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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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陛下賜酒。”
有太監小跑下來,到謝澈面前來不及喘勻氣,道:“小侯爺,陛下讓您上去。”
戴嶺面色鐵青。
謝澈朝他略一頷首,策馬到了小獵場邊緣,下馬隨着小太監過去。
他額角有些溼潤,騎馬時不覺得,下馬之後接觸了冷風才發現背後與脖頸一片溼熱,被風一吹,身上頓時起了寒意。
即便眼見着將要到手的獵物落入他人之手,即便被人挑釁,他彎弓射箭的手始終是極其平穩的,心中亦不驕不躁。
謝明月曾經教過他,每臨大事有靜氣。
他平時不覺如何,方纔在獵場射箭時,才意識到何爲靜氣。
然而即將面聖,他心頭卻砰砰狂跳不止,這時候什麼靜氣也沒法驅散他的緊張,他之前勝券在握,成竹在胸,要見皇帝了,可一點底氣也無,覺得自己哪裏都不夠好,爲了射箭方便,沒有戴發冠,只是束着髮帶,這樣見皇帝不夠正式,況且頭髮亂了,衣服也不整齊,臉上還有汗水未擦乾淨,雙頰猶然微微泛紅。
越想,就越緊張,越覺得自己哪裏都不夠好。
好在謝澈禮節還沒忘,不然就要同手同腳地登上觀臺了。
他深吸一口氣,自覺表情尚算能看地向上走。
可在衆人眼中卻不是如此。
身量高挑錦衣少年郎拾級而上,神情沉穩地走向皇帝。
他下拜,深深叩首,“陛下。”
李成綺含笑的聲音從上面響起,道:“平身。”
謝澈起身。
他射箭的手本該平穩,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見到李成綺之後,他指尖不住顫抖。
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爲什麼。
李成綺的目光落在他臉上。
不足兩月不見,少年人給他的感覺竟穩重許多,雖仍有鋒芒,但收斂不少,光華內斂,更添風度。
不知這麼久謝澈去了哪,原本皮膚很是白皙,被曬得微微有些深色,愈發顯得眉眼鋒利輪廓深邃俊美。
已像個男人。
李成綺心中突然有點莫名的欣慰,從托盤中取出玉佩,“君子懷德,孤願小侯爺如山淵之精,磨而不磷,涅而不緇。”
謝澈雙手接過玉佩,奇怪的是,方纔他心跳如擂鼓,這時候接過玉佩時。
反而平穩得異樣,他不願意讓李成綺覺得他還是個焦躁的孩子,持玉叩道:“謝陛下恩德。”
他趁着接玉佩時極快地看了眼李成綺,帝王早就與他們初見時大不一樣,二者反差之大,謝澈甚至懷疑,那個天真嬌縱有有點小聰明的少年人是否真的存在過。
容貌無改,而帝王之威不加掩藏。
難道宮中就艱險至此,能在短短半年時間內,將個頑劣的少年郎,變成一真正的帝王?
亦或者……謝澈不自覺擡眼往上看,正好對上李成綺帶着笑意的漆黑眼睛,他腦子轟得一聲作響,近乎於倉皇地低下頭,不敢再看。
亦或者,先前種種,只是僞裝?
如意和犀角扳指被收了下去,待謝澈下去,再一併交給他。
太監的聲音響徹觀臺:“今日小獵場狩獵,勝者爲謝澈——”
聲音一個接一個地傳了下去。
孟淳早就坐不住了,站在下面手舞足蹈地歡呼大笑,他的位置離小獵場本就近,正好看見戴嶺等牽着馬走過來,於是聲音愈發高了,“小侯爺箭術果真高超!”
戴嶺攥着繮繩的手指白得發青。
有人連聲附和孟淳,“小侯爺箭術確實非比尋常,就算有小人暗中下絆子,也無礙小侯爺二三。”
孟淳目光在戴嶺臉上快速一掃,不屑一笑,“依我看,用了這樣下作手段還難敵旁人,也不要狩什麼獵了,乾脆拿弓把自己勒死算了,顏面上也好看些。”
戴嶺還未開口,已有人忍不住,朝略高些看臺上的孟淳吼道:“你說誰手段下作!”
孟淳雙手環胸,“奇了,我又沒說你,你跳出來嚷嚷什麼?原來你也知道自己手段下作啊?”
“你……”
“我什麼?”孟淳冷笑道:“這位小郎君,與其不擇手段,不如回去苦練箭術,況且用了也贏不了,何必爲我等徒增笑料呢?”
戴嶺轉頭。
他目光實在陰沉,孟淳這樣的紈絝子弟放在平時也該害怕了,奈何孟星馳回來小半年,孟將軍是戰場上九死一生熬出來的將軍,身上殺伐之氣比這小孩重不知多少,每日被自家姐姐拎着練武學文,孟淳早就習慣比戴嶺兇不知多少倍的眼光了,因而露齒微笑,“戴小侯爺有何見教?”
江子語恨恨道:“謝澈的手段又光明磊落多少?最後那頭鹿是戴兄先射到的!”
“嘁,”與孟淳同桌的一小貴女忍不住嗤笑出聲,小姑娘揚着俏麗的柳葉眉,“江郎君要不要去問問那頭鹿,是誰先射到的?擦到皮毛就算自己的,那我碰了你幾縷頭髮,你要不要去我家裏爲奴爲婢呀?”
江子語被說得面色通紅,但極不服氣,還要再說話,被一隻沉默不語的戴嶺驟然打斷,“行了。”
江子語面色又紅又白,方纔被人奚落,戴嶺竟還不向着他,難免委屈,冷笑一聲,牽着馬快步向前走了。
那小貴女看人走了,頓覺無趣,又坐下剝瓜子。
她手指細長如同水蔥一般,指上塗着淺紅色的蔻丹,小指微翹,顯得格外嬌俏可愛。
戴嶺牽着馬向外走去。
他仰頭看觀臺,上面熱鬧得很。
然而這種熱鬧與他無關。
他面無表情地走了過去。
“小侯爺箭術有其父遺風。”平波侯聽到身邊有人如是道,舉杯,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謝澈輩分太小,又只有爵位而無官職,故不能在觀臺上設座。
李成綺看着站在面前如松石筆挺而立的少年人,朗聲道:“在太傅身邊給小侯爺另加一席。”
話音既落,謝澈但覺無數目光落在自己臉上,探究豔羨乃至妒忌兼而有之,他從小就被這樣的目光看到大,已是十分習慣,令謝澈緊張的不是衆人的目光,而是李成綺的恩典。
謝澈下意識看向謝明月,謝明月朝謝澈點頭一笑,很是溫和。
“臣……”謝澈面上猶豫之色一閃而逝,正欲跪下謝恩。
李成綺瞥了一眼謝明月,眼神彷彿在說你這個爹是怎麼當的?
“設在孤旁邊。”李成綺道。
謝澈表情一滯,似乎呆住了,一時竟連恩都沒有謝。
謝明月看過去,朝李成綺笑。
李成綺:“……”
謝明月雖然沒說,但是李成綺總覺得他嘲笑的意味很是明顯。
宮人面面相覷,站在原地不動,等待着皇帝下令。
李成綺頓了頓,看了眼因爲忘記謝恩臉通紅通紅侷促尷尬的小侯爺,分明還是個小孩,半點不見獵場上颯爽的英姿,“設在太傅身邊。”
宮人領命過去,快速擺好了桌案器具。
謝澈這才雙頰泛紅地謝恩,宮人請他到席位上去,他深吸一口氣,方坐下。
“歷來世家子中第一,可在陛下身邊設座,成例如此,不必惶恐太過。”謝明月的聲音響起,柔和得宛如一陣春風,似乎能撫平謝澈此刻的焦慮。
當年李旒就在李成綺身邊坐過,此後漸成慣例。
謝澈一愣,轉過頭去看謝明月。
謝侯脣角帶着幾分笑意,淡色的雙眸中彷彿有星光璀璀,“酒少喝。”
他語氣一貫溫和,面對小輩亦從未居高臨下,和煦平然,清潤而澤。
謝澈垂首,心中滋味莫名,“是。”
謝明月和李成綺偶爾說上幾句話,說的也不多,都是些無足輕重的小事,卻無端透出好些親密。
畢竟一對錶面融洽的君臣可說不出你看誰家小郎君生得可真是一表人才俊逸逼人的話。
謝澈在旁邊聽得坐立難安,因爲聽謝明月的話並沒有喝酒,舉着酒杯竭力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一點,卻恨不得豎着耳朵去聽李成綺對人的評價。
“謝澈。”
他聽到李成綺口中吐出這兩個字。
謝澈一驚,下意識挺直了腰坐着,繃緊得宛如自己手上的弓弦。
“你端着酒杯一動不動作甚?”李成綺饒有興味地問。
謝澈剛恢復常色的臉隨着李成綺的話蹭地一下紅透了。
李成綺偏頭,笑吟吟地看着他。
於是眼睜睜地看着少年人的臉越來越紅,紅得幾乎要燒起來了。
李成綺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個畫面眼熟,不由得看向謝明月,“孤要不要給小侯爺尋個太醫?”
謝明月鎮定自若道:“多謝陛下關心,謝澈只是因爲方纔射箭,血氣上涌還未平復。”
謝澈根本沒聽清謝明月在說什麼,只看見謝明月脣瓣開闔,似乎在和李成綺說話,忙不迭道:“臣無事,多謝陛下關心,臣只是着涼了。”
說完,他才發現謝明月似有驚訝的目光。
若非在宴上,李成綺都要因這對父子的反應笑得前仰後合了。
謝明月大概怎麼也想不到,第一個敢當着他面反駁他的人居然是自己兒子,還是因爲這種事。
李成綺擺擺手,忍笑道:“孤知道了。”
皇帝眼睛彎起,雙眸黑且亮,眼瞼上一點紅痣若隱若現,爲這張臉增添了無邊豔色,雙頰卻露着一雙酒窩,顯得天真可憐。
威嚴與綺麗,冷豔與天真,在這張漂亮得過分奪目的臉上結合得毫不突兀,甚至增加了幾分說不出的微妙蠱惑。
明知其身份,明知其人爲何,卻還是忍不住投入關注,猶如撲火。
謝澈看着他的笑顏,忽地舉杯,喝了一大口酒。
酒液入口溫厚,滑入胃裏方覺後勁。
他這時候卻什麼都感受不到了,晃了晃清醒無比的腦袋。
你在想什麼?
他質問自己。
這可是陛下,這可是,這可是……
李成綺與謝明月的關係人盡皆知,論起位分,李成綺亦是謝澈長輩,糾結得不過是稱呼罷了。
既然知道,卻還存着這樣的心思,當真是,無父無君。
有悖人倫。
李成綺酒量不好,每次只喝一點點,他往謝明月的方向靠了靠,“真無事?”他問的是謝澈。
皇帝素白細長的手指中還握着酒杯,不知道是他握得不穩,還是先前酒倒得實在太多,有酒液灑出,流淌過指腹,手指由酒液點染,晶亮而水潤。
少年人實在嬌氣,指尖一點繭子也無,反而透着點含血氣的粉。
謝明月眼神微暗。
謝明月似乎爲了聽清李成綺說的話,朝帝王靠近,“陛下說什麼?”
李成綺當真以爲他沒聽清,“孤問,小侯爺真……”
李成綺沒說完。
下一刻,饒是皇帝見慣了風浪,這時候眼睛都不由得睜大了。
觀臺上安靜一息,下一刻驟然聲高,諸位大人竭力裝着根本沒看見,扭頭自顧自己說自己的事。
但其中驚濤駭浪,只有自己知道。
謝明月就着李成綺的手,低頭,飲了口帝王杯中酒。
恰是李成綺方纔喝酒的地方,分毫不差。
“謝……”
謝明月擡眼,脣上猶然沾着酒液,他輕笑道:“多謝陛下賜酒。”
誰賜你了!
李成綺心說。
“謝澈應當無事,”謝明月含着笑的聲音宛如清泉緩緩流入李成綺心中,“陛下爲何不問問,臣有沒有事?”
作者有話說:
週六週日日萬。感謝在2022-05-2522:53:33-2022-05-2622:30:12期間爲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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