹克西背上,只見他項頸下衣衫上正有一個指頭大的紅印。張君寶心想:“這位楊居士神通廣大,也沒見他過來,怎地果然在他背後作了記號?”當下不及細思,左手指節成虎爪之形,意傳真氣,按在這紅印之上。這“大椎穴”非同小可,乃手足三陽督脈之會,在項骨後三節下的第一椎骨上。人身有二十四椎骨,古醫經中稱爲應二十四節氣,“大椎穴”乃第一節氣。尹克西“大椎穴”被內勁按住,一陣痠麻,手腳俱軟,登時委頓在地。
旁觀衆人除了瀟湘子外,個個大聲喝彩。
張君寶見敵人已無可抗拒,叫聲:“得罪!”伸手便往他身上裏裏外外搜了一遍,卻哪裏有《楞伽經》的影蹤?
張君寶擡起頭來瞧着瀟湘子。瀟湘子已知其意,心想自己的武功和尹克西在伯仲之間,尹克西既已在這少年手底受辱,自己又怎討得了好去?當下在長袍外拍了幾下,說道:“我身上並無經書,咱們後會有期。”猛地裏縱起身子,往西南角上便奔。
覺遠袍袖一拂,擋在他的面前。瀟湘子惡念陡起,吸一口氣,將他深山苦練的內勁全都運在雙掌之上,挾着一股冷森森的陰風,直撲覺遠胸口。
楊過、周伯通、一燈、郭靖四人齊聲大叫:“小心了!”但聽得砰的一響,覺遠已然胸口中掌,各人心中正叫:“不妙!”卻見瀟湘子便似風箏斷線般飄出數丈,跌在地下,縮成一團,竟爾昏暈了過去。原來覺遠不會武功,瀟湘子雙掌打到他身上,他既不能擋,又不會避,只有無可奈何的捱打,可是他修習九陽真經已有大成,體內真氣流轉,敵弱便弱,敵強愈強。那掌力擊在他身上,盡數反彈了出來,變成瀟湘子以畢生功力擊在自己身上,如何不受重傷?
衆人又驚又喜,齊口稱譽覺遠的內力了得。但覺遠茫然不解,口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張君寶俯身到瀟湘子身邊一搜,也無經書。
楊過道:“適才我聽這兩個奸徒說話,那經書定是他們盜了去的,只不知藏在何處。”武修文道:“咱們來用一點兒刑罰,瞧他們說是不說。”覺遠道:“罪過罪過,千萬使不得。”黃蓉道:“這些亡命之徒,便是斬去了他一手一足,他也決計不肯說,刑罰是沒有用的。”
便在此時,忽聽得西邊山坡上傳來陣陣猿啼之聲。衆人轉頭望去,見楊過那頭神鵰正趕着一頭蒼猿,伸翅擊打。那蒼猿軀體甚大,但畏懼神鵰猛惡,不敢與鬥,只是東逃西竄,啾啾哀鳴。郭襄看得可憐,奔了過去,叫道:“雕大哥,就饒了這猿兒罷。”神鵰收翅凝立,神情傲然。
尹克西站起身來,扶起了瀟湘子,向蒼猿招了招手。那蒼猿奔到他身邊,竟似是他養馴了的一般。兩人夾着一猿,腳步蹣跚,慢慢走下山去。衆人見了這等情景,心下惻然生憫,也沒再想到去跟他二人爲難。
郭襄回頭過來,見張君寶頭上傷口中兀自汩汩流血,於是從懷中取出手帕,替他包紮。張君寶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謝,卻見郭襄眼中淚光瑩瑩,心下大是奇怪,不知她爲甚麼傷心,道謝的言辭竟此便說不出口。
卻聽得楊過朗聲說道:“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說着袍袖一拂,攜着小龍女之手,與神鵰並肩下山。
其時明月在天,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啊啊而鳴,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奪眶而出。
正是: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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