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微 第16節 作者:未知 聞又微知道在他面前沒必要假裝事情對自己毫無影響,抿了一下脣:“我其實就是,真的不懂。” 她語氣平靜,語速也不快:“你說這個帖子的邏輯性它站得住嗎?給我寫得,一會兒感覺手眼通天,誰都搞得定。但仔細一看,想要的只是課程得 a,還是以抱學霸大腿的形式,也不嫌迂迴。有這能耐爲什麼不去找助教或者導師?” 話頭一起,她覺得暢快些許,接着說下去:“都搞色誘了,還尊重了程序正義,這道德水平,誰聽了不覺得感人?” 聞又微肯說這些比悶着裝沒事要好,周止安靜靜注視着她,由她自己往下講。她道:“我也不理解,高考爲什麼能抱學霸大腿獲得成功,我還能讓學霸給我替考嗎?所有包括了現場試卷考覈的課,怎麼藉助場外力量?助教是喫素的嗎?任課老師是瞎的麼?然後我們又繞回來了,如果助教和老師我都能搞得定,還去抱學霸的大腿幹什麼?主打一個給自己增加工作量嗎?我最不理解的是,要在短短的新學期,在一羣陌生人中精準地找到那個能帶我拿 a 的學霸,有這眼光,學校招生辦怎麼還不跪着給我個編制。” 她說完這句長長呼出一口氣,微微搖頭,聲音低低的,有不易察覺的顫動:“那甚至是一個校內帖,受衆經過篩選對麼?可是這樣爲什麼還有人信呢?” 周止安胸中堵得難受。那種一直在積攢的憤怒和對聞又微的感情交織在一起,被釀成一種苦澀的酸楚,終於在此刻完全浸沒他的心臟,快要漫過他的喉嚨,使他喉間一陣發緊。他的所學裏有很多理論可以去解釋這件事爲什麼發生。比如當一種謠言被廣泛傳播時,它的事實就不再被看重,傳播它的人共享了一種情緒的狂歡。再比如那些越來越難聽,越來越離譜的話,它算一種“羣體極化”,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在羣體之中,不必爲此承擔具體的責任,於是毫無負擔輸出惡意。 可是……他無法向眼前的女孩解釋爲什麼她會遇到這些。他聽到她認真在找原因,就像每一次她有什麼做得不夠好時,總這樣跟自己爲難到底,然後她會近乎固執地去打磨自己,下一次要做到無可指摘。 周止安的拳頭攥緊了,他心裏有一把被憤怒點燃的火,可他不想張口叫她看見那些燃燒後的黑煙。聞又微眼珠轉了轉,又換了個角度:“或者,你覺得它反映的是大家對於公平性的焦慮嗎,還是……更多人僅僅出於獵奇而圍觀?” 他的心幾乎要碎了,再也無法聽她這樣剖析下去,艱難地開口:“微微……有時候惡意的存在,就僅僅是因爲,有人心懷惡意。” 聞又微愣了一下,半天沒說話。她終於放過自己,不再假裝還有那點關於對人類觀察的興趣。 她的表情也沉凝下來,變成單純的厭惡和心煩,再開口時聲音透出一種灰心喪氣的低:“我想過,或許我做了什麼不重要,也無人在意我是不是真的做過。這不是一個議題設置,沒有人想借此討論考覈機制是否真的存在不公,是否真的有一個人破壞了教育公平。這更像一場被預定好的行刑,架一個人上去,讓看客享受正義裁決的狂歡。而我剛好有能被捕風捉影的東西……” 周止安握住她的手:“既是捕風捉影,又與你有什麼關係?” 聞又微深深呼吸:“好吧,我們去找律師。讓他們發吧,不怕他們說得更過分一些。” 一直以來她活得理直氣壯,好像只要足夠堅定、足夠有勇氣,所有事都能解決。如今細細想來,那大多是……原本就有道理和規則可言的事。對象明理,纔有理可說。 若解釋會失效,辯白會被曲解,說話是越描越黑,沉默是果然心虛。那你還能做什麼呢? 最後怕只剩下懷疑自己。 聞又微一邊努力調整心態,一邊積極解決。就在她和周止安跟律師溝通的過程中,出現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轉折。 霸哥以他一如既往的敞亮姿態出現,在帖子之下曬出一個邏輯清晰、條理明確外加排版優美的 pdf 文檔,關於跟聞又微合作的小組項目。他馬賽克掉其他同學個人信息,按照時間線,貼出小組往來郵件內容,將分工和成果一一對應展現。聞又微在其中做了什麼,什麼時間節點完成,跟小組成員如何溝通和修改,都相當明確。 霸哥的回覆是:好的小組合作建立在分工明確的基礎上,我 xxx(學號:3090211xxxx)作爲小組成員之一,實名擔保以上內容真實性。 在霸哥的發言之後,整個帖子的風向忽然變了,樓歪到不知何處。 若以完全抽離的視角來看,聞又微甚至會覺得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傳播現象。大衆輿論,它不像一個繩結,解開就好;也不像一塊石頭,擊碎即可。它是一陣風。風難以被戰勝,風無孔不入。但新的風會取代它。 足夠新異,足夠讓人覺得“竟然還可以這樣”的事物,會獲得新的關注,瞬間扭轉局勢。 霸哥的 pdf 一出,評論掀起新的波瀾: “阿霸讓這個帖上升到了它原本沒有的高度。” “捶地。我只是喫個瓜,還收穫了一個 ppt 模板。” “是假的。我沒見過每個人都在幹活兒的小組。” “按這個郵件時間,美女兩版之間迭代只花了一天半,質量和效率都很驚人……是不是不用睡覺?” “接靠譜隊友。” “草,文……獻……量……爆……炸……是真讀書啊?” 令聞又微感動的是,隨後她看到了更多朋友的回覆,這些正向發言也終於開始被正視。其中一條來自同去交流的小組女同學:“我也實名認領,爲分工的真實性和小組同學的能力作證。同時問前面跟風的人一句——有導師認證和學校教務處審覈通過的成績你不認可,匿名區連名字都不敢說的人隨口一句爆料你照單全收。你“主持正義”時,到底是爲求真,還是它暗合了你心裏的偏見?你有證據說明她拿到了不該拿的成績,還是你不能接受她漂漂亮亮地拿到了你辛辛苦苦也拿不到的成績?” “實名+1,本人對分工的真實性負責。” 在輿論風向開始轉變ᴶˢᴳ,朝着“良好小組合作分工小技巧”去的時候。帖子被髮帖人自己隱藏了。 聞又微盯着電腦桌面,直至彈出屏保,她才稍稍回神。 要這樣結束麼?我是不是,不用解釋什麼了?那一刻她甚至有了一種近乎怯懦的慶幸。 然而很快,現實告訴她,這世界上的善與惡,有時都會超出人的想象。 第25章 十問(中) 聞又微收到了一封匿名郵件,她打開,看見裏面若干羣聊截圖。 聊天內容從兩張照片開始,一張裏面是周止安、聞又微和他的導師任於斯。周止安做出一個介紹的姿勢,聞又微穿着一條運動短裙,正對任於斯微笑。她能回憶出那天是剛從網球課回來,順路去找周止安喫飯,遇到他跟導師說話,於是周止安跟任教授說,這就是聞又微。 第二張是她和任於斯一起走下教學樓的臺階,背景天色已晚,從照片的角度看像是她在挽着對方。先入爲主從她挽着任於斯這件事去想,聞又微一時竟回憶不起她和任於斯何曾有過這種交集。 最終她想起某天晚課結束,她把電腦充電器給忘在三教的五樓,出來後看到同樣結束晚課又最後走的任教授,因爲有見面之緣就跑過去打了個招呼。任於斯看起來臉色不好,問她有沒有帶甜的零食,說是犯了低血糖,教學樓近前的小賣部又正好關了門。於是聞又微給了他一根巧克力,任於斯緩了過來,下樓梯時她不放心,跟在後面攙他一把。 聞又微當然不覺得自己所做有什麼問題,她無愧於心。但看着這張照片,回憶起那天的事,她感覺自己後頸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三教不在本部校區中心位置,甚至可算“偏僻”,平時若不是上課的點兒本身就少人。再加上晚課結束後,那都幾點了……爲什麼有人會拍到這樣一張照片?難道說,有人一直跟着她嗎? 而下翻之後,那個羣聊裏的對話更使她觸目驚心。 “我是不是發現了什麼,學長的保研♂祕籍。” “你懂什麼叫‘共享式師生關係’。” “我就說,現男友都沒說話,阿霸積極得像個舔狗。現男友看起來對爆料都無法反駁吧。糊塗的只有霸兄。” “熱知識:每一個你追不到的女神後面都有一個*她到膩了的男人。” “據說周神常去心院小圖書館自習,有人組團偷電腦嗎?孩子想看點刺激的。” “看學術♂交流嗎?” “6。” …… 聞又微幾乎不敢相信這些是真實的人類所發出的內容。手機險些從她手中滑落出去,那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的手在抖。 不用她自己去查證截圖內容真假,無論出於“正義曝光”還是“獵奇圍觀”的心態,那一段聊天記錄已經被傳得滿天飛。它的傳播效率超出所有人想象。聞又微自己都在她很少說話的不同大羣裏看到過兩次。不用說那些她看不到的更隱祕的討論。 她和周止安放在更大範圍去看都只是普通學生,知道他們是誰的人尚且有限,但任於斯學界名聲在外,內容又過於駭人,根據樸素的謠言傳播公式,這件事終於成了路過的螞蟻都得喫一口的新鮮大瓜。 在她看得到的反饋裏,對這一樁事不信和批判的人居多,覺得能說出這樣的話堪稱人渣。少數人覺得這是私下開玩笑的事,錯不在口嗨,在於把它翻到明面兒的人。 或許更大多數是帶着打量的圍觀,他們沒有發出聲音。 拖到期末尾聲的課不多,聞又微不想被看出因此受到影響,每一節都照常去上,彷彿若因此事覺得脆弱也是可恥的。她必須表現出不受影響的樣子,纔好顯得清白。 可這滋味並不好受。她無法抑制地覺得有人在打量自己,總會禁不住想身邊路過的每一個人或許都看到過那些像是從爛泥裏掏出來的討論,然後自尋煩惱地猜測,他們會相信幾分。她連他們可能的內心活動都會腦補到——或許覺得世上沒有空穴來風,或許覺得既然能被這樣說,她一定不算完全無辜。 謠言首發者有罪,可圍觀和傳播之人呢?太多了……多到她不知該向誰要一個說法。 那些日子的空氣都像是凝滯的,她連呼吸都覺艱難,也不願見到更多的人。室友沒有晚課的時候她就自己出去待着。聞又微找了間空曠的教室,躲在最後一排開着電腦。她原有一份期末小論文要交,但屏幕打開,一個小時過去也沒敲下一個字。 教室裏人極少,零星三兩個分佈在角落,看起來都是社恐程度爆炸的人,不然不至於跋山涉水找了這麼間偏僻教室自習。一個雙馬尾女生進來又出去,聞又微餘光瞄到她似乎多看了自己幾眼。她無法控制自己腦中負面的念頭——“認出我了麼?”“她是怎麼看待那些傳聞的?”“她爲什麼認出我就走了?”“不,不是的,也許她只是路過,我不該想這麼多”……她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屏幕,而屏幕上新建的文檔依然空空如也。 不多時,那個雙馬尾的女生又進了教室,並直直朝她走來。在聞又微僵硬的表情裏,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掏出身後的東西放在她面前,如果有第三人在場,就會發現這姑娘的表情比聞又微還要緊張。有一個瞬間聞又微荒謬地以爲這會是一場暗殺,接着她就看那女孩又緊張地離開,回去自己座位。 她給聞又微留下的東西,是一張卡片和一朵花。 卡片上面寫着:學姐,你很好!祝你快樂,要開心! 雙馬尾的女孩兒估摸她看完了,有點羞澀地回過頭來對她笑了一下。聞又微愣了好一會兒,對她小幅度揮了揮手。 不久,聞又微給她留下一張答謝的紙條和一盒巧克力,然後自己合上電腦走出教室。 校園人來人往,她一時竟找不到能把自己好好藏起來的地方。她在學校接待的酒店定了一間房,刷開房門,關上。 那天是聞又微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哭。 人會在經歷一些事之後明白自己是“倖存者”,從前你覺得人生順遂得意,好像全憑自己努力爭取。如今有這麼一遭忽然叫人覺得,甭管是誰,能一直快樂高興走下去,還得少遇到一些爛事。但真遇上了,又要怎麼辦呢? 事情發生以來她也不太想面對周止安。這心情很複雜,就像從前她不願被說那算是早戀一樣,她近乎驕傲地認爲和周止安不是那兩個字裏能被概括的關係。這種聯繫是她心裏極爲重要的存在,不願被這樣編排。就像一雙乾淨的小白鞋,它不該有別人亂踩上的腳印。她也不想看到他小心對待自己的樣子,她並不易碎,不想看見周止安面對自己時的斟酌。 不多時律師發來消息,問二人是否有時間,邀請他們一起通話。律師是往屆校友,算他們的學姐,她說論壇帖的調查結果出來,事實基本清楚,是格子男和他室友所爲。格室友常年混跡各種論壇貼吧,對“聞又微”這樣的姑娘偏見深重,格男把自己的“課堂受害經歷”添油加醋一說,引得格室友“熱血上涌”,於是扒出聞又微的各種邊角信息,半臆測半泄憤,寫了那些東西,又呼朋引伴地“團建”一回,纔有了先前一邊倒的惡評。 但鏡、格二人全不知曉那個聊天羣的事,他們連任於斯是誰都不知道,這聽起來也不像假話。 周止安說:“知道了。”而後又跟律師溝通了幾句關於後續如何處理,聞又微聽着他冷靜到異常的語氣,微微皺眉。 今天他原要過來,被聞又微拒絕。此刻她總覺得周止安的狀態不對,他依然邏輯在線,問的都是要點,聞又微說不上具體不對在哪兒,但直覺認爲周止安很反常。 結束跟律師的通話之後周止安給她撥來語音,說好好休息時語氣格外輕柔。聞又微追問:“你還好麼,是不是遇到什麼事?” “沒有,”周止安道,“你在休息了嗎?真的不需要我來陪你?” 聞又微想了想還是說:“不用。我想自己待一會兒。” 周止安那邊聽得見獵獵風聲,他說:“好。那晚安。早點睡,微微。” 聞又微心懷困惑掛掉電話。這樣過了半個小時,她終於還是放不下心,沒有撥電話,給周止安發過去消息:“你在哪裏?” 周止安五分鐘沒有回覆,聞又微想,玩球,他出事了。 周止安……倒也沒出大事。他此刻異常平靜,甚至還把人帶到了校醫室處理傷口。 有時理智會告訴我們事情總有更好的解決方式,理智也會告訴我們如何當一個更完美的受害者,靜靜等待正義降臨。但另一種更本能的衝動是比起維權,更想要復仇。想聽見拳頭砸過去,拳拳到肉的ᴶˢᴳ聲音。 若說先前關於聞又微的論壇爆料他們還能互相說服忍着憤怒去尋求更理性的解決方式,而那些聊天截圖一出,周止安已經無法控制爆裂的情緒。 他非常清楚哪怕此事得到最好的法理層面的解決,對聞又微而言,又算什麼呢?她經歷過的痛苦無法挽回,看過那些內容的人,哪怕只有一個真的信了,或者出於獵奇心態再傳播一次,她都會再受到一次傷害。 然而即便是這樣一個於事無補的結果也還需要花費漫長的時間和精力去爭取。 他更想一個個去把 id 之後的人揪出來,當面問問他們爲什麼能對一個毫無瞭解的人如此揣測,然後……狠狠地打。 所以當他得到線索,找到始作俑者時,他真的這樣做了。 聞又微電話撥過去,很快接通,她直接問:“你在哪裏?” “我——”周止安還沒說完,她聽到了空曠背景音裏,囂張又極有辨識度的鳥鳴。聞又微微微眯眼:“校醫院是麼?你在校醫院?” 周止安微愣:“你怎麼知……” 聞又微:“我騎車過來,七分鐘,你哪兒也別去。” 掛斷電話,聞又微飛車趕路。 很晚了,無人的偏僻校園地帶,只有高大的建築在昏黃路燈下投出無聲的影子,偶爾驚起的鳥鳴傳得格外悠遠。周止安站在路邊等她,站姿板正拘謹,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生。 車被她停在一邊,聞又微跑過去,將他上下粗粗檢查一遍,周止安任由她查看動也不動,很是乖巧,若不是拳頭上的紅痕和破皮出賣,或許真能瞞過去。她想,他確實跟人打架了。 “沒有傷吧?” “沒有。” “另一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