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二章:你別急,她會回來的
河流兩岸燈光爍爍,樹上皆掛着彩條並各色形狀的燈籠。皓月當空,兩三架極大的花船遊蕩於河流之中,每艘船上能容納二十餘人,擺了七八張烏木雕花四方長桌,桌上擺着精巧糕點及青梅酒,並有妓生在一側彈唱助興。
柳枝兒隨在伺候酒盞的侍婢裏,不時偷眼睨着方平。自被帶回私邸,她先在洗衣房做事,掌事的婆子見她手腳麻利,模樣兒也乖巧,就將她調至了茶水房。茶水房是府裏最容易接近主母殿下的有司,裏頭的婢女個個都不是等閒之輩,她被打壓在底下,一直沒法與方平近身。如今得了機會,心思詭異,眼珠子亂溜溜直轉。
眼前的一桌坐着三名衣着華麗的貴婦,除去自家娘娘,還有一位是十三殿下府的娘娘,另一位並不知是誰,聽說也是皇親國戚。她們言語間自得其樂,並不因與殿下們同席而拘謹卑微,旁人見了她們也是畢恭畢敬,低眉垂眼。
柳枝兒實在羨慕極了。
滔滔兒舉着杯一飲而盡,忽而皺了眉頭,微醉道:“方平,你府上莫非就只有青梅酒麼?每年都是青梅酒,每次都是青梅酒。在外頭喫食是青梅酒,自家府上辦宴席也是青梅酒。”
方平淡淡道:“十三殿下喜歡,就多釀了些。”
趙曙道:“還是方平想着我。”
方平脣角微微揚起笑意,看了看趙曙,見他杯中空了,就親手替他滿上。青桐嘆了口氣,道:“如今也不知呂公弼在哪裏,過得好不好。他不在,憑空覺得冷清許多。”
滔滔道:“他個混小子,若是過得不好,那是他活該。”說起來都是火氣。
見桌上的酒壺空了,不等掌婢女上前斟滿,柳枝兒已經挑頭行至方平身側,盈盈倒酒。她身姿瘦弱,雖穿着尋常的青綠色婢女長裙,但依舊掩不住她眉眼間的柔媚之色。詩琪略有警覺,只是當着衆人不好訓斥,且靜眼旁觀着方平神色。
柳枝兒滿了酒,見方平毫無異色,不肯錯失機緣,故意腳上一滑,就往地上歪去。到底是趙曙眼明手快,一把將她扶住。柳枝兒見攬住自己的不是方平,倒也不慌,她知道,只要被席上的任何一個男人看上,她都會從此錦衣玉食。
她扭着身姿跪下,道:“奴婢該死,請十三殿下恕罪。”
趙曙覺得她眼熟,卻記不起在哪裏見過,隨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兒,可見過我?”
柳枝兒暗喜,正要回話,還未張口,就聽人刺咧咧道:“呦呦呦,還問起名字來了!”滔滔一隻手撐在頭,一隻手戳在趙曙太陽穴上,道:“怎麼?四院那幾個娘子還不夠哩!”
趙曙還真是冤枉,辯解道:“只是瞧着眼熟,隨口一問罷。瞧你...整日裏都想些什麼!”
滔滔手往桌上一拍,湊到趙曙耳根子前道:“還敢頂嘴了!”方平看着兩人隨時都要打起來的架勢,就笑道:“十三殿下說得沒錯,他確實見過柳枝兒。”說着,就將那回他與趙曙怎麼在酒肆喝酒,柳枝兒如何賣唱,如何被人毆打,又如何被方平帶回府上一事大略說了。
趙曙一聽,才恍然大悟,笑道:“我說吧,要是讓我帶回府上,後果不堪設想啊!
柳枝兒那點小心思或許能瞞過滔滔,卻瞞不過詩琪。見柳枝兒跪着不動,詩琪惱火不已,臉上卻並不表露,只道:“還跪着做什麼,快下去做事。”
青桐幽幽道:“也就詩琪能容得下人,此等狐媚蛾子,扔在哪裏都是禍害。”
詩琪趁此半認真半玩笑道:“有什麼法子,方平不願納妾氏,長公主娘娘總疑心是我作怪。如今他好不容易帶了個丫頭回來,我要是趕出去了,還不知他母親怎麼訓我哩。”滔滔噗呲一笑,道:“還好,懿王妃娘娘倒不管這些...”又朝着趙曙冷笑,道:“你要是敢帶外頭亂七八糟的丫頭回來,哼...”
青桐抿脣一笑,故意問:“你打算如何?”
滔滔擡手拿過梅花小柄自酌酒壺,滿滿的倒了一杯,從容道:“還能怎麼打算,自然是兩個人一起打!我可不像若雨,能忍氣吞聲。”她將酒杯往桌上狠狠一放,道:“當斷則斷!”
看着趙曙、方平兩人臉都木了,青桐向滔滔豎起兩個大拇指。
柳枝兒手中緊攢着衣帶,心中恨恨,卻也只能起身退下。她被掌婢女遣至船尾當值,掌事的婆子上前就是一巴掌,道:“我將你從洗衣房調到茶水房,可不是讓你去勾引殿下!我好心幫你一回,倒不想反被你拖累。明兒始就不必去茶水房了,依舊回你的洗衣房去!”
掌婢女雙臂環胸,冷哼道:“你不瞧瞧是在什麼人跟前伺候,也敢如此膽大妄爲!改明兒丟了小命,都不知是怎麼死的!”
洗衣房的事又累又苦,柳枝兒當然不肯再去,她跪下身死死抱住掌事婆子的腿,哀慼聲聲道:“婆婆,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就饒了奴婢這一回吧,往後,我再也不敢了,一定好好的學習烹茶煮茶...”婆子一腳將她踢開,道:“往後?你以爲還有往後麼?先前洗衣房呆着,乖乖等着主母發落吧!”說完,不管柳枝兒如何苦苦哀求,掌事婆子依舊不理不顧。
酒至半酣,花船漸漸遊至水流湍急處,有旁席的大臣外命婦前來敬酒,滔滔不堪受擾,又見兩岸風光甚好,就牽着青桐立在船頭遙望。星光璀璨,燈火輝明,相映在水中,雖人聲嘩嘩,卻仍舊令人覺得清靜。青桐半倚在船欄杆上坐着,臉上帶着讓人捉摸不透的神情,輕聲道:“想當年,我們還在太乙學堂上課,每日吵吵鬧鬧,月試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事情,沒憂沒愁的,可真叫人懷念。”
滔滔笑道:“是啊。”
青桐見她額上的牡丹略顯頹敗,就取下自己鬢角的絹花與她換了,道:“你是十三殿下娘娘,地位非同一般,往後出門都該好好妝扮穿戴,別披件褙子就出門。”
滔滔道:“反正就是見你和方平,有什麼好計較!”
青桐愣了愣,聲音愈發深沉道:“若是你見不到我呢?”
滔滔眉眼彎彎的笑道:“胡說什麼?我怎會見不到你?不說你就在汴京,就算你跑到西夏、大遼還是金國,我都要把你找出來!”
青桐道:“那些荒蠻之地,我纔不去,要去就去杭州,我母親的孃家就在那裏,說不準,還能遇見呂公弼,也算有人作伴。”
滔滔也聽說過杭州,早已心儀不已,便道:“等你家靜好和我家玥晗大了些,帶着他們一起去杭州瞧瞧。”
青桐笑道:“那我們可說好了,一言爲定!”
兩人正說着,忽而聽見方平在喚:“滔滔,你過來,我有句話想跟你說。”
滔滔想也沒想,鬆了青桐的手就朝方平走去,才兩三步,就聽見“噗通”一聲巨響,她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回頭望去,見身後空無一物,竟不知作何反應!
靜了片刻,方有人尖叫,高喊道:“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方平朝船欄杆上撲去,大聲喚道:“青桐!青桐!”他氣急敗壞,腦上青筋繃得老高,喚出船上侍衛,道:“速速下水救人!”侍衛們撲通撲通的往下跳,濺出無數水花。四周猶如兵荒馬亂,滔滔急得失了分寸,爬上欄杆就要往下跳,幸而被趙曙死死攬在懷裏,道:“先別急,船上侍衛很多,想來不會有事。”
滔滔的心砰砰直跳,上回趙曙在行宮得病,她也是這樣着急,胸中悶悶,連喘息都覺困難。滔滔先還不敢哭,待侍衛們都上船了,卻獨不見青桐蹤影,才悲痛欲絕,哭得聲堵氣噎。趙曙將她攬在懷裏,任由她的眼淚浸溼自己的衣裳,看着她傷心,他也很痛。外命婦們一面論着十三殿下夫妻恩愛,一面嘆着青桐凶多吉少。
到底尋了一天一夜,劉府才發喪。
喪事辦得極大,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就算是真正的公主命婦也不過如此。滔滔連日來茶飯不思,眼睛哭得紅腫,也不去劉府,直待青桐的衣冠冢出殯那日,她才坐着暖轎姍姍而來。進了門,見了杉木黑漆棺材,就禁不住悲嚎痛哭。
從小到大,她都沒有這樣傷心過,任何事情都能化險爲夷,所以她一直不肯來劉府赴喪,還親自遣了人沿着河岸尋人,想着許是被某戶人家救了去,失了聯絡而已。她那樣失落,那樣悲慟,好似失去的並不是一個幼時玩伴,而是她所有美好的時光。她哭得累了,倚在趙曙懷裏,低沉道:“十三,往後沒了青桐,無聊的時候,我該找誰去呢?”
趙曙從未見過她如此茫然而無措,心中無限憐惜,卻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輕拍着她的背,低不可聞道:“你別急,她會回來的。”
PS:“有司”相當與現在的“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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