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電梯
渝朽
九月的黃昏熾熱難抵，暮色蒼茫。落日餘暉灑滿校園小徑，晚風吹卷着嘰喳不停的吵鬧聲陣陣襲來。
午間剛下過場大雨，這會兒空氣還略有些黏膩潮溼。
校大門前的林蔭道上零碎地散着學生，初遲指尖勾着金屬鑰匙環無聊地轉來轉去，不緊不緩地越過行行人影，悠悠漫步回家。
獨身踩着條條斑馬線穿過車流馬路，神情淡然地走向一中對面的學區房羣。
甫要經過排排熱鬧的大小店面，緊貼着她脊背的書包夾層忽然嘟嘟振動了幾下。
初遲頓住腳步，猶豫了會兒，最終還是在鍥而不捨的手機振動聲裏緩緩放落一邊肩帶，熟練地拉開拉鍊掏出它。
大拇指輕輕按下接聽鍵。
“又怎麼了？”初遲似嘆非嘆。
那頭的女聲靜了兩秒，怯怯地答：“今天作業的試卷我拿錯了，你幫我到學校對面複印一份行不？”
“然後呢？”初遲嗓音稍有不耐，卻還是擡腳轉了個方向，朝方纔路過的店鋪那邊走去。
徐憬忙應：“然後晚上送來我家——”
“……”
她差點兒以爲電話被掛斷了，小心翼翼地補了個稱呼：“……遲遲？”
初遲已經行動力滿分地在第一家店的打印機旁找了個空地兒，單手往書包裏翻騰那套卷子，“沒下次了啊，聽到沒？我先掛了。”
說着就匆忙摁掉屏幕上的小紅標識，手機一股腦塞進還敞着的夾層裏，開始兩隻手並用地翻找試卷。
大約十五秒後，初遲誠意十足地伸出雙手，將那幾頁紙遞給老闆：“麻煩幫忙複印一下。”
老闆正站在前臺收錢，嘴裏嚷嚷着自個兒店裏東西多好，完全沒注意她，笑眯眯地衝付錢的學生們傻樂。
人潮擁擠，初遲只好離開這處，又走近了點兒，她用試卷的軟紙邊角輕戳了戳老闆裸露在外的粗壯黝黑的手臂，抿脣：“老闆，我要複印。”
“哦哦，複印是吧。”那老闆看着約三十來歲，油光滿面的，頗有種賊眉鼠眼的感覺，他瞥初遲一眼：“等等哈，現在在忙，一會兒給你複印。”
還真沒看出來你現在有多忙。
初遲皺眉，低頭瞄腕上的表。
“大概還要等多久？”她問。
初遲這人沒什麼耐心，尤其體現在這種無關緊要的事上，原本被擠來擠去萌發的那點兒燥意已經浮上大半個心頭。
老闆見她話這麼多似是煩了，輕嘖一聲，那雙小眼睛斜斜地不懷好意瞪着她，語氣加重：“讓你等着就等着，哪兒這麼多問題，還能不給你印不成？”
莫名其妙被兇的初遲脾氣也上來了，果斷收回還停在空中的手，不再多言。她轉身就提着書包往另一家走，留給老闆一毫不在意的背影。
“……現在的小姑娘都怎麼回事，脾氣一個比一個大！呸，不上我這兒印我還不稀罕呢！”後方，來自老闆的尖銳怒罵聲混雜着七零八碎的聊天話竄入耳尖。
初遲不爲所動，淡定地進了隔壁店。見她過來，那老闆娘態度溫和友好地自然接過白花花的卷子，笑着問：“複印是吧？”
她點頭，從褲子口袋裏摸索到一張五元遞過去，“對。”
“好嘞，馬上就好！”老闆娘已經揭開打印機的頭蓋，將試卷平鋪在掃描屏上，再穩穩當當地壓下去。
兩分鐘後，初遲將兩份試卷都收拾進書包裏，閉緊拉鍊。等老闆娘找好錢後，就心平氣和地順着原路往小區門口走。
被這事兒耽誤了點兒時間，徒步行至單元樓門前時，赤紅的夕陽已經快要落山。
這學區房是她高一結束這個暑假和另一個不同班女生一起租的，錢倒不是問題，只是有個室友父母更放心。這兒離學校近，電梯房，安保措施和各方面都保障到位，裝修得也漂亮。
如今纔開學沒幾天，初遲不久前剛搬進來。
她放學一般隨室友薛淺淺同步回來，今天那人有事要回自己家一趟拿點什麼東西，於是初遲便落了單。
不過她也不是很在意有沒有人結伴回家。
初遲面無表情地垂着眼，邁步進了單元門。一邊走，一邊不經意地擡眸一掃，便瞅見一樓的電梯要關上門了。
她心塞地張了張嘴，想喊句話讓人等等她。
但理智告訴她不能在公共場合大呼小叫。
“……”
算了，倒黴就倒黴點兒吧。
她不禁加快步伐走向電梯，路走了一大半，卻發現那關上的門又跟施了什麼魔法似的重新開了。
初遲一愣。
順着視線望見裏頭還站着個少年。
那人目測一米八以上，勾着頭看不清臉，身上是同她一模一樣的一中校服。單肩挎着黑書包，眉眼被額前稍長的碎髮遮了半分。手裏還舉着個電話放在耳側，另一隻空出的手則按着電梯內淺淺發光的開門鍵。
“啊，對。”少年應了那邊一聲。
初遲迴神後趕忙小跑進電梯裏，對着他點頭致謝。小身板湊過去摁下九樓樓層，便乖巧地縮回角落裏不聲不響。
空氣凝固。
她有點尷尬地低頭玩兒自己的手指，時不時擡起頭看向對角線那頭正打電話的少年。
他不知何時轉了個身，不再背對着她，而是倦懶地斜倚着牆面，露出小半個側臉。黑髮尾端剃的乾淨簡潔，皮膚很白。先是微仰起頭，鋒利的下頜線流暢延伸至脖頸，鼻樑直而挺拔。
“跟我有關係？”他手又插回褲兜裏，懶洋洋地應了句。
初遲盯着他肩上的包看，幾度懷疑那鬆鬆垮垮揹着的黑包裏一本書都沒有。
不太像個善茬。
少年垂頭，漆黑的長睫輕飄飄地落在眼瞼上，眼尾微挑。他吊着眉梢，脣角弧度緩慢上揚，發出一聲低笑：“告訴她，我喜歡男的。”
“……”
“叮——”
電梯很合時宜地到層，初遲憋着口氣，僵硬地用雙手扶着書包肩帶跟個小學生似的出去了。
門關上的那一刻，她開始懷疑自己剛剛有沒有同手同腳走路。
畢竟一不小心撞見大佬的祕密，得提防着點兒，難免有些緊張。
不過人家都大大方方毫無顧忌地說出來了，似乎也算不上什麼祕密。
初遲鬆了口氣，心不在焉地拎着鑰匙開門進家。
薛淺淺還沒回來，她把書包隨意往沙發上一扔，便走到廚房洗手，準備給自己煮個泡麪。
平時她們都在外面解決晚飯，今天事出有因，初遲又不太會做飯，只能簡單湊合一下了。
折騰來折騰去，步驟進行到撈麪的時候，客廳的門被人打開了。初遲下意識退後幾步，探出小腦袋往玄關處看去。
薛淺淺懷裏抱着個紙箱，費力地將其丟在地上，然後揉着手換鞋：“遲遲啊，我回來了。”
初遲應她：“我在煮麪，你要喫嗎？”
女生嘿咻一聲，又把那箱子搬起來，挪着步子往房間走：“不用了不用了，我在家裏喫過了。”
初遲把泡麪盛出來，淋上湯汁，端着瓷碗走到餐桌前。她一筷子夾起彎彎曲曲柔軟的麪條，香氣隨之灌入口中，吞嚥了會兒支支吾吾地喊問她：“又帶的什麼過來啊？”
隔着幾堵牆壁，薛淺淺的大嗓門從她房間裏減弱幾個度地傳來：“我愛豆的周邊啥的，都是我心頭好啊。”
“帶這個有什麼用嗎？”初遲吸溜一口面，嚼着問。
薛淺淺選好位置擱東西后，就拍拍手上的灰晃到餐廳，往初遲對面一坐。
“你不懂，寶貝的一切都是我學習的動力。”她比了個“努力加油”的手勢，抿着脣認真道。
初遲確實不懂，只得理解性地點點頭。她話題一轉，又埋頭吃麪含糊不清地說：“我一會兒給徐憬送卷子去，她又拿錯了。”
“那傢伙怎麼有前手沒後腳的，”薛淺淺說，“這都第幾次了。”
初遲聳肩。
她和徐憬初中就在一起玩兒，後來上高中遇到薛淺淺合租，就介紹倆人認識了。三個姑娘彼此相熟，徐憬家就住這小區，所以她們倆有事沒事會去找她。
“對了我跟你講，”薛淺淺忽然激動得兩眼放光，手掌一拍木質的餐桌桌面，無以言表自己的心情，“我上樓的時候碰見一個帥哥，帥得慘絕人寰！！”
聞言，初遲的腦海裏首先浮現了那個喜歡男生的大佬的臉。
但只是一閃而過。
她咬着筷子，眨眨眼：“我們這棟的？”
“應該是。”薛淺淺說。
“我當時等電梯呢，門一開迎面就出來個大帥逼，眼睛都給我看直了。”她說，“他特有禮貌，還給我讓位置呢，點頭打了個招呼就擦肩出去了。”
薛淺淺仔細分析：“我估摸着是出門喫飯去了。”
“我今兒也碰見個帥哥。”初遲思忖了會兒，還是告訴她：“我覺得我倆遇見的可能是同一個人。”
薛淺淺彷彿說起這人就來了興致：“怎麼樣怎麼樣？是不是特帥特有氣質？”
初遲先是正經問：“你是不是對他感興趣了？”
“說實話嗎？”
“實話。”
“有點兒。”她捂住小心臟，“你知道我看臉的，他那臉完全踩我審美點上了！！”
初遲一臉“啊怎麼會這樣太可惜了”的表情看她。
“幹嘛了這是？”
她脣瓣抿成一條直線，突然就很想越過這餐桌的阻礙拍拍薛淺淺的肩，“沒戲。”
薛淺淺：“？”
她好笑道：“我這還沒開始呢怎麼就結束了？”
“他好像不喜歡女生。”初遲隱晦地說。
薛淺淺古怪地瞧她一眼：“真的假的？”
初遲舉起三根手指抵在太陽穴旁，一字一句地發誓：“我，親耳聽見的。”
“萬一人開玩笑的呢。”薛淺淺見狀也有點懷疑了，嘴上卻還是與她理論着。
幾回閤眼神交流下來。
她最終還是在初遲真誠的視線中敗下陣來：“算了，管他是不是，反正不是我的。”
“帥哥註定不屬於我啊——”薛淺淺又開始每日一感慨：“罷了，畢竟我只是個顏狗，見過一面而已，對人家又談不上什麼真心喜歡。”
經她這麼一提，初遲才後知後覺地回過味來。
似乎的確有開玩笑這種可能。
仔細回想一下，那人當時前面加了三個字“告訴她”，說不定是爲了拒絕女孩表白想的理由。
思考到這兒時她蹙起了眉。
如果真是，這也拒絕得太慘烈了點。
初遲一邊想一邊扒完最後一口麪條，起身端着碗進廚房。薛淺淺伸了個懶腰，也朝她報備了下：“那我先洗澡去了啊，今天來回跑累死我了。”
“去吧。”初遲洗着碗應，“等會兒我也出門送卷子去。”
快速收拾好鍋碗瓢盆以後，初遲摟着幾張裝訂在一起的紙張乘電梯下樓了。
空曠的樓道里，天花板上亮着暖黃的燈光。外頭夜色濃郁，被大片漆黑吞噬替代，與室內有些刺眼的光線形成極鮮明的對比。
少女低頭盯着自己腳尖，手揪着試卷邊兒防止被晚風吹跑。寂靜無聲的環境下，蟬鳴音也格外突出。
她踏着腳步走出單元門，迎上樓外的墨色光景。
出神放空之際。
不遠處，另一道清晰而渾重的嗓音透着電子設備傳出：“滾蛋啊你。”
初遲聽見這暴躁又帶着電流感的聲音時微微一怔，下意識擡起眼來，目向前方。
樓道里亮堂的燈給周圍的小片區域也提供了照明，金色的光點淺薄地落在迎面而來的少年身上，溫暖而耀眼。
他不知何時換了身黑色短袖，手裏依舊握着手機，屏幕朝上，似乎在打語音電話。
嘴角似有若無地勾起，大抵是在與那頭的暴躁哥說話：“少犯賤。”
醇厚低沉的嗓音帶啞，低低地笑罵。
初遲埋頭與他隔着一段空距肩比着肩經過錯開，靜謐下，她聽見那邊的手機又響了，一聲高過一聲：“你是不是要進單元門了？沒人是吧。”
“嗯。”
“許從年！你他媽的大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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