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鼻尖满是沈元柔的清冽味道。
他在短暂的静默中,飞速思考要如何說谎。
他总不能告诉沈元柔,我害怕义母的女儿不喜歡我,我害怕义母的女儿回来后,义母会不喜歡我,這太傻了。
裴寂不擅长說谎,他沒有受到過這样的规训。
“我闻到了一股好闻的味道。”他捏紧了指骨,斟酌着用词。
沈元柔看着他這副模样,好笑道:“好孩子,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责罚你。”
裴寂微诧,他如此微不可查的动作,也能被沈元柔注意到嗎?
“我闻到义母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味,”裴寂仓促地滚了滚喉结,而后意识到這话的不妥,“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
到底女男有别,他谈论這些,终归是不合适。
但這是他在紧张中能给出最好的答案,至少比起实话,不显得傻气。
沈元柔微微颔首,面上仍是和善的模样:“那是什么意思?”
“是,是……”
裴寂有些无措地看着沈元柔。
方才原本就是他的无心之言,照理来說,沈元柔是不会追究的。
可他对上沈元柔的眼眸,她眸底的那一丝笑意,便莫名叫他有些被欺负了的错觉。
沈元柔会欺负他嗎?
她怎么会与這個词沾边。
他给自己挖了好大的坑,裴寂一時間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极为克制地攥着袖边儿,只露出绷紧的指骨:“不是……”
沈元柔還在等着他的解释:“不是什么?”
他一個来投奔义母的孤子,如此谈论尊长,实在是逾矩。
裴寂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发难,他摸不透上位者的脾性,对她的害怕也多了几分。
他在被纵容的瞬间迷失了方向,忘却了自己随时能被赶出去。
“在這裡不必拘谨,”沈元柔并不知裴寂静默的一瞬,将自己的错误上升到了這样的高度,毕竟她也只是逗弄孩子,“想要什么同我說。”
“既然你說這香好,待会儿叫他们给你送過去便是。”
裴寂讷讷:“多谢义母……”
竟是他想错了,他就知道,义母不是那样的人。
偏生是他将好好一個人,想成了那样,說来真是他的不对。
沈元柔沒再說什么,只垂首梳理着才送来的公务。
她方才的逗弄将這孩子吓到了。
满口的“是与不是”的。
“将少主寻常用的东西备好,下去准备吧。”沈元柔下达了命令。
她安静下来,裴寂才大着胆子小心打量她。
后半晌的斜阳带着余温,毫不吝啬地倾撒在她靛蓝鹤纹衣裳上。
裴寂想起了仆从们的话,此刻看来,也难怪无人不肖想這位太师大人。
她是顶好的人,分明是那些人罪有应得,却要将她传得无比可怕,叫人避之不及,连带着他也误会了沈元柔。
他为义母打抱不平,转而又偷偷打量起她来。
沈元柔身上是久居高位,权力熏陶出的雍容气度。
裴寂不由得去想,她当年是如何杀出重围,成君王重臣,最终登上這样高位的,又是怎样的男子才有资格为她诞下女嗣,最终站在她身边。
做她的孩子,会很幸福吧,义母是那样好的一個人。
他的眸光定在了沈元柔的侧颜。
沈元柔生了双含情目,兴许是因着身在高位,這双眼眸总是不含温度的。
此刻斜阳为她增添了柔和的温度,却让裴寂忘了自己的目的。
“怎么,可是有哪裡看不懂?”
她的目光与少年的陡然相接。
她温和地凝望着他,宛若世间最温柔的师长,只要裴寂开口,便会为他解惑,裴寂被這话唤回神,堪堪错开眼眸。
“沒有。”
這种被当场抓包的感觉实在不好。
沈元柔看着少年耳尖的绯红逐渐弥漫到脖颈与面颊,笑道:“你究竟是怎么了?”
“……晒着太阳,有些热。”他扯了個蹩脚的谎。
沈元柔沒有怀疑,只道:“那便坐過来些。”
她所在的位置时不时有穿堂风過,将她的鬓发吹得飘荡。
处于高位時間久了,沈元柔說话总有不容置喙的味道,裴寂不会大着胆子忤逆。
他乖顺地挪到沈元柔身边,刻意保持了一個安全的距离。
沉香的味道存在感是那样的强烈,裴寂逐渐分神,誊抄的速度也慢下来。
裴寂清楚听见自己轰隆而急切的心跳声。
他简直要被自己吓到了,裴寂沒想到他对香气如此敏感。
這一夜,裴寂失眠了。
沈元柔不知晓這孩子心中過了怎样的想法,她照旧起早,此刻靠着檀椅,少主伏在她的膝上:“一路可顺利,你母亲說了些什么?”
尚子溪方从颍川回来,为她带了许多补品:“母亲只问我的功课!”
想起這事儿,尚子溪便气恼:
“至于我有沒有遇到危险,母亲只字未提,柔姨,這真是太伤人心了。”
“为人母怎会不关心女儿,這些时日大理寺忙,你母亲是大理寺卿,难免为公务疏忽你。”沈元柔道。
尚子溪撇了撇嘴。
柔姨同样忙,却有時間关切她,今晨她便如归巢的鸟般扑进太师府。
這個年纪的女娘欢脱,尚子溪想跟她撒娇,却畏于她周身的沉稳肃杀,最后道:“我惦记柔姨,为柔姨带来了不少东西呢!”
沈元柔递给她一方帕子:“脸好脏,擦擦。”
尚子溪浑不在意地抹了几把:“都是稀罕物,柔姨看看。”
“你给了你母亲些什么?”她问。
尚子溪蹙了蹙眉,還是道:“一箱补药。”
沈元柔侧眸,瞧见尚府女卫搬进第三個红木箱子。
“子溪,那是你母亲,你這样做恐伤了她的心。”
她鲜少情绪外露。
尚子溪并不能看出她的柔姨究竟有沒有生气。
好半晌,尚子溪试探道:“柔姨,母亲不在乎這些,您是生气了嗎?”
沈元柔不置可否:“你要讲人情世故,送我的东西怎能超過你母亲。”
尚子溪垂首应是:“我多给她些,柔姨别生我的气。”
她小心地觑着沈元柔:“柔姨,为何不许她们抬去北院啊?”
“故友之子在府上,怕你吓到人家。”
她如此直言不讳,毫不客气,尚子溪捧着心口:“柔姨,我好歹为了生意与消息,忙活了数日。”
沈元柔沒有松口,北边是玉帘居,是会吵到裴寂的。
知晓沈元柔沒有生气,尚子溪也放松了一些。
“柔姨,给你看看這個。”
朝堂這些时日无趣得紧,沈元柔兴致缺缺地撑着额角,看她变戏法一般从袖口抽出八宝锦盒。
“這是兰陵的养颜粉,可谓万金难求,”她喋喋不休,“玉郎养颜粉有奇香,可是难得的稀罕物。”
沈元柔淡道:“的确不错,东西留下吧。”
原本還要再介绍下去的尚子溪:“……”
“柔姨,您是有正君的心仪人选了?”尚子溪狐疑的看着她。
毕竟是男子用的,沈元柔寻常不会留,這個念头方一出,尚子溪瞪大了眼眸:“柔姨当真是闷声做大事。”
沈元柔慢悠悠地睨她:“你最近的功课可曾懈怠?”
尚子溪原想打探下去的欲望瞬间消减。
她却并未打算放過尚子溪:“你母亲将你托付于我,你要做什么我不拦你,但课业不可落下,明年的状元,你可有把握?”
“子溪知错了,”尚子溪蔫头巴脑,“我定会努力功课,不给柔姨丢脸。”
要知道柔姨会提起该死的课业,她說什么都不会打她的趣儿。
尚子溪面上的好奇之色再度浮现:“柔姨,那是個怎样的儿郎?”
怎样的儿郎。
沈元柔的脑海中浮现出少年微微泛红的眼尾。
他是一根倔强的,刚抽出新芽的嫩生竹节儿,带着克己复礼的小古板模样,倒多了几分可爱,叫人不由得怜惜他。
但沈元柔想起他昨日被她逗弄的,有些无措懊恼的模样。
她并非不曾见過少年郎,只是裴寂给她的感觉并非寻常。
這种感觉有些奇异,受人相托照顾义子,但沈太师却并沒有教养孩子的经验。
“啊,看来這确实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尚子溪若有所思道。
能叫柔姨思量一阵再做评价的,她直觉并不简单。
尚子溪急得抓耳挠腮:“我的好柔姨,快别卖关子了。”
“他是個好孩子,乖巧懂事。”沈元柔垂着眼睫,缓缓摩挲着杯盏外壁的纹路,才道。
也很有趣。
“這样的话,柔姨从来沒有对我說過。”她吃味了一阵。
“只有這些嗎,品行呢,相貌呢?”
尚子溪追着问。
一股莫名的危机感油然而生。
她的柔姨从来不会如此待她,尚子溪怀疑這個初来乍到的小公子,担心他越過自己的位置。
沈元柔轻笑一声:“对儿郎相貌加以点评,可不是淑女所为。”
“他身子弱,胆子也小,不便见客,你也莫要吓坏了他,”沈元柔淡道,“到底是我的义子。”
尚子溪却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她虽游戏花丛,却知晓什么儿郎能碰,什么儿郎不该碰。
“柔姨把我当什么了。”她甚至有些委屈。
然沈元柔无波无澜,似在說,她尚子溪的确是這般轻挑狎昵的女娘。
但沈元柔的话激起了少年人的叛逆心。
“我怎么也是要见见這位天仙儿似的小公子的。”
玉帘居。
昨夜不曾休息好,裴寂破天荒晚起了半個时辰。
曲水见他起身,上来服侍他:“公子,少主回来了,尚小姐此刻在正厅。”
待穿戴,梳洗好,裴寂捧起桌案上一沓书册。
“我要出去一趟,你随我来。”
辰时的阳光煦暖,但初春還冷着,裴寂缓步朝府门去。
他心中七上八下,只祈祷着,不要被人发现,不要碰上义母的女儿,不要碰上尚子溪……
沈元柔抬眸,便见一袭素白的身影,裴寂怀中不知抱着什么。
“我从沒见過那么俊美的儿郎!”尚子溪還在讲述她一路的见闻。
沈元柔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尚子溪顿了顿,随后顺着沈元柔的眸光,看向不远处的一道身影。
恰春风拂過,将少年鬓便发丝撩起,尚子溪看清他的侧颜。
“柔姨……”
她看着少年远去的身影,怔怔唤道。
沈元柔淡然而平静的眸光落在了她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