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部分
楊過低頭避過,飛步搶上,左手中早已拾了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呼的一聲擲出,正中蒙哥後心。楊過這一擲勁力何等剛猛,蒙哥筋折骨斷,倒撞下馬,登時斃命。
蒙古兵將見大汗落馬,無不驚惶,四面八方搶了過來。郭靖大呼傳令,乘勢衝殺。城內宋軍開城殺出。郭靖、黃藥師、黃蓉等發動二十八宿大陣,來回衝擊。蒙古軍軍心已亂,自相殘殺,死者不計其數,一路上拋旗投槍,潰不成軍,紛紛向北奔逃。
郭靖等正追之間,忽見西方一路敵軍開來,隊伍甚是整齊,軍中豎起了四王子忽必烈的旗號。蒙古兵敗如山倒,一時之間哪能收拾?忽必烈治軍雖嚴,給如潮水般涌來的敗兵一衝,部屬也登時亂了。忽必烈見勢頭不妙,率領一支親兵殿後,緩緩北退。郭靖等直追出三十餘里,眼見蒙古兵退勢不止,而呂文德流水價的派出傳令官召郭靖回軍保城,宋軍這才凱旋而回。
自蒙古和宋軍交鋒以來,從未有如此大敗,而一國之主喪於城下,更是軍心大沮。蒙古大汗之位並非父死子襲,系由皇族王公、重臣大將會議擁立。蒙哥既死,其弟七王子阿里不哥在北方蒙古老家得王公擁戴而爲大汗。忽必烈得訊後領軍北歸,與阿里不哥爭位,兄弟各率精兵互鬥。最後忽必烈得勝,但蒙古軍已然元氣大傷,無力南攻,襄陽得保太平。直至一十三年後的宋度宗鹹淳九年,蒙古軍始再進攻襄陽。
郭靖領軍回到襄陽城邊,安撫使呂文德早已率領親兵將校,大吹大擂,列隊在城外相迎。衆百姓也擁在城外,陳列酒漿香燭,羅拜慰勞。
郭靖攜着楊過之手,拿起百姓呈上來的一杯美酒,轉敬楊過,說道:“過兒,你今日立此大功,天下揚名固不待言,合城軍民,無不重感恩德。”
楊過心中感動,有一句話藏在心中二十餘年始終未說,這時再也忍不住了,朗聲說道:“郭伯伯,小侄幼時若非蒙你撫養教誨,焉能得有今日?”
他二人自來萬事心照,不說銘恩感德之言,此時對飲三杯,兩位當世大俠傾吐肺腑,只覺人生而當此境,復有何求?
二人攜手入城,但聽得軍民夾道歡呼,聲若轟雷。楊過忽然想起:“二十餘年之前,郭伯伯也這般攜着我的手,送我上終南山重陽宮去投師學藝。他對我一片至誠,從沒半分差異。可是我狂妄胡鬧,叛師反教,闖下了多大的禍事!倘若我終於誤入歧路,哪有今天和他攜手入城的一日?”想到此處,不由得汗流浹背,暗自心驚。
襄陽城中家家懸彩,戶戶騰歡。雖有父兄子弟在這一役中陣亡的,但軍勝城完,悲慼之念也不免稍減。
這晚安撫使署中大張祝捷之宴,呂文德便要請楊過坐個首席。楊過說甚麼也不肯。衆人推讓良久,終於推一燈大師爲尊,其次是周伯通、黃藥師、郭靖、黃蓉,這纔是楊過、小龍女、耶律齊。呂文德心下暗自不悅,心想:“黃島主是郭大俠的岳父,那也罷了。一燈老和尚貌不驚人,周老頭子瘋瘋顛顛,怎能位居上座?”羣雄縱談日間戰況,無不逸興橫飛,呂文德卻哪裏插得下口去?
酒過數巡,城中官員、大將、士紳紛紛來向郭靖、楊過等敬酒,極口讚譽羣俠功略豐偉,武藝過人。
郭靖想起師門重恩,說道:“當年若非全真教丘道長仗義、七位恩師遠赴蒙古,又得洪老恩師栽育,我郭靖豈能立此微功?但咱們今日在此歡呼暢飲,各位恩師除柯老恩師外,均已長逝,思之令人神傷。”一燈等盡皆黯然。郭靖又道:“此間大事已了,明日我想啓程赴華山祭掃恩師之墓。”楊過道:“郭伯伯,我也正想說這句話,大夥兒一齊都去如何?”一燈、黃藥師、周伯通等都想念這位逝世的老友,齊聲贊同。
是晚羣雄直飲至深夜,大醉而散。
『注:《元史》本紀卷三載:“憲宗諱蒙哥,睿宗拖雷之長子也。……九年二月丙子,帝悉率諸兵……丁丑,督諸軍戰城下……攻鎮西門、攻東新門、奇勝門……攻護國門……登外城,殺宋兵甚衆……屢攻不克……癸亥、帝崩。……帝剛明雄毅,沉斷而寡言……御羣臣甚嚴。”
《續通鑑》:“蒙古主屢督諸軍攻之,不克……蒙古主殂……史天澤與羣臣奉喪北還,於是合州圍解。”《續通鑑考異》:“元憲宗自困頓兵日久,得疾而殂。《重慶志》謂其中飛石……今不取。”
依歷史記載,憲宗系因攻四川重慶不克而死,是否爲了中飛石,史書亦記載各異。但蒙古軍宋軍激戰最久、戰況最烈者系在襄陽,蒙古軍前後進攻數十年而不能下。爲增加小說之興味起見,安排爲憲宗攻襄陽不克,中飛石而死,城圍因而得解。』
第四十回
華山之巔
次日清晨,郭靖等一行人生怕襄陽軍民大舉相送,一早便悄悄出了北門,徑往華山而去。周伯通、陸無雙、武氏兄弟、泗水漁隱等傷勢未愈,衆人騎在馬上,緩緩而行。好在也無要事,每日只行數十里即止。
不一日來到華山,受傷衆人在道上緩行養傷,這時也已大都痊可。一行人上得山來,楊過指點洪七公與歐陽鋒埋骨之處。黃蓉早在山下買備雞肉蔬菜,於是生火埋竈,作了幾個洪七公生前最喜歡的菜餚,供奉祭奠。羣雄一一叩拜。
歐陽鋒的墳墓便在洪七公的墓旁。郭靖與歐陽鋒仇深似海,想到他殺害恩師朱聰、韓寶駒等五俠的狠毒,雖然事隔數十年,仍是恨恨不已。只有楊過思念舊情,和小龍女兩人在墓前跪拜。周伯通上前一揖,說道:“老毒物啊老毒物,你生前作惡多端,死後骸骨仍得與老叫化爲鄰,也可算是三生有幸。今日人人都來拜祭老叫化,卻只有兩個娃娃向你叩頭,你地下有知,想來也要懊悔活着之時太過心狠手辣了罷?”這一篇祭文別出心裁,人人聽着都覺好笑。
衆人取過碗筷酒菜,便要在墓前飲食,忽然山後一陣風吹來,傳到一陣兵刃相交和呼喝叱罵之聲,顯是有人在動手打鬥。周伯通搶先便往喧譁聲處奔去。餘人隨後跟去。轉過兩個山坳,只見一塊石坪上聚了三四十個僧俗男女,手中都拿着兵刃。
這羣人自管吵得熱鬧,見周伯通、郭靖等人到來,只道是遊山的客人,也不理會。一名鐵塔般的大漢朗聲說道:“大家且莫吵鬧,亂打一起也非了局,這‘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決不是叫叫嚷嚷便能得手的。今日各路好漢都已相聚於此,大夥兒何不便憑兵刃拳腳上見個雌雄?只要誰能長勝不敗,大家便心悅誠服,公推他爲‘武功天下第一’。”一個長鬚道人揮劍說道:“不錯。武林中相傳有‘華山論劍’的韻事,咱們今日便來論他一論,且看當世英雄,到底是誰居首?”餘人轟然叫好,便有數人搶先站出,大叫:“誰敢上來?”
周伯通、黃藥師、一燈等人面面相覷,看這羣人時,竟無一個識得。
第一次華山論劍,郭靖尚未出世,那時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爲爭一部《九陰真經》,約定在華山絕頂比武較量,藝高者得,結果中神通王重陽獨冠羣雄,贏得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尊號。二十五年後,王重陽逝世,黃藥師等第二次華山論劍,除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外,又有周伯通、裘千仞、郭靖三人蔘與。各人修爲精湛,各有所長,但真要說到“天下第一”四字,實所難言,單以武功而論,似乎倒以發了瘋的歐陽鋒最強。想不到事隔數十年,居然又有一羣武林好手,相約作第三次華山論劍。這一着使黃藥師等盡皆愕然。更奇的是,眼前這數十人並無一個識得。難道當真“長江後浪推前浪,一輩新人勝舊人”?難道自己這一干人都作了井底之蛙,竟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只見人羣中躍出六人,分作三對,各展兵刃,動起手來。數招一過,黃藥師、周伯通等無不啞然失笑,連一燈大師如此莊嚴慈祥的人物,也忍不住莞爾。又過片刻,黃藥師、周伯通、楊過、黃蓉等或忍俊不禁,或捧腹大笑。原來動手的這六人武功平庸之極,連與武氏兄弟、郭家姊妹相比也是遠遠不及,瞧來不過是江湖上的一批妄人,不知從哪裏聽到“華山論劍”四字,居然也來附庸風雅。
那六人聽得周伯通等人嬉笑,登時罷鬥,各自躍開,厲聲喝道:“不知死活的東西。老爺們在此比武論劍,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你們在這裏嘻嘻哈哈的幹甚麼?快快給我滾下山去,方饒了你們的性命。”
楊過哈哈一笑,縱聲長嘯,四下裏山谷鳴響,霎時之間,便似長風動地,雲氣聚合。那一干人初時慘然變色,跟着身戰手震,嗆啷啷之聲不絕,一柄柄兵刃都拋在地下。楊過喝道:“都給我請罷!”那數十人呆了半晌,突然一聲發喊,紛紛拚命的奔下山去,跌跌撞撞,連兵刃也都不敢執拾,頃刻間走得乾乾淨淨,不見蹤影。
瑛姑、郭芙等都笑彎了腰,說不出話來。黃藥師嘆道:“欺世盜名的妄人,所在多有,但想不到在這華山之巔,居然也得見此輩。”
周伯通忽道:“昔日天下五絕,西毒、北丐與中神通已然逝世,今日當世高手,卻有哪幾個可以稱得五絕?”黃蓉笑道:“一燈大師和我爹爹功力與日俱深,當年已居五絕,今日更無疑義。你義弟郭靖深得北丐真傳,當可算得一個。過兒雖然年輕,但武功卓絕,小一輩英才中無人及得,何況他又是歐陽鋒的義子。東和南是舊人,西和北兩位,須當由你義弟和過兒承繼了。”
周伯通搖頭道:“不對,不對!”黃蓉道:“甚麼不對?”周伯通道:“歐陽鋒是西毒,楊過這小子的手段和心腸可都不毒啊,叫他小毒物,有點兒冤枉。”
黃蓉笑道:“靖哥哥也不做叫化子,何況一燈大師現今也不做皇爺了。我說幾位的稱號得改一改。爹爹的‘東邪’是老招牌老字號,那不用改。一燈大師皇帝不做,做和尚,該稱‘南僧’。過兒呢,我贈他一個‘狂’字,你們說貼切不貼切?”
黃藥師首先叫好,說道:“東邪西狂,一老一少,咱兩個正是一對兒。”楊過道:“想小子年幼,豈敢和各位前輩比肩。”
黃藥師道:“啊哈,小兄弟,這個你可就不對了。你既然居了一個‘狂’字,便狂一下又有何妨?再說以你今日聲名之盛、武功之強,難道還不勝過老頑童嗎?”黃藥師知道女兒故意不提周伯通,是要使他心癢難搔,於是索性擠他一擠。楊過也明白他父女的心意,和小龍女相視一笑,心想:“這個‘狂’字,果然說得好。”
周伯通道:“南帝、西毒都改了招牌,‘北丐’呢,那又改作甚麼?”朱子柳道:“當今天下豪傑,提到郭兄時都稱‘郭大俠’而不名。他數十年來苦守襄陽,保境安民,如此任俠,決非古時朱家、郭解輩逞一時之勇所能及。我說稱他爲‘北俠’,自當人人心服。”一燈大師、武三通等一齊鼓掌稱善。
黃藥師道:“東邪、西狂、南僧、北俠,四個人都有了,中央那一位,該當由誰居之?”說着向周伯通望了一眼,續道:“楊夫人小龍女是古墓派唯一傳人。想當年林朝英女俠武功卓絕,玉女素心劍法出神入化,縱然是重陽真人,見了她也忌憚三分。當時林女俠若來參與華山絕頂論劍之會,別說五絕之名定當改上一改,便是重陽真人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尊號,也未必便能到手。楊過的武藝出自他夫人傳授,弟子尚且名列五絕,師父是更加不用說了。是以楊夫人可當中央之位。”小龍女微微一笑,道:“這個我是萬萬不敢當的。”黃藥師道:“要不然便是蓉兒。她武功雖非極強,但足智多謀,機變百出,自來智勝於力,列她爲五絕之一,那也甚當。”
周伯通鼓掌笑道:“妙極,妙極!你甚麼黃老邪、郭大俠,老實說我都不心服,只有黃蓉這女娃娃精靈古怪,老頑童見了她便縛手縛腳,動彈不得。將她列爲五絕之一,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各人聽了,都是一怔,說到武功之強,黃藥師、一燈等都自知尚遜周伯通三分,所以一直不提他的名字,只是和他開開玩笑,想逗得他發起急來,引爲一樂。哪知道周伯通天真爛漫,胸中更無半點機心,雖然天性好武,卻從無爭雄揚名的念頭,決沒想到自己是否該算五絕之一。
黃藥師笑道:“老頑童啊老頑童,你當真了不起。我黃老邪對‘名’淡泊,一燈大師視‘名’爲虛幻,只有你,卻是心中空空蕩蕩,本來便不存‘名’之一念,可又比我們高出一籌了。東邪、西狂、南僧、北俠、中頑童,五絕之中,以你居首!”
衆人聽了“東邪、西狂、南僧、北俠、中頑童”這十一個字,一齊喝彩,卻又忍不住好笑。五絕之位已定,人人歡喜,當下四散在華山各處尋幽探勝。
楊過指着玉女峯對小龍女道:“咱們學的是玉女劍法,這玉女峯不可不遊。”小龍女道:“正是。”
兩人攜手同上峯頂,見有小小一所廟宇,廟旁雕有一匹石馬。那廟便是玉女祠,祠中大石上有一處深陷,凹處積水清碧。楊過當年來過華山,雖未上過玉女峯,卻曾聽洪七公說起山上各處勝蹟,對小龍女道:“這是玉女的洗頭盆,碧水終年不幹。”小龍女道:“咱們到殿上拜拜玉女去。”
走進殿中,只見玉女的神像容貌婉孌,風姿嫣然,依稀和古墓中祖師林朝英的畫像有些相似。兩人都吃了一驚。小龍女道:“難道這位女神便是咱們的師祖婆婆麼?”楊過說道:“師祖婆婆當年行俠天下,有惠於人。有人念着她老人家的恩德,在這裏立祠供奉,說不定也是有的。”小龍女點頭道:“若是尋常仙姑,何以祠旁又有一匹石馬?看來那是紀念師祖婆婆的那匹坐騎。”兩人並肩在玉女像前拜倒,心意相通,一齊輕輕禱祝:“願咱倆生生世世都結爲夫婦。”
忽聽得身後腳步之聲輕響,有人走進殿來。兩人站起身來,見是郭襄。楊過喜道:“小妹子,你和咱們一起玩罷!”郭襄道:“好!”小龍女攜着她手,三人走出殿來。
經過石樑,到了一處高岡,見岡腰有個大潭。郭襄向潭裏一望,只覺一股寒氣從潭中直冒上來,不禁打個寒顫。這大潭望將下去深不見底,比之絕情谷中那深谷,卻又截然不同。絕情谷的深谷雲封霧鎖,從上面看來,令人神馳想像,不知下面是何光景,這大潭卻可極目縱視,只是越瞧越深,使人不期然而生怖畏。小龍女拉住她手,說道:“小心!”
楊過道:“這個深潭據說直通黃河,是天下八大水府之一。唐時北方大旱,唐玄宗曾書下禱雨玉版,從這水府裏投下去。”郭襄道:“這裏直通黃河?那可奇了。”楊過笑道:“這也是故老相傳而已,誰也沒下去過,也不知真的通不通?”郭襄道:“唐玄宗投玉版時,楊貴妃是不是在他身邊?後來下雨了沒有?”楊過哈哈一笑,說道:“這個你可問倒我啦。看來老天爺愛下雨便下雨,不愛下便不下,未必便聽皇帝老兒的話。”郭襄凝望深潭,幽幽的道:“嗯,便是貴爲帝王,也未必能事事如意。”
楊過心中一凜,暗道:“這孩子小小年紀,何以有這麼多感慨?須得怎生想個法兒教她歡悅喜樂。”正欲尋語勸慰,小龍女突然“咦”的一聲,輕聲道:“瞧是誰來了?”
楊過順着她手指望去,只見山岡下有兩人在長草叢中蛇行鼠伏般上來。這兩人輕功甚高,走得又極隱蔽,顯是生怕給人瞧見,但小龍女眼力異於常人,遠遠便已望見。楊過低聲道:“這兩人鬼鬼祟祟,武功卻大是不弱,這會兒到華山來必有緣故,咱們且躲了起來,瞧他們作何勾當。”三人在大樹岩石間隱身而待。
過了好一會功夫,聽得踐草步石之聲輕輕傳上。這時天色漸晚,一輪新月已掛在大樹之巔。郭襄靠在小龍女身旁,她對上來的兩人全不關心,望着楊過的側影,心中忽想:“若是我終身得能如此和大哥哥、龍姊姊相聚,此生再無他求。”但覺此時此情,心滿意足,只盼時光便此停住,永不再流,但內心深處,卻也知此事決不能夠。
小龍女在暮靄蒼茫中瞧得清楚,但見郭襄長長的睫毛下淚光瑩然,心想:“她神情有異,不知懷着甚麼心事。我和過兒總得設法幫她辦到,好教她歡喜。”
只聽得那兩人上了峯頂,伏在一塊大岩石之後。過了半晌,一人悄聲道:“瀟湘兄,這華山林深山密,到處可以藏身。咱們好好的躲上幾日,算那禿驢神通如何廣大,也未必能尋得到。待他到別地尋找,咱們再往西去。”
楊過瞧不見二人身形,聽口音是尹克西的說話,他口稱“瀟湘兄”,那麼另一人便是瀟湘子了,心想:“蒙古諸武士來我中土爲虐,其中金輪法王、尼摩星、霍都等已然伏誅,達爾巴、馬光佐作惡不深,只剩下瀟湘子和尹克西這兩個傢伙。當日我饒了他們性命,但看來二人怙惡不悛,不知又在幹甚麼奸惡之事。”
只聽瀟湘子陰惻惻的道:“尹兄且莫喜歡,這禿驢倘若尋咱們不着,定然守在山下孔道之處。咱們若是貿然下去,正好撞在他的手裏。”尹克西道:“瀟湘兄深謀遠慮,此言不差,卻不知有何高見。”瀟湘子道:“我想這山上寺觀甚多,咱們便揀一處荒僻的,不管住持是和尚還是道士,都下手宰了,佔了寺觀,便這麼住下去不走啦。那禿驢決計想不到咱們會在山上窮年累月的停留。他再不死心,在山中搜尋數遍,在山下守候數月,也該去了。”尹克西喜道:“瀟湘兄此計大妙。”他心中一歡喜,說話聲音便響了一些。
瀟湘子忙道:“禁聲!”尹克西歉然道:“嗯,我竟然是樂極忘形。”接着兩人悄聲低語。楊過再也聽不清楚,暗暗奇怪:“這兩人怕極了一個和尚,唯恐給他追上。這兩個惡徒武功各有獨到之處,方今除了黃島主、一燈大師、郭伯伯等寥寥數位,極少有人是他們之敵,何況他二惡聯手,更是厲害,不知那位高僧是誰,竟能令他們如此畏懼?又不知他何以苦苦追蹤,非擒到這二人不可?”又想:“那瀟湘子說要殺人佔寺,打的盡是惡毒主意,這件事既然給我撞到了,怎能不管?”
只聽得遠處郭芙揚聲叫道:“楊大哥、楊大嫂、二妹……楊大哥、楊大嫂、二妹……喫飯啦……喫飯啦!”楊過回過頭來,向小龍女和郭襄搖了搖手,叫她們別出聲答應。過了半晌,郭芙不再呼喚。
忽聽得山腰裏一人喝道:“借書不還的兩位朋友,請現身相見!”這兩句喝聲只震得滿山皆響,顯是內力充沛之極,雖不威猛高昂,但功力之淳,竟是不弱於楊過的長嘯。
楊過一驚,心想:“世上竟尚有這樣一位高手,我卻不知!”他略略探身,往呼喝聲傳來處瞧去,月光下只見一道灰影迅捷無倫的奔上山來。過了一會,看清楚灰影中共有兩人,一個灰袍僧人,攜着一個少年。瀟尹二人縮身在長草叢中,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楊過見了那僧人的身形步法,暗暗稱奇:“這人的輕功未必在龍兒和我之上,但手上拉了一少年,在這陡山峭壁之間居然健步如飛,內力之深厚,竟可和一燈大師、郭伯伯相匹敵。怎地江湖之上從未聽人說起有這樣一位人物?”
那僧人奔到高岡左近,四下張望,不見瀟尹二人的蹤跡,當即向西峯疾奔而去。郭襄忍耐不住,大聲叫道:“喂,和尚,那兩人便在此處!”她叫聲剛出口,颼颼兩響,便有兩枚飛錐、一枚喪門釘,向她藏身處急射過來。楊過袍袖一拂,將三枚暗器卷在衣袖之中。郭襄內功不深,叫聲傳送不遠,那僧人去得快了,竟沒聽見她的呼叫。郭襄見他足不停步的越走越遠,急道:“大哥哥,你快叫他回來。”
楊過長吟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這兩句話一個個字遠遠的傳送出去。那僧人正走在山腰之間,立時停步,回頭說道:“有勞高人指點迷津。”楊過吟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那僧人大喜,攜了那少年飛步奔回。
瀟湘子和尹克西聽了楊過的長吟之聲,這一驚非同小可,相互使個眼色,從草叢中竄了出來,向東便奔。楊過見那僧人腳力雖快,相距尚遠,這華山之中到處都是草叢石洞,若是給這兩個惡徒躲了起來,黑夜裏卻也未必便能找着,當下伸指一彈,呼的一聲急響,一枚飛錐破空射去,正是瀟湘子襲擊郭襄的暗器。楊過不知那僧人找這二人何事,不欲便傷他們性命,這枚飛錐只在二人面前尺許之處掠過,激盪氣流,颳得二人顏面有如刀割。二人“啊”的一聲低呼,轉頭向北。楊過又是一枚喪門釘彈出,再將二人逼了轉來。
便這麼阻得兩阻,那僧人已奔上高岡。瀟湘子和尹克西眼見難以脫身,各出兵刃,並肩而立,一個手持哭喪棒,一個手持軟鞭。尹克西那條珠光寶氣的金龍鞭在重陽宮給楊過震得寸寸斷絕,現下這條軟鞭上雖仍鑲了些金珠寶石,卻已遠不如當年金龍鞭的輝煌華麗。
那僧人四下一望,見暗中相助自己之人並未現身,竟不理睬瀟尹二人,先向空曠處合十行禮,道:“少林寺小僧覺遠,敬謝居士高義。”
楊過看這僧人時,只見他長身玉立,恂恂儒雅,若非光頭僧服,宛然便是位書生相公。和他相比,黃藥師多了三分落拓放誕的山林逸氣,朱子柳卻又多了三分金馬玉堂的朝廷貴氣。這覺遠五十歲左右年紀,當真是腹有詩書氣自華,儼然、宏然、恢恢廣廣、昭昭蕩蕩,便如是一位鮑學宿儒、經術名家。楊過不敢怠慢,從隱身之處走了出來,奉揖還禮,說道:“小子楊過,拜見大師。”心中卻自尋思:“少林寺的方丈、達摩院首座等我均相識,他們的武功修爲似乎還不及這位高僧,何以從來不曾聽他們說起?”
覺遠恭恭敬敬的道:“小僧得識楊居士尊範,幸何如之。”向身旁的少年道:“快向楊居士磕頭。”那少年上前拜倒,楊過還了半禮。這時小龍女和郭襄也均現身,覺遠合十行禮,甚是恭謹。
瀟湘子和尹克西僵在一旁,上前動手罷,自知萬萬不是覺遠、楊過和小龍女的敵手,若要逃走,也是絕難脫身。兩人目光閃爍,只盼有甚機會,便施偷襲。
楊過道:“貴寺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豪爽豁達,與在下相交已十餘年,堪稱莫逆。六年之前,在下蒙貴寺方丈天鳴禪師之召,赴少室山寶剎禮佛,得與方丈及達摩院首座無相禪師等各位高僧相晤,受益非淺。其時大師想是不在寺中,以致無緣拜見。”
神鵰大俠楊過名滿天下,但覺遠卻不知他的名頭,只道:“原來楊居士和天鳴師叔、無相師兄、無色師兄均是素識。小僧在藏經閣領一份閒職,三十年來未曾出過山門一步,只爲職位低微,自來不敢和來寺居士貴客交接。”楊過暗暗稱奇:“當真是天下之大,奇材異能之士所在都有,這位覺遠大師身負絕世武功,深藏不露,在少林寺中恐亦沒沒無聞,否則無色和我如此交好,若知本寺有此等人物,定會和我說起。”
楊過和覺遠呼叫相應,黃藥師等均已聽見,知道這邊出了事故,一齊奔來。楊過和覺遠說話之際,衆人一一上得岡來,當下楊過替各人逐一引見。黃藥師、一燈、周伯通、郭靖、黃蓉在武林中都已享名數十年,江湖上可說是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但覺遠全不知衆人的名頭,只是恭謹行禮,又命那少年向各人下拜。衆人見覺遠威儀棣棣,端嚴肅穆,也不由得油然起敬。
覺遠見禮已畢,合十向瀟湘子和尹克西道:“小僧監管藏經閣,閣中片紙之失,小僧須領罪責,兩位借去的經書便請賜還,實感大德。”楊過一聽,已知瀟湘子和尹克西在少林寺藏經閣中盜竊了甚麼經書,因而覺遠窮追不捨,但見他對這兩個盜賊如此彬彬有禮,倒是頗出意料之外。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大師此言差矣。我兩人遭逢不幸,得蒙大師施恩收留,圖報尚自不及,怎會向大師借了甚麼經書不還,致勞跋涉追索?再說,我二人並非佛門弟子,借了佛經又有何用?”
尹克西是珠寶商出身,口齒伶俐,這番話粗聽之下原也言之成理。但楊過等素知他和瀟湘子並非良善之輩,而他們所盜的經書自也不會是尋常佛經,必是少林派的拳經劍譜。若依楊過的心性,只須縱身上前,一掌一個打倒,在他們身上搜出經書,立時了事,又何必多費脣舌?但覺遠是個儒雅之士,卻向衆人說道:“小僧且說此事經過,請各位評一評這個道理。”
郭襄忍不住說道:“大和尚,這兩個人躲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商量,說要殺人佔寺,好讓你尋他們不着。若不是作賊心虛,何以會起此噁心?”
覺遠向瀟尹二人道:“罪過罪過,兩位居士起此孽心,須得及早清心懺悔。”
衆人見他說話行事都有點迂腐騰騰,似乎全然不明世務,跟這兩個惡徒竟來說甚麼清心懺悔,都不禁暗暗好笑。
尹克西見覺遠並不動武,卻要和自己評理,登時多了三分指望,說道:“大家原該講道理啊!”覺遠點頭道:“衆位,那日小僧在藏經閣上翻閱經書,聽得山後有叫喊毆鬥之聲,又有人大叫救命。小僧出去一看,只見這兩位居士躺在地下,被四個蒙古武官打得奄奄一息。小僧心下不忍,上前勸開四位官員,見兩位居士身上受傷,於是扶他們進閣休息。請問兩位,小僧此言非虛罷?”尹克西道:“不錯,原是這樣。因此我們二人對大師救命之恩感激不盡。”
楊過哼了一聲,說道:“以你兩位功夫,別說四名蒙古武士,便是四十名、四百名,又怎能將你們打倒?君子可欺以方,覺遠大師這番可上了你們的大當啦。”
覺遠又道:“他們兩位養了一天傷,說道躺在牀上無聊,向小僧借閱經書。小僧心想宏法廣道,原是美事,難得這兩位居士生具慧根,親近佛法,於是借了幾部經書給他們看。哪知道有一天晚上,這兩位居士乘着小僧坐禪入定之際,卻將小徒君寶正在誦讀的四卷《楞伽經》拿了去。不告而取,未免稍違君子之道,便請兩位賜還。”
一燈大師佛學精湛,朱子柳隨侍師父日久,讀過的佛經也自不少,聽了他這番言語,均想:“這兩人從少林寺中盜了經書出來,我只道定是拳經劍譜的武學之書,豈知竟是四卷《楞伽經》。這楞伽經雖是達摩祖師東來所傳,但經中所記,乃如來佛在楞伽島上說法的要旨,明心見性,宣說大乘佛法,和武功全無干系,這兩名惡徒盜去作甚?再說,楞伽經流佈天下,所在都有,並非不傳祕籍,這覺遠又何以如此窮追不捨,想來其中定有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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