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067

作者:蔡某人
第1章、

  他沒想到雲昭會出現在浮世匯,一點都沒預設:

  穿的真厚實,萬年不變的牛角扣大衣,圍巾散開,紅脣微張,睜着一雙靈巧鹿眼,羽翼未豐的白臉,倒還真像被趕進獵場皮毛光亮的惶惶小獸,突圍不出去,跑暈了頭。

  就這麼個小模樣。

  陸時城的心登時軟下去,將她這麼看着,起了身。

  卻是對不遠處熟悉的服務生打了個錯指,眼神一凜,瞟在雲昭身上,對方立刻會意,過來跟雲昭說:

  “這位小姐,我帶您先出去好嗎?”

  雲昭眨了下眼,圍巾半邊靠前,半邊搭肩,欲說還休的故事被腰斬了,人木偶似的被服務生領着穿過燈火明暗不定的走廊,再往哪兒走,她不知道了。

  外頭,風摟着雪這麼一撥一撥地落下來,一方來,等到日頭照,又八方離去。

  那股撲臉的熱氣沒了,人清醒幾分,雲昭對服務生說:“謝謝。”而身後,陸時城邁着兩條長腿出來,外套都沒拿,追上她:

  “喫飯了嗎?”

  熙攘人間,十丈繽紛,可喫依舊是第一大事。這種瑣碎問出來,立接俗世之魂。

  她確實是餓着肚子來的。

  這會兒,轉過身站的分外直,竟還能衝他笑一下:“和你有關嗎?”

  她從來不知道裝傻,也不會,並沒有大發雷霆,清清淡淡地說話,一臉的隱忍。

  這個地方時不常有人經過,服務生早很有眼色退下,不是說話的地兒。陸時城不捨得她餓肚子死冷的天在這裏跟自己慪氣,卻跟她沒任何肢體接觸,說:

  “我帶你喫點東西。”

  “我想你帶我玩德撲,你答應過的。”雲昭不動,目光像來時那樣執拗,臉上沒有等他應話的意思,“陸時城,你知道尾生抱柱的故事嗎?”

  知道,他什麼都知道,可此時此地,不是聊尾生抱柱的。陸時城扭頭看看四下,牽過她,快速帶上車走人。

  不是沒人看到,但他動作利索,那些想探究的目光沒回過神又收了回去。

  衣服留在浮世匯,陸時城掏出手機跟裏頭的人說了幾句什麼,雲昭在副駕駛靜靜聽,沒動彈。

  幾分鐘後,他大衣熨帖地送來,車子啓動,雲昭垂着眼,沒有問他要帶她去哪裏,好像,無論他帶她去哪裏她都會跟着去。

  “想喫點什麼?”

  “我喫不下。”雲昭說話坦誠,一顆心,濃墨重彩地肆意塗抹扭曲着,但臉上表情不多。

  “那就聊尾生抱柱,不是想聊嗎?”陸時城真的不強求,車子停下,反正下雪,開不快,沒地方好去。

  “我不想說了。”雲昭那點情緒一斷,接不上。

  他看她一眼,這一眼,說不上來的寒意森森,陸時城說:“那男人你認識嗎?”

  “不關你的事。”雲昭知道他說的誰。

  陸時城幽幽又瞥她:“別裝傻,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他想上你,要不然呢?跟你個窮大學生獻什麼殷勤?”

  這麼尖銳的幾句,逼着她承認事實。

  “你長點腦子。”他淡淡說,“雲昭,你記住了,對於你來說沒有什麼長輩朋友同學,只有男人,除了沒發育的小朋友,他們都把你當女人看,你別這麼孩子氣,遇人遇事一定要多長個心眼。”

  雲昭忽然覺得無比疲累,錯在她,她該在什麼位置自己不清楚嗎?當好他的小寵物,閒來逗弄,忙時冷眼。是啊,她沒心眼,否則也不會跟他平白無故攪合到一起。

  她想走正確一步,陸時城能拉回去三步,錯三步。

  今天,自己來到底是爲的什麼呢?雲昭又覺得茫然,捉姦嗎?她哪裏配,沒這個資格,師出無名自取其辱作繭自縛……她長這麼大也沒像此刻,一股腦地想到那麼多成語,每一個,都是先人爲她量身打造的無上智慧。

  “你給我打電話時,我正忙,”他繼續說,可接下來頓泰迪好半天,死生隔久,那一腔內熱堵在胸口怎麼都散不盡,他每每想雲昭最後的絕望,腦子是麻的,亡靈不得安息

  陸時城失眠幾夜,黑膠唱片放着,窗簾鬼魅地在眼瞼下動。

  可人卻偏偏還是一張極冷性的臉。

  “這幾天,我情緒不太好,事情也多,聖誕節答應你的事我沒忘,只是不想找你。剛纔應酬,想放鬆一下玩兩把多少自在些,沒別的想法。”

  解釋的不輕不重,語氣聽起來沒什麼刻意誠摯的。

  這就是他,在她跟前不存在費勁巴拉的隱瞞或者修飾,肯說清楚,代表在意着她的想法。

  雪細密溫柔地下,冷冽的,陸時城忽然意識到那座孤墳十七年裏不知道覆過多少場雪了,一場白頭,一場春風,那麼安靜,跟死去的姑娘是那麼地像。

  人間無你,就此別過。

  雲昭的眼睛在晦暗車裏照樣清亮,不含雜質,風吹不亂雨打不皺。

  “你情緒不好,就喜歡找女人發泄對嗎?”

  “以前是。”他承認的也夠利索,給出留白,希望雲昭別那麼蠢。

  換平時,陸時城一定會緊跟促狹問她是不是喫醋了,爲那無傷大雅微不足道的陪客。

  轉過身,翻出給她事先買好的禮物——一款女士腕錶,連帶着自己的舊打火機,“別拒絕,我希望你手裏能有件我的舊物。”擱在了她膝頭,不容置喙。隨後,他打開話匣子:

  “我祖父藏書很多,多年前,我在他書房看過一篇墓誌銘,是父親寫給早夭女兒的,裏頭說:土接亡叔之墓,風接西瑩之鬆,冀爾孩魂,不怕幽壤。唯恐自己心愛的女兒感到害怕,如今我再細想這幾句,那些活着不被人愛也沒有所謂親朋故舊的人,形影相弔,又該怎麼辦?我前段時間去探望一個故人,埋在不爲人知的荒草地裏,孤零零的,昭昭,我替她難過。”

  陸時城像冷靜的敘述者,他說他難過,情緒只在心底如煙火明明滅滅。

  拔地而起談到死亡,紅塵中那一點點曾有的交契早被時間轟炸得粉身碎骨。

  “尾生抱柱說的是從一而終,至死不悔,”他嘴角甚至泛起不清的笑意,“你敢嗎?昭昭,你敢做尾生嗎?癡情的等一個男人,比如等我。”

  這麼問,真是貪心又下作,可坦坦蕩蕩,他憑什麼?張嘴就來套人青春?

  “那你敢做尾生嗎?”雲昭揚頭。

  “我做過一次了,昭昭。”陸時城轉頭,久久凝視她,“當然,我想我還有機會再做一次,可我得先確定我這回能等來心上人,比如你。”

  雲昭鼻子倏地酸了,她說:“陸時城,你等來了也不在乎。”“你怎麼知道我不在乎?”

  “我知道。”

  “就因爲你跑浮世匯,見我身邊有女人所以覺得特別失望是嗎?”

  雲昭毫不示弱:“我身邊有個男人,你不覺得失望嗎?”

  “我想揍你。”他眼窩陷得深,眉峯愈高,眼皮子下頭有看不清的一抹鬱青。

  怎麼捨得揍她呢?也不過是擡起手扯了扯她的腮肉。

  陸時城降下車窗,雪灌進來,毫不在意,在冷颼颼的風雪漫漶裏點菸,他垂下眼,“你還小,經歷太少,也許覺得恩愛的夫妻或者戀人之間,事無鉅細都可以分享,道理沒錯,但你換個角度想,你跟你爺爺感情也很深不是嗎?有些事,是不是覺得也不能和爺爺說?說了也說不清?”

  手指伸出窗外,撣落菸灰。

  怎麼辦,他對她的感情一點都不假,可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我狀態不是很好,總想發火,可發火是一個人很無能的表現,解決不了問題纔會想去發火,所以我不想見你。”陸時城朝車窗外看,菸圈裊裊上升,啓動了車子,“聖誕快樂,昭昭。”

  再有脾氣,莫名其妙地也都被他潑熄了火。陸時城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解釋的必要,可她既然來了,說兩句也無妨。

  天這麼冷,還是得喫東西。陸時城肚子也是空的,帶她去衚衕,喫藏在毛細血管裏的私房菜。

  雪中有股薄荷味兒,深吸一口,涼而清爽,陸時城牽過她的手,想着提醒水窪沒用,索性一腳深一腳淺地走着,不忘說:

  “下雪天不錯。”

  又忽然停了步子,指着衚衕說:“一百年以後,不知道這些東西還在不在。”

  黑暗讓人洞若觀火,可夾雜了些朦朧燈光,這一切,又帶上了難言的輕飄和失據。

  順着時間的河,往前推三十年,蓬蓬勃勃八零年代,詩歌和新世界。四合院拆了,衚衕拆了,陸時城從小長着蠅眼,360度無死角記整個時代。那是他出生的八零年代,父輩們,都在讀海子和北島,矛盾着人生卻一點不耽擱銳意進取,跟自己較勁。而祖父,晚年住在衚衕裏處江湖之遠,維持老貴族的派頭,安定,平和,只有外頭緩緩移動的一束日光像古老的針,一秒一秒走着。

  陸時城想到很多,捏她的手,整個地握在掌心,手套去掉,手背受着清淩淩的刀子風。

  雲昭清清楚楚地感知着他情緒的低落,不知他到底不痛快着什麼。他這個人,把俗世的好全佔乾淨了,還想要什麼?

  外圍不起眼,看着尋常,連個門面跟招牌都沒有,陸時城告訴雲昭:“這裏藏着掃地僧。”

  “什麼掃地僧?”雲昭疑惑,她過濾掉難受,被他這麼牽了許久,走在窄窄的,白雪咯吱的路上,只想着兩人這麼一路走下去多麼好。

  “忘記了,你這個年紀不流行他的書。”陸時城終於笑了,自己年紀大,不是嗎?

  裏頭方桌木椅,整潔安靜,牆邊立着排排可以和雲昭家老式熱水瓶一樣擦的鋥亮的茶罐。陸時城把菜單給她,自己先點了份蒙山雲霧。

  兩人這頓飯喫的出奇地平和,陸時城注意力全在她身上,沒走神,跟她低低說以前的事,記憶的角角落落都被觸動,這麼一動,撲簌簌的直落灰。

  “你們家,原來是名門望族啊?”雲昭聽得百轉千回,陸時城抿一口茶,笑:“狡兔三窟,上善若水,陸家家族大,一經時代洪流,這個不行了,那個行,總有一個行的,不是麼?”

  她斂眉,低睫,眼瞼底下是一片密匝匝的黑色羽翼:“我是孤家寡人一個,陸時城,我跟你隔着萬千山海。”

  他忽然有了開玩笑的心思:“其實,倒沒什麼,你給我多生幾個兒子,開枝散葉做好了,也是陸家的功臣。”

  雲昭不做聲,攪動湯匙,心裏點檢着這兩句閒話,知道是鏡中月。可她愛他,那就受着這份罰。

  誰期待,誰就是罪人。

  “昭昭,”陸時城覆向她手背,眼睛看起來懶散又認真,“你告訴我,是不是今天看到我應酬,我就成了你心裏那盞關掉的燈?”

  此時,真實的燈光落下,綴飾在兩人肩頭,他望着她,這之間是獵人和獵物的距離。

  那眸子,是拿雪色和夜色做的。

  雲昭頓時屏住呼吸,喉嚨間,黏着火辣辣的疼和桂花米酒的甜。

  他無時無刻不讓她在認着自己的命,她愛陸時城,一生如果愛一次這樣的男人,足夠了。

  “我也敢做尾生,可如果大水淹沒了我,陸時城,我恐怕沒辦法繼續等下去,我是說真的。”雲昭心裏是涼的,好像深冬的水已經凜凜冽冽向自己涌過來。

  陸時城滿眼都是霧氣,笑了笑,他摟着她出來時,說:“昭昭,其實你來,我是高興的,你從來沒有找過我一次。”

  沒等她迴應,老人的電話打來,雲昭便從他懷裏脫身出來呼哈着團團白氣,在講電話。

  等坐進車裏,人一下回溫,陸時城給她搓了陣手,兩人都沒說話。

  直到啓動車子,雲昭說:“你別來再找我了,等你真正離了婚,好嗎?”

  他怎麼可能答應呢?上一場婚姻,對他來說,什麼都不是。

  “不好。”陸時城一口回絕,兩眼眯了眯,那攏起的黑深長線裏不知是不耐煩還是蔑然,正想再說點什麼,他的電話響起。

  這樣的大雪天,當然得發生點兒什麼才應景。

  手機那頭,告訴他,岑子墨唯一的堂哥出了車禍,沒撐到醫院。

  陸時城沒什麼表情,血液都是冷的,熱起來的,不過是情潮。他掛了電話,轉過臉,看看雲昭,一個吻隨後撲到她脣上肌膚,他跟她說:

  “在車裏做好嗎?”

  說完,像第一回在雨天裏吻她,陸時城擡手遮住她眼睛,咬她因溫差燙起來的耳朵:

  “昭昭,我是你不能否認的身份。”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的評論我都有認真看,謝謝厚愛。感謝爲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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