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2) 作者:未知 她捏着帕子站在那裡, 一身苍绿的缂丝夹袍, 衬得脸色有些苍白。 皇帝原本在坤宁宫的轻描淡写,到了這会儿就变得刻意了。她才知道他是在有意安她的心, 她阿玛的事儿,要论严重程度,并不逊于活着时候的薛尚章。 怎么办?嘤鸣全沒了主张, 她低下头盯着前殿的金砖, 那千锤百炼打磨出来的砖面,倒映出一张模糊忧伤的脸。她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先头是因为实在放心不下, 她才悄悄赶到养心殿来的。进门听见西暖阁裡正长篇大论细数她阿玛的罪状, 她便闪身进了东暖阁, 隔着一道垂帘,忐忑地留意西边的动静。 可是越听越惶恐, 心都要从腔子裡扑腾出来了。她虽知道纳公爷以前确实不法, 但沒曾想竟会严重到這种程度,要不是自己在皇帝跟前得脸, 哪一條罪状不够他千刀万剐的?她很害怕,仿佛一夕回到了头天进宫, 重新产生了如履薄冰的错觉。她不敢迈腿,不敢走向他,她甚至自惭形秽, 觉得无颜面对他。 皇帝见她不說话, 目光也闪躲, 暗暗有些心惊。他朝她走過去,伸出手道:“皇后,你怎么来了?” 她哦了声,似乎犹豫了下,才把手放进他掌心,“我瞧您早上进得少,想着回头叫散了,再让他们预备几样小食……”其实心裡明白,自己开始忌惮他,不像先前那样敢于直言了,這样很不好。她顿下来,最后到底老实交代了,“我就是来听听,今儿有沒有關於我阿玛的奏对。才刚我偷听了半天……像是要坏事了,对嗎?” 皇帝轻蹙了下眉,“你不该听的。” 她低头說是,“我做错了。” 可是怎么苛责她呢,皇帝在她手背那片白净的肉皮儿上摩挲着,低声道:“朕不是怪你,只是觉得你听见了沒什么益处,反倒让自己忧心。朝政的事儿朕会料理妥当的,你不必记挂。” 嘤鸣眼泪汪汪的,如今再听他這么承诺,心裡說不出的酸楚。他不是那种爱甩漂亮话的人,言出必行是他作为帝王的风骨。可是這事儿实行起来不容易,有时候救人远比杀人难。那些臣工们咬住了证据不松口,他是皇帝,怎么能公然徇私? 她笑了笑,笑得有点儿勉强,“人都是自私的,刀沒砍在自己脖子上,還能說两句顺风话。像前头薛公爷家,我觉得我能体谅您的不易,是该肃清朝政,往后不再受人牵制。可這会子事儿轮着自己家了……我不能接受,您說我這号人,是不是很虚伪?” 他說不是,“這本就是人之常情,别人死了,家灭了,至多心裡跟着难受一阵儿,谁会有刻肌刻骨之痛?自己家的不一样,那是至亲骨肉,世上沒有哪個闺女愿意眼睁睁看着老子赴死。朕才刚想過,真要是拿薛家做榜样,你阿玛远不到這程度……” “可也够格掉脑袋的了。”她凄然說,“我先前听着你们裡头說话,心裡刀绞似的,我想替我阿玛脱罪,可又不能让您为难。嫁进帝王家就有這宗不好,万一有個闪失,必是女婿下令杀了丈人爹,真有這一天,我哪儿来的脸面对列祖列宗!” 她一向乐观,今天這么說,是因为对局势看得透彻。皇帝的丈人其实還有很多,排得上号的和排不上号的,都愿意纳公爷倒台。這么着累及皇后,后宫就能再来一回大整顿,横竖除了皇后一门,对谁都沒有坏处。 皇帝何尝不知道她的顾虑,可现在对她下保,也不能完全阻止她胡思乱想。他沒辙,只好挖空心思开解她,“這会子干着急也沒有用,罪证要查实,且得耗上一程子。你阿玛近来倒像一改以前脾性了,修桥铺路,拉扯旗下战死军士的妻儿,好事做了不少,想是背后有高人指点。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這些就是保命的良方,可以暗暗把這些孤儿寡母聚集起来,人在哪裡受审,就上哪裡求情去。到时候自有人上报天听,朕也就有了說辞,可以酌情赦免他。” 嘤鸣听他分析完,似乎略略觉得安稳了些,心想之前的未雨绸缪果真不是无用功,紧要关头能救命。 皇帝为了轻松气氛明知故问,“這個出主意的高人是谁?” 她笑了笑,“万岁爷也太小瞧人了,這种事儿哪裡要什么高人指点,我阿玛自知闺女当了皇后,不能拖闺女的后腿,自然要多行好事。” 皇帝斜眼看她,“齐嘤鸣,你又在朕跟前抖机灵。” 她不满起来,“宇文意,你对我娘家有成见。” 她有兴致和他斗嘴,他心裡紧绷的弦儿就松了。才刚她那個样子吓着他了,他那只藏在袖下的手捏了满把的汗,到這会儿方张开五指,悄悄在背后擦了擦。 无论如何暂时糊弄過去了,這就好。他转身牵她往穿堂走,一直走进了又日新,“朕看你這阵儿精神头不怎么好,今早上周兴祖請平安脉了?怎么說?” 她进了寝室就想找床,懒懒躺下了,自己牵過锦被给自己盖上,一头道:“說有点儿气虚,大约是天太冷的缘故,不要紧的,略用些灵芝就好了。” 他点了点头,“回头让小富上如意馆去,朕上年存了两朵磨盘大的灵芝,敲下几块来也尽够了使了。” 磨盘大的灵芝?嘤鸣笑起来,有個喜歡收集古怪物件的男人倒挺好,他是大到火炮,小到取灯儿1盒子都爱归置起来的人。你要什么,上他這儿问问,保不定就有。 “那么大的灵芝,不知道长了多少年才长成的,药性儿了不得,怕沒這個造化吃它。” 他坐在床沿說:“用量上仔细些就是了,万事有度么,只要不過头,出不了岔子的。” 她嗯了声,沉默下来,半晌沒有再說话。 皇帝偏头打量她,“怎么了?琢磨什么呢?” 嘤鸣說:“我正记仇呢。才刚贵妃的阿玛挤兑我阿玛,他八成觉得只要扳倒了我,他闺女就有出头之日了。” 皇帝倒觉得沒什么,古往今来都是這样,前朝和后宫即便咫尺天涯,也有一根极细的线牵连着,同荣同损。這人记仇說得直剌剌,在他跟前坦诚一如往昔,這样他倒放心了。 “然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嘤鸣脸上不高兴,泄愤式的咬着被角,含含糊糊嘀咕:“要不是您這会儿不翻贵妃的牌子了,我心裡对她有愧,我非整治死她不可。不過转念再想想,她怕是也左右不了她阿玛的决定,前朝倾轧常有,崇善這么做,不单是为了给他闺女谋前程,更要紧的是他自己,他眼下不是当上了军机处领班么。” 以前常說后宫不得干政,其实终究只是口号罢了,夫妻恩爱,什么事不好谈论?皇帝斟酌了下道:“等這件事過去,军机处還要重整。让崇善领班不合章程,你就是不說,朕心裡也明白。” 所以要干坏事儿就得拉着他一起,公母俩有商有量的,這才是长久的方儿。 嘤鸣扬眼望着他,抚了抚胸口,“我這程子不大对劲儿,有时候心跳得不像我自個儿的了,咚咚地一阵儿,跳完了浑身无力,也不知是怎么了。” 皇帝顺理成章地探手摸了摸,“别不是文二要来了吧。” 嘤鸣红了脸,“哪裡那么快,大婚才两個月呢。” “那就是在来的路上。” 话音才落,却听德禄在中殿裡传话,說:“主子爷,察哈尔总管的奏疏进京了。” 皇帝应了声,替她掖了掖被角道:“朕上前头办事,你好好歇着,過会子朕和你一道用膳。” 嘤鸣点点头,“您去吧。”自己背過身子,闭上了眼睛。 他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她牵挂家裡的心還是放不下,叫松格进来,压声道:“想法子派個人出去,找二爷打听家裡的境况。” 松格嗳了声,“奴才這就去。主子心思别重,自己的身子要紧。” 她摆摆手,看着松格出去了,才重新躺回枕头上。 瞧瞧這屋子,好些时候沒住了,满世界還都是他的味道。早前說养心殿后殿东边的体顺堂是皇后住处,其实只是一說罢了,如今她上這裡来,哪儿還会住体顺堂,两口子好,一晚上都舍不得分开,他倒是一点儿不羡慕佳丽三千的艳福,仿佛守着她一個人就够了。只是她也不安,花无百日红,如果家裡的事儿让他過于苦恼,他能有多少耐心在她身上消耗?圣宠沒了怎么办?他腻了又该怎么办?她在枕上辗转反侧,那种心慌的感觉愈发强烈了,她无奈地盯着帐顶苦笑,齐嘤鸣,你也有今天! 不過翻滚得厉害了,竟翻滚出一点意外的收获来,枕头底下有东西硌人,她探进去摸了摸,在褥子底下贴着床板的那层,发现了一個紫檀镶金的匣子。 爷们儿家,還用首饰匣子?嘤鸣盘腿把它放在面前,紧紧盯着它,几回想打开它,又有点儿不敢下手,害怕裡头万一装着哪位嫔妃的东西,那可怎么办? 然而這么大的幌子在這裡,不打开瞧瞧又不甘心。她犹豫了很久,终于捏住那小锁头,拔下头上的耳挖子,开始专心致志开锁。一般类似這种特小的锁,并不像大锁那么精密,只要找准机簧,轻轻一捅……咔地一声,果然开了。 她一阵雀跃,既紧张又兴奋。屏住了呼吸揭开盖子。起先倒是一愣,愣過了,鼻子隐隐发酸,嗫嚅了句:“這個呆霸王!” 裡头的东西她都眼熟,他生日那天她随意送他的伽南手串,她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的耳坠子、香囊,還有那面她为了给他挖坑,辛辛苦苦雕刻了好几個昼夜的万国威宁……原来他都收着呢。 她吸溜了下鼻子,心裡琢磨,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偷着喜歡她的?是不是打从巩华城那回,他就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 不過這呆霸王做事儿真的不靠谱得很,耳坠子香囊也就罢了,怎么還有一双罗袜?這袜子她认得,上头绣着野鸭子,她最擅长這种花色,几乎可算她绣工的代表作了。所以這袜子是他私藏的嗎?還是她身边出了奸细,偷着给他倒运东西?可惜這种事不好求证,她又气又好笑,撑着脑袋看了半天,最后重新替他锁上,放回了原处。 每個人都有小秘密,让他保存着,千万不要拆穿他。這会子心裡倒静些了,她想他们之间的感情经得住考验,花了心思得来的,总比左手来右手去的强。 那厢直义公府被圈得铁桶一样,每天进出的人都要经過再三的盘查。两個月前府裡出了位皇后的喜气還沒散尽,這会子国丈就成了笼中鸟,人活于世,浮沉不定,這日子過起来,真是太有滋味儿了! 对于這個变故,纳公爷看得很开,他站在廊下吧嗒吧嗒抽着烟,倒是福晋有点儿坐不住了,来回走动着,看他一眼,沉沉叹一口气。 “您不想想法子?咱们手上未必沒人,崇善他们使劲儿,咱们不能干看着。我兄弟在户部,当年的账上动动手脚也不是不能够。這回的案子是阿林保督办,他家的大少奶奶,還是我正头的侄女呢。” 纳公爷心想女人遇上大事儿就慌神,官场上干了二十年,谁還沒個生死弟兄?他平时很注重蓄养人脉,死对头是不少,但就此成了光杆儿,那是万万不能够。可他還是摇头,“這会子一动不如一静,你要走交情谋生路,正好往人家網兜裡钻。我干的那些事儿,能遮上一宗,遮不住第二宗,越活动,越是猫盖屎似的难看。横竖就這样吧,我活了這么大岁数,该享的福也享了,就是明儿上菜市口,我也不冤。” 福晋虽恼火,但不能不承认他說得对。一個人一辈子干過一件错事儿還有补救的可能,他呢,浑身上下沒一处清白的,還折腾什么呀。只是有一桩叫人放不下,“家裡出了這個纰漏,太让娘娘为难了。” “所以這会儿不能动,越动宫裡越为难。”纳公爷想了想,又问侧福晋,“钱都散出去沒有?那些穷旗人,都指着這個活命呢。” 侧福晋点了点头,“不過有件事儿我得老实和您交代,我沒遵您的令儿,您让我只管咱们旗下的,其实我连虎贲营的都管了。不单管,我還多给,把虎贲营那伙儿喂得饱饱的。眼下咱们遭圈禁,月供就断了,等着吧,過两天這群人能上咱们家闹来。” 纳公爷发了一回怔,半晌敲敲烟袋锅子,說:“办得妙。” 有一号人,是怎么喂都喂不熟的白眼狼,你今儿给他一块肉,明儿他還想要整头猪,虎贲营就是這么個神奇的存在。那些人,原是披甲人的后代,朝廷收编后就因为他们太彪悍,哪個旗主都不愿意收,所以虎贲营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法外之地。沒人管,只能吃朝廷那两斗米的月例,营裡人穷得叮当乱响,好容易遇见個管吃喝的,才管了两個月又撂下了,那人家不能饶你。 福晋甚感欣慰,“怪道娘娘聪明,看来是随了娘,让那伙人来闹,闹得越大越好。眼下咱们家给围得结结实实,自有外头侍卫给咱们挡煞,可传到朝廷耳朵裡,却是大功一件,回头翻起小帐来,也有個将功补過的說头。” 纳公爷摸了摸小胡子,“可不是嘛……” 然而两位福晋都狠狠瞧住了他,“爷,昨儿厚朴回来,背书一样背了外头的传言,听下来您贪墨得可不少,银子呢?家裡统共也沒进几個钱儿,您在哪儿建了金库了?還是填了窑姐儿的亏空?” 纳公爷很心虚,咕地咽了口唾沫,“都是瞎传……” 话沒說完,遭福晋一声断喝:“都什么时候了,装清白给谁看呢?” 纳公爷沒辙,苦着脸說:“我全招了,交朋友要花钱,听曲儿养小戏儿也得花钱。不光我养,我還给朋友养,他们的老底儿我全知道,我犯了事儿他们绝不敢落井下石。那個阿林保啊……偏疼的两個像姑2都是我给养着的,你们就放心吧,岭南的案子让他查,准错不了的……”见福晋和侧福晋像看恭桶一样地看着他,纳公爷只得低下头忏悔,“這事儿過去,我就改邪归正,再不下堂子了,我跟人做木匠去,总成了吧!” ※※※※※※※※※※※※※※※※※※※※ 1取灯儿:火柴。 2像姑:男妓。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sonia220、墨豆、37702243、kd 1個;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石芭籽 2個;倾儿1115、ee49333、阿必必酱、jie、ariesliu、休卿、钱慧重庆、昀息 1個;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零度葡萄酒 58瓶;艾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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