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
◇
夜風寒冷,卻澆不滅心欲。
天矇矇亮時,大雪。
雪滿甲冑,漫天大雪卻無法全然遮蓋黑甲。
大軍壓境。
戰鼓響徹天際。
萬千甲士策馬而出,宛如鋪天蓋地的洪流。
……
中州,王城。
書房燈火徹夜不熄,捷報一封封送來。
偏殿早就收拾出來,桌案筆墨擺好,有數十官員跪坐在桌前撰寫記錄。
不時有宮人來往傳送文書,人雖多,卻不聞半點異聲。
“大軍所到之處,邊民俱跪地迎接,不敢有反抗重逆之舉動……”有官員念道。
蘭居之役纔過去不到十年,當年方弱冠的少將軍陳椋而今正值盛年,眉眼無改,只稍增霜華,經歷過蘭居之役的夷人見之,如見殺神一般。
除卻當年,降民如此馴服的原因便是眼下正在西境府的滿空來。
夷人視當年万俟瀾如神,今見滿空來,如何不震悚恐懼?年紀更老些的,甚至將西境府軍當做了天怒人怨,天神降罰。
戰役已有半月。
大軍勢如破竹,長驅直入至腹地,所到之處莫不拜服。
“西境府軍一應需求,無需經過兵部,直接呈報給孤。”李成綺道。
有人記下,“是。”
自陳椋出兵,皇帝方上朝,對外只稱養好了傷。
有心者早知道這君臣二人定然是聯手做局,還有些人後知後覺,見皇帝一切如常,才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數日數夜沒有好好休息,李成綺精神看起來卻比白日還好。
戰報文書流水一般地送入宮中,彷彿戰報不停,李成綺也不會休息一般。
“陛下。”一臣下呈上文書,“這是戶部所呈,日後夷……邊民如何處置的奏摺。”
李成綺剛要接過,卻聽儀向臺中銅柱敲響,聲音沉沉。
謝明月直起腰身,從那人手中接過文書,卻沒有立刻交給李成綺,只輕聲提醒道;“陛下,丑時了。”
一夜不要緊,要緊的是夜夜如此,白日還有數不清的各地事務要處理,晚上又不好好歇着,身體便是再好,也經不住這樣勞累。
“丑時了?”李成綺按了按眉心,“孤竟忘了時辰,先生,孤看……”完字還沒說出口,這位最是養生,又從不肯惜命的皇帝猛地截住話頭,看向謝明月玉色沉靜的面容居然覺得有幾分心虛,“孤看,今日就到這,除卻值守官員,都回去吧。”
打了勝仗大家誠是興奮,這種興奮能持續一日兩日三日四日,卻實在沒法持續十幾日,日日夜夜都如此,便是鐵打的人都受不得,當下如獲大赦。
李成綺跪坐得太久腿都是麻的,對着謝明月伸出的手亦不拒絕,乾脆地搭上去,讓謝明月扶他起來。
衆臣忙不迭地低頭,和旁人說話的也有,權當自己是瞎子。
夜風吹到身上,陣陣發寒。
便是中州,這種時候也涼了下來。
李成綺一入秋就大氅不離身,物極必反,現在仗着身體好,天氣暖和點時連披風都不願意披。
謝明月便日日同他出去的時候都拿着披風,稍起風便給他披上。
譬如現在。
李成綺仰臉方便謝明月將披風給他繫上。
涼涼的手指儘量避免碰到李成綺的皮膚,李成綺微微垂眼,就能看見謝明月素白的手指,他看了一會,待謝明月繫好,要拿開手時突然握住了謝明月的手。
“好涼。”皇帝道,摸了摸手背,發現手心和手背的溫度居然沒什麼變化。
他捏着謝明月的手指不放手,好像在把玩一件玉器似的。
謝明月隨李成綺走出去。
因爲被李成綺拉着的緣故,不能走在皇帝后面。
李成綺喜歡拉着他並行。
從前倘若謝明月與他同行,他大約會覺得謝明月瘋了,而今卻不然,反而不滿謝明月在這種無足輕重的小事上謹慎。
輦車就在外面,李成綺卻不要上去,擺擺手屏退衆人。
“謝卿,陪孤走走。”
謝明月確認李成綺的披風穿好了才點頭道:“是。”接過了一盞琉璃宮燈拿着。
李成綺隨着謝明月慢悠悠往回長樂宮的方向走。
“陳椋說謝澈生擒了李晞,”李成綺語調漫不經心,“十幾年了,孤倒也有點想孤這個弟弟。”
初接到文書連李成綺自己都有點驚訝,原來趙上行對李旒所說竟是真的,李晞果然沒死。
非但沒死,還留在夷部,給他的好兄長又添一件麻煩事。
這些話無法大白於天下,只可對着李成綺說。
能讓李成綺脫口的想,自然不是單純的想念。
謝明月一笑,輕輕道:“能得陛下惦念,是康王之幸。”
李成綺挑了挑眉。
覺得謝明月這話很有當年他說崔愬跪在自己面前,謝明月卻回答陛下是天下之主,誰跪下陛下面前都是應所應當的意味。
倘若謝明月願意,他定然能做一很好的佞臣。
無論君主做了什麼喪心病狂之事,謝明月都能找出最無害的理由爲其粉飾過失。
“不過路途遙遠,孤恐生出變故,再者說,他那樣的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李成綺露出了一個淺淡微笑,這微笑其中半點血腥氣也無,卻看得人不寒而慄。
李晞做了什麼,李成綺差不多都忘記了。
少年時的惡意和針鋒相對,對於李昭來說並不是值得一提的大事,他登基時李晞跪在下面,抖得宛如秋風中的一片落葉,甚至不需帝王開口,哪怕是李成綺不經意地向下看一眼,都足夠李晞惶恐得恨不得立刻跪倒在李成綺面前請罪。
然而,讓李成綺不能容忍的是李言隱留下的那封所謂詔書。
讓他不能容忍的是李晞居然敢對皇位有野心。
當年依靠着同自己長相肖似的奴僕頂替逃跑,如今又想借趙上行和夷部奪權。
無論是十幾年前,還是十幾年後,李晞的所作所爲,都恰到好處在李成綺最不能允許的那條線內。
“陛下思慮周全,”謝明月聲音溫柔,好像李成綺說的不是一個人的生死,而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康王罪不容誅,本也沒有資格見天顏。”
李成綺都要被謝明月逗笑了。
“謝卿,孤覺得,”李成綺忍着笑,偏頭去和謝明月說話。
謝明月的目光從未離開過李成綺,他目光溫存地看着李成綺,眸光中情愫宛如秋水般瀲灩繾綣,看得李成綺竟愣了愣,然後發覺自己嗓子緊了。
自從李成綺有孕後兩人再沒有親近過,且諸事繁忙,李成綺原意躺在牀上睡個好覺已是十分不易,何況其他。
“覺得什麼?”謝明月問。
李成綺收回視線,又覺得有些捨不得,“孤覺得,卿的回答實在不公正。”
謝明月輕笑。
這話其實全無問的必要,李晞在謝明月心中和李成綺豈能相提並論,更莫說公正。
況且,謀逆之臣,罪不容誅。
李成綺扣緊了謝明月的手指。
被他握久了,也就沾上了他的體溫,不那麼涼,也不那麼像一塊玉了。
“陛下當真不需要乘輦?”謝明月溫聲詢問李成綺。
“不要。”皇帝答的果斷。
李成綺上輩子身體孱弱,便久久呆在室內,甚少出門,現在仍舊保留了之前的習慣,仍不願意跑動,即便看起來是個還未弱冠的少年人,卻極沉穩,不跳脫。
朝中老臣都說稱讚新君像先帝,很有靜氣。
殊不知當真是李成綺不愛動彈。
書房到長樂宮不近,能不能走回去,謝明月很是懷疑。
但他相信以李成綺的意志之堅,李成綺說要走,那麼累死他都會走下去。
兩人便一面說話一面三步,走了兩刻。
出乎謝明月意料的是,李成綺拽了拽謝明月,“先生,孤累了。”
謝明月頓了下。
他方纔在想什麼,以李成綺意志之堅定,就算……
李成綺仰面看他,漆黑的漂亮眼睛裏全是希冀。
謝明月搖頭失笑,故作爲難,“這處遠離各處宮室,臣尋不來輦車。”
李成綺知道他是故意,無非想看李成綺軟語求他,眼光一轉,仰頭在他耳邊低聲道:“謝卿先前不是說供孤驅策,行使嗎?而今,卻不作數了。”
謝明月笑容在脣角凝滯了一瞬。
李成綺呼出的熱氣盡數落在謝明月耳垂上,激得人皮膚髮癢。
心裏也癢。
謝明月淡色的眼睛在李成綺臉上停留一息,才忽地笑了,“是。”
雙手從自膝下穿過,輕鬆將人抱起。
他抱得極穩,李成綺還是沒忍住,一把按住了謝明月的肩膀,而後想了想,覺得不太對,又把摟住了他的脖子。
李成綺語氣裏不無遺憾,湊到謝明月脣邊,“孤本來是想讓謝卿背孤的。”
畢竟,從小到大背過他的人也只有崔愬了。
李言隱作爲李成綺親爹,在李成綺心中的分量遠不如崔愬。
然而分量再重也如此,該死的人,一定要死。
而在李成綺心中,該死的人,便是膽敢覬覦權位的人。
“那臣背陛下。”謝明月馴順道。
“不,孤不想動了。”
李成綺性格里其實很有幾分嬌氣,他久病,身份尊崇,長相又極美,自然從小就被身邊人嬌慣着。
當了皇帝之後盡數收斂,唯在謝明月面前顯露二三分。
謝明月將他環在懷中,半點不顛。
李成綺忍不住捏了一下謝明月的肩膀,感嘆道:“孤這輩子大約都拉不開硬弓了。”想想,倒也不遺憾,湊過去了口謝明月,“謝卿拉得開就可以。”
謝明月被皇帝弄得有些分心,皇帝常薰的溫暖香氣時不時侵入他的鼻腔,他慢慢道:“若是現在勤學苦練,日後也拉得開。”
李成綺仰頭看他,“卿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謝明月想了想,回答,“知道的。”
李成綺乾脆將頭往謝明月頸窩一埋,闔上眼。
謝明月將他抱回長樂宮。
皇帝甫一沾上柔軟的被褥,卻睜開了眼睛。
夜風寒冷,卻澆不滅心欲。
李成綺順手一拉謝明月,“先生,就這樣走?”
“臣去……”
下一息,方纔要說的卻說不出。
謝明月垂下眼,儘量讓自己的神情看起來溫和無害,“陛下,臣畢竟算是半個醫生。”
李成綺揚眉,伏在他頸間,道:“謝卿還有什麼養生之法沒告訴孤嗎?”
謝明月柔聲回答,“沒有養生之法,臣只是想告訴陛下,未到三個月,不可如此。”
方纔李成綺的反應謝明月都看在眼裏,怎會不明白李成綺的意思?
但,目光在李成綺小腹上短暫一停。
不行。
李成綺仰躺回牀上,謝明月順勢跪在牀邊。
足衣褪了一半,卻不老實。
謝明月握住了他的腳踝。
帝王躺在牀上,長髮散落在身側,他啓脣,低聲問道:“難道不能用別的?”
作者有話說:
二更。
欠的字數今天寫不完應該也會在十號之後補上。
明天線下最後一科,後天回家。感謝在2022-06-0815:03:29-2022-06-0822:01:34期間爲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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