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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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綺,再叫一次。”
一月以來,李成綺難得睡了個好覺。
直到有微光落在臉上,李成綺才轉醒,尚未睜開眼,便伸手向身邊一摸,空蕩蕩的,他微微皺眉,還沒開口,一涼涼的東西便貼上了他的掌心。
“陛下。”
是,謝明月的聲音。
李成綺抓住了謝明月的手,送到自己眼前,往眼皮上略貼了貼,被冰得方覺清醒。
有時候他甚至懷疑,謝明月到底是不是什麼冷血的精怪變的,不然身上怎麼這樣涼。
“什麼時辰?”他啞着嗓子問,一面是昨天晚上傷了嗓子,一面是渴水。
“巳時二刻了。”謝明月回答。
李成綺眼睛藏在謝明月的掌心下,脣角不自覺地翹了下,卻是自嘲,“荒謬得很。”
他說的是自己沒起來。
夜中從書房出來,還有不到兩個時辰就到了早朝時刻,便是回長樂宮就睡,也睡不了多長時間。
謝明月低聲道:“只一次,不妨事。”
李成綺悶悶地哼笑一聲,“孤覺得,卿應多進諍言。”
謝明月此人,實在太善於將一件本不合理的事情變得十分合乎規矩,而讓做這件事的人愈發心安理得。
“是,臣領旨。”謝明月道。
說不出睡的是舒服還是不舒服,李成綺只覺得身上有些沉,乾脆就這樣拉着謝明月,“先前孤沒看完的那份文書,先生看過了嗎?若是看過了,挑要事告訴孤。”
李成綺好不容易睡下,人醒來還是倦倦,謝明月自不想他勞心,然其爲天下主。
既然是人君,當要如此,何況李成綺最不能容忍自己於朝事有不知曉,不能掌控的地方,道:“臣看過了。戶部以爲,應將夷部化爲州,取締原有夷夏不婚的陳規,畢竟,此後諸部納入我朝,再無夷夏之別。”
李成綺頷首,示意謝明月繼續。
“還要派出善農事工事的官員到那邊處事修繕,邊地陛下亦去過,除卻茫茫荒原,別無他物。”謝明月繼續道:“且不妨向天下召,倘若在邊地開出農田,無論是稻、谷、桑、亦或者藥田,果地,官不可取,一應歸於開田人,免十年田稅。”
李成綺道:“行此事要派幹吏,莫使豪族插手。”
不然原本是爲了使中原遊民有地可種的良策,成了豪族兼併的藉口。
“是。”
“二十年內,西境府軍不可裁撤。”李成綺慢慢道。
打下一塊土地未必很難,但想守住,定然不易。
“陳椋亦上書奏了此事,請陛下晚些裁撤西境府軍,但可先讓一批老弱兵丁回鄉,朝廷給錢糧田地,只是這樣一來,恐怕各地一時均不出那麼多地。”
李成綺道:“繼續說。”
“臣以爲,倘若願意要田,則從官家墾出的邊地中撥付,若不願意,則按中原的土地市價另給。”
李成綺點了下頭,“對,還有,”謝明月的手指輕輕按上他的太陽穴,“將十五部中遷出一批人來,由朝廷安頓,送入中原。將原有十九部部族之分盡數除了。”
“臣覺得,倘若遷地或許有損物力。”謝明月沉吟道:“朝廷日後用錢的地方只會多不會少。”
縱然要求各處歸還陳欠,查抄貪官家產,不少銀錢流入國庫,然而處處都要用錢。
尤其是現在戰端還未完全平息,大軍動一日,所耗俱是滔天之數。
李成綺擡眼,開玩笑道:“孤竟不知道玄度什麼時候兼了戶部尚書的官,講吧,多省點,免得戶部尚書天天到孤面前哭窮,嚷着要拿腰帶上吊。”
各部哪個年底算總賬時不和君主哭窮?戶部尚是管錢的,哭窮還是哭的最兇。
“是,臣以爲,不僅要將部族之分除去,部族之間混居,又不能全然無序。”
李成綺不想各部再聯合聚集起來,畢竟即便明面上除去部族之分,血脈根深蒂固,卻無法割捨,倘若再聯合,朝廷還要出動大軍。
能打,但李成綺不想在一個不能給他太多回報的地方傾注無窮的兵將。
李成綺一瞬間便明白了謝明月的意思。
“各部即便聯合,部族之間仍血戰不斷,有些好戰的部族間隔着數代血仇。”
這份血仇不僅存在於王族間,也存在於百姓之間。
“臣聽聞,西境餘下的十五部不全然信奉狼神。”謝明月道:“安置時,可將有異者,安排在一處。”
分而化之,再利用彼此之間的矛盾使其內鬥,相互牽制消耗。
李成綺輕輕一笑,“可。”
他仰臉,看向謝明月。
謝明月正專注地同李成綺說邊地的事情,不期帝王突然看他,接觸到李成綺的目光低下頭,“陛下?”
仙姿佚貌,神清骨秀。
生得如此清麗,手段何其狠絕。
李成綺伸手,去貼謝明月的臉。
後者馴服地低頭,讓他能更輕易地碰到。
李成綺笑道:“孤很慶幸。”
謝明月不解,“慶幸什麼?”
李成綺手指在謝明月素白的面頰上輕輕一點,“慶幸,玄度是我的……”剩下兩個字,他沒說出聲,只見脣瓣開闔。
謝明月看懂了他的意思,眸光驟然一凝。
“陛下,”他輕輕握住李成綺的手腕,低下頭道:“臣懇請陛下,再說一次。”
李成綺一彎眼睛,“孤說什麼了?”
慶幸卿與孤未真的站在全然相反的兩面,不然,以謝明月的心智和手段,將會是李成綺兩世中遇到最難以對付的敵人。
“陛下方纔叫臣,”
李成綺笑着和他耍無賴,“卿都說了陛下待臣,既是君臣,卿以爲,孤方纔叫了什麼?”
謝明月與李成綺捱得極近,“成綺。”聲音溫柔醇厚,響在耳邊,聽得李成綺又想起昨夜。
“謝卿竟還知道孤字成綺,”李成綺微微偏頭,“孤還以爲,卿已然忘了。”
“臣不敢。”
一個柔軟的吻落在脣角,“成綺,再叫一次。”蠱惑似的。
李成綺望着他淡色的雙眼,笑道:“卿從前可不是這樣沒有耐性的人。”他仰頭,幾乎與謝明月鼻尖碰着鼻尖,“現在若是讓卿聽清了,大婚那一日,孤要叫卿什麼,孤可就想不出了。”
謝明月動作一頓。
有一息,李成綺竟然在謝明月臉上看到了近乎於茫然的神情,“這是什麼意思?”李成綺故意問道。
那神情稍縱即逝。
謝明月張了張嘴,什麼都沒說,目光卻驟然軟了下來。
“孤是皇帝,一言九鼎,”李成綺捏着他的下巴,“謝卿這個反應,好似在懷疑孤一般。”
同爲男子,謝明月又是朝野皆知的權臣,李成綺與他成婚,極容易讓人覺得,皇帝是爲了皇位才委身於一男子。
“臣從未懷疑過陛下會食言。”謝明月垂眼,“陛下從來一言九鼎。”
他說這話時喉頭有些滯澀。
即便謝明月相信,李成綺不會食言,但他以爲,至少要再等幾年,等到皇權無可置喙時,就如當年李昭掌權時一般,李成綺纔會願意昭告天下。
李成綺二指捏着謝明月的雙頰,給他推出一個奇奇怪怪的笑容來,“府庫中可有謝卿想要之物?”
即便做了這樣的表情,謝明月看起來仍然好看得驚人,“嫁妝?”臣下恭謹詢問。
李成綺笑容不善,“下聘。”
縱然知道謝府不缺,但皇帝成婚,該全的禮都要全。
自有禮部官員備齊聘禮,然而李成綺還想額外添些,除卻他自己想到的,還想問問謝明月喜歡什麼。
“你若是不要,就給孤省下了。”皇帝面無表情地說,“要不孤將青玉案給卿吧,”若非後來去戚不器府上,李成綺也不知道謝明月送他的這把劍,居然有如此深的淵源,說着說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那不是卿家嫁女兒的嫁妝之一嗎?”
要是早知道其中深意,謝明月的心思便顯而易見了。
謝明月一愣,沒想到李成綺竟知此劍淵源,只不過眼下不是在意這個的時候,謝明月的表情有些古怪,“陛下是要拿臣送給陛下的劍給臣做聘禮,再由臣帶入宮中?”
李成綺點點頭,“卿以爲如何。”
謝明月撫掌,“陛下恆念物力艱難,臣深感敬服。”
李成綺鬆開手。
他怎麼聽不出謝明月的言下之意,卻不在意,笑道:“先生,現在可以告訴孤,青玉案到底是什麼意思了吧?”
謝明月問他:“陛下當日怎麼沒想到張衡?”
李成綺思索一息。
青玉案,張衡?
路遠莫致倚增嘆,何爲懷憂心煩惋。
李成綺嘆笑,豁然明朗。
四愁同謝明月當日心境,多有共通之處。
可謝明月一言也無,只在李旒贈劍之後,將青玉案送給他。
百種心緒,都在劍中,可倘若無人明言,李成綺終其一生也不會知曉,謝明月贈劍時的心情是如何。
可即便李成綺不知曉,這樣一把劍爲他所接受,於當時的謝明月而言,未嘗不算一種杯水車薪的慰藉。
李成綺仰頭,在謝明月的下脣上輕輕咬了下,“卿爲何不能以爲是孤在等。”
等你告訴我其中含義;
作者有話說:
出自張衡《四愁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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