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秋風明迷,天光清涼,滿世界的桂花香。
老人說仙緣如花,雲昭一早聽過這話是在村頭的大榆樹下。當時年紀小,她不懂。
桂花是囂張的香。
那仙緣大概也是囂張不知收斂的。
雨過天晴,腳下石子被沖刷的如翠玉鏗鏘,誰也不知道村子到底存在多久了。
金烏急,玉兔速,這種桂花天氣,千年歲月過來,風風雨雨的浮泛,一水渚白,化漁樵閒話,橋那邊有倆白髮老頭在地裏收莊稼。
天這麼早,露水都沒散盡,雲昭跟在爺爺身後跟老頭們打了招呼,一扭頭,幾個本房頭的少女笑語不盡,正鬧騰。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能阻止少女們歡笑的。
到了樹下,她拿毛巾纏竹竿的頭,笑着跟老人說:“爺爺,我試着打,您坐那兒看着就行了。”
“昭昭,累了換我來。”
“哎!”雲昭脆生生應了一句,妹妹們自覺地扯開了花帳等着接。
幾個女孩子,十幾歲的年紀,扯着帳子,一會兒往東挪,一會兒朝西去,你撞了我,我踩了你,笑作一團。
真香啊,桂花雨簌簌。
“昭昭姐,歪了,歪了,你再退後一點嘛!”
“這兒行嗎?”雲昭仰頭,又往後退,腳踩到石頭硌得人晃了一下,有溫熱手掌從身後輕輕扶她腰,不等反應,一隻戴白金腕錶的手忽然伸到眼前,熟悉的聲音響起:
“要幫忙嗎?”
日頭一剎躍上山頭,那表鏡,也就跟着折出碎冰一樣清冷的光芒,晃人眼。
她所有情緒瞬間變得柔軟。
慢慢擡眸看他,真的是陸時城。
那道聲音不偏不倚還是如此準確地落上心頭。
他穿白襯衫,衣襬束腰,可晨間的風大帶着花露香氣鼓蓬蓬漲滿了這件襯衫,他真清瘦啊,唯有眼睛黑且亮。
“好久不見。”陸時城淡淡笑,看她重新長出的長髮,也在風中飛舞,纏住他視線。
那邊,雲懷秋顯然也發現了他,站起身。
雲昭沒說話,她拿着竹竿跟他錯身,幾乎貼着他的胸膛低首而過,陸時城便垂眸看她。
“爺爺,我跟他說幾句話,去去就來。”她把竹竿給了老人。
“昭昭……”
“沒事。”她一笑,回首找他,卻還是不說話一言不發默默朝東南方向走去,陸時城在後面跟上。
只有風聲,草木清香。
雲昭的球鞋上沾滿雜草和露水,他也是,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橋邊去。
“你怎麼穿皮鞋呀?”她瞥見他的腳,終於開口說話。
多久沒聽到她的聲音了?猶恐夢中。陸時城停步,眉眼溼漉漉的像是被晨霧打傷。
不遠處,村落裏竟還有裊裊炊煙起,繚繞風煙裏,鳥鳴清脆,丹桂飄香。他跟她,曾如同在懸崖並肩過,相挨即墮。
彼此在對方的世界裏滂沱地下了場大雨。
“昭昭,你好狠的心……”他開口竟微有哽咽,眼圈泛紅。他找她這麼久,也等她這麼久,人如困獸,她如少女般無憂在這打桂花,彷彿沒有他世界並無變化。
雲昭低下頭,兩人就此陷入沉默。
風涼涼地吹,她到底靠近了他幾步,伸出手,把攥他腰間襯衫:“你是來找我的嗎?”
陸時城啞然“嗯”一聲,擡起她下頜,雲昭沒躲,瞳仁水霧浮動,望進他眼睛裏。
“我第一次跟人戀愛,經驗太少,讓你覺得原來愛情這麼糟糕,是我的錯。”
她聽着,輕輕移開他的手捱到脣邊觸碰,垂睫呢喃:“想我嗎?”陸時城呼吸驟然失控,他想吻她,喉結滾動兩番卻說:“有些事……”
“新聞裏是真的嗎?”她打斷他,“所有事。”
他懂了。
“是。”
“中盛證券被罰了很多錢,現在,它還是龍頭券商嗎?”雲昭問,陸時城不由笑了,她忽然發現,他的眼角竟浮上些微細小而性感的紋路,好似年歲,不覺而至。
他真瘦。
可她依然青春飽滿,白嫩臉龐沁出柔和的淡粉。
雲昭踮起腳,伸手遮住他要說出口的話,一眨不眨看他:“陸時城,你好像變模樣了。”
手慢慢滑落。
他笑,握住她掉下的手:“嗯,我老了不少是不是?”
她眼睛裏終於掉出一顆又一顆滾燙的淚,點頭又搖頭。
“有些事,還是想跟你說清楚。”
“不用了。”雲昭抽出手,她無聲揩去淚水,走上橋。
陸時城就真的沒再說,他跟着她,一直這麼跟着她。
“昭昭,你長大了,一定學會了很多東西。”他在她身旁站定,兩人並肩,像第一次在先鋒登上房頂。
只不過,那個時候,他們看的是繁華城市的天際線。此刻,面對的不過一捧清風,砂石遍野,滿河牀開着黃色的野菊,村落依稀,像是倒退回太古文明。
雲昭下了橋,折一根狗尾草,又採了幾朵野菊花,紮成小束,遞送給他:“是嗎?我學到的東西是可多了,你要聽嗎?”
她偏過腦袋,像是認真又像是玩笑地望着他,眼淚都沒幹透。
陸時城靜默片刻,深邃眼睛下答非所問:“我一直是一個人。”
雲昭聽了,又低頭,球鞋踢着河牀上的白石子。
風吹雲水流影,日子多麼長啊,可生命是這樣的短,短到,他竟然生了細紋!
人不是慢慢老去的,是一下老去的。
天地多大,唯有懷赤子之心才能和這萬物素面相迎。
雲昭復又擡眸衝他微微笑:“你不想聽我說嗎?那,想不想喝桂花茶?”
他久久凝視她,終於忍不住去摸她頭髮,一寸一寸,低聲答:“好,喝茶時你講給我聽。”
這一年,她看許多新聞,她聽老師講起過去不知曉的事情,她甚至知道中盛證券淨利近乎腰斬,她知道關於他的所有消息:他辭去中盛證券董事長,他的公司領到天價罰單,他在輿論漩渦很久,他的公司向zjh提出申辯,他來鄉下找自己……最後一條關於他的新聞是患病。
再見他,他依然英俊但臉上有了歲月痕跡。
自己也長了年歲。
沒關係,那是歲月給他的,亦是給自己的。
雲昭走在前面,她突然回頭,緊緊抱住清瘦下去的他,仰起臉:“陸時城,我不要你生病,我不要……”
心被狠撞,他環着她,臉埋在她頭髮裏:“沒有,我好好的,我還要照顧你昭昭。”
雲昭慢慢鬆開他,伸出手指,一點一點滑過他眉骨、鼻樑、嘴脣、下巴……把他線條走遍,停留在眼角那裏,努力再踮腳,吻他細紋。
陸時城長久地不說話,只是站在風裏,他的吻,同樣沒有落到紅脣上,而是那頭烏髮。
“陸總,您能跟我談談對建築學裏秩序美感的看法嗎?我最近迷戀對稱和軸線。”雲昭腳跟回到大地之上,她笑,兩隻手依舊抓着他腰間襯衫不放。
慢慢地移,繞到他後背脊柱,那裏是他身體的中軸線。
她在,不是夢境,陸時城反覆撫她雲般柔軟茂密的長髮。
就這樣好了,就這樣夠了。
上蒼終是厚愛他,那些從未知道的痛,就此掩埋,那少女爲他點的燈,就此熄。一切重新開始。
天地不廢,日就月將,山水自有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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