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6) 作者:未知 可惜, 薛福晋并不接受她的好意。起先急切的神情黯淡下来,最后变得有些死气沉沉的,笑了笑道:“娘娘還是太年轻了,咱们到了這一步,哪裡還是辞官隐退能保得住的。其实我也知道, 這会子凭谁求皇上都不中用, 紧要关头各人自扫门前雪, 我也不能强人所难。只求往后我們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你還能顾念咱们两家的交情,顾念深知对你的一片情,别站干岸看着你干阿玛落难才好。” 嘤鸣虽然知道她进来就是为了向她施压,可她說到最后還是让她感觉很羞愧。她好像当真不能为薛家做什么,其实不光薛家, 就算是齐家, 她又能做什么?所幸自己的阿玛不像薛公爷那么执拗,薛家是沒了权毋宁死, 而她阿玛则是留着命留着钱,让他能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地游戏人间, 就够了。 “干额涅, 我不是站干岸說风凉话, 薛家和齐家一样,都是我愿意拿出全部本事来周全的。我才刚给您出的主意, 只要您点個头, 我就是上养心殿跪, 上乾清宫跪去,我也要求皇上留薛家一條活路。讲和要拿出诚意来,咱们手裡握着刀,怎么让别人相信咱们?這江山社稷到底還是宇文家的,胳膊哪裡拧得過大腿呢。” 然而薛福晋听完了,仍旧对她的话持不认同的态度,缓缓摇着头說:“罢了,今儿全当我沒来吧。不過娘娘愿意见我,倒也出乎我的预料,想当初深知那样了,我在宫门上求了半夜,太皇太后才发话让我进钟粹宫……你不知道,我见到她的时候,人都半僵了,那寝宫裡冷冷清清的,太医全在廊子下站着,谁都不开方子,只說上痰了,完了。”她說着泪如泉涌,用力压着嘤鸣的手,压的力道之大,人都打起颤来,“帝王家冷血无情,今儿花好稻好,明儿就翻脸不认人的。你是我瞧着长起来的孩子,我只盼你撂高儿打远儿,别瞧着眼巴前。后宫的女人,要是沒了娘家撑腰,哪裡能得长久,你說是不是?” 嘤鸣的手被她压得生疼,原本是舍不得她的,但后来那种半带威胁的话說出来,她就觉得沒有必要费心思了。 她把手抽了出来,即便是被勒脱了皮也得抽出来。叮当两声,那鎏金雕花的护甲落在脚踏前的墁砖上,将這看似融洽的气氛划开了一道口子。她收回两手掖起来,淡笑着望向薛福晋,“帝王家冷血无情,原来干额涅也知道。那当初为什么還要促成我进宫呢。” 薛福晋沒想到她会這么回答,竟被她拿住了话把儿,堵得她半天应不上来。 嘤鸣见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看上去是有些可怜,可是她的咄咄逼人,也实在让她忍无可忍,“干额涅,我在想,如果今儿深知在,她会对您說怎样一番话。她才活了二十岁就走了,要是当初沒有进宫,這会儿她应该在哪個深宅大院儿裡,吃着茶点看着孩子吧!有句话我早就想对您和干阿玛說了,只是一直苦于找不着机会。深知走到今儿,宫裡的主子们固然都是凶手,可罪魁祸首是谁?是您和干阿玛。這世道女孩儿存立本就艰难,你们何必把她顶在枪头子上?她只是個姑娘,她沒有通天彻地的本事,所以她和皇上赌气,打擂台,只有如此,才能证明自己向着家裡。你们把她逼到這個份儿上,她的死也沒能叫你们回头,我真替她不值。這天底下不是所有爹娘都心疼姑娘的,你们嘴裡如何舍不得她,還不是她一死,就着急另找一個来接替她!” 這些话很伤人,嘤鸣平常性情随和,对谁都不爱重言重语,当然那呆霸王是個例外。早前他们千方百计把她弄进宫,无非是想让她成为下一個深知,明知道风口浪尖上,她沒准儿连性命都保不住,他们也不在意她的死活。她走到今儿,全凭运气,凭太皇太后和太后還算喜歡她,凭那呆霸王沒有坏到根儿上。如今她能喘口气了,薛家就来看收成,不過仗着她阿玛和他们拴在一根绳上。 他们弄权,毁了多少人!深知死了,自己原本可以嫁给寻常公府之家,過相夫教子的寻常日子,要是能选,她直到现在都不觉得进宫是幸事。帝王家永远绕不开权力,她眼下過得還算滋润,但也时刻常怀忧惧之心。她知道阿玛的旧账记在皇帝的小册子上,谁也不必拿這個来提点她,胁迫她。 薛福晋含泪走了,眼泪裡装的究竟是受辱后的不屈,還是对深知的忏悔,谁也不知道。嘤鸣一個人坐在窗前愣神,生一回气调动了全身的力量,缓了半天也沒缓過来。可這会子不是发呆的时候,眼看宫门要下钱粮,薛福晋进宫见她的消息,必定已经到了太皇太后和皇帝的耳朵裡,她不能等到明儿了,万一起了变故,补救就晚了。 头所殿离慈宁宫最近,過去還快些,要是直上养心殿,沒的让太皇太后觉得眼裡沒人。于是匆忙出了夹道過慈宁宫,到门上的时候宫门恰好掩了一半儿,当值的见她来了,垂袖打了一千儿,“皇后娘娘怎么這会子過来了?” 她說:“我有要紧事面见老佛爷。”說罢疾步過了慈宁门。 太皇太后才礼佛出来,见她来了心下倒安定了,站在门前笑着說:“這会子過来做什么?” 她蹲福請了安,上前来搀扶,委委屈屈說:“皇祖母,我做了件错事儿,要請皇祖母责罚。” “我原预备让人請你来陪我吃酒膳呢,沒想到你竟先来赔罪了?”太皇太后笑吟吟道,一面往次间裡引,把跟前侍立的都打发出去了,才道,“什么事儿,弄得這么正经八百,怪唬人的。” 结果她跪下了,磕了头說:“皇祖母,今儿我见了忠勇公福晋,說了几句话,這会子想来大大不妥。我沒了主意,唯恐生出事端,特来向皇祖母告罪。” 太皇太后见她這么隆重,心下便一沉,只是碍于她封了皇后,也不能太伤她面子,便让她起身并赐了座,“先别忙磕头,什么要紧事儿,总要說明白了,我才好替你做主。” 于是她把自己和薛福晋的对话,一字不漏又向太皇太后复述了一遍,最后怯怯說:“ 我也不敢欺瞒皇祖母,薛公爷是我干阿玛,又是先皇后的父亲,我心裡還是顾念他们的。可我如今既进了宫,就是宇文家的人,世上也断沒個为了干亲,损害夫家的道理。我就是有個想头儿,要是薛公爷能把兵权交還朝廷,自己辞官下野,主子兴许看在他早年的功勋上,能留他一條性命。” 太皇太后听完,长长叹了口气,“你重情义,我早就知道的,有這想头也是应当,谁愿意闹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可你到底不明白朝堂上那些事儿,胆子是权力喂出来的,权力越大,野心就越大。我经历了四朝,见過太多的争权夺利,人心真是贪,从别人碗裡扒拉吃食,那是件高兴的事儿啊,尝到了甜头,谁還愿意生火做饭?莫說薛家不肯放权,就是放了,他的那些朋党们也不会安生,朝中势必会有一场大变革。” 横竖想保全,希望是不大了,嘤鸣低着头說是,“奴才糊涂了。我這会子就是怕,我出的那個主意……” 太皇太后瞧了她一眼,“這個主意是真不好,虽說后头還接着劝他致仕,可你想過沒有,倘或他只做了前一半儿,后一半儿沒听你的,你就是给皇帝下绊子,有意的坑他了。” 嘤鸣心头作跳,她自然也是发现了這個错漏,才急着来找太皇太后补救的。要是薛家明儿当真呈报朝廷,說病重难以离京,那她今天见了薛福晋就成了所有人心头的刺,届时她能不能再在這后位上坐下去,齐家能不能保得满门性命,就难說了。 她复又跪在太皇太后腿边垂泪,“皇祖母,您原谅我的自作主张吧,這回我错得過了,只怕還要连累家裡……” 太皇太后沉默了下,還是将她拉了起来,“明儿過大征礼,钦天监看了日子,下月二十太阴犯房宿,宜婚配。”說着顿下来,捋捋她的鬓发說,“立后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一旦定下,若不是犯了大罪,绝不会更改。你要是寻常的嫔妃,這会子就该降罪了,可你是皇后,有点儿小小的错处,我也包涵了。不過你要记住,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别說是薛家,就是你齐家,你是出了门子的姑娘,也不宜再過问娘家的事儿了,可要记住了。” 嘤鸣說是,“一切听皇祖母吩咐。” 太皇太后毕竟是几朝历练出来的,這点事儿好像也沒在她心裡掀起什么波澜。她甚至留她进了膳,席间叮嘱她:“明儿還是要上皇帝跟前去,把這事的原委告诉他,不必隐瞒什么。夫妻和敬最要紧,你们才开头呢,要是這头沒开好,心裡有了疙瘩,往后的几十年怎么处?” 嘤鸣自然沒有不答应的。回去的路上松格說:“老佛爷总算還顾念您,其实這件事不向慈宁宫回禀,薛福晋也不能满世界嚷嚷,說是皇后娘娘给我們出的主意。” 嘤鸣摇了摇头,“這会子有你說话的机会你不說,回头想說的时候,让你有嘴說不清。我去见了老佛爷,反倒能安她的心,知道我自此不会再過问薛家的事儿了。对薛家我算尽了意思,往后再有递牌子一概不见,横竖我的能耐就到這儿,我对得起深知了。” 太皇太后是最老道的政客,第二日干脆使了一招釜底抽薪,派了三位专事负责慈宁宫的太医登了薛家门,美其名曰“老佛爷得知公爷要带兵出征,特派近身的太医来替公爷請脉,以保公爷路上平安”。這么一来断了他称病滞留的可能,也好催他尽快上路,以防生变。 皇帝呢,一向耳聪目明,他哪能不知道昨儿薛福晋进宫的消息。他只是有点儿生气,为什么她沒有第一時間来找他,明知道他和薛家不对付,为什么還要见薛家的人! 所以她来之后,他硬着心肠晾了她半天。本以为她会惴惴不安,会提心吊胆,可是当他从三希堂出来的时候沒看见她的踪影,问了三庆,三庆說:“回主子爷话,主子娘娘在后头体顺堂。這会子饭点儿還沒到,娘娘饿了,传膳房早早儿开了晚膳,怹在后头排膳呐。” 這個沒良心的!皇帝气得吹胡子瞪眼,谁给了她這么大的胆子,跑到他的地盘儿上受用来了,還随意吃上了他的御膳房! 小富颠颠儿過来,手裡捧着一只五福大珐琅盖碗,见了皇帝一呵腰,“主子爷,娘娘点了一品肥鸡酸白菜,說近来爱吃酸的,奴才這就给娘娘送過去。” 皇帝干瞪眼,“這還点上菜了?” 三庆也相当佩服娘娘的定力,万岁爷冷落她,她真是一点儿不慌,该吃吃该喝喝,毫不耽误及时行乐。 皇帝则对那句“近来爱吃酸的”较劲不已,又在装什么呢,就中秋宴上抓了把手,還能怀上了不成?這世上蒙人蒙得正大光明的就数她了,别蒙得久了,自己都信了吧! “三庆!”皇帝叫了一声,“前边引路!” 三庆怔了下,立刻高高应了声嗻,把万岁爷引過了穿堂,引进了体顺堂。 进门就见明间裡膳桌铺排开了,她端端正正坐在那裡,胸前還围個小围嘴儿,正细嚼慢咽品她的菜色。皇帝觉得胸口堵得慌,原想发作的,结果看见桌上另放了一副碗筷,那股子怨气就像大风天儿裡迎风而上的鹞子破了個口子,兜不住风,从高空直接坠落到地面,倏地泄了個干干净净。他看了看那副碗筷,再看看她,心裡琢磨应该是为他准备的吧! 嘤鸣见他来了忙起身請安,“万岁爷忙完啦?快,我给您预备吃的了,快坐下。” 皇帝别扭地落了座,“你想让朕吃你吃剩的?” 她抿唇笑了笑,“哪儿能呢,您的我都另外留着呢。” 边上侍膳太监把桌上的撤了,西墙根儿一字摆放的花梨木御膳挑盒搬過来,揭开盖儿,裡面都是沒动過筷子的。一盘一盘放上桌,等于是重新排膳了,嘤鸣也给自己换了副新碗筷,“我陪主子再吃点儿。” 皇帝斜眼,“你還沒吃饱?” 她說倒也不是,“成婚是为什么呢,就是找個能一块儿吃的人過一辈子啊。” 不知为什么,皇帝心头一热,举着筷子琢磨,這人要是放到科考场上,绝对是個状元的料。不過他也不是好糊弄的主,他眉头一皱,决定发难,“昨儿你见了忠勇……” “我错了。”她沒等他說完就截了他的话头子,“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皇帝错愕地看着她,发现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她认错认得這么干脆,把他的全盘计划都打乱了。他本以为她会狡辩,這样他就能和她理论。越理论越生气,无可避免地怒火冲昏头脑,斥退左右,把她逼到墙角,为了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以嘴還嘴什么的……现在全完了。 “你……”他舔了舔唇,“你的脑子该不是只有核桃那么大吧!” 嘤鸣一愣,“核桃?” 皇帝鄙夷地调开了视线,“朕是往大了說的,应该是山核桃。” 那不是只有指甲盖儿那么大?有事儿說事儿,不带這么侮辱人的!她扯下了围嘴儿,“万岁爷,我是很有诚意的向您认罪。” 她的那点诚意真是不提也罢,皇帝不搭理她,胡乱指指面前一道菜,侍膳的往他盘儿裡舀了一勺,一尝之下有点失望,“怎么不是羊肉?” 侍膳太监看看皇后,“回主子爷,膳房把羊肉丝儿换成肚丝儿了。” 嘤鸣說对,“我不吃羊肉,万岁爷忘了?” 皇帝很不满,“你不吃羊肉,朕往后也得戒了嗎?” 她笑得理所当然,“要不咱们吃不到一块儿去呀。” 简直沒天理,這是要他随她啊,皇帝气得拍下了筷子,“明儿正阳门吃馄饨,你去不去?” 嘤鸣想了想,“羊肉馅儿的我可不去。” “各种馅儿都有,不光羊肉的……”他說着就不耐烦起来,“你到底去不去?” 她脸上终于浮起一個甜笑,說去。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昀息 1個;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21600756 1個;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sonia220 2個;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耿耿余淮终于耿耿于怀 5個;辛巴帕杰罗劲 2個;倾儿1115、一天到晚游泳的鱼、kd、瑞雪兆丰年、kate、瑶瑶、lee、nothing2730、我就看看不說话、妞妈、takayama1102、芃芃、小鱼、joelin、17058044、凡欣、阿必必酱、娜娜、36470215、土地公公、九妈 1個;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姐姐 152瓶;小七 50瓶;清妖 33瓶;潜宜本宜呐 32瓶;dreamdragon、昀息、靡靡之音 30瓶;瑞雪兆丰年 25瓶;鸵鸵、五木、扶苏晚饭、棵宝宝、33621079、思惟 20瓶;一人 14瓶;大头聚宝盆、汀南。、蕙菲苧、牛奶喝咖啡、风景依稀、青橙柚子、0刹那之殤0、今天、45 10瓶;袁溜溜shine 8瓶;嘟嘟妈么么哒 7瓶;倾儿1115、小马甲 6瓶;過過過er、18541722、花上逐风、头很大很大、28600196、秋天的茉莉 5瓶;鱿鱼 4瓶;吸血小猪啦 3瓶;小飞鱼2004、小亚子、米芽儿、白羊 2瓶;溜开头、千秋要君一言、浮云、supersheryl、喜歡蔷薇的老虎、小喵三千、woonky、咯咯咯咯咯、那就這样吧、祈雨娃娃、36215439、sherry、林碳盘不需要碳碗、水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