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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庄周梦蝶

作者:未知
雪沒有停,雪還在下。 到故居的时候,银色的车顶上积了薄薄一层雪。 他想,這好像一盒刨冰,下面是冰,上面是纯白的炼乳。 盛南时下车,到她這边帮她开了车门,想扶着她下来。 她却不领情,挥开了他略带凉意的手,蹙眉抱怨:“好冷。” “抱歉。”他活动着手指让血液循环,“到了,现在我們上去就可以了。” 摩擦很快会生热。 她仍是坐在车裡,注视着前方說:“我想要杯热的暖手。” 盛南时說:“好,你等一会儿。” 他对這裡相当熟悉,像眼泪、血脉、儿童肿胀的腺体。 他很快走到附近的自动贩卖机处,买了一杯姜糖茶回来,轻柔递到她手裡。 她把拳头握紧不收,皱着的眉头越来越深,“我不喝這個。” 他握着瓶装的姜糖茶,用冰凉的手感受着热意,大冰大暖之间有种违和的矛盾。 他点头道:“我再去买。” 他又一次来到红色的贩卖机前,最上面也落了雪,好像加了炼乳的草莓。 這次他选了蜂蜜柠檬茶,投了币,啪一声掉下来,行人少的街道中格外响亮。 他想了想,又买了咖啡、奶茶、饮料茶等供她挑选。 好多声啪响,饮料掉落,上头的积雪都抖落了一些。 数量之多,他两手拿不過来,索性用胳膊抱在胸前回来,心脏热热的。 才打开车门,她又生气了。 她把那些瓶罐一股脑推掉,愠怒问他:“你是不是故意的?觉得我挑叁拣四,故意买這么多讽刺我?” 有的掉进到车裡,黑色的铝罐咖啡滚到他脚边。 离了热源,两手空空,心脏又冰了。 他捡起来說:“沒有,我只是想让你挑选你想喝的而已。” “我不喜歡你就不能再去一趟嗎?” “我以为這样一次性买完会方便一些。” 她的声音又有点尖利起来,“你以为!什么都是你以为!你真的好自私!” 掉落的铝罐滚了脏雪水,他的手上也沾了一些灰黑色的木屑,他把手藏到后面以免被发现。 会被发现不讲卫生,好脏,恶心。 盛南时說:“对不起,下次我会注意,我們先上去好嗎?” 她的嘴角挂着冷笑,热饮全都未能入她眼,她赤手出了车子,扶着肚子往公寓楼裡走去。 盛南时把手裡的咖啡丢进垃圾桶裡才跟了上去。 咚一声进了铁皮垃圾桶裡,发出颤抖的回响,好像掉进了四通八达的树洞。 冬天好冷。 她一声不吭地率先踏进电梯,盛南时后脚进去,伸手按了十叁楼。 高级公寓的电梯间裡沒有贴广告,宽大的空间裡两個人隔着一段距离站着,镜面反射,又远又近,好像穿插了一道寂静的银河。 电梯缓缓升上去。 “十叁楼?”她问。 他应了声,“嗯。” “为什么是十叁楼?” “我母亲选的,說是一生。” “哦。”她笑,“我以为是她警告原配她‘要叁’的意思呢。” 盛南时咻地看向她,问:“你說什么?” “沒什么。”她耸肩一笑。 “……” 他抓着电梯裡的扶手,骨节泛白。 他回身看了看镜中的人,最终什么都沒說。 电梯裡的他,是刚才那罐被丢弃在幽闭空间裡的咖啡。 十叁楼到了,他领着她来开门,流畅地输入密碼,锁一声轻响,应声而开。 “进来吧。”他說着,拆了新的拖鞋,弯腰放在她脚边。 這裡经常有人打扫,一切宛如母亲生前,似乎母亲从不曾离他远去。 她换上拖鞋,笑了笑說:“這房子和我想象中有点不一样。” 她肯跟他闲聊,他有点受宠若惊。 盛南时问:“那你想象中是什么样?” “更豪华一些吧。” 他似乎在回忆,温柔笑了笑說:“她更喜歡温馨的小家。” “怎么可能,這是欲擒故纵罢了。” 他脸上的笑有一丝停顿,“……什么意思?” 她径自坐在沙发上,环顾了一番四周,目光最终停留在他的脸上,残忍地笑着說:“字面意思啊,情妇的手段罢了,来岁月静好這一套,男人可不是都……” 他忍无可忍打断她,语气带冲地喝止:“够了!” 她還算贴心,唇角噙着笑意,听话地住了口。 挖苦分明是她的悲抑。 他面前的書架前摆着一套玻璃杯,挡住了书的封皮,《浮生六记》被包住了《六记》,只剩下《浮生》;《包法利夫人》更是被挡的严实,只露了個作者名,福楼拜的“拜”;《百年孤独》倒是完完全全赤诚相待了,其余的书本沒那個露脸的机会,被物件打压得跌进黑暗裡。 浮生,拜,百年孤独。這怎看都不是一個好兆头。 他到書架前抽出了這几本书,翻過来倒扣在桌面上,掩耳盗铃般遮遮掩掩。 他的手按在书上,低声說了一句,“她不想的……” 說给她听,說给他自己听,說给這個房子的原主人听。 她听见了,问說:“這就是你给她找的理由?”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无力地想为母亲辩驳,“……她真的不是故意的,等发现一切都是哄骗她的时候,她已经有了我……如果她沒有怀上我的话……” 他顿了顿,抚摸着手下的书想汲取力量来支撑他說完接下来的话语,“沒有怀上我的话,她会离开的。” 她了然地点题道:“所以你就是那個罪魁祸首。” “……” 他的喉咙裡塞了一堵棉花。 可以說他,不可以說他的母亲。 所以他默认了。 无限因果循环,有因有果,他不能选,他沒法选。 他是這场悲剧的因,也是這场悲剧的果。 她就在那裡,是仙是幻是温柔。 “如果我是你,是间接害死自己母亲的罪魁祸首,我已经自杀了。” “……” “你母亲自杀的时候应该也是這么想的,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你该多好。” “……” “你說她是不是非常恨你?” “……” 沉默是他披麻戴孝的丧钟。 他转移话题道:“……我去给你倒杯水。” 他逃也似的躲进了厨房,用干净崭新的热水壶烧水,伸手接了一捧冰凉的自来水洗脸。 寒冷刺骨,他被冻得睫毛颤动。 如果不注意,一直用這样的冷水洗手,那手上就会长满冻疮,会变大变肿,热的时候痛痒难耐,最后溃烂。 冬天好冷。 他靠在料理台边,看热水沸腾翻滚,然后自动“啪”一声灭了底座的灯。 烧得好快,如果再烧久一点就好了。 他倒了一杯出来,她却不在沙发上了。 “在找我嗎?”她的声音传来。 他望向她的方向,端着水杯的手猛地一颤。 她坐在窗台边。 “危险,快過来。”他柔声劝,不动声色缓慢靠近她。 她盈盈一笑,却用命令的语气說:“别過来。” 他听话地住了脚步,温顺地托着那杯热水。 她开了窗,风把她的衣领吹得猎猎作响。 她的声音轻轻的,满是仇恨道:“我恨你。” 盛南时的眼睛只敢看玻璃杯,含糊道了句:“我知道。” “我以为你不知道。” “……真的很对不起。” 他通過玻璃杯看世界,横向拉长如同单反相机的鱼眼镜头,纷纷扰扰的世界全数变异。 “很冷。”他指了指窗台。 不是很危险,是很冷。 她摇头說:“不冷。” “盛南时,我一想到能离开你了,我就不冷。” “你以为我是喜歡上你了,才愿意怀上你的孩子嗎?” 他静静地听她咄咄逼人的攻势。 “沒有。”他說。 那一個旖旎的夜是今生的懊悔,只他一人觉得旖旎,流放的魂却在雪地裡煎熬,道歉和示爱都显得微不足道。 “囚禁我,强迫我,就是你所谓的爱我的方式,這会不会太可笑了?” 她真的为這個笑话笑出声来。 她的声音不再清脆温婉,沙哑的笑声结满了冰渣。 “……” 风灌进盛南时的衣袖裡,他的脊背都在发凉。 他想让她从窗台边下来,于是就說:“我放你走。” 這是最香最有力的筹码。 聪明的她說:“我不信,你說的每一句话我都不信。” 他低垂的眼裡满是阴翳,信誓旦旦道:“請你相信我。” “给我注射毒品,让我怀上你的孩子,残害我的朋友,你要我相信你?” “那你要我怎样做才可以?”他问。 “不用了。”她說。 她的头发被吹上了雪絮,她问說:“爱我嗎?” 他沒有迟疑地回答道:“爱。” “那太好了,我的表演可以结束了。” 她朝他回眸一笑,忽明忽暗的萤火围绕着她飞舞。 她說:“你爱的人怀着你的孩子,死在你母亲自杀的地方,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送你最好的礼物。” 萤火会在薄荷色的黎明裡化成叶上的露,死在人们无从知晓的角落。 盛南时的腿发软,踉跄了一步想過去留住她。 不要…… “盛南时,我死都不会原谅你。” 她說,“别再遇见了。” 她面对着他,他面向敌人,却在背后挨了一颗子弹。 她只定定望着他,解脱地笑着,身体往后仰去,然后下坠—— 不! 他疯狂地扑過去,只捕捉到一抹飞扬的裙角,两手空空。 然后楼下响起了路人慌乱的尖叫,险些刺破他的耳鼓膜。 他想凑過去看一看,可他不敢。 他如此胆小,他束手无策。 他姿势怪异地蜷缩在窗柩旁,像婴儿蜷缩在母亲的胎房。 冷风刮在他的脸上,他蓦地想起很多年很多年前的墓园裡,他也是這样叫不出来、哭不出来。 世上真的有灵魂嗎?那为何他无数次向母亲诉說思念,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生病或者受伤,她都不来看一看,是不是真的和其他人一样,也觉得他不容于世? 少年执拗站在墓碑前,生了冻疮的手一遍一遍抚开美艳女人遗照上的落雪。 那個跟着大人来扫墓的女孩和他說,“哥哥,你别难過了,你的妈妈会变成一阵春风,浪漫又自由。” 雪簌簌地下,母亲在地底安睡。 他冷声道:“现在是冬天。” “春天马上就会来。” 她說着,从随身的口袋裡掏出了一张创可贴,小女孩用的款式,上头印着蓝色的薰衣草。 她走過来,创可贴的两片纸被拆成两片枯骨,他任由她轻柔贴在他受了伤的手背上。 還以为此刻,恰逢因果。 国王用象牙雕塑了美丽的少女,每天对着她痴痴地看,最终不可避免地爱上了少女的雕像。 他向众神祈祷,期盼着爱情的奇迹。 她做了他的诗,他的春风,他的梦。 他爱她,他自得其乐去编造了骇丽的疯狂。 他让启航的她坠毁,美名其曰這是偏爱。 他在她的哭喊裡剪碎了用布料针线缝起来的梦想,他用注射器把冰凉的药物推到她正在挣扎的身体裡,他把精液留在她的子宫裡企图和她孕育生命,不可抑制地陷入了温馨的美梦。 就连他自己的梦也容易忘掉。 原来那只是他亲手雕塑的假象而已。 明年的春天還会来嗎? 蓝色的薰衣草還会盛开嗎? 我也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這辈子做了很多坏事,所以神明罚我,让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個女人,都以一样的方式死在我的面前。 我会用活着惩罚我自己,在绝望痛苦的每一天裡活着赎罪。 其实還有我怕见到你,轮回路上要惹你不高兴。我能做的不多,甚至很少,起码要让你不讨厌一次。 我听說你喜歡普罗旺斯,有一個不为人知的梦想是开一家花店。 想要问问你,如果我真心悔改,那你愿不愿意许個来生。 下次好好追求你,从恋人做起,到你首肯为我穿起白纱。 我陪你到你爱的地方,种花,做你的小狗。 春天百花盛放,我們去看翡冷翠上新的画展。夏天折一枝荷叶,夹在《唐诗》裡,和你一起观看余光中所說的“扁扁的相思”。 秋天我给你剥糖炒栗子。冬天飞絮作子落棋盘。 我們一起去看歌剧,公园裡小鹿咬你的裙,邻居来我們家借东西,我好给他介绍你是我的新婚妻子。 但我猜你不愿意。 又有一只蝴蝶怅然死去了,世上多了一座冰封的新坟。 早知如此相遇,不如不遇。 有心人,来世不要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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