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
“禍害活千年呢。”
李成綺將酒杯往自己的方向一轉,避開了謝明月。
他酒杯拿得很穩,小指卻忍不住蜷縮了下,目光在謝明月被酒液濡溼的嘴脣上一掠,“謝卿能有什麼事,何需孤來問?”李成綺仰頭飲盡杯中殘酒,他聲音壓低,曖昧喑啞,“況且,禍害活千年呢。”
“陛下萬壽,臣活千年,不咎爲一樁美談。”謝明月輕笑回答。
李成綺哼笑一聲,不再理他。
有人咳嗽了一聲,說話聲愈大,衆臣皆目不斜視。
幾道目光極不善憤恨地盯着謝明月,謝明月不以爲然,取了自己桌案上的酒壺爲李成綺斟酒。
謝澈坐在謝明月身邊侷促非常,手腳都不知道放在哪裏。
李成綺察覺到謝澈不時偷偷看他兩眼,接過謝明月遞來的酒杯,轉頭笑着對謝澈道:“小侯爺,請。”
謝澈偷看被抓了個正着,來不及作何反應,立刻舉杯虛虛朝李成綺敬酒,而後一口將酒喝盡。
李成綺略喝了一點就放下酒杯。
他現在很擔心,很擔心謝澈這小孩日後能不能承繼侯府。
雖方纔英姿颯爽,沉靜穩重,然而現在怎麼看,都不太聰明。
至未時二刻,皇帝回行宮更衣,羣臣各自散。
……
留於官員歇息暫住的別苑內,靖爾陽急得在廳中踱步,半刻不停。
有人快步進來,還未見禮,便被靖爾陽打斷,“怎麼樣,快說!”
那人深深垂首,“屬下見到了王府管家,管家只說王爺身體不適,誰都不見。”
靖爾陽心急如焚,自從舞弊案後,他就再也沒與李旒見過面,“有沒有說,你是我派去的?”
下屬頭更低,此刻恨不得尋個逢把腦袋插-進去,也好過遭靖爾陽詢問,“王爺說了,”他頭低着,聲音也低,“誰都不見。”
靖爾陽咬着牙問道:“胡昆當真這樣說?一點回轉的餘地也無?”
“回國舅,眼下王府的管家非是胡管家,而是另一屬下從未見過的青年人。”那人回答。
靖爾陽愈發惱怒焦急,奈何無論如何都見不到李旒,掃過廳中縮着脖子站着的衆人,“就當真沒有法子能讓王爺見我一面?”他急得團團轉,臉紅白交織,看起來可怖可笑。
一文生心中糾結,猶豫片刻終於開口,道:“依我看,國舅也不必非要見宣親王不可。陛下同謝侯交好已是不容置喙之事,王爺,”他頓了頓,顯然也知道自己這話說得大不敬,“王爺自身都難保了,您是國舅,又不是他宣親王的家臣,何必非要與宣親王同舟共濟?”
靖爾陽被問得一愣,一時語塞,腦中混亂,覺得這文士說的有道理又沒有道理,他腦內混漿漿的,想起宣親王府給予得諸多實在好處,又想起了宣親王的允諾。
眼下投奔謝明月確實比在宣親王麾下穩妥,然而李旒派人來時所承諾之高官厚爵仍歷歷在目。
倘若事成,他無需日日在靖嘉玉那討好奉承,明明是太后兄長,卻活得連條狗都不如,而能主政一方,從此大權在握,主政一方。
可半年苦心經營,他怎能甘心就此罷手?
最重要的是,謝明月對他沒有招攬之意,就算謝明月看在小皇帝的份上容得下他,也不會有格外優容厚待。
靖爾陽目光厲厲地掃過那人,呵斥道:“你懂什麼?謝明月是什麼人?是先帝朝就留下的權臣,野心路人皆知,這新政就是他排除異己的手段,陛下年幼無知,識人不明才被他蠱惑。
若我等陛下至親長輩也與謝明月親近,朝中豈不是暗無天日!之後皇帝姓李姓謝還不可知!”
靖爾陽疾言厲色,斥得那文士當即垂首閉嘴,不敢說話。
面上雖然惶恐,心中卻極不服氣,嘆自己才叫識人不明,竟來投奔靖爾陽這目光短視眼前只有蠅頭小利的草包。
靖爾陽胸膛上下起伏,他說的話連自己都說服不了,然而事已至此,他必須相信,他的榮華富貴,只有李旒能給,“王爺乃是陛下親叔叔,不近血親,反近佞臣,是什麼道理?”
衆人看出靖爾陽是鐵了心要與李旒在一條船上,知勸也徒勞,乾脆不言。
雖然,李旒未必想和靖爾陽在一條船上。
“只是,只是王爺不願意見,”不願意見靖爾陽,有人惴惴開口。
靖爾陽聞言猛地一拍桌子,激得桌面上的東西一陣亂抖。
開口那人縮了縮脖子,很是驚懼。
“若我事必躬親,還養你們做什麼!”靖爾陽被這話氣得脖子和臉俱通紅,“我叫你們來,是爲了想辦法,不是爲了把我氣死!”他越說越怒,朝外喊道:“來人!將這沒眼色的東西拖下去杖四十!打完了扔出去!”
那人不想一句話就引得如此無妄之災,撲通一聲跪下,連連叩頭哀求道:“小的一時說錯了話,求國舅寬恕,”不等他說完,已有健壯侍衛將人拖下去,被踉踉蹌蹌地拖走猶叫喊:“國舅,小的錯了,求您看在……”
聲音已聽不清了。
靖爾陽端起茶,略嚐了一口,溫度不夠合宜,甩手將茶杯丟了出去。
啪的一聲脆響。
茶水與瓷片四濺。
靖爾陽快而深地喘息,忽以手掩面,心中涌出無限悲哀與無奈,嘶聲罵道:“都是廢物,一個可用的都沒有。”
這話說的直接,稍有傲氣者面色已變,但是看了看地上還未乾澀的血印,又生生忍下,幾乎咬碎了一口牙。
一留着長鬚的中年人面色由紅轉白,忍了忍,面上擠出個真摯的笑臉,湊到靖爾陽身邊,低聲道:“國舅,我有一計。”
靖爾陽猛地擡頭,目光接觸到這平平無奇的中年人之後一瞬間失望至極,不屑地嗤笑一聲,“講來聽聽。”
中年人長袖下的手指攥得發青,但馬上又舒展開,躬身道:“國舅先前說,謝侯蠱惑陛下,就是爲了竊取權柄,排除異己,我卻以爲,謝侯此舉,亦有二三真心。”
靖爾陽不期能聽到這種話,怔然須臾,心火蹭地燒了起來,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謝明月和皇帝之事他當然聽說了,聽過之後愈發恨謝明月仗勢欺人,恨皇帝無用無能。
無論是哄騙還是威逼,都不該讓謝明月佔先,紛紛流言入耳,在靖爾陽聽來,皆是不堪之詞,連帶着他這個舅舅都面上無光。
“什麼混賬話!”他被戳中了自覺丟人的隱祕事,額角青筋暴起,擡腳狠狠踹了過去。
靖爾陽先前蒙靖嘉玉的光,在安州大營當過幾年官,無甚建樹,整日不過盤剝欺辱兵丁,這習慣便是當年留下的。
半年以來養尊處優,身體早不復當年靈活,那中年人受了一腳,雖沒受實,仍覺得腿上火辣辣的疼,被踹得連連退後幾步,遭同僚扶住才站穩。
靖爾陽拍案而起,指着那中年人怒罵道:“那我靖氏是不是要準備嫁妝到謝府求他謝明月迎娶啊!”
中年人臉上一點血色也無,他本心高氣傲,以爲靖爾陽送太后母子進京,就算不是聰明絕頂的老狐狸,至少也得中人之上,不想竟是這般暴虐無能之輩,若非先前他病了些日子,走不了,這時候何需受此奇恥大辱。
他深恨,面上的笑容卻愈發恭敬,忍痛起身,瘸着走到靖爾陽面前,“國舅,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態度極謙卑,靖爾陽平日裏就瞧不上這些人,若非稍微有點用,早就都攆出府去了,見他放下架子說話,心情略好了些,勉強耐着性子聽他說完。
“謝侯其中有二三真心,既有真心,就容不得旁人染指。”
靖爾陽眯起眼,“你這是什麼意思?”
中年男子深吸一口氣,聲音壓低,“國舅,我說句最不中聽的話,當今能做皇帝,大半是因爲,”他指了指自己的臉,沒有明說,“這個的緣故。”
靖爾陽臉色又黑了下去。
“我聽說,”他換了個詭祕的語氣,“王爺對先帝,有點別的心思。”
這當然是無稽之談,皇族辛祕怎麼可能被他們這樣輕易地知曉?何況是這樣有悖人倫之事。
他也知道自己所說不可信,不可推敲,然而騙靖爾陽這個蠢貨卻足夠了。
靖爾陽聞言悚然,又是不可置信,又是覺得這樣的事噁心,神情驟然變了。
“陛下與先帝如此相似,難道王爺就不曾動心?”那人的語氣近乎於循循善誘了。
靖爾陽恨不得再擡手給他一耳光,怒罵道:“混賬!”
卻沒有立刻動手,細想之下,越想越心驚,竟覺得真如此人所說一般,分毫不差。
當年宗室子衆多,就算當年謝明月殺三帝,宗室震恐,可誰不知道富貴險中求?就算謝明月殺盡了宗室,還會有人拼了命把自家子嗣送入宮中待選。
宗室適齡的孩子沒有上千也有幾百,選個什麼樣的皇帝不行?爲何非要是與李昭相似五分的李愔?
一張臉就那麼重要?
可若是李旒對於兄長有不軌之念,選個與兄長容貌相近的少年郎,欲行逆臣事,那麼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若是國舅能說通陛下做,”他說的含糊,做什麼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清,“既疏遠了謝侯和陛下,還送了王爺一份人情,若是王爺知道皆是國舅安排,何愁王爺不見國舅?”
拿自己的皇帝外甥去討好叔叔以求榮華,旁人聽到這恐怕早已勃然大怒,覺得蒙受了啓齒大怒。
然而如他所料,靖爾陽就是個蠢貨,還是個利慾薰心忘恩負義的蠢貨,聽到這種大逆不道喪心病狂的主意,細細思量之下竟覺得有理。
中年男子雖沒見過皇帝,卻能從新政中窺得其幾分手段。
這位小皇帝,絕不是個頑劣無能之輩,靖爾陽說新政是謝明月利用皇帝名義排除異己,他卻以爲不然。
謝明月與小皇帝到底是誰利用誰,誰手段更高一籌,恐怕不如表面上看來那樣簡單。
靖爾陽若真用這樣的手段,幾乎沒有成功的可能,但一定會將皇帝和謝明月得罪透。
這位月亮般皎然的玉京侯一日殺三帝的舊事還歷歷在目呢。
中年男子鬍鬚下的脣角翹起,露出一個森冷的微笑。
況且這種時候,事發之後,李旒非但不會救靖爾陽,反而會恨他爲自己招惹是非,爲顯自己與靖爾陽無關,會令皇帝嚴懲。
“雖是一箭三雕之計,不過行之太難。”中年男子嘆了口氣,有意激他,“不若在想別的法子。”
靖爾陽沉默。
從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得出來,他在深深地猶豫着。
靖爾陽也知道這個計策艱險,然而此刻與唾手可得的榮華相比,這點風險不值一提,小皇帝乃是他外甥,難道會對他這個舅舅設防?現在又在外面,萬事不比宮裏繁雜謹慎,晚上又在半山行宮行大宴,屆時人多眼雜,成事容易至極。
自從李愔登基之後,靖爾陽就少見皇帝了。
外甥的面容漸漸模糊,他能想起來的,只有冕旒之下帝王冷淡傲慢的容顏。
他心有不忿,明明是他帶着靖嘉玉孤兒寡母從安州入京,卻不過得箇中規中矩的國舅,先前小皇帝無權,說不上話。
如今稍稍掌權,乾的第一件事竟不是廕庇族親,而是行什麼新政。
靖嘉玉自從成了太后,就不再視他如兄長,待他如條狗般,呼來喝去。
“我,”靖爾陽開口,嗓子因爲興奮好恐懼有些沙啞,“要送王爺一份大禮。”
作者有話說:
衆臣:
舉報有人公費談戀愛。
哦,談戀愛的人是我老闆和副總。
那沒事了。
一更。
今日日萬。
本來想多寫一章的,剛考完試狀態一般。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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