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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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卿放心,孤只會有卿一個賢后。”
先下車的是謝明月。
看見謝明月上車的不過圍着玉輅的禁軍與欲侯,如今衆臣皆在,見謝明月從皇帝車上下來,面面相覷,眼中除了震驚還有了然。
謝明月從前得先帝寵信,現又得小皇帝寵……寵幸,舊朝留下的權臣,不爲新帝排斥忌憚,反而親密異常,不咎爲一件奇事。
亦有人自以爲看透,小皇帝不過是謝明月掌中玩物。
而戚不器等知道謝明月原本就愛慕先帝的人則心情異常複雜。
拿帝王做替,謝明月何其狂傲!
爲臣者如此,當千刀萬剮。
於是有些人看向小皇帝的目光,難免多了幾分悲哀悽涼,縱然知謝明月如此,誰能將他如何?
小皇帝言笑晏晏,卻也未必願意,哪個帝王願意屈居人下?遑論還要給自己死去的叔叔爲替。
屈辱至此,他們很難相信小皇帝能心甘情願。
李成綺禮服厚重,便扶住了謝明月遞來的手下車。
於是,這就又成了謝明月意圖不軌,有礙帝王尊嚴的一條鐵證。
李成綺脣瓣微動,彷彿說了什麼,神情還是冷冷淡淡,尊貴威嚴,道:“衆卿平身。”
有人猜測這或許是對謝明月狂悖行止的抱怨。
在馬車內滿空來卻聽得清清楚楚,什麼抱怨,小皇帝是在說,怎麼不抱孤下去?
大庭廣衆之下如此調戲,謝明月卻不能迴應,看向李成綺的目光溫柔,卻有些沉滯黏膩,不知在想什麼。
衆臣齊聲道:“謝陛下。”
謝明月習慣性地靠後,卻被李成綺扣住了手。
謝太傅今日愣住了次數態度,李成綺不以爲然,無聲地對謝明月道:“不要在這拂孤的面子。”
在李成綺登基後,謝明月便捨棄了與李成綺並列的習慣,至今日,已有十三載。
隔兩世。
謝明月看李成綺狀似威嚴冷傲的神情,心裏已軟得宛如一灘水,他張了張嘴,最終只說出句,“是。”
長袖下,看不清李成綺的動作,只能看見謝明月不退反近,竟與帝王並列!
有不少宗室老臣看了只想去宗廟裏跪李昭,求求世祖爺顯靈,收了謝明月這個犯上的逆臣賊子。
世祖成文帝李昭走在前面,全然不知道身後有些臣子已幻想出了一場他爲皇位委曲求全委身權臣朗朗天日之下受辱的大戲。
衆臣登觀臺。
觀臺離地三丈,可俯瞰狩園下的小獵場。
明日狩獵纔開始,今日先是世家子在小獵場騎馬射箭,魁首得皇帝嘉獎與賞賜。
觀臺上已擺好了矮桌數張,分別給地位極高的宗親,譬如宣親王,朝中重臣,譬如說謝明月,譬如六部長官等,身份不夠尊崇者則在觀臺下設宴。
離李成綺最近的那張桌子,莫過於謝明月的。
從前那張桌子的主人,可能是李旒,也可能是謝明月,今年是謝侯,明年是誰,還不得而知。
衆臣落座。
李成綺分神去看了眼,或許是因爲當時受涼,又沒養好,病中憂慮多思的緣故,李旒的面色一直有些蒼白。
李成綺回頭命太監在李旒桌邊再加一暖爐。
此舉落在諸臣眼中,有人意味深長地看向謝明月。
謝明月不動聲色。
李旒起身謝恩,面色卻愈發蒼白。
李成綺關切了兩句他身體,李旒只喏喏稱是,幸而太監捧着玉如意過來請皇帝過目,李旒才得以坐下。
謝明月給自己斟酒。
如意玉色光潔,毫無瑕疵,金嵌入其中,半點不顯突兀,金玉宛如一體,華貴異常。
“每年皆是如此。”李成綺無趣道,端着托盤的太監頭愈發低了,不敢開口解釋,心中卻疑惑着這位陛下從前一直在安州,怎麼會知道京中狩獵是什麼場景?
十幾歲的少年人誰會喜歡玉如意?拿回去擺着都嫌佔地方。
李成綺略一思索,信手解下腰間玉佩,放入托盤中。
太監微微擡頭,聽帝王語氣淡淡,“權且做個彩頭。”
碧玉宛如一泓清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似乎馬上就能從托盤上流淌下來。
諸大臣的目光原本就在李成綺身上,見他解下玉佩,有不少人忍不住轉頭私語。
這枚玉佩是先帝常配的幾枚玉佩之一,如今小皇帝卻拿它做彩頭,卻是何意?
如李旒這樣的舊人不願見,連舊物都不想多留,不少老臣這時候方徹底意識到,周朝當真換了個主人。
有人忍不住向謝明月的那看了一眼,先帝崩逝,朝局波雲詭譎,變化莫測,連宣親王恩寵都遠遜於先帝在時,謝侯卻一切照舊,權柄更有熏天之勢。
連位子,都如先帝在時一般。
謝明月目光在李成綺解下的玉佩停留一瞬,又自然地轉開眼睛。
這些各異卻都不單純的想法若是被李成綺知道了,他一定會覺得十分莫名其妙。
因爲他將玉佩送出無甚原有,只是覺得年年都是如意沒什麼意思。
李成綺想了想,又道:“再取一枚犀角扳指來。”
忙有人傳令,去開府庫。
小獵場中衆人早就騎在馬上,躍躍欲試。
見觀臺上似有動靜,有人轉過去看,一腿腳伶俐的小太監跑下來,在一郎君身邊站定,氣還沒喘勻,快速說了什麼。
有人笑,“祁郎君,這位公公說了什麼,且叫我們也聽聽?”
小太監又匆匆跑了過去。
被喚祁郎君的少年也不扭捏藏私,笑着道:“陛下恩典,今年魁首賞賜並非只一柄如意。”他說完這句卻刻意賣關子,怎麼也不肯往下說了,有沉不住氣的少年催他,他卻笑着抿脣不說話。
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祁郎君轉過頭,正好與謝澈對視。
他愣了下。
謝澈原本就與他們沒有交集,加之這兩個月謝澈也不知怎麼,出府次數不多。
即便出府,也多往孟府去,就更無見面的機會,因而不期竟是謝澈在看他。
祁郎君朝謝澈一笑,小侯爺亦點頭笑了笑,他驚訝道:“謝郎君竟也想知道?”
謝澈坦誠點頭,“很想。”
自從李成綺那日說出聚麀這樣的話之後,兩人就再也沒見過。
李成綺倒不怕尷尬,謝澈身份特殊,他若給謝澈稍微留些念想,日後都是天大麻煩。
但倘若謝澈對他無意,他們也能如君臣一般相見相處,只是之後廷試、舞弊、新政趕到了一塊,李成綺又同謝明月坦白了身份,課業就完全擱置下來,兩人有幾月不見。
謝澈原本也想過和李成綺解釋,奈何皇帝事務太多,不知何時,他早就不能出入宮廷,同小皇帝玩鬧,不好無故入宮打擾。
謝澈兩個月以來大多往孟府,向孟星馳請教,孟星馳原本對他還有幾分拘謹客氣,熟了之後乾脆拿出對待幼弟的架勢教他,傾囊相授是傾囊相授了,打也沒少挨,每日又累又忙又疼,躺到牀上立刻就能進入沉沉夢鄉,根本均不出時間想別的。
他以爲自己已渾然不在乎,今日聽祁郎君一句陛下恩典,腦中那些死了記憶卻瞬間復甦,一瞬間刺激得他臉色發白。
祁郎君環顧了一圈,見衆人即便裝得不在意,卻還是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心情微妙地有些愉快,道:“還有一玉佩,一犀角扳指。”
人羣登時泄氣。
玉佩這個東西他們從小到大不知見過多少塊,並不是稀罕物,就算是宮中賞賜,也只是枚更珍貴些的玉佩。
至於犀角扳指,雖能在射箭時佩戴,但到底無甚意思。
原以爲小皇帝會有什麼別出心裁之物,不想與如意沒什麼區別。
祁郎君將衆人反應盡收眼底,暗暗笑他們沉不住氣,語調微揚地補充道:“這塊玉不是從府庫中取的,是陛下親自從腰間解下來的,正是今日早上,陛下所佩戴的那一塊,彷彿還是先帝的愛物。”
此言既出,少年郎的眼睛皆亮了亮。
從府庫中尋出的玉佩和帝王腰間解下的玉佩怎能相提並論?何況還是先帝愛物!
他們這麼大的少年人,幾乎是隨着李昭改革長大的,小時每日所聽家中長輩談政事,無外乎是這位羸弱多病的皇帝的雄才大略,真如同天人一般。
待年歲漸長還有幾年便可入仕,這位幾世不出的明君卻亦如天人,羽化登仙。
從少時便因這位帝王而樹立起了報國宏願,但不能提攜玉龍爲君死,何其遺憾?
謝澈神情凝滯了一瞬。
旁人聽得是先帝愛物,而他聽見的卻是從小皇帝腰間解了下來。
祁郎君餘光瞥向謝澈,卻見方纔還神采奕奕一切如常的謝小侯爺忽地沉默了下去。
“小侯爺?”祁郎君喚他。
謝澈回神,如初夢醒般地搖頭笑道:“無事。”
他垂下眼睛,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爲何在那一刻忽然沉默了。
無論是如意還是玉佩,都要自己登上觀臺去取,由皇帝親手交給勝者。
秋狩第一天的小獵場狩獵,其目的就是爲了不讓世家子嬌養太過,養得膚柔骨脆,連馬都騎不得。
觀臺上,李成綺冕旒下的面容平靜無比,嘴脣微動,任誰見了都會覺得他在說一件極正經的事情,譬如不遠處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們,然而他卻道:“卿非是少年人了,且穩重些。”
謝明月舉杯,酒液略沾了沾嘴脣,“臣知罪。”
這對話來得莫名其妙,謝明月豈有不穩之處,卻還是恭謹地謝罪了。
恐怕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彼此在說什麼。
授如意沒什麼,賞賜裏多了一枚玉佩也沒什麼,偏偏那枚玉佩是從李成綺腰上解下去的。
若是放在十年前,謝明月自也可下場一奪,謝侯箭術卓然,朝中皆知。
李成綺看出謝明月想法,忍不住調侃他。
“當年謝卿百步之外射殺獵物的風華孤仍然記得。”李成綺彷彿在安慰他,卻目不轉睛地往被圈起的小獵場看。
狩園的宮人站在籠子邊,不住地拿木棍等戳弄激怒其中的獵物。
昨夜剛捕入籠中,十分野性活躍,怕傷人性命,體型俱不算大,卻兇得很。
宮人只等一聲令下,就將獵物放出。
有黑甲人一揮手中長旗,獸角號頓響,聲音尖長遼遠,宛如獸吟。
“放——”
閘門從上拉開,焦躁了一天的獵物從籠中飛奔而出。
少年人揚鞭策馬,從箭筒中抽出羽箭,搭上弓弦,半眯起眼瞄準,長風獵獵,烏黑長髮隨風飛舞,襯得少年俊逸眉眼如畫。
李成綺撫掌感嘆,“少年意氣啊。”
謝明月附和,“是。”
李成綺瞥謝明月目不斜視地端正坐着,語氣中帶着幾分調侃的笑意,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道:“謝卿放心,孤只會有卿一個賢后。”
但不拘束有幾個美妾?
譬如這,譬如那,在京中的,不在京中的,在朝的,在野的。
謝明月想,他朝皇帝略一舉杯,飲盡了杯中酒。
“臣知道。”他回答。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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