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40 晚香
這場無序的混亂持續了整整三天三夜。
嚴笑好不容易從溺亡中獲得喘息,她望着頭頂上的帷帳,覺得荒唐又好笑。
這真不像她。
“……你做什麼?”察覺到樂殷南想要起身,嚴笑側身看向她。
樂殷南狀態很糟糕。
結束了易感期,四肢掙脫鎖鏈的痛覺重新席捲而來。
她試圖撐起身體,劇烈的痛覺讓她手腕疲軟,重重跌落在牀上。
樂殷南放棄了掙扎。
她別開嚴笑的視線,覺得腦袋有些發暈,夢囈般地問道:“你吃藥了沒?”
嚴笑:“……”
她沒想到樂殷南恢復理智後想到的竟然是這件事!
看來上次意外懷孕給她的衝擊比想象中的要大。
嚴笑表情複雜:“沒有。”
樂殷南懊惱地閉上了眼睛。
“但不需要。”嚴笑說,“之前給你喝的湯藥裏也含有避孕功效。”
樂殷南:“……”
嚴笑這是早有預謀?
她納悶了半晌,悶悶回了句:“那就好。”
嚴笑笑了下:“這麼不想我懷上你的孩子?”
樂殷南覺得自己出於失控的邊緣,她無比疲倦地說道:“都這種時候了,就不要故意歪曲了。”
她頓了頓:“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
嚴笑張開手掌,穿過樂殷南散落的長髮,感受到髮梢流水般從指縫間滑落,冷不丁說:“可惜了這麼長的頭髮。”
“什麼意思?”樂殷南不解。嚴笑說:“你就不想問問現在外面是什麼局勢?樂小將軍可是中彈失蹤,生死未卜,疑似身亡呢。”
“現在你的舊部滿大街都在找你,你一出面,好不容易穩定下三足鼎立之勢便會失去平衡,舊部會追隨你,南軍和萬寧軍都會對你出手,樂振北交出的名單也毫無意義了,說不定還會在京城牙癢癢軍隊都被你一人搶走了。我衷心建議您謹慎出行,不要詐屍。”
樂殷南聽懂了。
這是要她喬裝打扮,保持低調的意思。
對於這個局面她並不意外。
或者說,自從她親手.槍斃十七的那刻,她突然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包括樂行檢死亡,她只是履行“樂殷南”的本能,下意識地想要去找兇手。
但比起憤怒和傷痛?
樂殷南更多感到的是無盡的空虛。
“我十歲那年被帶到樂家,起初樂行檢不知道,我們這些買來的奴隸被安置在柴房裏,像條畜生一樣被統一清洗,測量,等到新制服制成,我們被訓練成一支勉強可以看的隊伍後,才能見到督撫。”
毫無徵兆的,樂殷南開口了。
她的聲音低沉無比,像是夜晚靜謐的溪流。
“起初我想過逃跑,但樂王府太大了,我沒找到出口,卻意外發現了通往前院的小路。我經常在書房外看到一個身穿華服的男人教一個小女孩讀書,寫字,後來見面了,也會看他在訓練場教她如何拿槍射靶。”
樂殷南嘴角扯了抹笑容。
“甚至在某天晚上,我聽到從大廳裏傳來的異域曲調。那時候唱片機還是個新鮮玩意,明明他不愛這些無用的新曲調,但他卻在女孩的執意下認真回憶着他赴外國考察時學到的舞步。”
“他是小孩的父親,完全沒有樂王的樣子,他們在一起是那麼的……自在,快樂,就好像世界上所有幸福美滿的人家一樣。”樂殷南手背蓋在眼睛上,嘲諷道,“他還教她如何跳舞……真是不成體統。”
“後來我才知道,他也是我父親。”
“樂行檢……他給了我名字,讓我接受了與樂家相稱的教育,但他從未牽過我的手,從未教我拿過槍——就連讀書,對外我也只是樂振北的近侍。”
樂殷南覺得手背有些濡熱。
“我認爲我做得足夠優秀就能讓他正眼看我一眼,他也從未否認,甚至私底下還會叫我‘孩子’。”
樂殷南手臂顫抖:“我以爲我們是一家人。”
她以爲樂行檢給了她一個家。
但樂行檢直到死的最後一秒,都在把她推向火坑。
——至於那封寫給樂振北請求她在朝野上爲她求情的信,也不過只是“求情”罷了。更何況樂殷南根本就不知道信的內容。
曾經她對樂行檢堅信不疑。
但直到樂行檢中彈的那瞬間,一直支撐樂殷南行動的信念頃刻灰飛煙滅。
樂殷南突然涌起一個念頭:
‘也許那封信是讓樂振北置她於死地。’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陰魂般揮之不去。
就連嚴笑一開口都是“樂振北如何如何”,讓她“識時務”,讓她“不要詐屍”,讓她“不要破壞好不容易商談的平衡”。
樂殷南知道,嚴笑看似玩笑的一句話,既是警告也是威脅。
只要她流露出任何不願意,嚴笑有一萬種方法讓她妥協。
且不說她體內還有嚴笑下的三年毒素,就她現在的身體,恐怕以後連站都站不起來。
沒有人在乎樂殷南的想法,也沒有人徵求樂殷南的意願。
樂行檢死了。
依附在樂家皮下的傀儡也便無人在乎。
嚴笑的聲音有着無情的冷酷:“你是在向我訴苦嗎?”
‘太危險了。’
她忍不住打斷樂殷南的自述。
她舌尖彷彿沾到帶有酸梅果香味的咖啡粉,舌根發苦,牙齦又酸又澀,彷彿連胃都要跟着扭曲了。
嚴笑覺得再聽下去,她又會像上次同牀一樣,心尖發軟。
這種陌生的感覺太過陌生,一閃而過,嚴笑無法抓獲,乾脆封死它造訪的根源。
“你希望得到我的同情嗎?”嚴笑問得尖銳無比。
樂殷南沒有正面回答。
‘太安靜了。’
嚴笑成功阻止樂殷南後,又因這可怕的沉默惴惴不安。
“你知道易感期最難熬的時候,我最渴望的是什麼嗎?”“我知道,會成癮。”
‘太聒噪了。’
嚴笑甚至想捂住樂殷南的嘴巴。
但她的手還未抵達樂殷南的脣邊,樂殷南就率先開口了。
“嚴笑,是你。”樂殷南的聲音近乎嘆息。
“那只是反向標記的本能。”
“不是隨便某個Omega的信息素。只是你。”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
在短暫的沉默後,嚴笑徑直起身,訓斥道:“閉嘴。”
她居高臨下看着樂殷南,渾身緊繃,短髮泛着溼氣,柔順地貼在額前與耳後,抹去了幾分凌厲和怒意。
又是這種眼神。
在初遇的舞會,在跑馬場,在刑場——無論憤怒或張揚,永遠飽滿,永遠專注。
在這樣的全神貫注裏,一切都無所遁形。
她被看見,被傾聽,被重視。
樂殷南無聲扯了扯嘴角。
“我不閉呢?你會殺了我嗎?”樂殷南仰着頭看着嚴笑,她注意到嚴笑下巴上甚至還有她咬出的痕跡,“不過嚴小姐費了這麼大功夫把我救出來,恐怕不是爲了現在親手殺了我吧?會不會讓您前功盡棄呢?”
嚴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她只是慢騰騰下牀,覺得渾身痠痛不已,神色晦暗:“發情期罷了,暫時沒找到替代品,救個方便紓解的奴隸而已。”
嚴笑強調:“不過是AO的本能罷了,包括反向標記的影響,也不過是特殊一點的本能,還請某人不要自作多情。”
樂殷南將嚴笑那副懶洋洋的姿態學了個十足:“某人可是一心想着履行與某人的諾言。還望某人不要自作多情,覺得S級Alp小說a真的那麼飢不擇食,一點都不挑。”
嚴笑咬了下舌尖。
她是被人下蠱纔會對這個人心軟!
嚴笑無情地說:“那某人最後祈禱以後沒有易感期,某人對信息素可是很吝嗇的,到時候某人可別求着某人要安撫。”
樂殷南:“……”鬥嘴她頂多堅持一輪,第二輪依然慘敗。
沉默了一會兒,樂殷南低低笑出聲來。
那笑聲越來越大,逐漸上氣不接下氣。
“終於瘋了?”嚴笑披了件衣袍,聽見樂殷南笑,沒好氣問。
樂殷南:“只是覺得好像又回到了剛認識的時候,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看來是失憶了,建議能動彈了撞撞門櫃,說不定能撞出點東西來。”嚴笑刻薄評價。
她把長袍一系,想起什麼似地,突然問道:“對了,既然你之前是老金手下的,那你認識阿九嗎?”
從十七那兒得來的名字,嚴笑問了一圈都不知所蹤。
但樂殷南興許知道。
“阿九?”樂殷南一愣,勉強被她壓下去的愁苦又浮了上來,“你問她做什麼?她是你朋友?”
她可不記得自己小時候見過嚴笑!
“你不知道就算了。”嚴笑避而不談。
樂殷南卻突然說:“阿九死了,你別找了。”
“什麼?”
“阿九已經死了。十幾年前就死了,找也沒用。”
嚴笑回頭看向她。
蟬鳴的聒噪在這一刻被昏黃的燈光無限拉長。
嚴笑遲鈍地意識到,樂殷南手腕上的傷口不知什麼時候又裂開了。
這張牀更像一個戰況激烈的戰場。
樂殷南躺在牀上,四肢軟綿綿地垂在身邊,墨發柔和,目光平靜,彷彿在說一件事不關己的小事。
她像一朵曇花,在浴血的盛夏裏轉瞬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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