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作者:照破山河
第四十八章

  ◇

  李成綺清澈的眼睛倒映着他侷促的面容。

  李旒朝謝明月頷首,大步向裏走去。

  長樂宮內景緻殊無變化,只是庭院中的一人多高魏紫去年枯拜了,種什麼卻無定論,暫且空着。

  他向裏走。

  李旒覺得自己不應該緊張,長樂宮他先前來過無數次,在李成綺病重時他曾衣不解帶地在牀邊照顧,實在太累時便在旁邊的塌上闔眼略歇一歇,宮中一草一木,每樣佈置,他都熟悉,閉眼尚且知道其中位置。

  他更不應該惶恐,因爲長樂宮早就易主,而今的主人是個從藩地被他找來擁立爲帝的少年,並非他那個深不可測,慣會玩弄人心的兄長。

  太監高聲道:“宣親王到——”

  聞聲有少年人快步從裏面繞出來,李旒低頭下拜,尚未來得及見禮,眼前已出現了一雙皁色的靴子,那人虛虛握着他的胳膊往上略託了託,李旒順勢起身,“陛下。”他沿着少年人清瘦的身形向上看。

  縱然先前曾見,李旒的視線落到小皇帝臉上時仍不由得一顫。

  李成綺心裏也在感嘆。

  感嘆李愔到底是怎麼長得,就算他的親兒子,也不會比李愔更相似了。

  每一個同李昭有過關聯的人見到李愔容貌皆驚愕震悚,除了謝明月。

  李成綺鬆開握着李旒胳膊的手,“王爺請。”

  李旒這纔將視線從李成綺臉上收回。

  半年未見,他只覺得李愔愈發像李昭,容色肖似,舉止更像,然而像卻又不那麼像,李旒從未見過李昭這樣歡躍跳脫的一面。

  李昭也不會有那樣一面。

  他心中的李昭,永遠高高在上,永遠……遙不可及。

  李成綺端茶,輕啜一口,擡眼打量李旒。

  青年修晳雋秀,李成綺死時李旒二十多歲,按理說也該是成家立業的年紀,李成綺在病榻上看他,或許是倆人有點淡薄得不能再淡薄的血緣的緣故,皇帝望着他被淚水沖刷過的面容,總覺得他臉上還有些少不更事的稚氣,而今還不過三年,那些稚氣已煙消雲散。

  李旒靜靜地坐在李成綺對面,光亮的眼睛宛如一整塊崑山玉。

  李成綺忽然有種看小輩長大了的欣慰,皇叔兩個字在口中滾了滾,縱然他厚顏,卻還是叫不出口,只朝青年笑了笑,道:“王爺。”

  李旒放下茶杯,“陛下。”他說完便靜靜地等待李成綺接下來的話。

  李成綺又低頭喝了口茶。

  這句王爺叫的莫名其妙,得了李旒回答轉瞬便沒了下文,李旒心中有些不解,面上卻什麼都沒表現出來。

  李旒那麼有一瞬間期待李成綺能說點什麼。

  可李成綺什麼都沒說。

  博山爐內,香緩緩地燃着。

  煙香嫋嫋,夏天用香清涼,卻還是帶着一股暖意融融的甜。

  清風吹過正殿,門上掛着的圓幼風鈴晃晃蕩蕩,發出一陣叮叮噹噹的響聲。

  有聲,卻顯得殿中更靜。

  打破這一片寂靜的是李旒,他斟酌着詞句,緩緩地開口,“陛下,今日城外之事,是臣失察,僭越帝王,臣九死不足惜,”連李旒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同這少年皇帝說話時不由得拿出了當年對待李昭的尊敬與謹慎,深究原因,他不敢信,更不敢想,“請陛下降罪。”

  李成綺清澈的眼睛倒映着他侷促的面容。

  怪力亂神之事無法深究,然而能再見到這雙眼睛,便足以讓他欣喜若狂。

  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雙眼睛裏還有他的倒影。

  微微上揚的眼睛彎了彎,幾乎凝成一條姣好的線,“今日之事孤知道,不是王爺之過,該是孤命人到王府認錯,王爺受了牽連,這是無妄之災。”

  李成綺這話說的慢悠悠,含着天然的笑意,聽得人心中恍若有暖泉淌過,極體貼溫和。

  依稀是李昭尚在。

  李旒只覺眼眶發緊。

  他知道,若是此刻他在李成綺面前落淚,大概會把小皇帝嚇一跳,急急忙忙叫人給他遞帕子,之後他再想入宮,李成綺大約都會回想起今日,心有餘悸,找個理由推拒。

  李旒知道的。

  所以他只是垂下頭。

  手中的茶水泛起了一圈漣漪。

  那些曾經做過的,連自己都覺得荒謬詭異的事情在腦海中閃過。

  可能嗎?

  若是可能,那麼爲何李成綺看他的神情如此平然,恰如見一個根本不曾見過的人?

  “臣不敢。”李旒開口迴應。

  他聲音嘶啞,是無論如何都剋制不了的反應。

  皇帝疑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彷彿不解他的反應。

  李旒端茶啜飲一口,露出個再自然不過的笑容,平靜地轉移話題,“寧州以冶煉鑄劍之術聞名天下,臣到寧州時,意外得了把利刃,臣想着劍乃兵中君子,更是百兵之首,極合陛下身份,便送到宮中來了,那把劍,臣挑得可還好嗎?”

  霜刃太利太冷,鋒芒盡數流露在外面,李成綺拿起霜刃,總會產生一種會被這把彷彿由冰魄打造的劍反噬的錯覺,青玉案則不然,內斂溫潤,觸之若玉,縱然李成綺知道其鋒利不亞於霜刃,卻還是忍不住偏愛青玉案。

  “孤喜歡的。”李成綺不答李旒挑得好不好,彷彿答非所問地回了這樣一句,他笑得粲然,連長樂宮中開得最好的花都難以企及他的笑顏。

  不出意料地看見李旒怔然須臾。

  李成綺實在不喜歡受制於人,便是交談,亦要旁人隨着他的步調而行。

  “陛下喜歡便是霜刃之幸了,”李旒像是慌不擇路地回答,頓了頓,又補充道:“亦是臣之幸。”

  “孤與先帝,很相似?”小皇帝笑着開口發問。

  李旒神色微變。

  李成綺饒有興味地看着他。

  李旒在他活着的時候便入朝攝政,如今亦算得位高權重,權勢滔天。

  然而李成綺與他說了幾句話,卻覺得他和從前並沒什麼變化,還是那個在自己面前彎弓射箭,緊張得手拿不穩箭的少年人。

  李旒箭術超絕,能拉得開硬弓的人手本該極穩,那時候卻連一支羽箭都抽不出。

  李成綺看了覺得很有意思。

  他坐在高臺上,三面被屏風環着遮風,面前又立着一人高的青銅大鼎,燒得滾燙通紅,暖氣拂面。

  剛剛入秋,身體羸弱的帝王身上批着黑裘,厚重密實的毛領貼着他的下巴,與雪白的皮膚相映,他還未開口,便輕輕咳嗽兩聲,蒼白的臉上微微泛着紅,“把孤的箭給他。”

  四下竊竊私語,有人悄悄去看跪坐在皇帝身邊的謝明月的臉色,卻見他正襟危坐,面色如常。

  彷彿什麼都沒聽見,彷彿什麼都不在意。

  從前這般榮寵唯有謝明月會有,今日卻輕易給了個宗室子。

  其這支箭中的深意,李旒依稀清楚,所以他接的惶恐,而榮幸非常。

  李昭的箭,箭簇皆用黃金,金質軟,難以刺穿獵物皮毛,只爲儀式所用。

  但李旒還是用了這支箭。

  侍從找到這支箭時,它插在一頭瀕臨斷氣的鹿脖子上。

  李成綺對他滿意,於是笑着問李旒名字。

  少年人跪伏在地,高臺上帝王的聲音像是從九重天上傳來那樣遼遠曠渺,是他終了一生都難以企及的高度。

  他本該伏地見禮,那一瞬間卻擡起頭,對着帝王揚聲道:“臣名李琉。”

  他說完只覺心口狂跳,卻沒有低下頭。

  李成綺扭頭對謝明月笑道:“此子少年意氣,爲謝卿所無。”

  謝明月頷首道:“臣不如。”

  太監大聲問道:“陛下問,哪個琉?”

  李旒回答:“回稟陛下,是琉精之闕的琉。”

  帝王居高臺,漫不經心地看了眼跪在下面的少年,沉吟道:“琉璃光華流轉,然脆弱易碎,爾箭法卓然,意氣風發,不宜用這樣的名字。”

  在那一刻,李旒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不到了,他耳邊隆隆,所聞唯有帝王一人聲音。

  “你是宗室子,算起來亦是孤的弟弟,”李成綺道笑道:“帝王冠冕,旒爲冕上珠,你可願意改琉爲旒,做孤冕上一顆玉珠?”

  少年人這時終於深深叩首,“臣,願意。”

  時間流轉,當年那個伏跪在高臺下的少年人,如今坐在他面前,一如往昔。

  李旒沉默片刻,認真而誠實地回答了,“陛下確如先帝肖似,臣望先帝,恍然間,似見兄長。”

  小皇帝頷首,聽見李旒實話實說並不惱怒,卻問道:“因爲孤與先帝相似,所以王爺纔會力排衆議擁立孤爲帝?”

  漆黑的眼睛看着他,星星點點的笑意蘊含其中。

  李旒搖頭道;“是,也不是。”

  李成綺微微傾身,像是疑惑,“爲何既是,又不是?”

  李旒苦笑了一下,他問:“陛下可知,謝侯一日殺三帝之事?”

  李成綺聽過這傳言,但內情全然不知,李旒既然願意說,他也很願意聽聽他死了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畢竟謝明月素來作僞,能讓他不顧忌名聲,親自下令殺人的時候可太少了。

  況且,殺的還是儲君。

  謝明月此舉,簡直是親手把逆臣賊子圖謀不軌的名聲安在了自己身上。

  “那三人俱是與先帝血脈相近的宗室子弟,與先帝葬儀結束不過兩個月後一一被殺,”李旒目光中似有不忍之色,顯然回憶起了當日場景,“理由皆爲對先帝不恭,於大禮上面無哀色,反有喜不自勝之態,”他回憶着當日謝明月冷淡說出這話的樣子,“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怎堪承繼大統?”

  李成綺頷首。

  是謝明月能說出的話。

  謝明月殺人,向來講究冠冕堂皇,師出有名。

  “自此之後,宗室人人震恐,”李旒笑中苦意更甚,“適齡者無不自危,在當時宗室衆人眼中看來,於此時被立爲儲君的詔令,與秋決問斬的文書無異。然國不可一日君,臣等遍查族譜,方從安州得見陛下。”

  平王早逝,留下孤兒寡母在王府中,平王繼室出身低微,無勢大姻親,忽聞京中來人請幼子去做皇帝,焉能不欣喜若狂?

  李成綺無言片刻。

  所以他能再當皇帝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爲李愔出身不高,不能拒絕宣親王令,平王府又遠離京中多年,不清楚其中利害,纔敢把兒子送到京中來當皇帝。

  京中局勢何其詭譎,與其說是來當皇帝,不如說來送死。

  “陛下當時是待選的五人之人,陛下容色殊麗,臣見之竟如先帝模樣相似五分,故而,”他停下,“之後的事情,陛下也就都知道了。”

  李成綺摸了摸鼻子,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孤竟不知道,該不該感謝先生。”

  他口中的先生指的是謝明月,談起謝明月時態度隨意。

  隨意未必全是輕佻,親近之人相互談起,亦隨意無比。

  李旒靜默一息。

  謝明月當年爲什麼殺那三人箇中原因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但大約不會因爲禮儀這樣的小事。

  在李成綺看來,只有要找人錯處時,禮儀纔是大事。

  “先生?”李旒的聲調中透出了幾分詫異,旋即平緩下來,“謝侯金聲玉振,嶽峙淵渟,若論人品學識,做陛下的先生,在朝中,無人比謝侯更合適。”

  李成綺漂亮的黑眼睛笑吟吟地看着李旒,等待着李旒的下文。

  “不過謝侯一日萬機,又需爲陛下授課,不遑寧息至此,臣等很是擔憂謝侯身體,”若是謝明月在,大約此刻會笑着說句如臣所說,王爺果然體貼,“想來,以陛下同謝侯感情之深重,或也有這般隱憂?”

  小皇帝笑,“先生那精益求精的性子王爺想來比孤更清楚,孤勸不動他,不如王爺去勸?”

  他問的真心實意。

  李旒承認得大方,“臣勸不動謝侯。”他話鋒一轉,“不過若是事務稍減,謝侯亦能清閒不少。”

  李成綺以手指敲了敲眉心,“哦?”少年皇帝彷彿真的很擔憂謝明月的身體一般,卻還是道:“話雖如此,然孤實在捨不得先生。”

  捨不得。

  李昭會對謝明月說捨不得這三個字嗎?

  若是李昭,能心甘情願地忍受朝臣竊柄嗎?

  若是李昭,會面對他,而不流露出任何端倪嗎?

  李旒薄脣抿做一線。

  眼前的人要麼只是李愔,他所感覺到的熟悉不過是癡心妄想,要麼是,李昭根本不信任他。

  這兩種結果於李旒而言,哪種都艱澀得難以忍受。

  “臣無令陛下改換師長之意,”李旒聽見自己道,態度恭順,“臣只是想,若是陛下親政操柄,”他看見李成綺擡眼,似乎有點驚訝,“與陛下,與謝侯,更與大周,都是好事。”

  作者有話說:

  按要求改了文名和封面,去找太太改動一下封面上的字,有點心煩,更了4k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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