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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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釁至極。
一箭破風,貫穿鹿喉,一條血線從鹿脖子那噴出,獵物掙扎兩下,撲通一聲倒下,溫熱的血染紅它身下枯黃的草葉。
謝澈看也不看,又取一支箭,搭於弓上。
戰馬疾馳,他上身卻巍然不動,穩如磐石,半眯起眼,對準了一毛色通紅如火的狐狸。
李成綺目光在場下諸多青年才俊身上劃過,顯然覺得極滿意,偏頭對謝明月道:“謝澈箭術上佳。”
謝明月道:“謝陛下誇讚。”
他神情淡淡,看了一眼場下身姿如鬆的少年人,微微頷首。
李成綺剛舉杯,想了想又放下,遺憾地對李旒道:“孤曾聽聞當年王爺箭術卓然,可惜不能一觀。”
李旒垂首,道:“臣身在病中,亦覺可憾。”
“王爺好好保重身體。”李成綺慢慢道:“明年未必沒有機會。”
李旒拿酒杯的手一頓,“是。”
他悄然擡眼,見帝王面帶笑意,因爲脣角微微翹起,雙頰露出一對小酒窩,正是這對酒窩,讓他顯得有些稚弱可欺,與李昭截然不同。
可除了這對酒窩,卻好像哪裏都相似。
他的君主,他的兄長,他的……
李旒舉杯,仰頭飲盡了杯中物,忽地驚覺,杯中不是酒。
甜水一般的東西,卻並不粘滯,溫度恰好,不冷不熱。
見李旒疑惑,他身後的宮人壓低了聲音道:“王爺,陛下說,您身體不適,眼下不適合飲酒。”
李旒一震,近乎於悚然地看向身後的宮人。
那人一愣,惶然地開口:“王,王爺?”
李旒僵硬地轉頭,擡手給自己倒酒。
不知爲何,他的動作並不靈敏,手指反而微微發顫。
工部尚書注意到了李旒的反應,當年拉得動硬弓的人,而今卻沒法平穩地給自己倒上一杯酒,“王爺?”他心中難免生出了幾分惻隱之心,“您身體可還好?”
李旒將這不知什麼熬製的甜水倒入酒杯中,對着工部尚書蒼白一笑,“本王無事。”
工部尚書欲言又止,最終只道了句,“聖心不可測,王爺也不要,太過掛懷了。”
李旒輕輕點頭。
他垂首,見杯中甜水微起漣漪,倒映着他面無人色的臉。
舉杯飲盡。
不知爲何,他近來總是想起李昭。
新帝的一舉一動,無不像李昭。
舞弊案後,皇帝沒有降罰,他自己將自己關在府中禁足,秋狩時,終於再見一面,皇帝對他事事優待寬容,有那麼一瞬間,李旒甚至覺得恐懼。
皇帝什麼都不知道。他不止一次這樣告訴自己。
然而,在內心深處,卻有一個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皇帝什麼都知道。
正因爲什麼都知道,所以他待寬容。
非是等待着回心轉意,而是享受着,在旁人完全放下警惕戒備心懷愧疚,乃至滋生了幾分妄想的希冀,煎熬得如同置身業火時,再毫不留情地問罪。
容貌相近的人,難道連手腕行事都相似嗎?
甜水含在口中,宛如含着利刃,李旒咽得艱澀。
李成綺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偏頭對謝明月笑道:“彷彿孤不是賞了他糖,而是賜了他。”
謝明月知道李成綺在說誰,面上卻不解地問:“糖?”
李成綺點頭:“糖水。”
謝明月放下酒杯,聲音輕而緩,旁人只知道李成綺同謝明月頻頻說話,卻聽不清二人在說什麼,“臣多年以來爲國夙興夜寐,即便在病中,於國事亦半點不肯耽擱,”他擡眼,淡色雙眸望向李成綺,其中的委屈只有李成綺能看見,“昨天晚上冷得很,臣回長樂宮已是半夜,今日亦覺身體不適。”
李成綺沒想到謝明月居然在糾結這件小事,一時被他氣笑了,“玄度,不要在孤面前裝模作樣。”
謝明月怎麼也算半個醫生,他身體不適什麼?
他身體哪裏不適自己最清楚,有不舒服早就自己抓藥吃藥了,到他面前做什麼態。
謝明月低眉順眼,“是。”
李旒那副面色蒼白體不勝衣的模樣難道不算作態?淋個雨能讓個大男人病一個月?笑話。
這種日子謝明月從前不知經歷過多少次,帝王多疑,臥榻之上豈容他人鼾睡?況且謝明月確實野心勃勃,在國事上多有逾矩之事。
謝明月已十分習慣,對李旒那些小心思看得清楚明白。
謝明月不再說話,李成綺反而多看了謝明月兩眼。
從前謝明月性格表面溫和,卻容不下半點不順心意之事,君臣二人倘若意見相左,謝明月定會據理力爭,不知懷柔,連李成綺剛醒過來時他亦如此,而今卻愈發會迂迴行事了。
不爭不搶,馴服順從,聽話懂事。
即便李成綺知道他在裝,內裏半點沒變,凡此種種不過是爲了達成目的的手段,但李成綺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是俗人,他很喫這套。
李成綺剛要說話,下面卻傳來一陣驚呼,他看過去,竟是一少年郎突然策馬衝出在謝澈面前擋住,謝澈急急勒馬,方沒有撞上。
“小心!”有人喊道。
那一頭剛瞄準的鹿卻在下一息成了旁人之物。
謝澈勒馬站定,喘息稍平。
那人朝謝澈得意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拱手道:“多謝小侯爺。”
挑釁至極。
這羣世家子之間除非家中關係甚好,從小一起長大的,一般只點頭之交而已,皆芝蘭玉樹般的大家公子,心高氣傲,又因祖上或有舊怨,相處更不融洽。
眼下新政推進順利,各族勢力或多或少皆被削弱,有人深恨謝明月打壓異己之舉,有人則覺得新政皆出帝王之手,謝明月這個權臣能維持風光幾時尚不可知。
因此無論是恨,還是想落井下石,對謝明月的畏懼都比從前要少。
纔會有今日在獵場上的舉動。
李成綺輕嘖一聲,“那下面的,是哪家郎君?”
這事情來得突然,謝明月也不再糾結甜水,隨着帝王看過去,搖頭道:“臣不知。”
李成綺也不指望他能知道兩個小輩的名字,偏頭,青靄早在之前就將獵場人名與人臉記下,預備着皇帝需要,躬身道:“回陛下,射箭那位是平波侯府的戴嶺戴郎君,射箭的那位禮部侍郎家的江子語江郎君。”
平波侯在觀臺上,看見戴嶺的舉動雖有幾分意外,卻沒有露出惶恐之色,顯然戴嶺舉動與他的言傳身教脫不開干係。
“少年心高氣傲,爭強好勝,”謝明月的聲音適時響起,“卻也不過是孩子間的事情。”
李成綺頗不贊同地看了謝明月一眼,“獵場上雖是小事,然倘若謝澈今日沒勒住馬,受驚墜馬是小事?還是撞上江子語是小事?亦或者,弓箭脫手射出,射中場上其他郎君是小事?爭強好勝無礙,不擇手段卻不可。”
謝明月的目光落在又一次搭弓的謝澈身上,“陛下,謝澈日後是要承繼侯府的。”他道。
李成綺頓了一息。
以後謝澈承爵,明槍暗箭不知多少,今日與之相比,即便受傷,也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
況且,也沒有規矩說不能如此。
嬌養太過,則如李愔一般。
帝王心思流轉,末了舉杯,對謝明月一笑,“先生拳拳愛子之心孤瞭解,愛子,必爲其百年計,然而孤卻覺得,連而今都護不得,也勿要談百年了。”
謝明月看他,“哦?”
李成綺聲音帶笑,“孤看不得自家孩子受委屈。”
獵場之事,明面上是爲難謝澈,實則,直指謝明月。
謝明月默然片刻,忽垂眸笑了,“陛下之心臣亦瞭然,可若陛下此刻叫停,無論是誰,都不會服氣,謝澈更是如此。”
受此侮辱,謝澈面上卻不動聲色,搭弓射箭平穩如當初,他豈不想贏?
非但想贏,還想光明正大地贏。
讓旁人看看,即便用了這些上不得檯面的手段,依然比不過他。
李成綺思慮須臾,“也好。”他調侃道:“孤是怕倘若小侯爺不敵,回來埋怨你這個當爹的。”
謝明月亦笑,平然回答,“陛下不妨想想,給謝澈如意和玉佩時,說些什麼勉勵的話好。”
李成綺笑。
衆臣忍不住往他的方向看,皆不知李成綺到底在高興什麼。
陽光射入眼中,晃得人頭暈。
一滴汗,淌入謝澈眼中,蟄得他眯起了眼。
眉眼奇絕的俊美少年皺眉,眼睛眯起,成了濃墨重彩的一道,竟有幾分戾氣在其中。
獵場上大小獵物衆多,鹿卻只有六頭,謝澈有二,算上剛纔攔下謝澈得的那一頭,戴嶺亦有二,一頭被孟府三公子得了,還有一頭,正被衆人追逐得惶恐不安,在場上飛奔,躲過數支羽箭。
六鹿盡,狩獵方止。
戴嶺與謝澈並駕而行,馬身之間不過半尺。
謝澈屢次射不中,呼吸微微有些顫抖。
孟淳在不遠處的小臺子上直拍大腿,恨不得朝謝澈大喊,平時我姐怎麼教你的!
幸而孟星馳不在,不然看見孟淳這個坐立難安的行止一定恨不得給他兩下。
戴嶺心中不屑一顧,對他笑,笑容十足嘲弄,他搭上箭,瞄準飛奔的鹿,風聲將他的聲音吹得破碎,卻仍能聽出其中挑釁無比的情緒,“聽說小侯爺也對這塊玉佩感興趣,我得之,定讓小侯爺好好觀摩賞玩。”
羽箭隨着他的話音射出。
戴嶺箭術亦準,衆人彷彿已經看到塵埃落定的結果,原本焦躁不安站着的孟淳一屁股坐下,深深嘆了一口氣。
謝澈的箭只比戴嶺慢一點。
可即便只慢一點點,也會是戴嶺先射中的。
戴嶺放下弓箭,已是勝券在握。
謝明月平靜地看着。
李成綺以手撐頜,亦專注在看。
衆人已看見了結果,宮人正要敲鼓示停,卻在下一刻驟然睜大了眼睛。
箭剛觸及到鹿皮,還未刺入,謝澈那支緊隨其後的羽箭竟順着那支箭的箭尾刺入,力道之大,竟將箭從中間刨開!
兩隻羽箭同時落地。
那死裏逃生的鹿睜大了眼睛。
下一刻,一隻箭貫穿鹿眼。
鹿喫痛地向前跑了數步,又被補了一箭才倒地。
孟淳目瞪口呆,猶豫片刻,猛地站起,朝獵場大喊:“謝澈,你沒給我姐丟臉!”
可惜獵場喧囂,謝澈沒有聽見。
方纔猶豫種種,不過是爲了讓戴陵放鬆警惕的僞裝。
鼓聲響,萬聲乃止。
獵場的宮人跑過去,因爲情況特殊,他撿起那兩支箭,送到武將所在之處。
兩支箭在諸位將軍統領之間傳看。
其中篆刻着戴嶺名字的羽箭箭桿自中心劈開,一分爲二,分毫不差。
幾人對視,一老將感嘆,“果真英雄出少年。”
奉謹擺弄着那支被劈成兩半的箭,他本就少言,因此只是點了點頭。
在衆將之中,他箭術最佳,能得他首肯,可見謝澈箭術之優。
趙上行雙手奉着被謝澈貫穿的那支箭快步走到李成綺面前,語帶讚歎:“陛下,謝小郎君真乃奇才。”
聽到他的聲音,李旒目光閃動了一下,給自己倒了一杯甜水。
小獵場比的本就是騎術和箭術,能將箭射到這個程度,謝澈與戴嶺箭術孰優孰劣已經清楚。
況且,亦是謝澈得鹿最多。
哪怕方纔戴嶺與江子語用了那樣的手段,亦是謝澈得先。
謝明月脣角微帶笑意,將酒杯放下。
他方纔一直拿着酒杯,既沒有飲酒,亦不曾將酒杯放到桌上。
李成綺拿起一箭,笑道:“有子如此,何愁我朝後繼乏人。”
得天子如此評價,魁首究竟誰,已然明瞭。
戴嶺霍然轉頭,目光狠厲地看向謝澈。
謝澈朝他點頭,“多謝戴郎君割愛。”
作者有話說:
本來想這個月末就能寫完,結果,嗯,寫不完了。(撓頭)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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