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3) 作者:未知 诸如收心做木匠那种事儿, 听听则罢,别太当回事儿。 国舅爷厚朴对前来打探的坤宁宫太监說:“劳谙达,替我传话给娘娘,就說家裡這会子都好。阿玛给禁了足,福晋和侧福晋都高兴坏啦, 說他一辈子在外头胡天胡地, 這回被撅断了腿, 好歹安生在家了,要谢主隆恩呐。” 扁担听着, 歪了脑袋, “国舅爷,這话传给娘娘,她能信嗎?” “不信也沒辙, 我不是为了安慰她编瞎话,她這是回不去啊, 要是能回去, 一准儿看见那三位在廊子底下晒太阳呢。”厚朴压着腰刀,尽量装得轻松惬意。其实家裡出了变故, 哪儿真如话裡說的那么沒事人儿似的。别說回去一家子愁云惨雾了,就连他在值上,也不如先前自在。 早前他晋二等侍卫, 派在太和门上当差, 因仗着国舅的名头, 轮班儿比别人少些, 别人在西北风裡站着受冻的时候,他還能在值房裡烤火吃花生炒豆子。可后来就不行了,自打他阿玛落马,再也沒人把他挑在大拇哥上了,這位十三岁破格进内侍卫处的国舅爷,一夕沒了往日的优待,轮班儿的时候实打实地站班儿,一班儿三個时辰下来,冻得手上全起了冻疮。 可是能怎么的?宦海沉浮嘛,他也看得开。只是他脾气不好,谁敢在他跟前阴阳怪气,他立时就能炸庙,“老子脚抬起来比你头還高,在老子跟前耍横,有种拔刀!” 可惜谁也沒胆儿,毕竟纳公爷沒下狱,他姐姐依旧坚挺地稳坐皇后宝座,他犯浑,那些一步一磕头升上来的旗下人全沒他這么粗的腰杆儿,两句“得、得,惹不起躲得起”,就散了。 只要不打起来,就是好的,要不然以他的身板儿,学堂裡当头儿還犹可,和那些壮年侍卫打架,不给打出肠子来才怪。横竖他现在须尾俱全,很可以向姐姐交代,便一径說家裡都好,她一個女人家,就别让她跟着操心了。 扁担虽觉得不大可信,但他仍旧把话带到了皇后跟前,并学着国舅爷的口吻,学得丝毫不差。 嘤鸣看着這小太监,真有种看见了厚朴的感觉。扁担原在养心殿当差,因给贵妃丢過一回橄榄核舟,叫小富逼问出实情后,给派去干杂活儿了。后来坤宁宫立了门头,正是需要人使唤的当口,皇后虽有皇后份例的宫人伺候,但也得留個把能私底下吩咐差事的人。扁担在她跟前赊着一條命呢,于是就把他讨過来,让他宫裡行走,听差办事了。 她坐在南炕上,搁下手裡的毛笔笑了笑,“這么說来我也能放心了,家裡目下尚且安稳。” 扁担說是,“国舅爷就是這么告诉奴才的,让主子娘娘放心。倘或娘娘有疑虑,奴才回头出宫一趟,上公府外头转转,再打听打听消息。” 嘤鸣說不必了,“他這么說,我就這么听了。你先下去吧。” 扁担打袖請了跪安,却行退出暖阁,边上松格问:“主子觉得二爷說的是真的嗎?” 其实真不真又怎么样呢,只要朝廷沒下抄家杀头的旨,那三位一块儿站在廊下晒太阳的情景,未必不会发生。 她就是生在這样天塌了当被盖的人家,太知道家裡人的脾气了,煎熬少不了,福晋庆幸公爷再也不能不着家了,這也少不了。齐家一门,生来乐天知命,像她阿玛,八成沒少說诸如享够了福,死了不遗憾之类的话。這人一辈子就是這样,贪赃枉法就痛痛快快地贪,贪了给家裡置办家私,那是不能够的。他的钱,得等他花剩下才想起往家运,因此军机处就算张罗着抄家,只怕也抄不出什么赃款来。 但她作为出了门子的姑娘,鞭长莫及难免惦念,想了想道:“過两天,瞧瞧军机处那帮人有沒有新奏对,到时候再打发人出宫瞧瞧去。” 松格应了個是,掖着手感慨:“要是不出這档子事儿,咱们二爷這会子该做新郎官儿啦。如今怎么好呢,只怕佟家也不称意。” 嘤鸣原還画消寒图呢,听她這么說,把笔放进了犀角笔洗裡。 “這個嘛……”她坐在那裡沉吟,“赐婚的恩旨下了,可沒法子更改,佟家好赖都得认下這個女婿。万岁爷本来就有借佟家之力,保住我們齐家根基的意思,佟崇峻哪儿能不知道呢。其实他们家也沒什么好忌惮的,老爷子虽蒙事儿混日子,儿女個個還算长进。大哥哥在吉林乌拉做章京,大姐姐嫁在固伦公主府,姑爷又掌着京畿一线的军防,這门亲结了,哪儿能吃亏呢。” 松格琢磨了下,說那可不,“要紧您是皇后,只要您在,齐家的门头就撑在那裡,保管再有五十年富贵。” 嘤鸣笑了笑,“借你吉言吧,但愿我圣宠不衰,能保我們齐家一门无灾无难。” 外头海棠托着一叠红纸进来,听见她们的话,笑道:“那還用說么,過阵子娘娘有了小阿哥,更是天下独一份儿的尊贵。娘娘的福气是长在骨头缝儿裡的,任他大风大浪,娘娘自岿然不动。” 是啊,除开嘤鸣心裡的忧思,坤宁宫中的岁月一向静好。雪后初晴,小太监们扛着扫帚在前面的月台和广场上扫雪,今年入冬之后雨雪多,那片宽绰的细墁地面已经好久不见了,今儿久别重逢,眼裡倒也敞亮起来。 嘤鸣收回视线,瞧海棠手裡的红纸,“要剪窗花儿了?” 海棠說是,“眼看到了节下,造办处命宫人剪窗花儿,那些人沒什么巧思,叠完了纸随意几剪子,剪出眼儿来就算花了,不如咱们自己剪的好。豌豆剪這個是一把好手,她這会子在配殿分派小宫女差事,回头来了让她露一手,她能剪老奶奶喂鸡,還有胖娃娃抱鱼。” 嘤鸣对這种事儿很感兴趣,說快,“把月牙桌抬来,放在跟前,我也会剪。” 松格掩嘴葫芦笑,“沒错儿,我們主子会剪耗子偷油。一圈儿九個,一個衔着一個的尾巴,中间搁個盛油的瓮。” 這么一說大伙儿都兴致勃勃,赶紧請剪子来。恰巧殊兰也进门给嘤鸣請安,于是凑趣儿,众人围了一张桌子坐下。嘤鸣在南炕上懒动,便把炕桌搬开,自己搭了一只桌角。外人都以为宫裡等级森严,主子奴才半点不能逾越,其实也不是。像身边伺候惯了的人,沒有太多的忌讳,只要不犯大過失,主子又愿意亲近,完全可以处得十分随意。 嘤鸣這程子为家裡事儿不得纾解,這会儿热闹热闹挺好,就像松格說的,她会剪耗子偷油,一张红纸在手裡细细地谋划布局,等看准了,就接了剪子過来,预备大显身手。 可不知怎么,脑子忽地晕了一下,那把金剪沒拿稳,笔直插下去,栽在了大腿上。 暖阁裡很暖和,她只穿一件薄薄的春衣,剪子的头很尖利,透過缎子直击肉皮儿,她嘶地吸了口气,吓得跟前人都站了起来。一时搬桌搬椅子的乱成一团,四五個人凑上来查看,问:“娘娘,伤着了沒有?” 先头递剪子的大宫女梅枝吓得上牙扣下牙,跪在炕前磕头不迭,“奴才死罪,奴才罪该万死……” 嘤鸣不爱乱发脾气,忍痛道:“是我接過来了才扎着自己的,和你不相干,快起来。”原本好好的剪纸,竟因此被搅黄了,她更遗憾的是這個。 豌豆小心翼翼替她捋起了裤管,才发现扎得有点儿狠,血流了不少。忙倒了茶盏裡的清水来洗伤口,再拿巾帕狠狠压住,手法有点重,见皇后直皱眉,便温言宽慰着:“娘娘忍着点儿,這样才好止血。” 压了有程子,再揭开手巾的时候,底下是個端正的三角小窟窿,创面虽不大,但很深,松格忧心忡忡,“奴才去請周太医吧。” 嘤鸣自己倒不觉得什么,“這点子小伤,不碍的。拿金疮药来洒一层就是了,惊动了太医院就惊动皇上了,别闹得人心惶惶的。” 她既這么发话,大家也沒法儿,便给她上了药,又拿纱布缠裹起来。皇后不是個娇气的主子,她和丫头们继续剪纸,消磨到了上灯时分才丢开手。 這时候皇帝也回来了,她下了南炕出来迎接,两腿一着地,才发现伤口疼得挺厉害。皇帝见她走路有些别扭,便问怎么了,她书沒什么要紧的,“我今儿剪窗花,扎着腿了。” 要說皇帝,可能這辈子也学不会花言巧语,他听了一笑,“人家头悬梁锥刺股是为了读书,皇后又不读书,這是何苦。” 嘤鸣运了一脑门子气,“我忍着痛呢,您也不心疼心疼我。” 皇帝說:“扎了一下就心疼,心疼不過来。”他也不知道她伤得多厉害,只觉剪刀不算刀,不是什么大事儿,顺便补充了一句,“腿上肉多,扎一下沒事儿。” 嘤鸣听了,觉得心情不大好,“這会子人到家了,就满不在乎了,别打量我不知道。” 皇帝原本正找他的书,听了回头,“那叫朕瞧瞧,伤得厉害不厉害?” 她哼了声,捂着她的伤口,歪在了南炕上。杀不得在榻前仰脖儿看着她,她摸了摸那颗脑瓜子,嘟囔了句:“還不如熊呢。” 女人啊,就是爱耍小性儿,不過能对你耍性子是看得起你,一辈子沒经历過女人的德禄对這個了解得透透的,皇帝每常想起這话,即便再烦再累,心裡也觉得安慰。 他的皇后沒把他当外人,這种撒娇的手法引得龙颜大悦,便作势要掀她的裙子,“朕来验伤。” 嘤鸣忙压住了裙角,“别碰,一震动就疼得厉害。” 他站在她面前,脸上浮起忧色来,“果然伤得很重?” 她眨巴着眼睛问他:“您是真担心我的伤,還是怕不能震动?” 皇帝一愣,“你想到哪儿去了?朕……朕怎么能……不是這样的人啊!” 她看他百口莫辩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到底不再逗他了,让出半边宝座床让他坐下,自己好偎着他。 “您不和我說說前朝的事儿?” 他說别老打听,“后宫不得干政,沒消息就是好消息。” “可那些军机大臣怎么和您抬杠,你一点儿都不告诉我。”她盘弄着他腰上的葫芦活计嘀咕,“您不告诉我,我不得担心么。” 皇帝抬起视线看着房顶上雕梁,喃喃說:“朝政冗杂,告诉你你也未必懂。你阿玛那事儿,如今成了拉锯战,今儿有人夸他的好处,明儿又有人掘出他的新罪状来,国丈爷亦正亦邪,闹得江湖传奇人物一样。” 這样究竟不是好事儿,她叹了口气,“什么时候能完呢,越性儿让我阿玛致仕,他们也就消停了吧!” 可政权倾轧,岂是一走了之就成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秋后算账也不是沒有。 皇帝安抚她,“朕瞧着有缓,你先别慌神。再說削了他的兵权和官职,這是朕最后的惩处,你让他自請下野,后头可就沒有保命符了。” 她听了,老老实实不再說什么了,窝在他怀裡不吭声。半晌才道:“我們家的事儿這么棘手,让主子为难了。我有时候想,我老逼着您真不好,可我沒法儿,除了央着您,我還能怎么样呢。” 他說知道,“朕不嫌你麻烦。当初给你下封后诏书,朕就知道有這么一天,你阿玛一屁股烂账,多少人盯着他呢,除非他躲到天上去。立谁做皇后,這事儿很重大,须得谨慎行事,所以朕一個人坐在养心殿裡,琢磨了一炷香时候。” 嘤鸣呆了呆,经過深思熟虑才花了一炷香,那要是不那么纠结,大概只要一弹指,不能更多了。 “其实那时候您早就打定主意了,還琢磨什么!”藏了一匣子她的东西,不让她做皇后,哪裡能甘心! 皇帝想起来,那会儿正是核舟作怪的时候,他心裡跟油煎似的,考虑一炷香已经是极限了,要是按照他的想法,立刻昭告天下才好。所以自己选的路,就得挺直脊梁走完。他沒有告诉她,军机处对他刻意维护纳辛有诸多不满,就算阿林保把岭南赈灾一案的罪魁祸首定为薛尚章,也不能完全把国丈爷从裡头择出来。 接下来又是几场晤对,纳公爷的花酒到底沒有喝遍整個军机处,和他不对付的章京眼见扳不倒他,最后把已经退隐颐养天年的多增拱了出来。 多增是当年辅政大臣之首,诸王各据一方,妄图三分天下时,是他带头力挽狂澜,保年幼的皇帝坐稳了宝座。只是后来因他年纪大了,薛尚章又仗着军功风头无两,他便借岭南赈灾一事自請抽簪了。但他的威望在朝野仍旧无人能及,就算隐退多年,再入宫面见太皇太后,依旧会让太皇太后奉若上宾。 多增是读书人,說话办事极有分寸,也善于引经据典。他把西汉时期外戚干政导致的一系列动荡进讲似的,和太皇太后說了一遍。临了道:“彼时薛尚章独揽朝纲并未令奴才恐惧,因为奴才知道,皇上垂治天下的雄心不灭,大权早晚有收拢的一天。可如今……”說着顿下来,含蓄地笑了笑,“奴才虽已下野,依旧心系朝政。皇上胸襟宽广,不记前仇,但太皇太后必然不会忘了,当年薛齐是如何联手把持朝政,铲除异己的。” 多增并未有意针对继皇后,甚至对皇帝眼下的处理态度,也未有任何妄加指责的地方,可太皇太后明白,能使退隐的功臣重新出山,必然是朝堂有了失控的前兆。 能怎么办呢,只好先行安抚。太皇太后道:“這件事我也有耳闻,只因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大灵便了,所以朝政事物撒了手,一切交由皇帝处置。今儿你进来,我很欢喜,当年的老臣病的病死的死,眼下也不剩几個了。你放心,這件事我自会和皇帝商议,决不能伤了臣工们的心。你呢,只管仔细作养身子,明年是你八十整寿了,到时候我可是要到府上讨杯寿酒喝的。” 這么费尽心思地应付,才把老多增劝了回去。多增走后,太皇太后便面色不豫,一個人在暖阁裡思量了半天,终于传了令:“把皇帝請来,就說慈宁宫设了酒膳,請他過来陪皇祖母吃席。”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cissyl 1個;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kd、sonia220、jie 1個;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桃司兔 17個;天天天晴 3個;南城少年、毕绍欣 helena 2個;我真的不是重口、electricblack、沐沐辰光、19066182、昀息、liaott、画水莲华、倾儿1115、阿必必酱、yrxah?、ee49333 1個;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小小小鱼 80瓶;萝茸塔 46瓶;22317488 40瓶;等闲离别易消魂 33瓶;闹闹叮叮 30瓶;猫咪森林2号、旧闻与酒、electricblack、紫气东来肉丸子 20瓶;小狮子 15瓶;小瓶鱼_violet、周郁、十丈软红尘、fennybaby、小猫、nicolejnl、fu?po 10瓶;妮妮 8瓶;19066182、风清云静、隰桑 5瓶;会飞的鱼、isabella、啊這個名字简直是胡闹 3瓶;lhm1799、18541722、美好、春暖花开、woonky、les、小木头 2瓶;石头剪刀布、14385136、宝木草西央、纥纥、是夏洛特呀、黎楣、带刀、雨雪霏霏、鱼雨深情、千秋要君一言、凡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