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二十五章
岑亞沒脾氣了,“我以爲是您有話想說。”
在對方柔和鎮定的目光之下,岑亞先投降了。
“好吧,我承認,我真的有好多事情想問。”岑亞道。
何老先生轉動輪椅,也來到窗前,他和岑亞,一坐一站,看到的風景自然截然相同。
他望着天邊被烏雲半遮掩住的那輪圓月,低聲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
岑亞目光望向遠方,“我爺爺有兩個孩子,我父親和小叔的關係就很好,我和岑元雖然是堂姐弟,不是同父同母,但我們感情其實很好,我想親生手足也不過如此。喬禾和喬大哥……他們是親兄妹,我實在想不明白,怎麼會是現在這樣的關係。”
瞭解喬家,認識喬家兄妹的所有人,都會帶着這樣的疑問,不僅僅是外人,就連何老先生每每深夜都會自省,事情爲什麼會發展成如今這個樣子。
一聲長嘆,何老先生緩緩開口,“這件事本不該由我來告訴你,但我不知道還能陪我家那傻丫頭多久,不如所幸就告訴你。”
岑亞靜靜聽着。
“你應該也瞭解過喬家。”
這一點沒必要隱瞞,岑亞點點頭,她確實私下了解過喬禾的情況。
“那你應該知道喬禾的母親在生下她不久後就去世了。”
岑亞又點點頭,她略做遲疑後開口道,“我聽說過一些傳聞。”
命硬,克母……
這些話曾經像烙印一樣追隨喬禾的整個童年。
何老先生的手握在輪椅的扶手上微微顫抖,“她那時候還那麼小,連這些話是什麼意思都還不太清楚。”
回憶如洪水猛獸,何老先生至今還清晰記得年幼的喬禾拉着自己的手,問他母親是不是因爲她纔會死。
所以她纔會那麼安靜,所以她纔會那麼懂事,很長一段時間裏喬禾都揹負着一種罪惡感,她覺得她的降生給他人帶來了許多麻煩,其中就包括她的哥哥喬谷,畢竟很多人都說是喬禾害她哥哥失去了母親。
岑亞聽何老先生提起過去的諸多細節後,怒不可遏,“其他人這麼想,喬大哥也這麼想?”
提到喬谷,何老先生的神情又暗淡了幾分。
“在他還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不知道喬谷那孩子在想些什麼了。他母親的離開,給了他很大的刺激。”
岑亞憤憤不平,“喬禾也失去了母親,喬大哥這樣做只是又讓喬禾失去了兄長!”
何老先生看着義憤填膺的岑亞,苦澀地笑笑,“丫頭,你不明白。”
“我……”岑亞還想繼續爭辯兩句,就聽何老先生緊接着說下去。
“我的女兒,他們的母親,並不是死於生產後的急症。”何老先生再也難掩悲痛,他似乎一瞬間蒼老了許多,“她……她是z殺的,就在喬谷的面前,他那時候纔多大啊。”
岑亞說不出話來,她現在滿腦子想得就只有四個字:產後抑鬱。喬禾的哥哥比喬禾大五歲,喬母去世的時候,喬谷也不過纔是五六歲的孩童,這樣年紀的孩子,目睹這樣殘忍又絕望的一幕……怕是那些場景會成爲經年累月的噩夢,日日侵襲而來。
“起初原本也沒有那麼多事,兩個孩子都養在喬家,可是後來……”
可是後來新人進門,原配夫人留下的兩個奶娃娃自然就成了對方的眼中釘、肉中刺。
錐人心刺人骨的謠言,從來都是別有用心之人有意爲之,可恨的是偏偏就有那些蠢才願意聽信,從而變成這些人傷害他人的利器和幫兇。
“如果不是喬禾丫頭問到我面前,我還被矇在鼓裏,不知道竟然有人跑到孩子的面前說這些惡毒的話,不僅是喬家,就連我自己家裏也盡是些蠢貨。”何老先生說到此處,怒不可遏,他很用力地拍了兩下扶手。
岑亞知道的,何老先生的病最忌動怒,她連忙走過去,蹲下身,將對方滿是褶皺和青筋的手握在了掌心裏。“您別生氣。”
“我女兒的死因沒有對外公開過,知道的人就只有他們的父親,喬谷,還有我,就連喬禾自己都不知道,最初只是不想別人議論,刺激到兩個孩子,誰知道不清楚內情的人開始受人挑唆胡亂猜測,說是喬禾命硬,克了她母親的氣數,這些話每一次被提起,就彷彿一次次往他們兄妹之間撒鹽。”
何老爺子又是一聲嘆息,“是我提出要把兩個孩子接到我身邊來,可喬家不同意,說喬谷是喬家的長子,不能由外姓人扶養,最終只讓我帶走了喬禾。”
何老先生還記得自己最初帶走喬禾的時候,喬谷纔不到自己腰那麼高,擡手也只能夠到被自己抱在懷裏喬禾的褲腳,他就那麼牽了一路,一直到喬家不允許他再送了,他才鬆開。
何老先生知道,喬谷不想留在那裏,可他直到自己帶着妹妹坐上車,也沒有吐露半個字。
車緩緩開走,那是何老先生這輩子最後一次看喬谷流淚。
此後,喬禾在他的身邊長大,而喬谷,他只有逢年過節才能見到他,這還是因爲那時的喬家無法脫離何家這棵大樹,可即使這樣,何老先生還是能夠發現喬谷身上發生的變化。
喬谷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冷淡,他在同齡孩子中那樣出挑,可他周身總有揮之不去的陰鬱。
何老爺子沒有半句虛言,他真的從喬谷很小的時候起就已經看不出這孩子在想些什麼,他對誰都是淡淡的,唯一算得上親近的,就只有他這個外公。
親兄妹兩個,長大後比陌生人還不如,喬禾自小被流言蜚語浸染,面對喬谷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負罪感,她內心深處似乎也認爲如果沒有她的降生,哥哥就不會失去母親。而喬谷……
何老先生不知道他保持和喬禾的距離是因爲隨着喬禾一天天長大有和他母親越來越相似的輪廓,還是因爲他也在那些辛苦承受來自繼母惡毒與冷漠的歲月中一點點遷怒,在一個又一個夜裏想着,如果沒有喬禾,如果親生母親沒有死,一切是不是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何老先生一邊想,一邊說,說到傷心處,老人家甚至都無法組織語言,顯得有些混亂。
岑亞就一直蹲在他身旁,緊緊握着對方的手。
“這不是他們任何一個人的錯。”何老先生眉宇間滿是愁緒,“讓這些抹不去的陰影伴隨着他們兩個長大……這是我們大人的錯,是我的錯啊。”
“您盡力了。”岑亞安慰道。
何老先生搖搖頭,“不,孩子,盡力有時候只是一個讓自己解脫的藉口,我現在有很多時間去回憶,我做錯的地方太多了,我沒有阻止我女兒嫁進喬家,是我識人不清,我放任喬家迎新人進門,最終禍害了我女兒留下的一雙兒女,我當初甚至沒有在喬谷的事情上更強硬一點,如果這些我都能處理好,也就沒有眼下的悲劇了。”
世家之間,生意場上,關係盤根錯節,哪怕是喬家這種依附何家扶搖直上的門戶,到最後也不是輕易能夠被人左右的。
何老先生說的都是最理想化的處理方式,但現實很殘酷,往往只會朝着最糟糕的方向發展。
岑亞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做些什麼,這個結果是許多人共同造成的,可會覺得痛苦的,往往都是受害者。
何老先生拍拍岑亞的肩膀,現在竟是反過來,何老先生在安慰她。
岑亞就聽何老先生開口道,“我老了。”
上了年紀的老人,風燭殘年。
這句我老了,從來不是一句客套。
何老先生一雙眼睛有些混濁,那是歲月留下的痕跡,他看向岑亞,認認真真看了她許久,最後才緩緩開口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不是還看得準一個人,孩子,我家喬禾能拜託你嗎?”
岑亞用力握了握何老先生的手,那雙手雖然瘦削但依舊有力量。
像是許下一個鄭重的承諾,岑亞對着何老先生用力點點頭,“能。”
“我希望我的孩子們有家人,有朋友,事業有成,身體健康,收穫一份愛情,共同組成家庭。”何老先生說着說着,聲音漸漸有些哽咽,“這樣我就可以安心走了,去見他們的媽媽,她也真的狠心,夢裏也不回來看看我。”
岑亞怕老人家傷心過度,連忙說話逗他開心,“她肯定是怕您太辛苦了,知道您身邊會多了個小猴子總來看你,總來煩你。”
岑亞把自己說成是小猴子,何老先生剛剛那點傷感被此刻眼前岑亞的笑容替代。
“你是那隻小猴子啊。”何老先生笑了。
“嗯。”岑亞點點頭,搖頭晃腦地說道,“我這隻猴子呢,看上了您家的香蕉,外面看着滴水不漏,油鹽不進,實際上內裏又幹淨,又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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