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_124
清澈淺藍的湖水猶如翡翠一般,遠遠望去別無二色,竟好似與天空隱隱相接。顧夕歌只望着這湖泊,一顆惶恐不安的心才一分分平靜下來。
他當然知道自己方纔失態了,竟在那些殘忍兇悍的大衍殿主面前流露出那般脆弱的表情,着實不應該。顧夕歌十分疑惑自己那般軟弱的原因,好似他所有的七情六慾驟然間都濃重了千百倍,攪擾得他內心躁動不得安寧。
不管喜怒哀樂失落與難堪,都化作銳利刀鋒戳破了他所有僞裝。即便紀鈞離世六百年,顧夕歌也從未有過這般脆弱的表現。那時他只全心全意想着報復這殘忍又不公的天命,恨不能燃起一場沖天大火讓整個九巒界也跟着紀鈞陪葬。
由仙墮魔七百餘年來,顧夕歌第一次感覺到力不從心。他周身紛亂不已的魔氣也不再如往昔一般順服,好似一隻潛伏於黑暗中的妖獸,咄咄逼人似要隨時準備將他吞解入腹。
是紀鈞周身凝而不發的劍氣驟然發出,方助顧夕歌降服了那魔氣。玄衣劍修眉心微皺望着顧夕歌,那平靜淡漠的目光依舊如往常一般。顧夕歌由此方將自己的心一分分按了回去,逐步呼吸順暢心緒平穩,可隨後紀鈞說出的話卻讓顧夕歌心底一寒。
玄衣劍修即便責怪人時,面上的表情依舊高冷如雪:“你方纔不該那般行事,着實魯莽。”
平白無故每個人都在怪他,容紈如此紀鈞亦是如此。這些不識時務的沖霄劍修着實脆弱又天真,他不殺洪明文何以服衆?是熾麟仙君當年立下的規矩,勾結外界修士者所有直系三代血親亦要隨之伏誅,自己不過按法度行事,一切又哪有半點錯誤?
白衣魔修霍地擡起了頭,他只眯細眼睛微笑道:“紀仙君何出此言,我並未覺得自己方纔所作所爲有半分不妥
。”
一聽那孩子在獨處之時稱呼自己“紀仙君”,紀鈞便知道他惱怒了。但他的語氣依舊如往常般平淡:“我並不是說那一百三十餘口人死得無辜,洪明文玩弄的小把戲並不高明,其餘人回宗之後自能醒悟過來。我是說,你方纔不該那般魯莽地直接擔下所有因果。”
“儘管是洪明文咎由自取,但天道卻不管那麼多。你一發願,冥冥之中天道自會響應,將今日這兩樁事情的因果全都歸結到你身上去。到時你不僅落了一個心狠手辣的名聲,更平白無故承擔了這些後果,着實不划算。”
一聽此言,顧夕歌立刻知曉爲何他方纔險些壓抑不住那驟然而起的魔氣。一切全因那重重因果與罪孽都被加諸在他身上,使得顧夕歌心魔兇猛不能自持。魔道修士當真比仙道修士更爲不易,只這些微後果就能攪擾得顧夕歌心中不得安寧。
白衣魔修只平靜地點了點頭,他已然知曉紀鈞的確說得對。
可面對這不動聲色的妥協,紀鈞依舊不滿意。他更平靜無比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今日忽有此等劫難,卻全因你平時做事毫不留情太過狠辣之故。想來今日若無他人在場,你定會直接了當將那一百三十餘口人的神魂亦滅個乾脆利落。”
師尊說他心狠手辣。這話本該讓顧夕歌心痛不已,可他卻只乾脆利落點了點頭道:“的確如此,我只嫌沖霄劍宗修士行事太過溫軟,斬草除根以絕後患方是正道。誰讓洪明文背後算計我與師尊,我就要他神魂俱滅不入輪迴,還連累他直系血親亦不能超脫。”
是,顧夕歌一向睚眥必報毫不手軟。可兩輩子的恩怨疊加在一起,又如何能讓他寬宏大量放過那陰險至極的小人?若非自己碰巧見到了師尊,今生的紀鈞依舊會不明不白死在虛空界內。顧夕歌越想越怕,他暗恨自己無能爲力,由此方能狠着心冷眼替紀鈞排除所有威脅。
只可惜,他所有努力偏偏不能與紀鈞言說半句。師尊竟然責怪起自己不夠善良,難道非要他如白青纓一般虛僞行事紀鈞纔開心麼?
白衣魔修心緒變動,他周身的魔氣立時有感。那先前顏色已經淺淡許多的灰色魔氣又重新變深變暗,極快就由淺灰變爲深灰,看得一旁的紀鈞心緒不快。
玄衣劍修不用想都知道,自己這心思多愛胡思亂想的小徒弟必然鑽進了死衚衕裏。於是紀鈞只輕聲道:“我並不是說你逼死洪明文有何不對,我是說一切恩怨只該隨着他的死就此了卻,並不牽連到其餘人。若是洪家再背後算計你我,到時出手亦不算遲,凡事留一線纔是天地正道。”“過剛者易折善柔者不敗。由魔成仙本就無比艱難,我怕你到時災劫叢生不能飛昇,你若去了我又該如何?”
這本該是質樸又動人的情話,可顧夕歌聽了此言,他微眯的鳳眸卻一分分睜大了。那白衣魔修只一字一句冷冷道:“天地正道,直至此時師尊還如此天真。我是魔修,從小就心性陰狠絕不退讓。”
“我那繼母罵我蛇蠍心腸,說我恨不能將她與父親一刀抹了脖子方纔甘心,事實也的確如此。”顧夕歌眼眸之中有奇異的光華流轉,極美麗亦極妖異,他輕聲細語說,“即便我入了沖霄劍宗,我也深深憎惡那兩人。我從來就不是一個不記仇的人,誰若扇了我一巴掌,我必要十倍償還方纔甘心
。”
“師尊定然失望了,我從來就不是絕情斷念心性高潔的君子,我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小人。正巧和陸重光一模一樣,我合該修魔而非成仙。”
白衣魔修又忽然湊近了兩分,他微笑着將手臂繞在紀鈞頸上,不言而喻的蠱惑與纏綿。他壓低了紀鈞的脖頸,在那玄衣劍修耳邊悄聲道:“師尊肯定不喜歡這樣的我,由此你才心心念念全想着讓如何我由魔成仙。只可惜現在已經晚了,我早就成了不折不扣的魔修。滅人滿門還讓其神魂不得輪迴這種事,我這六百年着實做得多了。”
眼見紀鈞瞳孔微縮,顧夕歌反倒笑得更燦爛了。他離紀鈞更近了些,他們二人之間呼吸可聞。
那白衣魔修身上的薰香氣息似一段段柔軟繩索,纏繞得紀鈞心神俱亂不得解脫。下一瞬,他卻直接握住了顧夕歌手腕,將他輕輕推開。
即便被玄衣劍修拒絕,亦未見得顧夕歌如何失落。他只眉眼含笑道:“我就是喜歡師尊這般強行忍耐的模樣,整個九巒界唯有我一人能讓你心緒驟亂不得平靜。即便當年我並不知世事,卻也隱隱明白自己想要什麼。即便師尊也墮魔又如何,我情願你與我一同墮魔!”
最後那句話卻是顧夕歌喊出來的,恍惚間一切又回到了七百年前的玄機峯頂。可顧夕歌這次並未哭泣,他灼灼目光好似火焰,燒得紀鈞心痛又酸澀。他想直接了當將那孩子擁入懷中,用吻一分分撫慰他的不安與難過。可現今不是時機,他只想顧夕歌活着。
紀鈞長睫低垂,依舊聲音平穩毫無波動:“你協助何懸明制服易弦,更封鎖其修爲囚禁了他百餘年,讓其被何懸明百般折辱,這可是真的?”
顧夕歌亦答得無比篤定:“自然是真的,既然易弦想殺我我又何必放過他。只擒不殺還是看在何懸明的面子上,我對何懸明癡戀不得感同身受,由此方助了他一把。”
“你何必如此對易弦,只給他一個痛快不好麼?這般折辱一個練虛真君,着實有些卑劣。”
紀鈞的目光望了過來,竟是顧夕歌從未見過的冷淡,他一雙眼眸好似結了冰的湖面,乾冷而靜默。以往師尊望着他時,總有些微暖意流淌於瞳孔之中,由此顧夕歌方知紀鈞只是面冷心軟,自己亦被這玄衣劍修疼愛與寵溺。
想不到有朝一日,師尊竟會爲了易弦質問自己。前世易弦可沒有他這般的深情厚誼,只在陸重光將師尊的飛劍還給他時問候了兩句,不必言說的虛情假意。
憑什麼那小人好端端地活着,師尊卻偏偏死了?只爲了前世恩怨,顧夕歌都不能放過易弦。活該他被何懸明囚禁折辱,顧夕歌並未有半點在意。
“只此一樁事情倒也沒有什麼,畢竟魔修行事與仙道不同。可我卻不明白,爲何你要贈給何懸明一團蝕心火?區區一個化神修士,你自有千百種方法取他性命,又何必浪費如此珍貴的蝕心火?”
還未等顧夕歌答話,紀鈞就繼續接道:“想來是你早就料到易弦必將脫困何懸明亦會喪命,卻未將臣服於你的何懸明放在心上。只想着利用何懸明的執念,讓易弦也跟着一併喪命。不知我猜得可對?”
顧夕歌也並未否認分毫,他只懶洋洋點了點頭道:“師尊知我甚深,全都猜對了。”
玄衣劍修的語氣更一分分冷下去:“面對仇敵心狠手辣尚且情有可原,對待自己的手下這般刻薄寡恩,當真不是我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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