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算賬
滿桌的人見着老闆,起鬨間熙熙攘攘地也都站了起來。寒暄間,衆人不着痕跡地打量着宋機。
見林伊始終不肯鬆開虛挽着他的手,於是各有各的猜測,各有各的顧慮。
“咕嚕嚕——”火鍋還在沸騰,漫屋飄散着薄薄的熱霧。人心在其中漂浮,尋一塊木。
這人這人他們或明或暗地瞧着,他們不難看清這人的一身傲骨,如青山,如松柏,無論晴雨,改不了它精神中的半寸。
他們能從他淡然的笑容中清晰地感受到:這人跟他們不一樣。
可到底是什麼來歷呢?他們看了顧森一眼。
“宋大攝影師。”顧森望着宋機,不鹹不淡地稱呼了一聲,接着又道:“幾年前我還看過您的作品展呢,只是近兩年,倒是沒怎麼聽見您的消息了。”
顧森的話只說了一半,她等着宋機向大家交代,可她也對宋機的無法交代,心知肚明。
在座的沒幾人知道——她算是見過行星隕落匿跡的人。她很慶幸至少宋機能走回來,畢竟從天上剎那墜落,那麼高,是會摔死人的。
她也不是沒見過,他曾寧願死在夢裏,也不肯醒。
宋機望着顧森,幾年不見,她的氣場似乎更凌厲了些,藏的更深,氣勢奪人。他還記得她以前的樣子,她曾是個如沐春風行事圓潤的人。
算變了吧。畢竟人人都要在成長的輪迴中,來來去去。
有的人吸收陽光,有的人吸收威戾。他們各取所需地成長。
宋機朝顧森笑了笑,應:“嗯。”
他的回答就這麼簡單,甚至稱得上簡陋。
在座的人一時錯愕,差點兒適應不了這堪比逆來順受的迴應了,可他們細品,又覺得像是氣勢洶洶地揮了拳,卻經人輕輕避開。
宋機如撣落一顆塵般輕鬆,而狼狽的竟是他們自己。
顧森望着宋機,她嘴角微揚,忍不住笑了笑。她差點兒也覺得他變了,可是現在,她看着他,卻覺得他似乎一直都是這樣的。
如清風拂山崗。你想揉捏也好,你想逼迫也罷,他總是溫良地迴應,總是由着你去。
他們其實不在同一陣風裏。
“滴滴滴——”是坐在包間最裏頭的賀彥先按了控制火候的調節器,減了3度,那旺騰騰的火鍋,便如揚湯止沸般,靜了一些。
林伊看着宋機,她怕他在意,又怕他假裝不在意。
她瞭然,這些人總會知道宋機的,他們總會知道宋機被人盡皆知的部分,至於他的其他連她都沒有把握能瞭解幾分。
畢竟,一個人想瞞着什麼,只要用點兒心,總能拖上一陣子。
林伊輕輕靠着宋機,朝衆人意有所指道:“正式給大家介紹一下唄,這位是宋機,宋大攝影師。我們的一方攝影工作室已經辦下來了,接下來,也會開始創建團隊,重新梳理品牌規劃”
林伊話說一半,言猶未盡地看了在場的人一眼。
“公司在南蘇哦,有意願的,也可以找晴予瞭解瞭解。當然啦,不強求。”林伊不輕不重地傳達着,她的目光從左到右依次與每個人碰了碰,有的人接了,有的人沒有。
但都知道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過,像一顆石頭拋進湖裏,有一聲響,有一陣漣漪。他們得自己琢磨那深意。
不強求,是也可以選擇下船登岸。
都算是看清了她不懼沉船的決心。她已經擂擊戰鼓,卻也願意給他們一次選擇的機會。
他們知道這是林伊的一貫的作風,是體面點兒。
畢竟,至少,曾經一起奮鬥過的日子,的確是誰也未曾辜負過誰的。所以不風雨同舟也沒關係,各奔前程也行。林伊瘋過幾回,她是真的覺得,沒關係了。各自安好罷。
林伊舉杯與大家笑道:“這段日子辛苦大家啦,我在這裏敬大家一杯,晚上還有工作,我就先以牛奶代酒。”
衆人肩碰着肩捧場,紛紛朝林伊舉杯道:“林總客氣。”
杯酒相對,卻是各懷鬼胎。
有的人心裏盤算,有的人心已經不在了。
林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沒喝很多,喝的隨意,可在座的各位都給面子地喝了個底朝天。
喝完了,然後呢。
所有人看了眼自己的空杯子,又下意識地將目光落在了宋機的身上。——唯有他的杯裏是滿的,剛纔,唯有他沒有舉杯。
顧森搖了搖空杯子。賀彥先看向安靜的林伊。
總得有人做些什麼。
李思淵捕捉到了那一秒的安靜,他心裏急轉,剛要動作,卻如破了靜的刀,劃破長河。
宋機的動作不快,可大家幾乎沒看明看清,等大家心裏有所知覺時,他已經舉起桌邊的紅酒壺,似笑非笑地由近處,開始往兩側倒酒。
這男人也是奇怪的,他的脾氣好的幾乎要令人敏感。
大家緊緊盯着他,見他似笑非笑,見他帶着幾分不着痕跡地痞雅,見他自信,見他坦蕩。
真怪,就像這是他的主場。
他從前也是這樣嗎?顧森的目光從宋機身上,落回到林伊身上。
這一刻,她突然覺得他們很像。都很像只不倒翁,輕盈,越挫越勇。被惡勢折腰,風骨猶存。
只是顧森不知道,他是在離開她後,由着思念的養分長成爲了她的模樣,還是他從來就是這樣的。
酒倒的很慢,水觸進杯裏,不聲不響。
賀彥先望着杯裏的紅酒,色如清血,透着淡淡的紫色。如今兵劍入場,他等待着這場交鋒的序幕。
他不動聲色,看了一眼衆人。所有人都在權衡,受他一杯,也得受得住、看得懂這一杯。
有的人只覺得似被那硬朗地風骨輕輕地碰了碰,攢了一身的山花,便窸窸窣窣地往下落,於是不自覺地,底下了杯口。
你說他喫軟飯也好,你說他能屈能伸也罷,等你過盡千帆,回首征程時,總有一天能懂:人生海海,似放風箏總得等一陣風。
關於那場漫長的等待,唯有平心而論。
宋機倒完酒,走回林伊身邊,他看着林伊,眼神溫柔而堅定,接着,他望着衆人舉杯笑道:“我是宋機。一直以來,謝謝你們對林伊的照顧。這杯,我敬你們。”
這就是他今晚的第一句。
沒有人能想到他說的第一句會是這個,可仔細想想,又覺得似乎正應該是這句。清醒點,他的事業,不正是擇林而依嗎?
酒已至,敬意落,所以,應,或是不應。
顧森緊捏着酒杯,看了林伊一眼。
怎麼說呢,不好說。所有人心知肚明:宋機不是不好。只是明宇那兒怎麼交代?工作室所有的商務合作都是由顧森負責交接的,在座的骨幹無一不瞭解裏面的結構。無一不瞭解明宇的重要性。
明宇,簡直就是她們這座廟裏,頂有香火的佛。
李思淵也看懂了。有的人沒有舉杯。有的人還在監探衡量。他能理解,畢竟早起的鳥兒雖有蟲喫,可槍打的,也正是出頭鳥。
嘖,你們還是太小看一個女人的決心了。你們也小看了林伊的能力。
李思淵走上前,笑着與宋機輕碰杯,道:“宋總,我敬你。早就想敬你了,只是一直沒機會”
李思淵說着,甚至意有所指地看了林伊一眼,算是給在場所有人的明示。
他是如此地明目張膽,如此地堂而皇之。
他不像林伊,擔心自己會將宋機放到了需要仰她鼻息的處境,他只是在利弊中心無旁騖地利用趨勢,滿不在乎地行奉承之舉,他笑道:“以後還請您跟林總,對我多多關照啊!”
林伊望着李思淵,她記得當初招募他的原因,他頓感強,不敏柔、坦蕩、不卑弱,他敢坦白並捍守自己的所有慾念,他也是個活在陽光裏的少年。
真好。她朝他笑了笑,輕輕地,由衷由心。
“謝謝。”宋機也笑了笑,只覺得被陽光曬了一下。
在衆人的目光中,他們舉止豪邁,一飲而盡。
趁着兩人杯酒,賀彥先已經不疾不徐穿過包間,走到宋機跟前,他舉起杯笑道:“宋總酒量不錯!不知道還能喝不?”
來了就好。
林伊心裏稍鬆了鬆,她看了賀彥先一眼,不輕不重,抿不出其味,她向宋機介紹道:“這位是賀彥先,是我工作室的品牌負責人,我的好朋友。”
賀彥先挑了挑眉,插科打諢般調侃道:“少說了一句吧?林伊,你以前可是叫過我‘師父’的。”
林伊拿目光輕輕颳了眼賀彥先,似隔靴撓癢般。她輕柔柔地笑道:“好師父,如果怠慢,給您賠個不是。我倆敬您。”
賀彥先半真半假,桀驁不馴道:“應該的,早等着你兩來敬呢,誰知道你這麼沒禮貌,我這麼大的咖位,連你一句引薦都等不到?白眼兒狼。”
這場子算是被賀彥先捧熱了。不悶了。
“噔——”酒杯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三個心領神會的人,舉杯而飲。
在座的三三兩兩換了眼色,所有人的餘光都在緊盯着顧森,等着瞧她的態度。
林伊也不動聲色地輕輕地掃了顧森一眼,卻意外發現她竟然在明目張膽地瞪着自己。
她知道顧森肯定是氣她的,從始至終,她都沒提前跟她商量一句,交代一句。她今天直挺挺地將人領來了,如此面對着面,這讓顧森猝不及防。
亂拳打死老師傅,顧森心裏有氣,當然,這滿場的、有氣的人又何止這一個呢。
林伊知道,他們無法理解她這突如其來的任性。
這是在宇航集團樓下啊,她簡直置他們於水火。可她堅持這麼做,她決心已明:宋機是她這輩子不會再改的答案了。
——你可以下船,但這件事沒得商議。她愛的光明正大,不可能藏着。
“噔噔噔!”三聲敲門聲。門從外面被打開。一陣各懷鬼胎的安靜裏,只剩廊上微薄的熱鬧。
該來的,早晚會來。
是坐立難安的顧森率先看清來人。她不意外他會來,她站起身迎上去,無比熱情道:“明總!您來啦,喫飯沒?今天的羊肉不錯,要不一起嚐嚐。”
“不用,我是來找林伊的。”明宇冷着張臉,面色陰桀,他將目光照在林伊身上,明明似月光般清淺,可人人都看得見那怒、那質疑,那包羅萬象,千頭萬緒的情。
這二人甚至都沒在一起過,可明宇這些年對林伊怎麼樣,宇航集團對所謂工作室的關照有多少,所有人都看的懂,看得清。
他們心知肚明:看吧,明宇早晚是要娶到林伊的。
可結果呢?
林伊也靜靜地看了回去,她的目光是那麼地深沉,像夜裏黑壓壓的深海底,一片死寂,她的面色寡淡,她問:“有什麼事嗎?”
“有什麼事嗎?”明宇冷笑了聲,重複她的問話。
顧森聽着心裏忍不住一驚,忙將新倒上的酒橫進已是劍拔弩張的兩人之間。
“明總,咱們也算是合作這麼多年了,一直想請您喫飯,沒有機會。我這一杯酒,也是想敬您好久了,”顧森語氣裏無不遺憾,她似打趣般說道:“今天真是我有幸,林總,還得您幫忙說說情,得託您的福,請您引薦,陪着我敬明總一杯。”
顧森這話算是圓潤到頂了。
即向所有人點名了明宇從不肯和她們商務部過多溝通,明面上肯給這麼多業務,純粹是爲着林伊,同時,她也給林伊送了個臺階,權當是給她個面子,幫幫她。
只要兩人肯接,未來便還是有商量餘地的。
“哎呀,林總,明總可是您的老朋友了,還得看您的面子。”衆人跟着附和,他們死死地、急切地望着林伊,盼她能清醒片刻,帶着他們全身而退。
一個是溫良的宋機,一個是狠絕的明宇。
他們是看菜布碟,只能先想法子裹一裹刀鋒,他們不敢任林伊放縱,一如他們不敢忘記:明宇是個徹頭徹尾地、手辣心黑的商人。
沒人不怕他報復。是的,報復。
林伊望着明宇,目光有些重、有些冷。
她知道自己是不可能退讓的,她能走到這裏,做這個決定,從來沒考慮過全身而退,更沒求過兩全。
這麼多年,明宇也看得懂林伊,他言語如刺,冷道:“不敬我?”
明宇瞭解林伊,明宇心裏清楚,如果這樣的場合裏,如果所有人的逼迫,都不能使林伊爲他軟一步,那他便算是徹底沒希望了,哪怕是一毫一釐,也沒了吧。
“林伊,這麼多年了。”明宇心裏又冷又怒,像在風裏被涼了多年的饅頭,曾經軟熱,如今硬的像顆石頭。
他的經驗告訴他,事兒不到十拿九穩的時候,最好是把嘴好好閉着,一個字都不要提。可今天,他知道他忍不住了。
他伸手將她往自己懷裏用力一拽。林伊趔趄着,被明宇護着撞進他的懷裏。
林伊剛要開口,明宇已經冷聲道:“走吧,林小姐,咱兩的賬,我正要跟你算呢。”
這筆帳,是情還是錢,沒人知道,所以誰都不好開口。
誰能出來圓場嗎?沒人。甚至是宋機也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