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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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混賬東西,一個比一個讓人不省心。
宣親王李旒的車駕浩浩蕩蕩地駛過官道。
李旒安靜地坐在車內,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案上放着的琴。
這是一把通體漆黑的琴,連琴絃都是暗色,陽光透過車簾照進來,落在琴身上,卻全部被吸納在了這片沉靜的黑暗中。
周崇水德,尚黑。
這把漆黑的琴便名爲周琴。
李旒輕輕地,緩緩地深吸一口氣。
他苦笑了下,低頭看向自己放在膝上的手,那雙手微微顫着。
還有不足二十里便要入城,饒是李旒想象過無數次今日的場景,還是不可避免地緊張。
馬匹長嘶,車駕緩緩停下。
李旒疑惑地向外看去。
六面大纛倒影在他眼中。
六面大纛在風中飄揚,旗聲獵獵,每面旗上本該繡着一臺,三面繡三臺,然而礙於李旒身份並未尊崇如此,故而只繡星辰。
六面大纛後,乃是六排騎兵,騎兵持刀劍,明明其中足有上百人,卻半點不亂,隊伍安靜無聲。
李旒神色驟變。
從前李昭出行時,李旒亦爲皇帝籌備被儀仗,他怎麼看不出,今日他眼前的一切,只比當年李昭的儀仗品級稍微低些,卻已是逾制!
謝明月如今專權,據說皇帝對謝明月唯命是從,怎麼會安排這樣的儀仗來接他?況且他此處出巡無功無過,若說爲了他的功績如此,那真是牽強太過。
如今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帝王根本不知道有儀仗迎接,是有人自作主張。
爲首者恭恭敬敬地向前,欲要親手爲李旒掀開車簾。
這人紫袍玉帶,顯然已官至一品,李旒定睛一看,腦中瞬間有了記憶。
居然是,少帝的親舅舅,靖爾陽。
國舅親自來迎接,且是出城十三裏,無論對誰來說,都是莫大榮耀。
因爲,國舅與皇帝關係密切,這極有可能是皇帝的意思。
李旒在看清這滿面堆笑的人是誰後狠狠咬了咬牙,忽地明白了今日爲何這般,他半點顏面都沒給靖爾陽留,冷聲對身邊人道:“吩咐下去,不必理會儀仗,直接衝出去。”
青年人一愣,但馬上反應過來,什麼都沒說,撩起車簾出去。
“傳王爺令,車駕前行,不必理會——”
命令一重一重傳下去。
李旒車駕依仗已是親王所能用的最高品級,但是在面對減去大半用員的帝王儀仗,竟宛如一葉扁舟流入大海般渺小平常。
靖爾陽還未靠近車駕,隨從已拔出了刀刃。
雪亮的刀刃光華閃過人臉。
下一刻,四馬並行的車駕驟然前行。
有人高呼,“大人小心!”
靖爾陽匆忙向後退,被一眼疾手快的護衛一把拽住了袖子,急急將人拖了回去,他被拽得踉蹌,險些仰面摔到在官道上。
車馬揚塵四起。
衆人面面相覷,眼中皆有驚恐,但更多的是疑惑,還有微不可查的憤怒。
靖爾陽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旒疾馳得宛如避瘟神一般的車駕,面色瞬間變得鐵青。
陪靖爾陽而來的官員各個神情肅穆,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悄聲地嘀咕着什麼,那聲音宛如蟲蟻爬過脊椎那般令人難以忍受。
靖爾陽氣得渾身發抖,他不用去聽都知道,那些竊竊私語中藏着多少對他的嘲笑!
“退——退——”
命令聲聲傳着。
儀仗隊像是被斬斷的水般,黑壓壓的一片緩緩退卻,讓出一條路來,供攝政王車駕駛過。
李旒面色陰沉地站起,至桌案前,拿起了筆。
眼下小皇帝無權,靖嘉玉確實能動用帝王儀仗,然而據李旒所知,靖氏兄妹二人身邊並沒有通曉禮制的學士,大禮籌備複雜,非是他們一日所能爲,朝中必有人襄助。
一張面孔瞬間浮現在李旒眼前——謝明月。
即便謝明月不推波助瀾,但他必然知曉此事,然而,他卻沒有因爲逾制阻止。
謝明月非是不在意禮制的人,從前李旒同李成綺共用一車駕謝侯都能找出百條陳規以於禮不合來阻止,何況是今日之事。
謝明月是故意的。
可哪怕他知道謝明月是故意的,但仍舊無可奈何。
因爲逾制的是靖爾陽,而靖爾陽和他的關係實在太近了,在外人眼中榮辱與共,休慼一體。
他落筆。
……
“王爺看見儀仗連停都不曾停,直接命人穿過去,國舅爺剛伸了手,還沒碰到王爺的車簾,車駕就走了,國舅爺險些被馬車撞倒。”禁軍繪聲繪色地和小皇帝描述剛纔發生諸事,這是個年輕人,臉圓圓的,稚氣還未脫。
靖爾陽依仗着皇帝與太后飛揚跋扈,極不得人心,這禁軍方纔奉命去看了熱鬧便匆忙趕回宮來,他講時原本頗忐忑惶恐。
但見小皇帝面上並沒有怒色,才放心地說下去,說到李旒像看不見靖爾陽似的出去,自己都忍不住想笑。
說完被宮人送出去,李成綺掰着糕點喂鳥,時給時不給,氣得玄鳳上躥下跳。
李旒遇事不查,縱然無心,仍舊有過。
無心之過,有過不懲。
至於謝明月,李成綺心中雪亮,禮制逾越一事他必然早就知道,然而此事說到底與謝明月沒有任何關係,他無論做什麼都無可指摘,若李成綺發問,謝明月絕對不會承認自己早就知道。
世事鉅變,這二人竟毫無變化。
李成綺把桃酥往空中一擲,倏地被玄鳳咬在口中,後者烏溜溜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眼中似有怨憤。
不足半個時辰,李旒的奏摺送往宮中。
這是一封請罪的摺子,其中隻字不提靖氏兄妹,只言自己失察僭越,請李成綺降罪。
不提任何人,顯然是不想讓皇帝因此而爲難。
李成綺放下奏摺,一笑不語。
奏摺謝明月早就看過,且是謝明月送到宮中來的,謝侯語調不陰不陽,平平淡淡,“王爺果然體貼。”
李成綺以手撐頜,望着謝明月一點人間煙火氣都沒有的漂亮面容,笑眯眯地說:“先生比宣王爺更體貼。”
兩個混賬東西,一個比一個讓人不省心。
李旒的奏摺寫的哀慼真摯,幾乎能使之讀而淚下。
謝明月正要將奏摺拿回,卻被李成綺用筆管點了點手背,“先生,不必拿走。”
謝明月看起來有點疑惑,“陛下,歷來送入宮中的奏摺,都要送到御書房錄入,以備之後查看。”
李成綺二指夾起奏摺,放在自己膝頭,笑道:“宣王爺這封奏摺文法精緻,孤很喜歡,打算今夜睡前多看幾遍,體味其中真意,先生不會這點小事都不允准吧?”
謝明月抿了下脣,頷首道:“臣不敢。”
他目光落在李成綺膝頭合起的奏摺須臾。
原本,是無需送到李成綺面前的。
李成綺又掰了小塊糕點,這次卻沒有送到玄鳳口中,“孤前幾日聽先生講地方誌,覺得很是有趣,先前自己到書房卻沒尋到,先生若是無事,不若幫孤將那本書找出來。”他笑得粲然,示意謝明月伸手,後者雖不明白他要做什麼,但還是伸出手,送到李成綺面前。
然後就被放了一塊桃酥。
謝明月沉默了下。
若是他沒記錯,李成綺先前正是從這個碟子內拿出一塊桃酥,去喂鳥。
哦,給他的不是一塊,是半塊。
李成綺甚至前前後後餵了玄鳳一整塊。
李成綺拿起一塊絲帕擦了擦手上的碎渣。
謝明月素白的手掌內儼然多出了這麼塊礙眼的東西。
謝明月看了看手中的桃酥,又看了看捧着臉對他笑的李成綺,靜默片刻,起身道:“好。”
李成綺在他身後喊,“先生您要是不喫,便擱在這吧?”
李成綺自以爲十分好心,不想謝明月連都頭沒回。
李成綺嘆了口氣,覺得自己這皇帝當得十分艱難。
謝明月向外走,忽聽聞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
謝明月停下。
那人走得已經很近,見到謝明月一身常服,再隨意不過地從長樂宮中出來,眸光黯了黯,大步向謝明月走去,笑道:“謝侯。”
謝明月頷首,權作回禮,“王爺。”
李旒笑容如常,若非眼中含着若有若無的憂色,當真與平時無異。
他一路快馬加鞭,風塵僕僕,回京之後連身衣服都來不及換,就急急進宮來。
若靖爾陽沒有多事,李旒不至於來的這樣匆忙。
他來長樂宮,一是爲了拜謁皇帝,二則是爲了當面請罪。
謝明月的手中還拿着那塊桃酥,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拿出了一種握着象牙笏板的優雅好看。
李旒的目光在謝明月拿着桃酥的手上一閃而過,謝明月亦注意到了,朝李旒笑得有幾分歉然,“陛下所贈不可辭,儀態不整,王爺見笑了。”
外臣見皇帝,必然着官服。
可謝明月卻能一身常服出入長樂宮。
表面隨意,內裏卻全是親暱。
唯有皇帝最爲親近之人,才能無需遵照任何禮制。
李旒笑容不變,“豈敢,本王在外就聽聞陛下御下寬和,宮中諸人皆蒙受陛下恩惠,”他話中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今日見謝侯得陛下賞賜,果真如此,陛下仁厚,乃是我朝大幸。”
謝明月含笑道:“誠如王爺所說,陛下仁厚。”他忽然將聲音放低不少,帶着點關心,“雖加恩四海,仍是少年心性,親疏內外有別分明,請王爺謹記。”
謝明月說的彷彿關切,李旒道:“多謝謝侯關懷,謝侯可要同本王一同進去?”
謝明月輕輕搖頭,道:“王爺請自去,”他笑,“陛下盼王爺許久,昨天晚上臨睡前還同我說,想早些見到王爺。”
作者有話說:
儘量6k,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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