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者:骨火
鳶室仁跟着謝升來到客房內,見其中佈置舒適樸素,有一張牀鋪,一張案几,還有一方被麻布遮擋起來的昏暗角落,他掀開看了看,發現裏面立着一隻半人高的木桶。

  謝升看他在一旁摸索,便說:“那是供人洗澡的浴桶。”

  “嗯,我知道。”鳶室仁點點頭,“人牲被送來之前大多都會在這種地方沐浴。”

  經對方這麼一提,謝升回憶起前兩天他當人牲的時候,也被村民按在桶裏洗過澡。想他堂堂一隻老虎,最討厭溼身沐浴,平常清潔身體都是用法術了事,他沒張嘴咬這些膽大的村民一口,已是大發善心。

  食人花少年扒着浴桶,兩眼發光:“我從來都不會在辰酉湖裏洗澡。很想試一試人類的浴桶是何種滋味。”

  謝升忍不住戳破他對溼身沐浴的美好幻想:“這滋味真的一點都不好受,我勸你還是別試了,神明都可自行維持身體潔淨,你肯定也可以,沒必要洗澡遭罪。”

  “怎麼會呢?”鳶室仁扭頭看他,“人牲在臨死之前那段短暫時光裏,我能感受得到,沐浴是唯一一種能讓他們鬆緩緊張情緒的經歷。”

  “到時若是滋味不好,不要怪我沒有提醒你。”謝升讓對他招招手,揚起桌上的一對陶瓷酒杯,“別在那傻站着了,與其嘗試洗澡,不如先嚐嘗你們村子裏的燭桃釀。”

  聽見謝升這麼一說,花神果然被吸引了過來。他看着謝升將杯盞放在桌上,從壺裏倒了一些略帶暗色的液體流入杯中,這些液體帶着蜜桃香,除此之外,還飄着一股讓他頗爲迷醉的味道。他接過酒盞,抿了一小口咂了咂,接着眉眼彎彎地微笑起來,仰頭一飲而盡。

  “味道不錯吧?”謝升見他飲得如此“豪邁”,也把自己杯中的酒一口飲盡,“怕你喝不慣,我原本還想獨佔一罈。既然如此,等把這壺喝完,我再問店家新要一罈。我們一人一罈,便不需要這些累贅的小杯盞作酒具了。”

  “好。”鳶室仁自己倒了一杯,心裏越發覺得這酒好喝,他看着謝升問,“爲何你讓我騎着你滿山腰的轉,幫我買各種各樣的食物,又帶我來客棧住店喝酒?你的好意讓我十分惶恐……”

  謝升擺擺手:“你無需惶恐。方纔你還說要分我一半日月輝光。”

  “那也是我後來覺得太麻煩你才這麼說的。”少年舔了舔杯沿餘下的一滴燭桃釀,“在這之前,你就已經讓我騎着你滿山腰的轉了。”

  謝升喝得有些面熱,於是變出一把摺扇晃了晃,他思索半響,開口答道:“我這樣做有諸多緣由。一是,先前我平白無故冤枉你,害你在祭祀日當天遭了大罪,我心懷愧疚,想做些事情補償你;二是,我漸漸意識到,你身爲受一整個村子供奉的山神,竟毫無與人交往的經驗,閱歷寡薄如同一張白紙。出於讓你增長見聞的考慮,我提出想要帶你出來轉轉;三是……這是最重要的一點,我很喜歡與你相處交談的感覺,你身上似乎有一種別人沒有的品質一直在吸引我。”

  “品質……?”

  少年沉思起來,他究竟哪裏有特殊品質能讓一隻老虎嘖嘖稱奇。

  聽謝升說話的工夫,鳶室仁已將壺中的酒全部喝光了。謝升便叫店小二趕緊拿兩壇酒進來。

  各自拿到了一罈酒,花神問:“明天你還會繼續和我一同在村中游玩嗎?”

  謝升搖頭:“七天後是我十一姐出嫁的日子,我得趕回家幫家人置辦婚宴。等姐姐大喜的日子過去,我再來看你。”

  “好。”

  鳶室仁好歹已經在神界遊蕩了七八百年,區區幾天孤獨當然能忍受得了,他抱着酒,將封蓋打開來,桃子味兒的酒香瞬間溢滿整間客房,比之前更爲濃烈醇厚。

  謝升用酒罈敬他:“反正你我二人都無需按照村民的作息在夜間入睡,今晚我們便通宵達旦喝一整夜,不醉不歸!”

  “嗯,不醉不歸!”

  這是謝升這輩子第一次同一株花喝酒,兩人都不清楚對方的習性。前半夜兩人都清醒得很,謝升在桌前跟鳶室仁談天說地,爲他講了許多山外趣聞,什麼東海蜃樓、太湖水鬼、北地白熊、月中玉兔,但凡是他記得的神怪疑聞,全都說給了食人花聽。

  謝升講話時,少年便坐在他對面喝酒,有一搭沒一搭地應着。到了後半夜,謝升的酒還剩下小半壇,鳶室仁懷中的酒罈則已經見底了。

  千年虎妖謝升早就鍛煉出了酒量,但沒想到這位看起來涉世未深的少年山神酒量似乎比他還要大。謝升不甘示弱,咕咚咕咚拿起酒罈打算一口悶。悶到一半,突然聽見對面傳來撲通一聲響,酒罈子摔在了地上。謝升放下酒罈定神一瞧,原來對面的少年已經閤眼睡着了。臉上未見尋常人酒醉時浮現的潮紅或不適感,而是就這麼手支下巴平靜安睡,修長脖頸從衣袍領中露出來,束起的髮髻也不見凌亂,若非鞋邊還落着一隻酒罈子,謝升簡直要被這副優雅寧靜的神靈姿態糊弄過去,以爲他真的沒醉。

  謝升打算將花神背到牀上湊合一晚。畢竟喝了快一整夜,猛地站起來手腳還有些發暈,他從桌上拉過少年的一隻手臂,將他扶起,運到了牀上,還貼心地替他掖好了棉被。

  謝升自己則打了個地鋪。客房牀鋪太小,擠不下兩個男人的身軀。對方是鳶首山的神明,哪能屈尊睡冰涼涼的地板,把牀讓給自己這隻皮糙肉厚的老虎。

  謝升合衣而眠,在這桃香四溢的客房裏沉沉睡去。

  黎明時分,他做了一個夢。

  謝升夢見他回到了那天初次踏入鳶首花結界時的情形。他站在苦櫧樹頂,看見眼前那縷白煙褪去,一個一絲|不掛的少年出現在他的面前,那少年外形修麗,只給他留了半個側影,不一會兒便消失在東邊那叢陰翳茂盛的樹林之中。

  他飛身跳下,循着少年的足跡穿過樹林,腳下簌簌作響。日光隱隱從前方鑽了出來,他撥開最後一棵擋住視線的柳樹,發現地上擺放着十幾顆堆成堆的蜜桃。蜜桃白裏透紅,表面還沾着晶瑩的露水。他走上前,拿起一隻,來回摸了摸。

  沒想到這蜜桃皮十分光潔,毛量稀少,戳上一戳,手感竟十分軟糯。老虎極其討厭喫瓜果,可他現在卻迫不及待想要嚐嚐桃肉的鮮美滋味。

  於是他捧起這顆桃,張嘴一咬——

  “啊!”

  只聽耳畔響起一聲叫喊,謝升頭上立即咣咣捱了三拳。

  謝升從夢中醒轉,睜眼一看,發現食人花少年不知什麼時候和他一起躺在了地上,對方右臉蛋上落着一圈紅紅牙印,兩隻手掌立在胸前呈防衛姿態,眼神凌厲洶涌,泛着寒光。

  第8章第八章

  宿醉讓謝升頭疼欲裂,他坐起身來,擡手向額頭上摸去,剛一碰到腦門,他便“嘶”得一聲抽氣——

  摸到的竟是一個大腫包。

  所謂的“頭疼欲裂”,有一半是因爲被食人花給打的。

  結合那個逼真的夢境以及少年臉上的一圈牙印,謝升懊惱自己應當是在睡夢中把對方的臉當成蜜桃咬了一口。少年喫痛驚醒,下意識揍了他幾拳。

  鳶室仁髮髻已經散開來,一瀑黑髮垂地。他捂着臉,驚怒道:“你想喫我?”

  從來都是食人花喫別人,還沒聽說過有人膽肥到敢對食人花下嘴。謝升大概是世上頭一個。

  鳶室仁的震怒不止是因爲謝升咬他,更在於身爲食人花竟被人垂涎覬覦當成了食物,簡直難堪。

  謝升連忙解釋:“我並非有意咬你,方纔做夢夢見我在喫桃,哪裏知道喫的是你……”

  聽見這樣一番辯解,少年當然不會輕易相信,他仍用怒不可遏的目光凝視謝升,雙手握成了拳,似是打算再揍他一頓。

  於是謝升另闢蹊徑,將自己慘兮兮的一面表露出來:“昨天你喝醉了,我將你背上了牀,自己縮手縮腳打的地鋪,誰知你半夜從牀上滾了下來。不信你回牀上瞧,那裏肯定有你睡過的痕跡。”

  鳶室仁站起身,搜了搜牀鋪,果然在枕頭旁發現一支他用來束髮的苦櫧木簪。

  “哎,你看你,明明不懂得變成人形需穿衣服,卻還知道這副年紀要束髮,也多虧了這根簪子作證據,否則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謝升越說越像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他抱着枕頭直嘆息,“夜裏我把牀鋪讓給你,身上沒有被子蓋,酒後寒意更甚,實在是想喫點東西暖暖身子。昨日馱你摘了桃,日有所思,所以纔在夜裏做了這麼個喫桃的夢。”

  謝升這段話不是胡亂瞎說,他專門在言語中委婉提及自己昨日爲鳶室仁做的好人好事,想讓對方因此心軟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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