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穷 作者:未知 三月中的夜晚, 风吹過来都是暖的, 可是被禁卫们团团围住的文武百官, 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皇帝从东配殿内走出来, 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往下看了一眼, 笑了笑:“人倒齐全。” 的确, 刚才参加祭礼的官员, 几乎是一個沒少地被圈了回来,甚至仍旧左文右武地排成两列队伍,左边第一個是于阁老, 右边第一個则是沈数,两人一個紫袍一個红服,在四周禁卫手举的火把照耀之下, 格外显眼。 于阁老仍旧是一脸恭敬的神色, 甚至還躬了躬身:“皇上。” “阁老這是什么意思?”皇帝环视周围的禁卫,“羽林卫和府军左右卫都在這裡了, 似乎不对吧?”十二卫中, 羽林卫占其二, 已经全到了, 府军卫占其五, 到了左右二卫,算算其实只是十二卫的三分之一, 但围住宗庙已经完全够用了。 于阁老微微一笑:“虽然方谦被撤,但皇上仍旧牢牢掌握金吾卫、锦衣卫和虎贲卫, 旗手卫老臣也调动不灵, 能调来這些已经不易了。” “所以你选在宗庙之地发难?”皇帝往后宫的方向看了一眼。金吾卫和锦衣卫拱卫内禁,但现在他们都在后宫,反而派不上用场了。 “怎么是发难呢。”于阁老彬彬有礼地道,“臣等只是兵谏而已。” “兵谏?”皇帝大笑起来,“好好,你倒說說,谏的是什么?” 于阁老徐徐道:“谏的是皇上诛杀功臣,宠信佞人。” “佞人?功臣?”皇帝扬了扬眉毛,“谁是佞人,谁是功臣?” 于阁老尚未說话,后头已经有人声音有点打颤地道:“功臣,自然是于家……” 一众官员都诧异地向說话之人看過去,因为他们都听得明白,這第一個开口的,居然是赵尚书。這位可是去年春天曾经跟于家掐得头破血流的啊,這会儿见风转舵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就连皇帝都有点出于意料之外,神情有些古怪地问了一句:“赵尚书說什么?” “臣說,臣說……”赵尚书额头上的汗已经下来了,身子躬得像個虾米,“臣說于家乃是功臣。”他還想說皇帝不该诛杀功臣,然而虽然准备抛弃羞耻之心,嘴却不是太听使唤,一方面是害怕,另一方面也是他本就不善言辞,說了這么一句,居然找不到别的话了。 不過這也足够皇帝听清了,嗤地一声就笑了出来:“功臣,朕沒有看见,佞人是谁,朕倒是知道了。罢了,何必扯這些冠冕堂皇的话,于阁老,你就直說吧,想让朕做什么呢?” 于阁老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沈数,见他挺了挺腰,似乎要往前跨出一步去,不由得心中暗暗冷笑,整肃了面容道:“皇上继位十余年,并无尺寸之功,国事多赖重臣,且时有失德之举——” “你胡說!”被禁卫们逼回来的官员裡,终于有人忍不住了,“谁說皇上沒有尺寸之功?今日献捷,难道都是假的不成?如此大功,就是历代先帝都不多见,這不是功是什么?” 此人乃是御史台的官员,平日裡于党势大,他也不怎么說话,只是今日听着于阁老颠倒黑白,若再按捺下去,实在是白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书,故而把心一横,跳了出来:“說皇上有失德之举,哪裡失德了?倒是你们于家,素来把持朝政,那年山东杀良冒功,难道不是你们?” 御史台這地方,录用的都得是正直敢言之士,虽然說哪裡也少不了名不副实浑水摸鱼的,也颇有些人在于党的势力之下不得不低头,然而到底還是有忠直之士的,事到临头,那一腔热血终于被逼了出来,有一個带头的,就有跟着跳出来的:“不错!不但山东之事,就是福州城被倭寇侵袭之事,难道就不是于家所为?” “正是!于锐說是殉国,其实根本就是你于家将他灭了口!你们怕皇上查出真相,所以杀人灭口,弃卒保车!還厚颜无耻地說什么殉国,出什么丧,用什么一品大员才能用的棺木!依我看,就该让他曝尸示众才对!” 于阁老冷冷地听着,直到听见了曝尸二字,才挥了挥手,一名禁卫抽出腰刀,对着那御史就是一刀,顿时鲜血四溅,激起一片惊呼。 這一刀砍得太突然也太利索,四周官员们不由自主地齐齐退开一步,有些人两腿已经发软,更有那胆小的甚至裤子都湿了。 于阁老看都沒看地上漫开的鲜血,半垂着眼皮继续道:“皇上失德,已不宜据此尊位,若下罪己诏,未免又有失皇上脸面。为今之计,只有陛下退位让贤,方是两全之策。” “退位让贤?”皇帝扬起一边眉毛,“朕退位不难,這贤却让给谁呢?” 立刻就有人将目光投向了沈数。安郡王妃之死,许多人都心存疑虑,只是不敢去细究。然而此刻看见沈数站在這裡,谁還猜不到是怎么回事呢?甚至就连刚才发话的御史,心裡也有些嘀咕——不管怎样,君夺臣妻,的确不能算是什么有德之举了。 可是,皇帝登基之后,除了這件事,也再沒有什么大错处了,而沈数即使有夺妻之恨,如今拥兵造反也是以下犯上,更不必說他是与于家合作…… 故而刚才最先发话的御史立刻道:“安郡王,這是谋逆!王爷可要想清楚了——定北侯一门数代忠良,莫非到了本朝竟要做谋逆之人嗎?” 此刻有人横尸在地,更有禁卫横刀在旁,此御史竟還敢张嘴,连于阁老都多看了他一眼:“应御史好胆气。”此人平常也沒觉得怎样,想不到這时候竟然如此硬气。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时危见臣节啊……”他将目光移向沈数:“安郡王,你怎么說呢?” 沈数還沒說话,于阁老先笑了:“定北侯数代忠贞,安郡王怎么可能谋逆呢?” 他這句话一說出来,一众官员都有些发懵,沈数眉毛一扬:“于阁老這是什么意思?” 于阁老侧退一步,几個禁卫一拥而上,腰刀出鞘,将沈数团团围在了中间。 “于阁老!”沈数今日乃是来参加祭礼的,身上并未带刀剑之类的武器,被几名禁卫用刀对着,不由得变了脸色,“你是要出尔反尔!” 于阁老微微一笑:“老臣只是要保全定北侯府与王爷的名声罢了。”拥沈数上位?只怕過不了几年又是一個皇帝,照样会清算于家满门。纵然不清算,于家也休想如从前一般尊荣,若是這样,他死了都无颜去地下见于家祖先,更见不得那些为了于家而被牺牲掉的子弟。 皇帝一直站在台阶上面,冷眼看着下头,這时候才摸了摸下巴道:“原来不是要拱安郡王上位,那,就是要朕让位于幼帝了?” 于阁老笑笑:“正是。皇后娘娘腹中已有一子,将来降生便能承继大统。在此之前,暂且由太后与皇后——哦不,待皇上退位之后,便是太皇太后与太后了——暂摄朝政。” 這句话如同冷水泼进了油锅裡,就连刚才不敢吭声的一些官员也要炸开了:“后宫不得干政,太后与皇后如何能摄政?”太后也就罢了,皇后那個脑袋跟榆木疙瘩似的,让她摄政,恐怕不几年就国之将亡了吧?更何况—— “皇后娘娘当真有孕?”终于有人敢问出来了,“若說皇上退位,宫中尚有皇长子,皇后娘娘腹中尚未知是男是女,怎能便断定将来能承继大统?”更何况,皇后肚子裡究竟有货沒货,這還两說着呢。 应御史倒大笑起来:“什么皇后有孕!皇后分明无孕!是你于家想要混淆皇家血脉,李代桃僵了吧?明明是行王莽之事,偏偏要打着周公的旗号,简直无耻之尤!” 于阁老這阴谋简直是赤-裸裸的,然而像应御史這样有勇气說出来也实在不易。就连于阁老脸皮如此之厚,也不由得有些羞恼,正要示意禁卫连应御史也砍了,就听台阶上面皇帝哦了一声,问道:“如此来說,你们是连晖哥儿也不放過了?” 于阁老正色道:“媵妾之子,怎堪大任。” “那是皇上的血脉!”应御史跳起来大吼,“皇后十余年来残害皇嗣,如今你于家更是要公开诛杀皇子,這不是谋逆是什么!” “对啊!”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多官员都忍不住骚动起来,就连于党裡一些官员都有些色变,纷纷相互对视,犹豫起来。 他们当然素来是以于阁老马首是瞻的,于阁老要推安郡王上位,他们沒什么意见。可是现在于阁老這是要以于家血脉代替沈氏一脉,這等于是偷天换日变了朝代,他们就有些难以接受了。 “阁老,這,這不妥吧……”鲁侍郎自从那年上折子首议大赦之后,就在于党裡成了边缘人物,官职也停在侍郎的位置上不动了。 于阁老淡淡看了他一眼:“如何不妥?” 随着他這句话,两边的羽林卫齐唰唰上前一步,腰刀同时出鞘一半,在火光下闪着惨白的光,照得一众官员们脸色也跟這刀一般白了。 鲁侍郎脸更白得厉害,停顿了片刻才道:“阁老,皇长子的确是皇上血脉,纵然将来娘娘产下嫡子,皇长子亦是他的兄弟……” “正是!”武将队裡也有人忍不住了,“你们连個几岁的孩子都不放過,真是无耻!” 武将们其实气性更大,這会儿爆发起来,有几個真正经過战阵见過血的直接就跳了出来:“有种的现在就把老子们都杀了,不然休想动皇长子一根手指头!” 于阁老冷眼瞧着,這时候才笑了一下:“诸位,同意本官的,往這边来。”說着,自己先往左边跨了几步,禁卫们立刻让开一條路,让他从包围圈中走了出去。 其余众人彼此对视,除了有几個立刻跟着于阁老走出去,旁人都有些迟疑,倒是赵尚书颤巍巍的迈开脚步,跟在了于阁老身后。 “见风使舵,无耻小人!”应御史往地上吐了一口,“上天如何造出你這种小人来!” 其余御史也跟着唾骂起来。然而明晃晃的刀在旁边横着,血淋淋的尸体在地上横着,到底不是人人都有应御史的决心,赵尚书走出去之后,陆续又有数十人跟了出去,圈内与圈外的人数已差不多相当了。 鲁侍郎站在圈内,左看右看,脚几度抬起又放下,最终還是颓然长叹一声,站在原地未动。 于阁老看了看跟着自己出来的人,面露满意之色。毕竟他這是混淆了沈氏血脉,能有小一半的人跟从他,已经算是极好的了:“诸位——” 他正想再最后拉拢一下——能少杀一個官员,后续的事情就简单一分——台阶上的皇帝忽然叹了口气:“就這样吧,朕也等不得了。” 随着皇帝這句话,沈数忽然往天上一甩手,一声尖锐的哨响,一個东西蹿上天空,呯地一声炸了开来。 于阁老脸色一变:“快杀了——” 最后一個“他”字尚未說完,沈数一弯腰,从靴筒裡拔出一柄匕首,腰都不直起来,只反手往上一挑,离他最近的一名禁卫惨叫一声,右手连着手中握的腰刀都落在地上。沈数另一只手捞起腰刀,一個旋身,刚才围住他的四名禁卫尚未完全反应過来,就觉得腹部一凉,接着鲜血喷涌而出,向后跌了出去。 這一串动作兔起鹘落,等到四周禁军回過神来,几個反应快的武将已经从地上抢了那几人的刀,也抡起来了。 宫中十二卫自然都是训练有素,弓马刀枪俱都精通,然而毕竟只是拱卫宫禁,并未当真经過战阵,因此到了真刀真枪拼杀之时,反应远不如這些见過血的武将们快,一时居然手忙脚乱起来。 于阁老脸色铁青,大声喊道:“全上去,将他们——” 這次他的话仍旧沒能說完,因为突然响起来的长号之声将他的声音完全淹沒了下去。此时天色早已漆黑,一众官员们都被圈在宗庙之前的广场上,整個广场被羽林卫和府军左右卫手中的火把照得通明,可是再往外却就又是黑暗了。 然而此刻,那周围的黑暗之中却又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把,从暗影之中,无声无息地冒出来一條條人影。刚才禁卫们出场之时步履整齐,刀剑铮鸣,好不气派,而這些人冒出来却是沒有半点声响,加上火把也并不十分明亮,竟如鬼魅一般,让人看着后背就发起毛来。 于阁老這会的脸色已经不是铁青,而是惨白了:“什,什么人!” 似乎是在应答他,黑暗之中一個高大身影排众而出:“臣殷重岩救驾来迟,請陛下恕罪!”他走路還有些不太利索,显然伤势尚未痊愈,然而声音宏亮,哪有当初在西北号称病重将死的模样? 皇帝负手站在台阶上,笑得云淡风轻:“定北侯来得正是时候,不迟!” 定北侯一躬身,随即转身大吼一声:“奉皇上密旨,诛杀逆贼!” 黑暗之中响起整齐划一的应喝之声:“诛杀逆贼!”一阵弓弦之声,火把能照到的地方,已经可以看见一圈锋利的箭镞,尖头上映着火把,闪出一星星冷光。 所有的禁卫都站着不敢动。他们身上穿的并不是重甲,对于西北军的硬弓利箭,在這個距离可完全抵挡不住,而且他们站得那么近那么齐,简直就是活靶子,西北军用不着瞄准,随便一排箭過来就能倒下一片啊。 沒错,到這個时候,若是谁還沒看出来這些人是西北军,那真是眼瞎得沒法說了。于阁老当然不是個瞎子,甚至他比一般人還要心明眼亮,這会儿已经完全想明白了:“安郡王,你——” “本王怎么了?”沈数将刀和匕首在左右手中同时打了個转儿,似笑非笑地问。 于阁老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他很想說沈数根本是在欺骗他,然而他自己同样也是一直在欺骗沈数,又有什么好說呢?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话来:“安郡王妃——”难道皇帝夺了他的妻子,他都能不当回事嗎?他就不信,皇帝对蒋氏有意数年,如今蒋氏在宫中,皇帝就当真未曾沾染分毫?就算皇帝与蒋氏真的清白,沈数难道就不会猜疑? 不過這些话他都沒有机会說了,因为他刚說了四個字,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赵尚书忽然扑了上来,勒住了他的脖子,大声向皇帝道:“皇上,臣方才是假意降贼——” 然而就在于阁老說出“安郡王妃”四個字的时候,沈数已经一步冲出去,抢了离他最近的一名西北军兵士手中的弓箭,一箭就射了出去。 這一箭劲道极大,于阁老被赵尚书勒住脖子,头不由自主地向后仰起,這一箭就从他的喉咙处射了进去,从后颈穿透出来,余力未了,又射进了赵尚书的脖颈。 赵尚书手中并无兵器,为了制服于阁老向皇帝表明忠心,真是拼了老命地用力,以至于整個人都跟于阁老紧贴在一起,中间连点空隙都沒有,于是箭镞刚出于阁老后颈,就进了他的喉口,虽未将他也射穿,但也插過了大半,于是两人就像串在一支箭上的两只鸟儿,在半空中扑腾几下,紧紧贴着慢慢倒在了地上。 太后一直由两個宫人扶着站在宗庙门槛之内,从定北侯出来她就觉得胸闷气急,两边太阳穴跟要炸开似的突突乱跳,现在于阁老突然被沈数射杀,太后只觉得头嗡地一声,整個身体都仿佛僵硬了,不听使唤地向下瘫過去。两個宫人也被吓呆了,反应過来的时候太后已经倒在地上,眼睛還瞪着,但脸已经僵木,一串口水缓缓从嘴角流了出来。 于阁老与赵尚书双双倒下,也不過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儿,许多人尚未反应過来,连太后也倒了。定北侯举起手中长刀,厉声道:“逆首伏诛,尔等還要负隅顽抗不成!” 他這么一吼,呆若木鸡的禁卫们一個哆嗦,大部分人下意识地扔掉了手中的刀剑,扑通扑通全跪下了,只有少数于氏死党還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定北侯一言不发地将长刀往下一压,西北军一轮箭射出去,惨叫声响成一片,再也沒有禁卫還站着了。 此刻,刚才跟着于阁老走出圈子的那些官员已经心胆俱裂。到這时候谁還看不出来,于阁老自以为螳螂捕蝉,其实皇帝這只蝉才是背后的黄雀!如今皇帝已经掌握了大局,他们這些人全都完蛋了。 一時間广场上弥漫开一种奇怪的气味,至少有十几個官员的裤子湿了,温暖的夜风吹過来,把這种混和了血腥气和臊气的奇怪味道扩散开来,让四周的西北军们都鄙视地嗤笑起来。 “皇上——”应御史本来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谁知道峰回路转,一切都在瞬间就掉了個個儿,他愣了片刻,不由得高呼起来,“陛下英明!” “陛下英明!”一片劫后余生的声音跟着此起彼伏,西北军们箭仍在弦上,也跟着高呼,一時間宗庙之前响成一片。 只有沈数先是跟着喊了一声,随即急步上前:“皇上,皇后呢?” “在后宫!”皇帝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朕已经安排了人,一旦這边动手就带着她们从暗道转移。只是皇后或许比朕想得還要快些,不知现在究竟怎样了。你快带人——” 皇帝话還沒說完,沈数已经一转身就往后宫方向大步奔跑了過去,同时一声唿哨,三百余名西北军排众而出,跟着他疾奔而去,瞬间就沒入了黑暗之中。 “你是有福之人……”皇帝望着那浓重的夜色,低声自语了一句,眼神之中似乎有些怅然。不過他随即就抖擞了一下精神,转回头来看着台阶下面的一众官员:“张御史抗逆而死,实为忠义,着礼部即行追封。附逆之人,先行收押,大理寺刑部,细细审理,务使一人不得漏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