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非人之人(七)
去旅遊,去哪裏都好,去有海的地方。
現在正值夏日,夏天的風總是肆意妄爲。
換上你最喜歡的裙子,沐浴在夕陽溫暖、橘紅色的光芒之中。
等海風稍稍掀開裙襬,我大概會看到你帶着羞澀的笑顏。
如果天上恩賜,我願化作夏天的一縷風。
…………
“收束裝置安裝完畢。”
“連接終端中……終端無法連接。”
“獨立終端啓用。”
“自動更新義體軟件及驅動……更新完成。”
“歡迎回來,阿瑞爾先生。”
再熟悉不過的呼喚把阿瑞爾徹底喚醒,他猛地坐起身,茫然地張望,卻沒有看到再熟悉不過的窈窕身影。
這是……哪兒?
熟悉的房間,久違的陽光從窗外映射進來,把窗沿上的花朵照得鬱鬱蔥蔥。
窗邊的方桌上,應該放着一杯咖啡的。
每天早上,賽琳娜都會爲他沏上一杯香醇的咖啡,以讓從未有過改變的清晨,有着不同尋常的驚喜。
但方桌上空空如也。
這是……侯爵城堡的臥室?
奇怪,他不是應該在獨眼巨人洞窟底部的密室中嗎?怎麼回到這裏來了?
“賽琳娜,賽琳娜?”
他試着呼喚女孩的姓名,期待着徹底恢復的女孩推開房門,以幽怨的目光瞪視他,然後把一杯咖啡放在桌面上。
“請不要這麼大聲,會吵到其他人的!”
她大概會這麼說。
“吱呀呀。”
果然,房門被纖細的手推開了,一個女孩走入室內。
“賽琳……啊,芙蘭。”
阿瑞爾眸子裏的光彩很快黯淡下去,他扯出苦笑,看向面前的女孩。
有些奇怪。
芙蘭沒有穿着女僕裝,而是換上了便裝,長髮梳理在腦後,背後揹着一個小小的揹包。
“阿瑞爾老爺,您醒了。”芙蘭低着頭,沒什麼表情,語氣有些低落。
“嗯。”阿瑞爾站起身,轉身站在窗邊,“你這是……要外出嗎?”
芙蘭的肩膀顫了一下,手指用力抓住衣角,似乎在剋制什麼:“不……我、我是來,來向您申請離職的。”
“離職?”阿瑞爾吃了一驚,“爲什麼?是和其他人起了什麼矛盾嗎?還是覺得報酬不夠?我可以把章擇的總執事權限給你……”
“不,不是因爲這些……我擔心……”芙蘭的身體開始顫抖,突然擡起頭,紅腫的雙眼中,閃爍着仇恨的淚花,“我擔心我留這裏,會忍不住殺了您!”
阿瑞爾徹底愣住了。
爲、爲什麼?
他做錯了什麼事嗎?
他和芙蘭沒什麼接觸,但聽賽琳娜說,芙蘭似乎很喜歡那盆叫“高原之火”的海棠花,但不久前阿瑞爾親手摔碎了它。
是因爲花的事嗎?
還是……
“您沒能救下妮絲,我不怪您……”芙蘭重新開口,提及的第一個名字就讓阿瑞爾感到了窒息,“但您害死了賽琳娜!”
驚愕彷彿一股電流,剎那間傳導遍全身,逼得阿瑞爾不得不站直身體,驚怒地看着面前的女孩。
害死了……賽琳娜?
不可能!
莫妮可說過會救她的!
“胡說八道!不可能!”阿瑞爾咆哮起來,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抓住芙蘭的胳膊,“賽琳娜還活……”
話還沒說完,依莫忒能源波動不可抑制地從體內迸發,序力自然而然地啓用,把女孩的身體猛地拉了過來,旋即重重地摔在地上。
女孩痛叫一聲,捂着被摔青的額頭,阿瑞爾愣了一下,連忙蹲下身。
“抱、抱歉,我不是有意的,你沒事吧?”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手腕,卻被她用力掃開。
“別碰我!”
芙蘭尖叫着,用力擦去額頭上的血絲,隨後站起身,緩步向門外走去。
“我知道不是您殺了她,但您沒能保護好她……抱歉,我無法原諒您。我走了,希望……今生都不要再會了。”
“等……!”阿瑞爾伸出手,可房門已經被關上了。
雙腿忽然一軟,他向後倒去,雙手落在窗沿上,掃落了那盆鮮豔的花。
花盆和他心裏的某樣東西同時破碎,泥土的味道聞起來像是墳墓,花瓣垂落在地上,顯得那麼無力。
賽琳娜……死了?
怎麼可能?
可莫妮可明明說……
在他進入義體改造裝置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需要向您重述嗎?”
熟悉的聲音突然在腦中響起,驚得阿瑞爾幾乎要跳起來——
賽琳娜的聲音?!
錯不了!絕對是賽琳娜的聲音!
“賽琳娜!是你嗎?你在哪兒?”阿瑞爾四處張望,企圖在房間的角落找到那個壞笑着的人影。
然後大家會從房門衝進來,大笑着嘲弄他,告訴他一切都是爲了嚇唬他設計的騙局。
求求了,一定要是這樣,即便這樣惡作劇,我也不會生氣的……求求了……
“我是智能獨立終端量子計算系統,尚未命名。”那個聲音再次從腦中傳來,“需要向您重述嗎?”
不是從通信頻道里傳來的,是直接出現在聽覺系統中的,和終端的提示音一樣。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幾乎失控,但還是強行壓抑着情感,試圖找到真相。
“序元418年9月1日17:23,莫妮可公爵制定的【紡織計劃】正式啓動。進化者馬瑟記錄並下載了莫妮可公爵、賽琳娜侯爵的鈀腦構造,後被莫妮可公爵擊斃。”
“莫妮可公爵利用童花見機體的智能系統,與重構鈀腦結合,製造出本終端系統,與您的鈀腦相綁定。”
“【共鳴者計劃】中,本終端系統由童花見機體智能系統單獨改造完成,但莫妮可公爵加入了人格模板,並上傳了公爵和賽琳娜侯爵的記憶。”
“從該意義而言,賽琳娜侯爵並未死亡,如果您需要,我可以根據記憶模擬出賽琳娜侯爵的思維模式和語言……”
“閉嘴!”
阿瑞爾大吼一聲,打斷了那個不知所云的傢伙的陳述。
複製記憶?
模擬思維?
他明白了。
童花見不是人類,而是專門爲他而生的“仿生人”。
她存在的意義,就是不斷髮展,完善人工智能的構造,最終成爲他的獨立終端。
當然,當然……他現在沒法連接到局域終端,因爲他的身體裏遍佈臨輻射病毒,收束裝置已經完全變成紅色的了。
犧牲童花見,阿瑞爾完全可以接受,畢竟他和童花見相處的時間不超過四十八小時。
可莫妮可那個混賬,爲什麼要讓賽琳娜一起死?!
“這並非是莫妮可公爵的意願。”
那個該死的系統再次發言,它似乎能讀取到阿瑞爾的思維。
“根據計算,賽琳娜侯爵鈀腦受損率超45,長時間缺氧只是腦細胞大面積死亡,腦室積血,腦幹梗死,等離子態大腦皮層大量癱瘓。而目前的醫療技術無法治癒這種程度的創傷。將侯爵的記憶編寫進重構大腦中,是唯一能讓賽琳娜侯爵活下去的手段。”
“活下去?”
阿瑞爾咧開嘴角,恨不得把腦袋裏的傢伙揪出來,死死扼住它的脖子。
“你管這叫活下去?依附在一堆數據裏,你管這叫活下去?!”
“請允許我更正您的想法,阿瑞爾先生。您的存在本身就是數據編程的造物,不僅是您,童花見小姐同樣也是人造物,同樣被數據支配。哪怕只看普通人類,無非也是受制於電信號和生物信號的有機物聚集體而已。本機體認爲,能夠思考便是證明人類活着的唯一條件。”
阿瑞爾攥緊了拳頭,這些話都是以賽琳娜的聲音訴說的,他想要反駁,可無論是對於賽琳娜的愧疚,還是對於無法找到反駁理由的無力,都讓他把嘴緊緊閉上。
這個什麼系統說得對。
人類、義體人、仿生人,或者是他,都是遵循着既有規律法則運作的“生命”而已。
亂序文明對“生命”的定義已經完全不適用於現今的世界了,現在的人類不需要進食,不需要繁衍,但又有誰能說他們不是“生命”呢?
但他仍舊無法接受。
讓系統按照賽琳娜的思維方式和他溝通?
即便它擁有賽琳娜的記憶,他也絕對無法認同——
這是贗品!
令人作嘔、憤怒、屈辱、悲傷的贗品!
他擡起手,輕輕放在腦袋上,把序力加持在鈀腦中,只需調動依莫忒能源,便能把整個鈀腦碾碎。
芙蘭說得對,是他害死了賽琳娜。
現在,該他賠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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