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妖與我二三事
自柳侍郎去世後,子孫不肖,柳家逐漸沒落。又因柳生執意讀書不事生產,家中越發困窘,很快連祖宅都變賣掉,妻子也合離改嫁。
柳生執拗,發誓要考中舉人叫妻子後悔。可人資質乃是天定,一味發狠又如何能夠改變?反而連棲身的茅草屋都抵債抵掉,落了個無家可歸的下場。
正悽惶無助之際,柳生從前的鄰居徐生來指點他:“從前我們街上有位王姓女,五年前經宮中採選成爲太子妃,如今已是皇后。她自幼父母雙亡,常有地痞無賴輕侮於她。不得已,認了個頗有手段的外邦男子做幹兄弟。如今她做了皇后,那外邦男子也做了錦衣衛鎮撫使。近日那鎮撫使正在本縣公幹,你何不遞了名貼上門,求他資助一二?”
這徐生和柳生素有矛盾,他爲柳生出這條計策,不過是知道從前柳生也曾輕侮過王皇后,想借那錦衣衛的手報復而已。
而柳生果然愚鈍,竟真去當鋪贖了從前典賣的好衣裳出來,又四處借錢湊了份薄禮就要上門。徐生促狹,請了人跟着柳生吹吹打打,將動靜鬧大,誓要讓那錦衣衛惱怒,好好整治柳生一番。
事也湊巧,柳生到了門前,那錦衣衛鎮撫使也打馬而歸。柳生大聲通稟了家門,也不懂委婉,竟直接道:“以前我妻子曾借皇后剪刀,就是有恩於皇后,現在我無家可歸,你須得替皇后報恩,給我安排個住處。”
此時鎮撫使住處已聚集起許多人,均對柳生言行議論紛紛。徐生綴在人羣后面,見衆人恥於柳生下作,心下大喜,暗道這錦衣衛必然也惱怒非常,自己大仇得報。他迫不及待想看柳生下場,抻長了脖子向門口張望。誰知這一急切,便對上雙紅晶般的眸子。
那鎮撫使端坐馬上,一手執緊繮繩,一手按在腰間繡春刀上,赤眸微眯向他看來,眼底劃過一絲冷意。徐生驚懼不已,連忙低頭,又急於看到柳生下場,抓耳撓腮一番,再次踮腳向前看去。
這一回,那赤眸錦衣衛並未看他,而是翻身下馬,變得和藹可親。他拉住柳生的袖子,驚喜莫名:“原來是柳兄,皇后曾和我說過你的事蹟,久仰久仰。”他與柳生攀談起來,兩人似多年老友,有滔滔不絕的話要說。徐生目瞪口呆,彷彿之前那大馬金刀凝望於他的錦衣衛只是錯覺,對方一直是這副觀之可親的模樣。
說話間,錦衣衛已盛情邀約柳生進府。柳生毫不推辭,挺起胸脯擡腳便進,雄勝的氣勢,彷彿他纔是此間主人。而那被反客爲主的錦衣衛,絲毫不以爲忤,依舊笑眯眯地跟在柳生身後,給予其極大的禮遇。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硃紅大門在兩人身後緩緩關閉,隔絕了一切探究的目光。看熱鬧的人羣久久不見人出來,漸漸散去。唯獨徐生捶胸頓足,懊悔自己竟歪打正着讓柳生攀上了高枝。
他垂頭喪氣走在回家的路上,經過一幽暗小巷,前後各有一人攔住了他的去路。這兩人與先前鎮撫使一般,均着飛魚服佩繡春刀,不過他們的飛魚服僅爲紅色,比那鎮撫使玄金的飛魚服低了一個等階。
徐生也算有點見識,一眼便看出他們是那錦衣衛鎮撫使的手下。他本就心虛,見此架勢,對方還未說話,自己就“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大人饒命——”
兩個錦衣衛對視一眼,較年長的開口道:“鎮撫使有令,不管此人背後有無主使,先打斷他一條腿,好叫他知道,別隨便把歪主意打到別人身上。”
說罷,他擡腳將徐生踹倒在地,另一個錦衣衛熟練地將刀鞘捅進徐生喉嚨。徐生恐懼得全身發抖,意欲求饒卻發不出聲音。驀地,他一個哆嗦,腿間傳來溫熱的濡溼感,尿騷味蔓延開來。
錦衣衛露出嫌惡的目光,腳踩在他腿骨上猛一發力,微弱的骨頭斷裂聲傳來,徐生猛然睜大眼睛,劇痛瞬間席捲全身。
“帶走。”
較年輕的錦衣衛如扛死狗般將半昏迷的徐生扛在肩上。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後,幽暗的小巷很快失去動靜。
且說柳生與那鎮撫使進了宅院,心中愈發得意。他從未施恩於王皇后,但見鎮撫使禮遇於他,竟也慢慢覺得自己真是王皇后的恩人。
他見這宅院佔地甚廣,比祖宅的精美又更勝三分,不由起了佔爲己有的心思。心道皇后的恩人,難道連座像樣的宅邸都不配有嗎?
這樣想着,他便直接說了出來。鎮撫使面色不變,嘴角牽起戲謔的弧度:“柳兄要是想要這宅子,我自然忍痛割愛雙手送上……只不過,”他悠哉悠哉地抽出腰間佩刀,眸光於刀鋒上流連,“柳兄能否告訴我,那年上元佳節,喝醉酒欲對瓊娘不軌的男人是誰呢?”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瓊娘乃王皇后閨名,柳生一介外男自是不知,因而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鎮撫使此言何意。然而這並不代表他沒能看出鎮撫使漫不經心下掩藏的殺意,他後背冒出冷汗,顫顫退後一步:“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鎮撫使自顧自賞玩着寒光凜冽的佩刀,嘴角笑意不減:“想不起來嗎?”
“我,我——”
柳生便是再愚鈍,在此情形下也該明白鎮撫使的意思。多年前上元節的回憶涌入腦海,他想起來了,卻更不敢說——調戲皇后,傻子也只知道死罪一條。
兩人間的氣氛霎時冷凝。柳生兩股戰戰,幾欲逃走,卻又畏懼鎮撫使手中刀劍,不敢擅動。鎮撫使則耐心十足,看看佩刀,賞賞廊邊花草,非要他自個全盤托出。
僵持之際,一聲輕笑自廊下傳來。
“好好的,嚇唬人家做什麼?”
柳生如逢大赦,循聲望去,只見廊下桃樹枝幹上坐着一個銀髮少年。此時正是暮春三月,桃花開至頹靡,花瓣隨風紛揚飄落。那少年之前許是在樹上淺眠,發間夾着幾片淡粉花瓣。他撐着下巴,慢悠悠靠着樹幹拾掇發間花瓣:“鎮撫使大人好大的威風,我在樹上睡覺都聽見了。”
鎮撫使似是與他熟識,雙眸微眯,眉頭挑起,似笑非笑道:“看上他了?”
少年光裸的雙腿從樹枝上垂下,隨着重力輕微搖晃:“看上了,給我。”
贊德的手指搭在刀柄上,修剪整齊的指甲敲了敲刀鞘,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只仔仔細細又打量了柳生一遍:“也不怕磕着牙。”他誇張地嘆口氣,雙手負在身後,大搖大擺地走了。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少年對着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復又向柳生看去,衝他招手:“過來。”
柳生不敢不從,一步一步緩慢地挪到桃樹下。
這桃樹已有年歲,合抱約十圍之粗,枝繁花茂,人站在樹下,有遮天蔽日的窒息之感。柳生才經歷生死,對桃樹的詭異之處更是敏感。嬌粉花瓣一刻不停地落着,柳生大着膽子擡頭望去,忽然發現這桃樹雖然花朵滿枝,但初夏將至,樹上竟連一顆果實也看不見。
只開花不結果的桃花樹……柳生塵封多年的兒時記憶霎時被喚醒,他難以置信:“你是,帕洛斯?”
柳生年幼時柳家還很繁盛,柳侍郎雖致仕歸鄉,但地方太守都高看他一眼。他清楚地記得,祖父書房外,就栽着一棵只開花不結果的垂枝碧桃。那桃樹終年開花,卻不結果子,他好奇問過祖父,祖父卻不願多言,只讓他平日遠離。
某日他貪玩躲進書櫃睡着,醒來時月已中天,他聽到祖父在外和誰說話,言語中還提到他的名字。
“我孫兒三歲便已通讀四書五經,一手好字連學政都讚歎不已,將來必能封侯拜相,光耀我柳家門楣。”
“這是自然,”搭話的是個聲音清透的少年,聽着年歲不是很大,但面對年長且位高的祖父,言語卻不甚恭敬,“當年就與你說過,你是個早死的窮鬼命,你孫兒卻是文曲星下凡,註定連中三元,位極人臣,千古流芳。否則,你當年連兒子都未生出,我又怎會答應用你孫兒的慧根交換,換你進士及第呢?”
祖父聲音激動起來:“連中三元,千古流芳,卻,卻只能換我進士出身,這不公平!我要取消我們的交易,我孫兒的慧根,你不能拿走!”
“哎呀——”少年笑了起來,彷彿遇到了什麼滑稽可笑的事,“當年就和你說過,這是不公平的交易,你最後不還是簽字畫押了。如今衣錦還鄉,倒想要抵賴?”
“帕洛斯!”祖父變得歇斯底里,“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柳家的未來,絕不會讓你毀掉!”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他大着膽子向外看去,月光下,他瞧見一個銀髮少年坐在樹梢,橙金的瞳孔盯着他,眼神無怒無悲無憂無喜,像旅人在山野間偶然看見一株野草。
然而少年嘴角卻是上翹的,“呦,”他歪了歪頭,“你醒了。”
祖父便找來十數個道士並伐木匠,想將那垂絲碧桃連根拔起。然而不等他們到達現場,那桃樹便自己消失了,只留下一個深坑。
自那之後,祖父一病不起,柳家也開始走下坡路。而他,彷彿被一團烏雲塞住了腦子,原本過目不忘的經書,再怎麼讀怎麼抄,也無法理解其中含義。
慧根!他拿走了我的慧根!
柳生瞪大雙眼,多年來對中舉的渴望一下子壓過心中懼怕。他近乎癲狂地捶打樹幹:“你就是帕洛斯!小偷!騙子!把我的慧根還回來!”憤怒讓人爆發力量,原本四體不勤的柳生一錯不錯地緊盯樹枝上眨着眼睛看戲的帕洛斯,喃喃念着“慧根”,一下子爬出老高。
帕洛斯雙眸眯起,沒有感受到絲毫威脅,反而愉悅地連晃盪雙腿的幅度都大了不少。
柳生很快爬到了帕洛斯腳下,雙目發紅,手臂伸長去拽帕洛斯的腳。帕洛斯不閃不避,柳生的位置看似離他近,卻根本碰不到他,他只靜靜地看着對方發癲,以此爲樂。
不過,他倒是低估了一個人極度憤怒下的爆發力。柳生也不知哪來的力氣,雙腿一縱,又爬上去一截,粗糙大手“啪”地握住了他纖細的腳踝。
帕洛斯一愣,下意識掙了掙,沒有掙脫,酥麻的無力感席捲全身。他也不惱,只是笑了笑:“小看你了。”
柳生原本還不覺得如何,帕洛斯一說話,他才發現掌下腳踝絡酥筋疲,綿若無骨。因被他抓住,腳踝微微緊繃,卻沒有尋常的力量對抗感。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這妖精,是個癱子?!
柳生大喜。時下人鬼妖並存,混血相交,妖物血脈不純,妖力大減。很多上古時赫赫有名的大妖,如今也沒了往日威風。柳生原本還擔心帕洛斯有什麼妖異手段,現下信心大增,手上發狠,誓要把對方拽下來。
帕洛斯看得好笑:“你——”
一團陰影蓋住了柳生,黑色的影子細細密密覆蓋住他,驀地從裏面越出個人形。柳生還未看清,便覺手腕一痛,整個人像被重物碾過,倏然從樹上栽了下去。
人形黑影站在哀嚎的柳生跟前,同樣由黑影幻化而來的長刀向下砍去,那碰過帕洛斯腳踝的手原本還在亂動,這下便像是斷了線的風箏,柳生再也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黑影漠然看了柳生一眼,下一秒便原地消失,出現在帕洛斯身邊。
他是影子,雖得造化凝成實體,卻依然沒有重量。可他還是小心翼翼地跪坐到樹梢上,確定樹枝沒有動後,才恭謹地伸出手,想查看帕洛斯的腳踝有沒有受傷。
他的手伸到一半,就被帕洛斯按住了。
帕洛斯不復方纔看柳生笑話時的隨意自在,目光森然:“誰讓你出來的。”
他要傷害你。
影子不會說話,只能用眼神表達。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帕洛斯眉心緊蹙,揚起手,將影子那張討人厭的臉扇得偏了過去。“我說過,沒有叫你,別出現在我面前。”
影子沒有動。
“他傷不到我。”帕洛斯擡了擡下巴,神情有些倨傲,隨即又變回發怒的模樣,“我與你解釋幹嘛,給我回去!”
影子還是沒有表情,慢慢低下頭,用腦袋蹭了蹭帕洛斯掌心。
他是髒東西,不能碰你。
“……狗一樣。”
帕洛斯挪開視線,到底沒再說讓影子離開的事。他轉頭看向樹下昏迷的柳生:“當年柳叟請的道士有些道行,我剔他慧根時,還有小半截留在他體內。去剔出來。”
影子沉默地應了。
剔慧根不算血腥,但也不是什麼可供欣賞的場面。影子不願讓帕洛斯看到,扛起柳生,幾個縱躍,到了另一處庭院去。
此方庭院又空蕩蕩地只剩帕洛斯一人。他隨手扯了朵桃花把玩,又百無聊賴地丟開。擡頭看了看天色,這才又露出笑容:“快入夜了,去閒雲觀找他吧。”
閒雲觀在城外山上,不是什麼大觀,但因多年前出過一位國師,香火還算旺盛。又因閒雲觀內種着十幾棵百年桃樹,春日時粉雲霞蔚,甚爲嬌美,故又稱桃花觀。桃花主姻緣,時日久了,閒雲觀又成了癡男怨女祈求姻緣的福地。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帕洛斯動用法術挪到閒雲觀桃樹上時,觀里正送走最後一批香客。桃花樹上又新添了許多紅綢。晚間山風吹過,紅綢飛舞,花瓣飄落滿地,悽豔迷離。
若是有多愁善感的文人在此,怕又能敷演出許多借花傷己的詩文。帕洛斯沒這個造詣,瞥了眼樹下尚無人來,便隨手摘了顆只有小指粗的青桃啃了起來。這個時節的桃子還未長成,又酸又澀,難喫地倒牙。帕洛斯卻像感覺不到似的,小口小口啃着,橙金眸子一錯不錯地盯着樹下。
不多時,樹下便有了動靜。走來的是個身着道袍的青年,手上拿着把掃帚。他已將這片桃林打掃大半,臉上一層薄汗,後背也微微溼透。到了此處,他並未停歇,再次揮起掃帚掃起花瓣。
帕洛斯便這麼看着,等青年將這最後一處打掃乾淨,才擲下一枝桃花到他腳邊。青年擡頭望來,帕洛斯脣角微翹:“多日不見,先天道體的道長身體可大好了?”
青年頷首:“已經痊癒,多謝。”言簡意賅,語氣間還帶着些許趕客的疏離。
帕洛斯早習慣了他的態度,只挑了挑眉,玩笑道:“這便是對待救命恩人的方式?”
青年面上顯出遲疑,緩緩向他行了一個道家禮:“救命之恩,無以爲報,但若你也想要雲煙鏡,恕我不能答應。”
帕洛斯“哎”了一聲:“難不成世間精怪,個個都把你閒雲觀那面破鏡子當寶貝嗎?”
格瑞沉默片刻,倒是不曾虛言,坦誠道:“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你耗損修爲救我的理由。”
原來這雲煙鏡乃是上古神器崑崙鏡碎片所化,人鬼精怪正照鏡面,鏡中便會出現過往劫怨。這時只需在鏡前供起特製香燭,劫怨便統統煙消雲散,不會再有孽債纏身。
此鏡能力太過可怖,若放任人鬼在鏡前祭拜,那爲禍一方的惡人便能世世大富大貴,殺人如麻的妖鬼也能渡劫成仙,天道崩壞,賞罰不分。因而初代閒雲觀觀主在得到這面鏡子後,立刻將其封印起來,深藏閒雲觀中。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格瑞自覺與帕洛斯不過點頭之交,若不是對雲煙鏡有所圖謀,對方實在不必折損靈力救他。
帕洛斯歪頭嘆氣,似乎很是失望:“如此說來,你不打算報答我了?”
格瑞俯身致歉,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和軟,態度卻依舊堅持:“我命中二十四歲必有一劫,你從兇獸口中將我魂魄搶回,再造之恩沒齒難忘。除雲煙境外,此身任你驅使。”
帕洛斯沒有說話,定定看着他,眸中暗色漸深。
一時間,桃花林中只剩下晚風吹過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格瑞耳邊響起一聲淺笑:“這可是你說的。”
霎時,他被鋪天蓋地的桃花花瓣淹沒。花影迷離中,有什麼東西從天而降,他下意識伸手接住,將桃花妖抱入懷中。
花瓣依舊在紛紛揚揚灑落,他睜不開眼睛,看不見桃花妖的表情,只感覺脣上忽然一陣溫熱,春日桃花清淡的香氣襲來:“道長,良宵苦短。”
桃花妖溫熱的體溫隔着單薄的春衫不斷傳來,向來端肅持重的道長不自覺收緊了手臂。
【本章閱讀完畢,更多請搜索無彈窗;閱讀更多精彩小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