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你不抹胭脂,也挺好看的
皇后的涼塌上鋪着細竹冰簟,滔滔半倚着牀檻坐着,手一摸,只覺涼沁而不寒瘮,清爽不已。她眉眼彎彎,笑道:“小姨這兒可真舒服,夏夜裏躺着,定是一覺睡到天明。”
玉姑用朱漆盤子端了冰鎮過的湯飲子上前,道:“娘娘向來都是卯時起身,天未亮便開始處置宮中諸事,奴婢們怎麼勸着,也不肯多睡一會。”
皇后含笑輕斥道:“你們哪來是爲我好,不過是嫌棄我,使得你們貪睡的功夫越發沒了。”停了停,問:“你端了什麼好喫的湯飲子來,只給滔滔兒,竟不將我放在眼裏了。”
玉姑將鬥彩蓮紋瓷碗遞至滔滔手中,道:“奴婢親手熬的荷葉飲子,可防暑降溫。”
滔滔將飲子放入鼻尖嗅了嗅,果然能聞見荷葉清香,又嚐了嚐,味道也不壞,便道:“既是好東西,快去給小姨也呈上一碗來。”
玉姑道:“雖是湯飲子,但畢竟放了滑石、白朮、甘草等藥材,又凍了冰,皇后體寒溼重,倒不宜喫。再者,如今天色晚了,待腸胃也不好。”
滔滔故意噘嘴道:“如何我又能喫?”
玉姑道:“你年紀兒小,身體好,不過偶爾食一兩次,自然無須擔憂。”
滔滔幾口將荷葉飲子喝光,將瓷碗交予玉姑,見皇后撿了一襲素帕在燈下刺繡,燭火盈盈,將臉映得昏黃,不由得道:“小姨,你與母親可長得真像。”
皇后頭也未擡,脣角卻浮起笑意,滿頭青絲鬆散着鋪在肩上,半點中宮威嚴也無,倒像是尋常人家挑燈織錦的娘子,溫柔又平靜,她道:“想來,我已有半年未曾見過你母親了。她那個暴脾氣,可苦了你爹爹。幸而她出嫁得早,纔沒能進宮,後宮鶯鶯燕燕,你娘還不被氣得半死。”又低了聲音,滿臉戲謔道:“只怕官家都沒好日子過。”
聽得滔滔都笑了起來。
滔滔很愛聽這些,在家府時,也時常跟母親嗑叨幼時的事。前幾日皇后杖責念霜,滔滔還生出幾分畏懼,如今瞧着皇后燈下織錦的模樣,又像是回到了從前似的,她依舊是大宋皇后最疼愛的外甥女,而皇后小姨,依舊是溫婉而心軟的。
皇后在燈下捏揉着經緯線,邊家常道:“滔滔,你若是得閒時,也學一學刺繡活計,咱們女兒家,總歸是相夫教子。你我身份雖無須自己勤織衣物,但若能爲心中在意之人穿戴自己所織之物,可比旁人做的要金貴萬倍。”
滔滔懵懂的問:“那你是在給皇姨父繡錦帕麼?”
皇后一愣,望着那閃閃的燈火,許久才輕輕“嗯”了一聲,道:“他用的東西,歷來都由蘭貴妃操持,我倒插不上手。”
滔滔有些不太懂其間關係,只知父親身上所穿所戴之物,皆由母親齊備,絕不經由旁人之手。小姨是皇姨父的正妻,可自她住入慈元殿,卻只見過他兩次。第一次是剛入宮那日,他來探病。第二次是十五時,衆妃嬪來給皇后請安,聖駕小坐片刻,便攜着蘭貴妃回了鸞鳴殿。
皇后將帕子舉給滔滔看,笑道:“給你母親繡的,你瞧瞧,可好?”
滔滔哪裏知道看什麼,見帕子上的菊花開得極好,便道:“很好看。”她往皇后身旁挪了挪,小心瞧着皇后臉色,低聲道:“小姨,後日我想出宮一趟。我有個…”
皇后道:“去吧,但是要早點回宮。”
滔滔欣喜的幾乎要跳起來,她原還以爲皇后不會應允,卻不想來得如此容易,又忍不住問:“您怎麼都不問我出宮要做什麼?”
皇后側身從軟榻旁的小櫃子取出一封硃紅的請帖,遞與滔滔,道:“旼華長公主的請帖都送進宮裏來了,我能不知道麼?”
滔滔展開一看,果然是方平私傳給她的壽帖。
趙曙也收到了帖子,揀選太子之事,關乎朝廷大計,他也不敢妄自出宮,早早兒就寫了奏章遞與內侍,呈至皇上,待得了諭令後,方敢向夫子告假。
到了這日,滔滔起得極早,天未亮便起身穿戴妝扮。她挑了件晚霞紫系襟上裳,底下着月白撒花煙羅裙,綰了流蘇髻,兩肩各垂下一縷發綹,綴以綠珠紫玉。雲鬢花顏,倒有些盛裝出席之意。她也不打算騎馬,讓玉姑從宮中遣了一架樸實的馬車,端莊的坐了上去。
等出了宮,太陽已然高懸,滾熱熱的灑下火光,似要將天地間都燒成灰燼。趙曙騎着馬,隨在滔滔馬車旁,見她掀簾朝外頭觀望,便含着譏諷道:“還說不敢喜歡他。”又瞥眼看了看她施了胭脂的臉,“切”了一聲,滿是不屑。
滔滔兒哪裏是會看臉色的人,仰着頭急急燥燥的問趙曙,道:“我臉上的妝如何?會不會很奇怪。”眼睛被外頭的光一照,覺得有些刺眼,就下意識的伸手去揉。待揉了過後,才驚恐叫道:“十三,你快看看,我眼睛上的胭脂是不是被擦掉了?”
趙曙高高的騎在馬上,一副懶得理她的模樣,任由着駿馬慢慢踱步。高滔滔是個急性子,雙手猛拍着車窗,大聲喊道:“停車、停車、快停車。”
車伕是宮裏的內侍,不知發生了何事,也不管此時正行在官道中央,就停了下來。
趙曙氣道:“你又怎麼啦?”
滔滔掀起車簾,朝趙曙道:“你快下馬,到馬車裏來。”
趙曙極不情願,問:“幹嘛?”
滔滔陰着臉,道:“叫你來就來,費什麼話!”
趙曙拗不過她,就扯緊繮繩,翻身下馬。一進馬車,滔滔兒就拿了罐胭脂遞給他,道:“在我眼睛上塗一點。”
她閉着眼睛,將臉湊到他面前。她的膚如凝脂,像才凍着的酥酪,脣上點了些朱丹,紅潤潤的,使人恨不得立刻咬上一口。她急急道:“用手指蘸一點,抹在眼皮上就行了。”
竟然讓他做這種事,若是被旁人知道,只怕會笑掉大牙。可是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他用食指挑了些許胭脂,正要往她眼睛上抹去,不知何故,馬車忽然一抖,他的身子也隨之一晃,只聽見滔滔大叫起來,道:“死十三,你抹到我臉頰上啦!”
趙曙一看,果見滔滔臉頰上橫畫了很長的半道胭脂。他忙捏住袖口去擦,嘴上道:“對不起,對不起,剛剛車子一晃,我沒站穩。”
滔滔氣道:“忘了帶鏡子來,才求你這個傻呆子,果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又左右轉着眼珠子想要去瞧自己的臉,可哪裏能看見什麼,不過是自己的鼻尖罷。
趙曙穿的是玉白色綴銀絲繡瑞草暗紋的長衫,袖口沾了胭脂色,他也毫無在意,此時只想着如何能將滔滔臉上多餘的印子去掉。他想了個法子,趁着滔滔不注意,連忙用拇指往舌頭上舔了舔,然後往那印子上抹去,果然,去得很乾淨。
他欣慰的笑了。
滔滔歪着眼睛問:“去掉了麼?”
趙曙舒了口氣,笑道:“沒有了,一點也看不出來。”
滔滔不敢讓他再往眼睛上抹,悶聲道:“一隻眼睛有胭脂,一隻眼睛沒有,肯定很難看。”
趙曙此時倒沒忘記誇讚幾句,道:“你不抹胭脂,也挺好看的。”
滔滔朝他瞪了一眼,怒道:“你知道什麼!”又煩悶道:“怎麼辦,怎麼辦,若是被別的娘子瞧見,我可沒臉見人了。”
趙曙道:“你也知道沒臉見人,倒是奇了怪。”旋即又道:“我倒有個法子…”
滔滔瞪着一雙俏眼望着他,道:“有話快說!”
趙曙思忖片刻,方道:“你把另一隻眼的胭脂也抹掉,別人就看不出來了。”
滔滔立刻笑了起來,嘴上道:“你可想了個好辦法。”還未等趙曙謙虛幾句,她竟然已全身撲了過來,雙手捏住他的臉頰,道:“叫你想了好辦法,叫你想了好辦法…”
氣的趙曙大叫:“高滔滔,你快放手!痛死啦!”兩人在馬車裏扭打起來,又是叫又是跳,內侍坐在車簾外頭的橫樑上,見路人好奇的望過來,都很覺丟臉,用袍袖擋了頭,一臉苦相。
到了公主府,已近午時。
方平一直立在門前等着,見了滔滔的馬車,就連忙遣小廝去裏頭喚青桐和呂公弼。滔滔從馬車上跳入青桐的懷裏,撒嬌道:“青桐,我好想你啊。”
青桐能見着趙曙,也是期盼已久,她道:“我也好想你。”眼睛卻望着趙曙。
公弼跑上前去,打量着滔滔道:“小丫頭,也開始施胭脂了。”
滔滔最後還是聽了趙曙的話,抹淨了另一隻眼,但臉頰上敷的幾層粉還在。她用雙手捧着臉,朝公弼一陣猛眨眼,自以爲嫵媚道:“我是不是像花一樣好看!”
公弼木着臉,嚴肅的做了個嘔吐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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