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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萬商喜不喜歡世家,有一點她必須承認,世家做事總是很有章法。
這應當也是世家自持身份的一種表現。
但在很多時候,自持身份就是會喫虧。
好比一個老儒生和一個老潑婦吵架。
除非老儒生沒有親自下場,而是憑藉自己的身份優勢把官府的人請來,叫他們直接把老潑婦帶走。只有這樣,老儒生才能穩穩壓過老潑婦,叫她絕無翻身的可能。
一旦老儒生請不來幫手,被迫親自下場,氣急了就只能憋出一句“簡直就是有辱斯文”,然後用袖子擋臉,拒絕和老潑婦對視。老潑婦卻滿嘴髒話,甚至還把胸脯一挺,把周圍的路人都叫過來給自己做主:“沒天理啊,這老頭竟然調戲老婆子我啊!”
在這種情況下,老儒生是絕對幹不過老潑婦的。
所以世家也幹不過皇上。
額,咳咳!沒有說皇上是老潑婦的意思。
按照世家的劇本,應當是十六日夜出現血月,民衆和官員心生恐慌,皇上哪怕即刻反應過來知道世家會藉機生事,但爲時已晚,因爲十七日一大早,在早朝之上,從第一封摺子開始,世家就會齊齊發力,無數抨擊萬商隱射皇后的奏本會飛向皇上。
要知道世家此前已經和禮部等地方的一些重要官員達成了共識。哪怕那些人並不知道世家的底牌是天象變化,但他們也贊同世家的看法,認爲皇上任命女官等等行爲是極其不妥的。他們用各種方式向世家保證過,只要世家出頭,他們會迅速跟上。
更不用說世家早就在印刷與天人感應有關的書籍,又有那位叫恩明的和尚用一些手段在京城權貴中籠絡了一批信徒,這些信徒中不乏武勳或和武勳關係密切之人。
可以說,世家的準備真的非常充分。
如此一來,上下輿論都爲世家所控,能叫皇上陷入完全的被動中。世家這邊手段頻出如同萬箭齊發,皇上哪怕能躲過一兩支箭,但會有更多的箭穩穩紮在他身上。
但世家根本想不到,皇上竟然早就預知了血月的發生。
作爲一個兵痞子,皇上根本等不到天亮,血月還沒結束,就安排人滿大街敲鑼打鼓、還往權貴的院子裏、往街道上撒檄文。就像是撒紙錢那樣子,撒得遍地都是。
皇上如此搶佔先機,立時就叫世家的那些準備都成了笑話。
而世家根本想不明白爲何皇上能早早知道血月的存在。要知道檄文也好,那麼十幾支敲鑼打鼓的隊伍也好,都不是眨眼之間變出來的。皇上肯定提前準備多時了。
可在世家看來,皇上應當是絕無可能知道這個的啊!
要萬商來說,舉個可能不是特別登對的例子,好比華國製造出航母后,但因爲自己還生產不出合格的阻攔索,偏阻攔索之於航母非常重要,沒有阻攔索就無法叫飛機在航母上順利降落,航母就失去了意義。外國那邊見狀直接實行技術封鎖,然後一根阻攔索對着華國開出天價,既然你自己發明不了,那我明擺着宰你,你又能如何?
華國自然不能由着外國卡脖子。
結果,您猜怎麼着?
工業摸底時發現國內一個民營小公司竟然早就生產出了參數可比阻攔索的鋼絲繩索!而且他們生產出來的“阻攔索”堆滿了一倉庫!至此,外國的封鎖再不起作用。
外國肯定想不明白華國這個小小的民營企業究竟是怎麼冒出來的。
世家也是這樣。能夠觀察天象同時還精於天象計算的人才,在這個時代少之又少,說不得一個手掌都能數得出來。世家控制着這部分人,又收買了和他們利益相關的所有人,只傳一些無關緊要的天象變化給皇上,至於月食日食,就把皇上瞞住了。
所以,世家始終不覺得自己會輸。
事實上,世家的想法沒大錯。如果沒有趙佑,他們確實成功了;如果趙佑沒有死磕割圓法,而選擇其他的研究方向,他們也應當成功了。但趙佑是怎麼冒出來的?
只能說,時也命也,大勢確實不在他們一邊。
血月一共持續了三個小時。
在此期間,皇上安排的幾支敲鑼打鼓隊已經把整個京城走了一遍,甚至還去了各個碼頭和路口。待到天亮,所有進京之人都會被告知,世家開罪於天,所以天象有異;而所有出京的隊伍,他們都會隨身攜帶檄文,把檄文傳得更廣。更有那種朝廷的專業傳信人,揹着檄文騎着馬,加急去了各省各縣的衙門,確保檄文第一時間送達。
萬商熬了一個通宵,天微微亮時,府上的侍衛隊長回來了。
隊長帶回來一個大消息:“各個世家的府邸……都被軍隊包圍起來了。”
“什麼?!”萬商刷地一下從椅子裏跳起來。
隊長說:“我摸黑路過申屠的宅子時被一行人喝止了,叫我不得靠近。我趕緊表明身份。一個領隊的小將軍聽說我是安信侯府出來打探消息的,查驗了我的身份後,對我還算客氣。小將軍道,主要是因爲血月一事,愚民遷怒世家,竟然衝到世家府邸前,差點把門砸了。他們駐守在府外,不是對世家不利,完全就是爲了保護世家。”
萬商:“……”
佩服啊佩服!這一刻,萬商對皇上佩服得五體投地。
要不怎麼當初就是這個人當了皇帝呢?
心真是黑啊!
手段真是高啊!
皇上雖然玩弄了輿論,佔據了道德的制高點,但是他顯然從始至終都沒有忘記自己真正的優勢是什麼。他的優勢就是他手裏的兵!輿論什麼的、操控人心什麼的,這些都是世家擅長的,哪怕皇上已經快準狠地搶佔先機,但世家未必不能後來居上。
皇上卻在操控輿論的同時還把世家府邸圍了,世家之人連出府都做不到,他們又怎麼能在天亮之後去各大盟友那裏搞上下串連?又怎麼能在早朝上對着皇上發難?
而此時確確實實就是圍了世家府邸的最好時機。
因爲師出有名!
皇上不能在亂世率兵衝進世家族地,把世家殺光。不說當時皇上和以申屠爲代表的一衆世家合作良好,即便皇上和世家不和,皇上這樣做了,也會叫天下人認爲他殘暴無禮,有識之士必然不會來投奔他。皇上也不能在剛開國時對着世家一通打殺。
現在卻不一樣了。
首先,皇上已經鋪好輿論,說血月因世家而來;其次,皇上只說是“保護”,那些守着世家府邸的將領和士兵對着世家非常客氣,除了說府外無比危險,不叫他們任何人出府,並沒有衝進府裏去□□。哪怕朝中有大人想爲世家說話,皇上只需要輕飄飄地甩出一句話:“朕若真想對世家不利,只需撤了兵,任由刁民衝進他們府裏去。”
至於皇上口中的這個“刁民”究竟是怎麼來的,這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萬一“刁民”是另一支僞裝了身份的聽命於皇上的軍隊呢?
在這樣的情況下,誰還敢叫皇上撤軍?
世家絕無可能相信皇上的好心。既然血月已經被皇上搶了先手,那麼接下來的天狗吞日,他們能寄希望於皇上對此一無所知嗎?要是皇上果然一無所知,那世家還能通過“天狗吞日”來翻身,因爲在此時的大多數人的觀念裏,日食代表了君王無道,到時候只要說是皇上圍攻世家府邸、冤枉世家才導致日食發生,世家未必不能翻身。
但世家敢賭這個嗎?他們不敢。
如果皇上能像預知血月一樣去預知五月初的天狗吞日,那麼皇上肯定會繼續給世家潑髒水,叫世家進一步被天下百姓厭棄。說不得在天狗吞日後,皇上還能捏造出一個看似正當的理由去殺世家之人。
從皇上派兵圍府開始,世家已經陷入了完全的被動中。
“任你陰謀陽謀的,說到底還是槍桿子裏出政權,偉人誠不欺我。”萬商在心裏如此想着。皇上手裏有“槍”,世家還白送了皇上一個端槍的機會,世家危矣。萬商明明已經熬了一夜,按說該困得不行了,但現在神經興奮得如同喝了三大杯意式濃縮。
“不過,現在還不能完全放鬆警惕。畢竟北堂的主要勢力不在京城,他們雖然在京城內有府邸,但去年只是派了十幾個分家子弟伴着一個主家子弟進京。”萬商忍不住在心裏分析起來,“北堂是世家中最具有野心的,他們也有囤兵的實力,所以如果皇上真的不管不顧殺了其他世家的人,這相當於是白送一個起兵的理由給北堂……”
百姓剛脫離戰亂兩年,不到萬不得已,萬商真的不想再看到戰事了。
之前是皇上與衆世家對峙。而現在,世家中除了北堂,其他都暫時淪爲了棋盤上的棋子。下棋者換成了皇上和北堂。不知道在他們中間,會是哪方勢力最先失控。
萬商緩緩吐出一口氣,道:“大家都警醒些,仔細盯着朝堂上的動向。”
十七日早朝,皇上無需他人多話,獨斷專行道:“既然此次天象有異皆因世家多近親成婚,那隻能盼着世家爲天下蒼生着想,儘快解除家中那些不合適的婚事了。”
衆大臣:“???”
不是!皇上你要不要聽聽自己究竟說了什麼!
近親?多近的叫近親?如果三代以內都叫近親的話,那世家中估計超過一半的夫妻都需要和離,其中甚至還有不少已經上了年紀的夫妻。不和離就愧對天下黎民?
第122章
官員中有那種腦子轉得特別快的,並沒有被皇上繞進去。
其實根本就還沒確定血月究竟是因何而產生的,怎麼就進展到叫世家和離了?
雖然他們大半夜都被敲鑼打鼓聲吵醒了,雖然一大早起來街道上全是檄文,但細究起來,把血月產生的原因推給世家,這其實完全就是皇上您這邊的自說自話啊。
就不許……皇上您胡說八道、栽贓陷害嗎?
有沒有一種可能性……我們儘量客觀一點,有沒有一種可能性,其實世家是被冤枉的。之所以形成了血月,完全是因爲朝廷中出現了女官,所以天道降下了示警?
月屬陰。月亮出現的任何變化都應該預示着是女眷那邊出了問題。
當即就有人站出來,表示臣有本啓奏。皇上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行啦,朕都知道你們想要說什麼。在座的都是讀書人,都讀過《禮記》吧?《禮記·檀弓上》一篇怎麼說的?《禮記·曾子問》又是怎麼說的?和離不是什麼大事,並沒有違背禮制。”
《禮記·檀弓上》側面記錄了孔子離婚、孔子兒子早逝後兒媳婦改嫁、孔子孫子離婚的事。而《禮記·曾子問》裏面則有一條說的是新婚妻子剛剛結婚的前三個月不用去男方的家廟拜見祖先,這樣一來,如果這三個月過得不和諧,婚姻是能取消的。
皇上痛心疾首:“你們常說要復興古禮!復興古禮!明明古禮說得很清楚,夫妻之間要是不合適,婚姻可以不作數。孔聖人都能和離?你們這些後人不能和離嗎?”
衆大臣:“……”
皇上您明知道前面站出來的那個大臣不是想反對和離,您在痛心疾首什麼啊!
所有大臣被迫沉默着觀看皇上一個人的“表演”。
皇上氣得從龍椅上站起來,在高高的臺階上面來回踱步,然後又大力拍了下龍椅的扶手,用手指着臺階下的官員:“以前你們搞那個什麼女則閨訓的,那畢竟是你們家裏的事,朕雖然是皇帝,但朕十分開明,不會對着你們家裏面的事情指手畫腳。但現在頂着老天預警,朕實在沒法繼續放任你們了。什麼貞潔爲貴、好女不二嫁的,朕以後不想聽到這種話。總之,該和離的趕緊和離了,儘快還天下一個風調雨順。”
衆大臣:“……”
皇上您別“你們你們”的啊,世家都被堵家裏了,我們又不是世家的人。
不過,要是世家的勢力這麼容易被壓制下去,那皇上也不會頭疼這麼久了。明知道皇上是什麼態度,但依然有一羣文臣躍躍欲試地站出來,明擺着要爲世家說話。
皇上能裝傻,大臣也能啊。
有位大臣只當是不知道鑼鼓隊和檄文都是皇上準備的,站出來說:“皇上,可是近親成婚不利子嗣,這不過地方上的是無稽之談。自古以來,在婚姻上親上加親,這都是喜上加喜之事,體現了長輩對後輩的關愛。千百年來大家都是這麼做的。又如何能因爲一些地方上的無稽之談,就武斷地說親上加親是錯誤的呢?還請皇上明鑑。”
皇上反問:“若這是無稽之談,血月又如何產生?”
這位大臣正要說,可能是別的什麼原因,忽然意識到不對,把嘴閉上了。
主要是人沒法直接和月亮對話,要是他們能問月亮,你爲什麼變紅。月亮說,哦,當然是出於什麼什麼原因。那月亮說出來的這個原因自然具有“權威性”。而假使月亮能夠說話,那月亮就能被收買。但現在的問題是月亮本身並不能回答任何問題。
“當事人”沉默,其他人提出的原因自然都少了一層權威性。
如果大臣說月亮的變化是因朝中設了女官,皇上立馬就能反駁,之前女官也是你們文臣集體推出來的,你們信誓旦旦說沒問題,現在卻要把一切推到女官頭上。你怎麼能確保你說出來的話就是對的呢?朕覺得你這個女官之說纔是真正的無稽之談。
這就陷入了一個“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子非吾焉知吾不知魚之樂”的邏輯循環中。
這樣肯定是爭不出結果的。
而在所有爭不出結果的問題上,最終都只可能是皇上贏得勝利。
畢竟人家是皇上,還是重權在握的開國皇上。
想明白這一點後,這位大臣只能閉上嘴退回了隊伍裏去。不繼續和皇上爭辯,世家這邊還留有餘地;繼續爭下去,逼得皇上獨斷朝綱,那這事就算是徹底定性了。
大臣現在只能寄希望於一個在大家心中十分有權威性的人站出來說,血月和世家近親成婚無關。這個人可以是受人尊敬的大儒,也可以是寶濟寺的那位得道高僧。
比起權貴們的心情複雜,百姓們在這件事上的看法空前一致。
“明明是他們觸怒了老天才導致天象有異,現在沒叫他們缺胳膊少腿,更沒叫他們把家產吐出來,只是讓他們該和離的和離而已……就是這樣,竟然都不願意幹。”
“呵,世家的糧倉裏堆滿糧食。你們光知道前朝的皇室十分奢靡,難道不知道世家比起前朝皇室有過之而無不及嗎?別說接下來一年兩年年景不好,就是十年八年年景不好,世家照樣有的喫有的穿……唯一苦的就是咱們這些人!世家纔不在意呢!”
“啊,聽老兄說的這番話,聽着文縐縐的,老兄好似讀過書?”
“嗐,別提了。我老家在江南那邊,江南水鄉知道的吧?本來我們附近幾個村子日子過得挺不錯,家裏還有餘錢送我去念了兩年書。後來世家興起了茶葉,發現我們那邊適合種茶葉……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們附近幾個村子竟然全成世家佃戶了……”
衆人倒吸一口氣。
良民、有田有地、家有餘錢能送孩子去念書,這在百姓看來就是頂頂好的日子了。結果世家竟然把有田有地的良民逼成了佃戶?那良民名下原本的田地去哪裏了?
肯定是被世家搶去了吧?
又有人問:“先說好,我不是在爲世家說話啊!我若是爲他們說話,叫我挨天打雷劈。不過,姑表親、姨表親真的不能做嗎?以前從來沒聽說這樣會生出怪胎啊!”
這個人其實問出了大多數人心裏的疑惑。
有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不緊不慢地說:“這年頭,誰家裏生了怪胎,難道還滿世界宣揚去嗎?你沒有聽說過,不代表這事沒有發生過。而且月亮發怒之後,外頭的街面上立刻出現了那麼多一模一樣的紙,我撿了好多張叫吉祥街的陳小哥幫我看看,陳小哥說上面寫的都是世家觸怒老天的話……你們都還年輕,無甚眼力勁,不如老婆子我看得多、想得多。你們覺得這些紙是哪裏來的?”老婦人用嘴型說出“太夫人”三字。
立馬有人反應了過來:“是神仙顯靈!這些紙是神仙借太夫人的手弄出來的!”
太夫人有仙緣,自從她被神仙託了夢,她就能一夜印書;而能一夜印書,自然也能一眨眼印書。血月來得那樣突然,要不是借了神仙之力,哪能印出那麼多紙來?
而神仙既然借力給太夫人,說明神仙也覺得近親成婚不好。
百姓越發厭惡世家。神仙都發話了,怎麼還死犟着不認錯?由着世家這麼鬧下去,這次還只是月象有異,誰知接下來會有什麼災禍?難道要他們陪着世家一起死?
若不是皇上安排的軍隊正盡忠職守地“保護着”世家,估計民間真的會出現一批“勇士”揣着爛菜葉、包着狗屎、拎着泔水桶去潑在世家的門口,用以發泄心中的不滿。
百姓覺得和離這事不難,但對世家來說,真按照皇上說的那樣把所有“不合適”的婚姻都解除了,先不說是否丟臉,只從利益的角度來看,對於世家也是極大的損失。因爲許多婚姻代表了世家之間那錯綜複雜的利益糾葛,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夠解除的。
而且這裏頭還藏着一個大坑!
在過去的千年時光中,各大世家之間頻繁聯姻,故而在世家內部牽來扯去全是親戚。一旦認同了“不能近親成婚”這個話,那麼在世家接下來的嫁娶中,世家的男人絕大多數都要娶非世家出身的女人;世家的女人絕大多數都要嫁給世家以外的男人。
世家的血脈就好比是一個神祕的小池子,雖然一直都通過小細流和外界連通,但在嫁娶上始終秉持着嚴進嚴出的原則,所以世家就永遠都是高不可攀的世家。一旦這個“小細流”被迫變成了“大支流”,世家被迫承受寬進寬出,被迫與外界瘋狂交換血脈……幾代人後,誰都敢說一句自己有世家血脈,那世家的“高貴”又體現在哪裏呢?
如果說皇上一力推廣宋氏註解,這還只是在文化政治上掘世家根基;那麼在世家看來,提出“血緣太近不得成婚”的那個人,就是想從根本上瓦解掉他們這幾股龐大的宗親勢力。世家無比悲憤,覺得皇上是在羞辱他們,覺得他們已到生死存亡之時。
四月二十日,詹權風塵僕僕地從外地趕回京城。他在路上一口氣未歇,拿着皇上賜的玉牌,幾乎是日夜兼程地趕路,最終在二十日的深夜敲響了安信侯府的大門。
他本不該在這個時候回來。
要不是天象有異,他最早也應當在三個月之後回京。
四月二十一日早朝,詹權當着衆位大臣的面,緩緩從羣臣的隊伍中走了出來。這是他第一次上朝,是他第一次正式走上政治的大舞臺。他拿出了一份重要的奏摺。
奏摺中說,他奉皇命巡視民間看是否有賊人借神佛之名行惡事時,路過南澤縣於當地聽到“近親成婚、不利子嗣”的說法,他當時根本不信這話,還以爲是有人藏於暗中糊弄百姓,便在當地調查起來。調查出的最終結果竟然超出了大家的一般認知。
近親成婚確確實實不利子嗣!
“如今,以南澤縣爲起點,連帶着附近的三個縣,共有四百一十二對近親成婚且始終沒有健康子嗣的夫妻順利和離。其中有男丁三百五十二人、女眷三百零七人已經另行娶嫁……”詹權手裏數據詳盡。這個數據裏摒除了那種雖然是近親成婚但因爲生了很多胎,撞大運確實生出了健康子嗣的夫妻。在民間,詹權並不會強制他們和離。
哪怕是一些確實是近親成婚且始終沒有健康子嗣的夫妻,只要他們自己不願意和離,詹權也沒逼迫他們。詹權記得其中有一家選擇收養了孤兒,日子也能過下去。
而在朝堂之上,詹權自然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詹權表示另行嫁娶的人中又有將近兩百對新夫妻是在已經和離的那些夫妻中產生的,且這兩百對新夫妻基本都已懷孕。要知道他們和自己近親成婚時都是很難孕育的,現在只是換了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對象,立馬就懷孕了,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不過,考慮到時間問題,現在肚子最大的也只懷了八個月,還沒有把孩子生下來。要是詹權推遲三個月入京,手裏的數據會更詳盡,能夠囊括新生兒的基本狀況。
現在詹權提前回京,只能說孕婦們身體健康,還無法保證其他。
但詹權並不怕擔責。
他道:“從京城到南澤縣,急行船三四個月便有一個來回。臣懇請皇上指派太醫前往該縣爲即將到來的新生兒檢查身體,判斷他們是否健康,以證明臣所言不虛。”
皇上笑道:“准奏。”
第123章
這一年,詹權因爲出了外差,在京城中並無多少存在感。
如他這般低調的人忽然高調了一下,在朝堂上發表了驚人之言,大家不會覺得這小子終於出息了,只會覺得一切都是皇上安排的。皇上究竟在多久之前就已經預料到了近日的種種?那個寂寂無名的南澤縣是不是也早已經被皇上的派兵駐守起來了?
衆人看皇上只覺得越發高深莫測。
皇上手裏究竟還捏着多少底牌?
除了這一局之外,皇上還在暗中做了什麼?
官員和皇上之間的關係,很多時候和內宅彷彿,不是東風壓過西風,就是西風壓過東風。官員什麼時候敢“欺天”?自然是忽然意識到“天”並沒有那麼全知全能的時候。而現在皇上展現出了高超的手段,別有心思的官員們頓時心裏一緊,不免後怕。
有那種恍然大悟的武勳抽空跑去兵部王侍郎家裏,見王侍郎優哉遊哉地遛狗逗貓,頓時恨得牙癢癢,衝上去對着王侍郎的胸口就是兩拳:“好你個王二錘!老子怕你把世家得罪得太狠了,擔心你在家裏喫不好喝不好……感情被瞞着的人是我啊!”
王侍郎連連告饒,但仍是嘴硬:“我哪裏知道世家那般心胸狹隘,只因我家鄉一個小小習俗,就要在朝中捏造罪名、彈劾我。好在老天有眼,叫他們自食惡果了。”
無論王侍郎老家此前究竟有沒有近親不婚的習俗,反正以後肯定是有了。
第二日,王侍郎官復原職。兵部現在忙得不行,他“幸運”地被放了大半個月的假期,那紅光滿面的樣子和同僚們累成人乾的樣子形成鮮明對比。同僚們豈能放過他?
呵,非得叫王侍郎在兵部沒日沒夜地加十幾天班不可!
考慮到時人對天象的看重,血月的影響力還在加劇。京城中有一幫非常特殊的人,就是恩明在過去一年中精心篩選籠絡的信徒。他們對恩明已經深信不疑。血月發生前,他們從恩明那裏拿到幾樣法器;血月發生後,他們只覺得恩明神機妙算,越發推崇他了;待到血月結束,他們只覺得唯有恩明能破一切災厄,想去寶濟寺尋恩明。
而皇上既然知道恩明有問題,又怎麼可能會放任他興風作浪。
自然是在第一時間把人控制住了。
所以當衆多虔誠的信徒趕往寶濟寺求見恩明時,忽然被寺內的老住持告知恩明閉關了。閉關的原因是什麼?許是因爲血月吧!閉關什麼時候結束?這可不好說啊!
住持是真正的修行人。但除非你躲去深山老林裏獨自清修,否則再是修行人,也免不了要和世俗打交道。當初恩明來寶濟寺掛單,老住持就覺得不妥,但出於種種原因不得不妥協。而現在皇上暗中抓捕了恩明,住持知道真相,卻也無法說出真相。
哪怕老住持本人不畏生死,但全寺一共六百五十七名和尚,這其中不乏什麼事情都不知道,只知道一門心思念經、認認真真修行的,更有懵懵懂懂還不到十歲的小沙彌們,他們本是被寺廟收養的孤兒,總不能叫這些人全部賠上性命爲恩明殉葬吧?
老住持雙手合十,輕嘆一聲,唸了一句佛號。
恩明這邊就直接成了一枚死棋。
哪怕有小道消息說恩明是被朝廷的人抓起來了,似乎想要叫那些虔誠的信徒站出來爲恩明衝鋒陷陣。但德高望重的老住持說他只是閉關了而已。信徒們確實被恩明洗了腦,卻也因爲洗了腦,反而不懷疑老住持說的話。恩明定是爲天下蒼生閉關了!
如此,想要證明血月和世家無關,只能讓大儒站出來說話了。
確實有大儒站了出來。
比如秋蘊書院的幾位很有名望的先生。
這些人學問極好,文章更是寫得不差,短短几日之內就寫出了幾篇膾炙人口、煽動人心的好文章。先說天象變化只與天家有關,因爲只有天子是“受命於天”的,如果朝廷不承認這一點,豈不是說人人都能當皇帝了。再盤點皇上登基後的種種政策,指出其中哪些是失禮的,認爲朝廷應亡羊補牢,血月既出,這些就應該改正。最後談古論今,說自古以來血月都暗示着女眷失德,所以應該由皇后下罪己詔來平息天怒。
倒是沒扯萬商,大約是覺得現在再去盯着她這樣一枚小棋子不值當了。大儒們主要是抨擊派兵圍世家府邸的不妥,覺得皇上繼續圍下去,纔會真正導致天降災禍。
文章固然寫得好。但這樣的文章叫百姓去聽?百姓表示自己什麼都聽不懂,他們心中已經認定天象有異全是世家的錯。叫讀書人去聽?讀書人確實聽得懂,說不得內心深處也願意承認文章中所言是有一些道理的,可現在朝廷要推廣宋氏註解,比起就一個天象爭論不休,讀書人更願意去鑽研新書,期待在來年的恩科中取得好成績。
朝中的大臣自然也聽得懂。但在皇上擺出了自己鮮明的態度之後,除非所有的大臣都反對皇上。否則就像現在這樣,皇上只需穩坐釣魚臺,有反對的臣子跳出來,自然就有贊成的臣子負責懟回去。而那些贊成皇上的大臣們,他們其實是在進行政治站隊啊。政治站隊的背後涉及了複雜的利益,又怎麼會因爲大儒的幾篇文章而改變?
四月二十五日,京城中的百姓發現世家竟然還沒有和離。
皇上一邊等着世家出招,一邊忙裏偷閒地和苟太監下了一盤棋。
苟太監問:“若是他們狗急跳牆,故意引得家中的幾位女眷投繯自盡,最後說是被皇上您逼的,只因爲她們不想和離。這可怎麼好?”那世家轉臉就變成受害者了。
皇上說:“他們不敢。”
世家前腳逼死人,他後腳就敢叫軍隊進駐世家府邸,接管世家的一切,然後就地展開搜尋。世家怎麼可能內外都是外人眼中風光霽月的樣子?必然能找到一些藏污納垢的地方,到時候只要把這些污垢往外一掃,世人就知女眷被他們自己人逼死了。
苟太監又說:“不過民間已經出現了好事者,正在研究世家的族譜。”
這些好事者也是真不怕麻煩,竟然從頭開始捋。
在某一代中,世家中的某某娶了某某,這對夫妻是不是近親關係,是的話,血緣究竟有多近。這對夫妻有沒有子女,子女有沒有活到成年,最後繼承家業是嫡子還是庶子……這是一個非常浩大的工程,被這麼一研究,近親成婚的害處根本藏不住。
皇上哈哈大笑:“皇后說,世家男子多半不在意近親成婚的害處,因爲他們可以納妾生庶子;但女子多半會在意。只要近親成婚的害處徹底暴露,世家的女子難道真由着家裏的男人擺佈?”現有的聯姻或許不好拆散;但日後類似的聯姻肯定成不了。
說起來嘛,庶子只會喊嫡母一聲母親,嫡母在禮法上立於不敗之地,所以嫡母有沒有親生子嗣,好似無所謂。但人心複雜而微妙,“成婚後發現自己此生無福不得不抱養庶子”和“明知自己嫁過去會生不出健康子嗣未來只能抱養庶子”是不一樣的。
苟太監心裏一動:“或許可以從世家女中選拔幾位女官?”
即便大多數世家女和世家男是一個想法,但肯定有那麼幾個世家女不甘被家族所控。只要把後者挑出來、給後者撐腰……這對於世家這樣龐然大物又是一種分化。
四月二十六日,申屠家忽然喊了太醫,道是家裏的老太太忽然病重。
這位老太太是申屠貴妃的祖母,算是申屠嫡系中輩分最高的一個人,年紀本來就已經不小,什麼時候過世都不會叫人覺得意外。皇上原以爲這是申屠家的手段,捨不得孩子套不到狼,捨不得老母親也解不了圍府之困,沒叫耽誤直接派了太醫過去。
老太太確實病得嚴重,昏昏沉沉如一具乾屍。太醫一把脈,眉頭就緊皺起來。
過了許久,太醫沉吟着收回手,開始環顧四周,觀察各個家屬臉上的神色。
按說像申屠這樣的大世家,他們是有自己的府醫的。且這種府醫的醫術還特別高超。申屠卻非要請太醫,這要麼是府醫治不了老太太,要麼是申屠心存別的算計。
太醫緩緩地說:“這脈象有些奇特……老夫不敢作保,只能說疑似中毒。”像是服用多種藥物後,藥物在身體裏產生了衝突。除此之外,還存在一點別的奇怪的問題。
“什麼?中毒?!”申屠現任家主的臉上混合着驚疑和憤怒。
太醫不管申屠家主是真不知道老母親中毒了,還是假不知道,他反正就是一個治病的。申屠家應該還不敢殺了他這樣一個小小的太醫。關鍵是殺了他也沒有用啊。
太醫便說:“老夫才疏學淺、不敢擅專。不若請整個太醫院來會診。”
不多時,太醫院裏數得着的最厲害的七位太醫齊聚申屠府。當他們依次進入內屋給老太太診治後,一羣人就坐在大堂裏展開討論。其中一位太醫搖頭說:“老夫人應當是在短時間之內服用了多種藥物……尤其是最後一種致人昏睡的,此乃重藥!”
什麼叫重藥?
中醫講究單人單方,更講究平衡,輕易不會給人下重藥。一般只有重症纔會下重藥,且下了重藥之後,後續還要再行他法,把重藥對身體造成的破壞慢慢修復好。
偷摸着喂老太太喫重藥然後丟着不管了,這種行爲就是在害人!
太醫們目光一致地朝申屠的現任家主看去。這位家主臉色難看,然後好似想到什麼,猛然轉頭看向老太太的心腹老嬤。老嬤心虛許久,這會兒終於撐不住,啪地一下跪倒了。
轉眼便是四月二十七日。
時人用農曆。今年的四月是小月,也就是說四月一共只有二十九天。馬上就到五月了。世家和皇上都知道,五月初有天狗吞日的異象。留給大家的時間已經不多。
申屠給盟友司馬送了信,表示皇上欲與世家進行一場談判。
司馬家主左手拿着申屠家送來的信,右手拿着另一封通過某種隱祕渠道送來的信——考慮到司馬府邸正被軍隊包圍,這信還能送到他手上,可見幕後之人的厲害。
二選一?
哪一條纔是屬於司馬家的真正的出路?
第124章
申屠的信既然能順利送到司馬手上,說明申屠已經和皇上達成了共識。這封信明面上是申屠給司馬的,其實透露了皇上的意思,是皇上覺得有必要和司馬談一談。
而申屠既然能和皇上達成共識,這意味着兩方勢力中必然有一方退讓了。
皇上退讓了?
怎麼可能!
自從皇上先下手爲強,又派軍隊包圍各家府邸,皇上就佔據了極大的優勢。而且司馬對皇上的性情也算有幾分瞭解。司馬不覺得在形勢一片大好下,皇上會退讓。
那就只能是申屠退讓了,付出了叫皇上覺得滿意的代價。
所以如果接了申屠的信,選擇和皇上談判,那麼最終的結果只能是司馬退讓。
司馬家主沉默不語。
他的長子到底年輕,咽不下那口氣,罵道:“欺人太甚!”
站在世家的立場來看,他們是幫助皇上奪得天下的功臣。結果皇上是怎麼對待他們這幫功臣的?處處防範也就罷了,竟然還試圖從他們身上咬下肉來。如今更是直接派兵包圍了他們的府邸。怎麼的?難不成皇上還想打殺進來,把他們世家滅族嗎?
在過去的千百年中,他們世家雖然起起落落,但何曾受過這種窩囊氣?
長子道:“父親!小人不足以謀啊!”
在世家人看來,皇上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陰險小人。哪怕司馬這次真通過申屠和皇上談判,皇上從他們這裏拿走了巨大的好處,難道皇上就能滿足了?絕無可能!
世家處處忍讓下去只會讓皇上越來越過分。皇上會一直盯着世家,試圖拿走更多好處,直到世家分崩離析,被蠶食殆盡。在長子看來,向皇上妥協就是飲鴆止渴。
司馬家主皺着眉頭看向長子。在家主看來,長子太過驕傲了。
驕傲本不是什麼過錯。因爲世家天然高人一等,他們就應該是驕傲的。不過驕傲的人總是很難把頭顱低下去,這樣的人在盛世裏守家是沒有問題的,但要在亂世裏則良木而棲就差了點本事。長子放不下自己的驕傲,以至於根本看不清世家的處境。
世家和皇權之間的衝突不是從新朝開始的。
事實上自科舉制出現後,前朝皇室和世家之間就發生了許多衝突。若不是世家枝繁葉茂、技高一籌,說不得“世家”還輪不到當今的這位皇上來滅。但即便如此,世家仍是大傷元氣。爲何他們這兩年執着於女則閨訓?當然是因爲就算新朝沒有推廣宋氏註解,世家在經典上的話語權也早已不如幾百年前了,所以世家不得不另闢蹊徑。
司馬家主反問長子:“難道北堂會是什麼好人?”
這一次,世家在暗中合謀打算利用天象來對付皇室,根本就是北堂主謀。申屠也好,司馬也好,還有其他的幾個小世家,不過是被北堂說動之後,摻了一手而已。
結果這樣一個本該天衣無縫的計謀偏偏就鬧出了問題。
皇上不僅完美避開陷阱,還反手一掌把他們世家推進坑裏去了。出了事,北堂那邊只有一個嫡系在京城,而他們司馬卻是連着家主並下一任家主都被圍在府裏了!
北堂早先謀事時,說的是藉此機會把皇上趕下皇位,然後叫有世家血統的二皇子登基。之後,再以世家利益爲先,全面推行女則閨訓,叫世家重新成爲禮之典範。
但司馬家主不是蠢貨,事情發展到現在,他哪裏還不出北堂的野心!
北堂哪裏是想讓二皇子登基啊?他們分明就是劍指皇位。
這意味着北堂利用了申屠、司馬和其他世家,讓他們當了敢死隊!申屠爲何向皇上妥協,一方面是因爲他們有申屠貴妃和二皇子,另一方面肯定也是看透了這點。
所以,和皇上謀事是飲鴆止渴,和北堂謀事就不是飲鴆止渴了嗎?
聽出了家主對北堂的不滿,長子卻不以爲然,不耐煩地說:“父親!北堂再是不好,他們和我們稱得上是同根同源,是真正的自己人。他們不會想不開去把我們世家的尊嚴踩在腳底下!也不會打我們族地的主意,不會想着把那些佃戶轉爲良民……”
長子甚至認爲讓北堂當了皇帝,那反而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情。因爲叫北堂當了皇帝,北堂定然還是世家的做派,那麼其他世家自然也能跟着恢復千年前的繁榮。
家主教導長子:“你心亂了,此乃謀事大忌……”
長子聞言,趕緊遞一杯溫度正好的茶給家主,討饒道:“父親……我就是憋屈!就是替我們世家覺得不值!當初皇上打天下,我們世家出人出力,難道出錯了嗎?”
家主心裏當然也覺得憋屈了,低頭喝了一口水。
未多久,家主忽然覺得一陣頭昏,詫異地朝長子看去。
長子道:“父親莫慌,這茶只是讓你小睡一會兒而已。”
長子當然不會給親爹下重藥。但饒是如此,等家主徹底清醒過來也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了。許多事情都已成定局。長子已經給北堂回了信,表示願與他們共進退。
這一封信被長子蓋了司馬的家印,是誠意,也是主動送出的把柄。如果北堂事敗,這個信落到了當今皇上的手裏,那皇上完全可以用“謀逆之罪”把司馬抄家滅族。
家主氣得用鞭子狠抽長子十幾下。但有什麼用呢?信已經送出去了。
見長子不服氣,家主問:“你可知道我們還有把柄握在申屠手裏?”
長子滿不在乎道:“那有什麼!先不說申屠之前就已經主動把證據銷燬了。即便他們有證據,我們世家的名望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難道他們真敢宣揚出去?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父親您趕緊給申屠回信,明着順從,實則拖延,好給北堂拖延時間。”
話是這麼說沒錯。
然而就在第二天,也就是四月二十八日,一則駭人聽聞的舊事傳遍了朝野。
前朝惠帝時,世家司馬有一人名叫司馬牟,此人強佔下臣之妻,並致其生下一女。下臣發現真相後,意圖找司馬說理,竟被司馬牟的父兄下令滅了口。不過司馬牟的父兄並不願意承認下臣之妻生下的那個女兒,將母女二人隱姓埋名送去了家廟中。
下臣之妻對司馬一家滿懷恨意,對女兒也非常不好。
這個女兒後來改名換姓入了宮,便是惠帝德妃。她入宮前機緣巧合認識了當時非常有名望的司馬度,並委身於他。而這個司馬度不是別人,恰恰就是司馬牟的嫡長子。也就是說,德妃和司馬度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妹。他們在一起毫無疑問是亂倫。
德妃之所以能入宮,是司馬度一手操辦的。
惠帝當時非常信任司馬度,朝中許多大事都由司馬度來決斷。他對德妃和司馬度之間的姦情一無所知,只以爲德妃是司馬家的外室女。而他當時之所以那麼寵愛德妃,並非是喜歡這個女人喜歡到不可自拔,更多還是想憑此拉攏司馬氏爲自己所用。
德妃懷孕時,惠帝不顧當時已經成年的長子,只想着把德妃肚子裏的孩子立爲繼承人,那也是故意做出來給司馬氏看的。在惠帝看來,只要德妃順順利利地生下健康的兒子,那麼當這個兒子成爲了太子,司馬氏肯定會出力叫他這個兒子坐穩皇位。
如此,風雨飄搖的江山也就保住了。而能保住一時,未必就不能又延三百年。
哪裏知道德妃最後竟然生出一個怪胎!
惠帝太期待這個孩子的降生了,所以不顧產房污穢,在當時選擇第一時間推門而入,正好把“怪胎”瞧個正着,當場暈死過去。他醒轉後,哀莫大於心死。他覺得之所以會有怪胎降世,是因爲老天爺在用這種方式告知他,他們皇室的氣運徹底斷了。
但其實這個“怪胎”和前朝皇室一點關係都沒有。
這是德妃和司馬度的亂倫子!
這對同父異母的兄妹不僅在入宮前勾勾纏纏,等到德妃入宮後,司馬度已經明確知道這個人就是自己的妹妹,但還是剋制不住心裏的慾望,選擇繼續和妹妹沉淪。
……
這樣駭人聽聞之事,其中細節已經超出不少自詡是正人君子之人的想象。若是拿不出證據,他們說不得就得大聲斥責全是一派胡言!所以證據得第一時間擺出來。
而皇上手裏根本不缺證據。先不說宋鈺早早就破譯了前朝史官的密信,皇上手裏還捏着不少“人證”,他們都是前朝宮室裏的太監宮女,皇上想要什麼口供都可以。
乍一聽到流言,司馬家主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他們被申屠賣給皇上了。
而申屠家主苦笑不已。
正如司馬家主的長子揣摩得那樣,世家的名聲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血月之後世人正盯着世家中的近親成婚,揣摩他們是否生出過怪胎,申屠家主再怎麼想要挽回皇上的心,也不可能把惠帝時的德妃和司馬度之事捅出來。哪知道皇上竟然知道此事!
皇上究竟還知道多少事!
二十六日晚,皇上與申屠家主暗中見面。申屠家主蹭隱晦問過,如果司馬家同意談判,想從司馬家拿走什麼。皇上提到秋蘊書院。當時申屠覺得皇上這嘴張得太大。
現在好了,皇上確確實實是得不到秋蘊書院了。
但秋蘊書院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嗎?
司馬家這樁要命的舊事一翻出來,有哪個讀書人願與之爲伍!
第125章
安信侯府。
當整個京城都籠罩在一股風雨欲來的氣息中,安信侯府就越發顯得歲月靜好。
外頭越是混亂,府裏越是不能出事。萬商乾脆把大小主子們都喊到自己的院子裏來,大家喝喝茶、聊聊天。免得有人獨自待着時忍不住東想西想,反而嚇到自己。
金寶珠說:“我原以爲世家那樣高不可攀……如今瞧着竟也像喪家之犬一般。”
在時人觀念裏,很多時候不僅是世家看他們自己高人一等;別人看世家,也覺得自己渺小而世家偉大。這是在過去千百年的潛移默化中形成的,短時間很難去除。
萬商對此表示理解。讀現代史時,因爲西方強國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確實站在世界之巔,於是有些人看到白皮膚的就想當然地覺得他們“高人一等”。要知道此時人受教育的程度還遠不如後世,也沒有那麼多平等的宣言,所以金寶珠的想法並不奇怪。
靜華道人曾經跟着先侯爺走南闖北,哪怕只從先侯爺口中聽過隻言片語,如今也算是有些見識,便說:“世家再怎麼厲害,他們手裏沒有能打的。以前皇上是沒有理由派兵圍他們。現在血月一出,理由是現成的。被這麼圍着,世家遲早會投降。”
木蕾一邊做着針線,一邊點頭表示認同靜華道人的話。
金寶珠就問:“那爲何世家不養兵呢?”
木蕾停下手裏的針線,笑着說:“他們哪裏是不養兵?雖然沒有冠以兵的名義,但他們養的侍衛護院之類的,其實也能算是兵了,一個個都強壯着呢。而且這些侍衛護院身上的鎧甲武器往往比軍中的制式還好,就是人數加起來比不過皇上的大軍。”
養兵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行的。
讀以前那些朝代的史書,有時外族入侵了,都知道要養兵,把兵馬養強壯了,才能把外族趕走,但還不是養不起來!世家再怎麼厲害,也只是在一縣一府厲害,比不得一國之力。他們能通過姻親師徒結交人脈,但養兵?世家並沒有這麼大的實力。
金寶珠想了想,說:“那京城中的這個局勢豈不是沒有任何懸念了?”
按照姐姐妹妹的說法,皇上贏定了啊!
萬商和思玉對視一眼,心說接下來就要看北堂手裏有多少兵了。
北堂族地所處的位置太過優越,能產鹽,有金礦和鐵礦,同時還易守難攻。他們是世家中難得具備養兵條件並確確實實付之於行動的。他們的野心已經昭然若揭。
思玉看向萬商說:“今日流言出來,只涉及司馬,未涉及申屠和其他世家。我估摸着申屠他們已經和皇上達成默契了。”什麼叫瞬息萬變?這就叫瞬息萬變!京城中的這個局勢啊,別說一日一日得不太一樣,就是前半日和後半日都能差出去好多呢。
或許有人一不小心就表錯態了。
也或許有人一不小心就站對隊伍了。
木蕾停了針線,一邊聽着,一邊還分神照顧孩子們。她發現每當萬商和思玉說話,金寶珠生的那對雙胞胎姑娘,別管她們能不能聽懂,都豎起耳朵認認真真聽着。
但她生的兒子就不一樣了。見姐姐們的注意力被太夫人引去,他趕緊把毯子上的那隻布老虎攏到自己懷裏來,然後嘴裏發出“嗷嗚嗷嗚”的聲音,好似威風得不行。
蠢兒子!
木蕾忍不住捂住臉。
萬商點着頭說:“申屠的選擇本來就不多。要麼皇上,要麼北堂。”投靠皇上要出血,投靠北堂一樣要出血。這就是自己手裏沒兵的壞處,只能被迫去抱強者的大腿。
那自然還是投靠皇上更好。
因爲申屠嫁女給皇上,北堂始終會懷疑他們的忠心。
即便北堂最終贏了,那時若申屠留申屠貴妃和二皇子一命,那直接就是告訴北堂,趕緊把我們殺了吧,要不然我們很可能會帶着二皇子造反。而若申屠找機會主動殺了申屠貴妃和二皇子,北堂也不會重用申屠,只會由着申屠越來越邊緣化。而且此舉還叫人覺得申屠無情無義,日後有什麼事,北堂需要拿人開刀時第一個就找他們。
所以,還不如跟着皇上一條道走到底,哪怕皇上這條路依然不好走。
萬商和思玉卻不知道,申屠之所以選擇皇上,有個重要原因是老夫人中毒了。
要知道老夫人中得根本不是一般的毒。
四月二十六日,申屠府邸請了太醫。太醫們經過會診發現老太太在短時間內服用了多種藥物。不客氣地說,太醫們起先還以爲是申屠家主在老夫人身上動了手腳。
後來,經過審問老夫人身邊的心腹嬤嬤才知道真相。
原來老夫人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已經茹素二十餘年。她這般虔誠,當恩明在寶濟寺講法,又講得那麼好,老夫人自然會去聽。她也聽得懂,越發喜歡找恩明論法。
不過,之後發生了菩薩顯靈等一系列事情,老夫人反倒是不怎麼去找恩明瞭。因爲老夫人對於佛法是有真正的研究的。她覺得過分追求“神蹟”,反而是移了性情。
只可惜老夫人在佛法上頗有見地,身體卻不爭氣。
自打上了年紀,她的體內總有一些病痛。這種病痛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治好的,因爲嚴格來說這不是病,完全就是人年紀大了、身體老化了,是一種不可逆的衰老。
老夫人卻發現每當她和恩明論法,總會覺得身體舒坦了很多。
如果不曾享受過那種舒坦,那麼在過去那麼多年裏,老夫人其實已經習慣了身體的病痛;但一旦享受過那種舒坦,老夫人忽然發現很多小疼小痛變得難以忍受了。
於是老夫人雖然疏遠了恩明一陣子,後來又忍不住繼續找他論法。
她也越來越信任恩明。要知道恩明在佛法上的見地確實不低。如果他不走歪門邪道,而是正經研究佛法,未必不能成爲一代大師。他慢慢地就叫老夫人偏了想法。
老夫人的心腹老嬤嬤沒跟着一塊兒聽聞佛法,只是覺得恩明自制的香很好聞,得知恩明還會給其他虔誠的信徒送香,於是想辦法偷偷找人換了幾支香。這樣一來,即便老夫人從寺廟裏回來,只要他們夜間把香點燃,老夫人還是能一覺睡到大天亮。
血月發生後,申屠府邸被圍。
僅有的幾支香很快就用完了。
老夫人很快就這裏痛了、那裏疼了,竟是比以往更嚴重。心腹嬤嬤甚至還覺得老夫人性情都改變了。趕緊請了府醫來看,府醫說是中毒。心腹嬤嬤想到了香,放香的盒子裏還留有一點香氣,拿出來給府醫聞了,府醫表示自己認不出這香裏有什麼。但老夫人每日喫什麼用什麼都是登記了的,別的地方沒有問題,那隻能是香的問題。
老嬤嬤提出要告知家主。老夫人卻不同意,她這會兒反倒是一心幫恩明說話,覺得自己中毒和他無關。但因爲太難受了,只能叫府醫治治看。府醫確實盡了心力,只是不管用。最後實在沒法子了,只能想辦法讓老太太昏睡過去,以此來減輕疼痛。
再之後,就是太醫上門。
申屠家主問清楚了老夫人中毒的過程,搖擺不定的心思忽然就定了。
皇上再怎麼無恥,還不至於給老夫人下毒,試圖通過內宅來控制申屠一族。
北堂這是想要幹什麼?
估計城內中毒的遠不止老夫人一人,那些虔誠的信徒中有多少是中毒的?只不過老夫人這一邊,因爲老嬤嬤私底下換了不少香來,導致她聞到的毒氣更多,以至於忽然斷了香,就毒發了。而其他的虔誠信徒那邊控制得非常好,暫時還沒露出端倪。
北堂連這種小道都使出來了!
申屠家主又怎麼敢寄希望於北堂得勢後,他們能得着好?
於是申屠家主當機立斷,二十六日當天就給皇上傳信,當晚就和皇上達成了共識,又以申屠的名義給包括司馬在內的其他世家送了信。這其中,有些小世家回信及時,都表示願和皇上談判。司馬這邊,最後也回了信,但是信裏似乎還有幾分猶豫。
按照常理來說,其實司馬的這幾分猶豫並不叫人奇怪,畢竟是大事,至少給人兩天的考慮時間吧?總不能皇上口裏喊着倒數三個數,逼人在眨眼之間做出選擇吧?
如果皇上真的特別看重談判,那麼他怎麼也會給司馬至少兩天的考慮時間。但事實則是皇上同意談判完全就是給申屠一個面子,畢竟申屠這邊真的是主動低了頭。
這麼一點稀薄的面子,司馬要是抓住了,那就抓住了。
要是沒抓住……
四月二十八日,司馬醜聞傳遍朝野。
一些小世家心有慼慼,覺得皇上這一招是在殺雞儆猴。雖說當了“猴子”並不是一件光榮的事,但看着“雞”的下場,至少在此時此刻,猴子們還是慶幸自己成了猴子。
四月二十九日,司馬的醜聞愈演愈烈。
朝堂中,秋蘊書院出身的官員自然要想方設法把司馬的醜聞壓下去,使出一切手段、用盡各種辦法說這是胡編亂造的。但皇上手裏最不缺的就是證據。你說是胡編亂造的,哪裏編了?哪裏造了?你說個具體的問題出來,我這邊自然有證據堵回去。
因爲證據確鑿,秋蘊派越是掙扎,越能證明司馬家就是做了那些醜事。
朝中有秋蘊派,自然也有非秋蘊派。文臣們的嘴皮子比什麼都厲害。又有官員想借機把秋蘊派搞下去,這樣朝堂上能空出不少位置,他們這一派系的人就能上了。
考慮到當年司馬度和德妃真的生出了爲天不容的惡鬼,便有人說前朝氣運就是被司馬弄沒的。前些天的血月就是老天示警,爲新朝氣運着想,趕緊把司馬滅了吧!
贊同這話的人非常多。
這裏頭竟然還有屬於其他世家的人。
正所謂死貧道不死道友。司馬家反正已經這樣了,叫他們一家把血月扛了,其他世家就無辜了啊。若不然被皇上和百姓盯着,天天看他們和離不和離,誰受得了!
而司馬的府邸雖然被圍,但在這個時候,內外消息反而很暢通。外頭的消息被源源不斷地送進來。司馬家主知道,如果沒有皇上的許可,這些消息是送不進來的。
那皇上想要什麼呢?
司馬家主長嘆一聲。
當日,也就是四月二十九日,司馬家主一封血書呈到了皇上面前。血書中稱,司馬氏這一輩的所有人都忠於朝廷,一心盼着天下安定,故而呈上北堂謀逆之證據。
皇上看完血書,直接叫苟太監拿下去叫羣臣同觀。
五月一日,天狗吞日。
這次不用皇上引導,京城內外衆口一詞,皆稱:“北堂不臣之心引天道示警,當誅!”
第126章
昔日朝上客,今日階下囚,這樣的事情在京城裏多得是!
京城的百姓都對此見怪不怪了。
吉祥街的餛飩攤主陳平看得很明白,這皇城與其說是那些權貴們的皇城,還不如說是他們老陳家的皇城。多少權貴煙消雲散,偏他們老陳家穩穩當當延續了幾代。
不過話是這麼說沒錯,但陳平私心裏還是盼着如今的這位皇帝能夠長長久久。
百姓雖然命如草芥,彷彿什麼苦都能受、什麼災都能扛,但有機會能過更好的日子,誰不願意過好日子呢?自打這位皇帝即位,百姓實打實地受過朝廷幾分恩澤。
故而去年春夏時,先是血月當空,又是天狗食日,不知怎麼就開始打仗了,當時陳平真情實感地爲當今皇上祈過幾天福,盼着皇帝能把京城守住,把逆黨都打掉。
那會兒,陳平他爹還說:“要不然先關了餛飩攤,咱們繼續躲回鄉下去。”
在鄉下躲了十來天,發現這仗似乎打不到京城,陳平跑出去打探消息,聽說是皇上出動大軍,往逆黨家裏打過去了,京城這邊完全不受影響,陳家人的膽子頓時又大了起來。六月還不到,他們的餛飩攤就重新支起來了,然後順順利利地擺到現在。
託皇上武運昌隆的福,餛飩攤的生意絲毫沒受影響。
“哎,你們聽說了嗎!就留山的那個北堂,你知道他們縣裏藏了多少隱戶?”有位老客家裏是做生意的,雖然和權貴們比,這老客的生意不算大,但比起尋常百姓又強了很多。這位老客和不少走南闖北的小行商有交情,故而消息總比一般人靈通許多。
陳平立馬豎起了耳朵。
老客道:“不算老幼,只論青壯,就有隱戶足足二十萬人!”
陳平已經不再是當年只知話本、不知天下事的他了,聞言倒吸一口氣:“這竟是比那種貧困的縣,一整個縣的人口都要多了!就這,還只是隱戶?沒有算上佃戶?”
被陳平這麼一搭話,老客談興更甚,義憤填膺道:“可不是麼!佃戶好歹還在戶籍上記了一筆,這些隱戶根本就是查無此人的,從生到死都爲人奴役。早三十年,我們京城郊區不是有不少農人被徵去給前朝皇室修陵墓嗎?那些徵民的日子過得多慘,大家都是聽說過的吧?但是和這些個隱戶一比,徵民的日子竟然還算是好過的了。”
當即便有人說:“難怪皇上要打北堂!果真是該打!”
餛飩攤上有不少人是祖祖輩輩生活在京城禮的。以前聽祖上講古時,每次朝廷一打仗,就會有讀書人跳出來說什麼有違天和。哪怕是發兵打蠻夷,蠻夷多可怕啊,聽說他們喫人呢,讀書人也要說:“以戰止暴不可取,我泱泱大國應該以德育人……”
但這一次攻打北堂,愣是沒有幾個讀書人跳出來。百姓們對朝堂上的事知道得不多,不清楚其他世家爲求自保轉移了矛盾,更不清楚皇上在重新洗牌。他們私底下議論時就覺得很疑惑,難道這個北堂比蠻夷還要可怕嗎?讀書人都不爲他們說話了?
因爲前期輿論鋪得好,也有百姓說:“你們以爲前朝皇室那種奢靡就到頂了?根本不是!世家比他們更奢靡。反正北堂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世家都不是好東西。”
此刻聽說隱戶的存在,大家對北堂就更厭棄了。
老客見有人附和,臉上表情更生動了,又說:“嘿,留山那邊的地勢和我們這邊不一樣,那邊多山多水,有些地段只要派一個人守好,幾十人上百人都打不過去。”
有人嗤笑一聲:“真有這麼難打?我可是聽說了,咱們這邊幾乎沒喫過敗仗!”一個王朝是不是真有民心,要看百姓隨口說出來的話。這一句“咱們”勝過了千言萬言。
老客道:“你只知道咱沒喫敗仗,那爲什麼沒喫敗仗呢,你說不出來了吧?我知道!嘿嘿,因爲那些個佃戶、隱戶裏有不少英雄好漢,他們從裏面把門打開了……”
這邊聊得正熱鬧,那邊一個老嬤嬤領着孫女兒要了一碗素餛飩,然後額外多要了一碗湯。老嬤嬤拉着陳平問:“陳小哥啊,我聽說水香她丈夫找到了,是不是啊?”
陳平道:“確實找着了!雖說人已經不在了,但生前遇到好心人,幫忙收斂了屍骨,好歹知道葬在什麼地方。等侯爺出了孝,侯爺會親自去那地幫着把人接回來。”
老嬤嬤聽了這話,立刻鬆了一口氣,嘴裏不住地念着:“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陳平說:“是啊!找到就好。”
亂世裏多少人生而無名、死後無墳,哪怕《詹水香傳》已經傳遍了大江南北,但能不能幫詹水香和她的丈夫團圓,這還需要一些運道。萬幸最終的結果是好的。哪怕人確實是不在了,但有好心人幫忙,得了一張草蓆裹着下葬,沒有被野獸啃食了。
時人非常看重身後事。
陳平安慰老嬤嬤:“您只管放心吧!姑母是母,姑父也是父。我聽說等侯爺出了孝,他會行親子之禮,叫姑母姑父重新安葬。日後也會按照親子之禮給他們祭祀。”
老嬤嬤應當是把《詹水香傳》翻來覆去地聽過很多遍了,將裏面的不少情節熟記於心,聽了陳平這話,不住地點頭說:“合該如此!不過也是太夫人爲人大氣……”
行親子之禮去送別姑母一家,真說起來呢,這都是私事,輪不到外人說嘴。不過確實也是太夫人大氣,若碰上她小氣了,她就得說:“你親孃我還活着呢,你要給誰當孝子去?”別笑,因爲時人非常重視身後事,所以這種情況是很有可能發生的。
大家頓時覺得安信侯一家果然都是有情有義之人。
忽然有人說:“哎?算算日子,安信侯就是這兩日出孝吧?”
此言一出,餛飩攤上的客人們紛紛低頭數手指。好像是哎,侯爺要出孝了。
詹木寶確實要出孝了。不過,府中的人且顧不上他呢。
現在府裏衆人第一關心的是詹權。因爲皇上決定對北堂用兵後,詹權也被派去了戰場。雖說皇后會時不時請萬商入宮,對着萬商透露一點戰場的情況,叫她知道詹權沒出事。但一日沒打完仗,詹權一日沒平安回到京城,大家就會替他擔一日的心。
府裏衆人第二關心的是詹木舒,因爲詹木舒馬上要下場考試了。朝中新出一條政策,所有在國子監求學的讀書人可以直接在京城參加縣試、府試,不需要回到原籍去考。當然如果考生個人更喜歡回原籍考,那也可以回原籍。詹木舒打算在京城考。
這麼着的,詹木寶出孝就算不上是什麼大事了。
不過萬商最擅長的就是一碗水端平,不會真就忽略了詹木寶,抽了空還是把他叫到跟前,好好說了一會兒話。萬商道:“你出孝這個事情,咱們府上就不大辦了。不過你放心,我給你保證,等你和江姑娘成親時,那絕對辦得漂漂亮亮熱熱鬧鬧!”
萬商的便宜親家江大人在之前的江府疫病中不幸病逝。家主都沒了,江姑娘的外祖一家索性找了江家族人來,叫他們主持着幫幾個孩子把江家分了,江姑娘只拿了生母的嫁妝,其他的東西一概不要。江家族人過意不去,非要給江姑娘備一份嫁妝。
江姑娘的外祖一家做主把這份江家給的嫁妝捐給江家族裏,給他們置辦族田、族學。如今整個江家誰不念一句大姑娘好?之後,江姑娘回到外祖家守了一年父孝。
江姑娘現在也出孝了。
所以她和詹木寶的婚事真的可以操辦起來了。
詹木寶紅着臉說:“娘,世人常說成家立業,可見成家和立業是該放在一塊兒說的。我雖然繼承了父親的爵位,哪怕什麼事都不幹,也照樣有俸祿。但我不能真的什麼事都不幹吧?等江……江姑娘嫁過來,她還要出門交際,總不能叫人看她不起。”
萬商哈哈大笑。
詹木寶的臉越發紅了。
萬商問:“那你想過要做什麼了不?”
詹木寶說:“就是沒想好,所以需要娘幫着參謀參謀。”
府裏的這些個男丁,不算年紀尚小的只知道傻喫傻樂的小四,老二正在戰場上拼殺,老三馬上要下場一試,就他這個老大沒有正經事幹。哦,連表哥萬平安現在也不得了啦!表哥弄的那個石子田,已經有所成效,所以表哥去了西北那邊出公差了!
表哥這也算是喫上公家飯了。詹木寶清楚地記得,朝廷的任命下達時,舅舅舅母跑到侯府來叫表哥給母親磕頭,說是沒有母親的提攜,表哥萬萬不會這麼有出息。
表哥沒有獨佔功勞,對外總說石子田是母親想出來的,他不過幫着母親把這個想法實現了而已。所以哪怕安信侯府已經就活字印刷術澄清過好多回,權貴都清楚母親並無仙緣,但還是有不少百姓覺得母親是神仙轉世,要不然石子裏怎麼能長莊稼?
想到這些,詹木寶忍不住笑了出來。
萬商不知道傻大兒又在樂呵什麼,笑道:“行!那我幫你好好想一想。”
……不需要萬商使力氣了。
詹木寶出孝的這一日清晨,朝廷來了聖旨,皇上直接提了詹木寶爲都察院僉都御史。按照詹木寶身上的爵位來說,皇上賜他正四品實職,這一點都不離譜。要知道《紅樓夢》裏的賈政,還是次子呢,身上什麼功名都沒有,就因爲老父親一封遺折,都能做一個六品京官。但想想詹木寶在鄉下長大……一出孝竟然直接就是四品官了。
多少人嫉妒得眼珠子都要紅了。
憑什麼啊!安信侯府到底是怎麼入了皇上的眼,怎麼就榮寵不斷呢?
第127章
詹木寶被皇上安排着有了前程,這對於萬商來說確實是個意外之喜。
在這個講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時代裏,只有下一輩都有出息,萬商這個老封君才能平平順順地享受她的幸福退休生活。又因爲萬商的權力慾不是特別重,她甚至還暢想了一番等到詹木寶迎了江姑娘過門,一些外出交際之類的事就都能推出去了。
不過,雖然詹木寶有官做是好事,但爲了避免好事變壞事,萬商還要對他進行緊急崗前培訓。萬商的很多經驗都來自於她以前的職場,雖然後世職場和現在的官場不一樣,但一些涉及了人性的東西是一樣的,故而她確實有一些經驗灌輸給詹木寶。
“……你是侯爺,和那種純粹的官場小新人不一樣,應該沒有人敢在明面上欺負你,所以你不用表現得太圓滑。有一說一就很好。愣頭青反而是種很好的保護色。”
詹木寶點着頭:“我問過三弟了,三弟說都察院主要的職責有三。其一是涉及重大案件時,都察院需要和刑部、大理寺等衙門一起公審;其二是稽察各個官員辦事優劣,遇大臣奸邪、小人構黨、作威福亂政等事,要上書彈劾他們;其三,外派監察各省份的鄉試、各營房的軍務等具體情況……我覺得我可以盯着第一點使勁地鑽研。”
都察院的職務當然不止這三點,不過這三點顯得非常重要。
詹木寶身負爵位,只要把本職工作做好,哪怕是熬資歷呢,熬個五年十年的,肯定能升到三品;再熬個五年十年的,說不得還能升到二品。只要始終兢兢業業、不犯大錯,退休之前說不得能混來個一品的榮譽頭銜。這對於他來說已經非常夠用了。
所以詹木寶不需要劍走偏鋒。
他之前聽萬商的話,守孝的三年一直都在鑽研律法,在這方面確實有了不少心得。等去了都察院,詹木寶只要繼續在律法方面使勁,遇到公審時能頂住各方面的壓力根據法律條文做出最爲合理的判罰,那就算是把本職工作做好了,沒有尸位素餐。
從這一點也能看出,皇上把詹木寶放到都察院,確實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
萬商非常欣慰地說:“你能這麼快就找準自己未來的定位,我真是再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和別人進行公務交接時,切記要留好證據……”
萬商又說了不少話,詹木寶全都用心記住了。
詹木寶說:“娘,我肯定會謹慎行事的。”
萬商笑着點頭,其實心裏並不怎麼替傻大兒擔心。
不說皇上現在確實看重安信侯府,哪怕詹木寶真在差事上出了岔子,只要鬧到皇上面前,皇上肯定會給詹木寶一個機會叫他仔細分辯是怎麼回事。這樣明擺着的偏心反倒叫一些人不敢暗算詹木寶。就是沒有皇上的這份看重,在世家不復昔日風光的現在——說不復昔日風光都是客氣的,真說起來世家現在全部老老實實地夾着尾巴做人——安信侯府又不曾樹過別的厲害的敵人,誰會平白無故地去陷害現侯爺詹木寶?
迎着詹木寶濡慕的眼神,哪怕萬商並沒有什麼當媽的自覺,還是伸出手幫傻大兒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後說:“前兩天你還說成家立業呢,現在算是立業了吧?本來呢,我是想叫你出孝後立刻去幫你祖父祖母、姑父姑母遷墳的,但既然朝廷的任命來了,那不如再等等。索性等到江姑娘過門,然後你們夫妻一起去把長輩們迎回來。”
這個時代原本沒有蜜月旅行這一說,但沒關係,萬商給長子長媳安排上了!
而且別人不知道真相,萬商是知道的,如果詹水香和周富泉下有知,比起單獨只見一個親兒子,肯定是親兒子帶着兒媳婦一起上門拜見,這更讓他們覺得欣慰吧?
事情就這麼定了。
目送詹木寶離開後,思玉從屏風後頭繞出來,頗爲感慨地說:“皇恩浩蕩,都察院確實是最適合小侯爺的一個去處。”只要小侯爺在都察院裏經營好了,因爲都察院管着官吏考察、舉劾等事,擁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斷”的權利,安信侯府就更穩固了。
又因爲都察院權利如此之大,所以反而不需要小侯爺修煉得八面玲瓏。他越是做事一板一眼的,皇上越覺得他這個人沒有私心,這樣才能在都察院長久地幹下去。
萬商說:“皇恩確實浩蕩,這個沒得說。但老大能有這樣的前途,這裏頭還不是有你的功勞!要我說,老大來時,你很不用避開,就該叫他恭恭敬敬給你行個禮。”
思玉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也沒做什麼。”
她覺得功勞最大的還是太夫人本人。
若不是太夫人,血月之危何解?皇上又如何能步步爲營地利用天狗食日把北堂坑進去?但太夫人從不在這方面誇耀自己,反倒是替思玉高興,說她獻上策論有功。
思玉獻上的就是之前下決心來萬商面前自薦時給出的那篇策論的最終修改版。
這篇策論裏凝聚了她過去十多年的心血。
經過萬商的指點後,思玉又花了不少時間去逐字逐句地修改,使得策論中提出的那些政策具備了更多的可行性。哪怕萬商總說自己能力不足、沒法指點思玉,但在思玉看來,太夫人偶爾的靈機妙動總能帶給她豐沛的靈感。
思玉生於世家,卻想親眼看到世家的覆滅。她的策論就和這個有關。
天狗吞日後,司馬陷於流言,北堂直接被判謀逆,其他的世家不敢多言。
那時候,無論皇上提出什麼要求,只要司馬不想跟着北堂一塊兒被判謀逆,落得一個抄家滅族的下場,都得帶頭響應,口稱皇恩浩蕩。其他世家也不敢強烈反對。
萬商覺得這個時機最適合讓思玉獻出策論。
之後皇上下旨叫申屠把全族遷到京城,又在全國開闢幾條全新的商道,打算用這種間接的方式慢慢消除世家的影響力,這裏頭可能多少受了思玉這篇策論的影響。
當時,皇后還請萬商和思玉入宮,大概是想問問思玉的志向。
但思玉不想做官。她依然不喜歡和外人接觸。要是周圍的男性多了,她依然會犯惡心。再加上她本質也不是一個權力慾特別重的人,她覺得守在萬商身邊挺好的。
萬商就做主幫思玉討了一個賞賜:“等到以後活字印刷升級了,可以低成本地印刷報紙了,還請皇上允許思玉在報紙上暢所欲言!讓她能把自己的學說傳播開來。”
反正思玉也不至於想不開去寫什麼反動言論。
思玉在報紙上發表策論、政見之類的,最大的阻礙就是她身爲女性,肯定會被男人批判、攻訐,覺得女人不應該對着政事指手畫腳。但要是皇上允許了思玉暢所欲言,那其他人……無論他們說什麼,都可以當作是狗叫。哦,他們還不敢大聲叫了。
萬商這話是對皇后說的。
皇后心裏知道司馬雖然礙於流言,不得不暫時退出權利層,但心甘情願地退和不甘不願地退差了好多。那怎麼才能叫司馬心甘情願地退呢?當然是要給他們一個希望了。司馬的男人確實不太方便出仕,但女人是不是可以悄無聲息地佔據一些位置?
比如這個報紙的審覈……
是不是能從司馬氏中找出幾位能擔大任的學識淵博的女人來?
叫她們爲朝廷做事?
想到這裏,皇后又不免在心裏覺得慶幸。
幸好那個狗屁的女則閨訓是最近這麼幾十年慢慢弄出來的,且剛弄出來時還沒有那麼流行,所以在世家的女人裏面,年輕一些的雖然有不少已經被養歪了,但那些上了年紀的,比如五十歲左右的,還能找出不少正經讀過書的並通曉四書五經的來。
這些女人大多已經外嫁,有那種日子過得好的、兒孫滿堂的,怕是不一定願意出山。但總有日子過得不怎樣的,明面上看着衣食無憂,其實心裏的苦悶無人知道。
皇后就做主替皇上同意了。
之後不知道皇后在皇上面前是怎麼說的,皇上果然賜下口諭,等到日後報紙成行,準思玉在報紙上發表文章。思玉也算是奉旨寫文啦!但光一個奉旨寫文顯然不能抵消掉她的功勞,所以最終的好處都落在了詹木寶身上。又有幾位四五十歲左右的司馬氏領了印書坊的差事,先進坊忙着活字印刷的改良一事,日後再負責審覈報紙等。
又因爲這些司馬氏基本上都已經外嫁了,她們都擁有自己的嫁妝,而嫁妝裏大量的都是地產,比如某位司馬氏就在一個叫逢順的小地方有一個大莊子。這個司馬氏就按照那個地名給自己取了一個號,自稱馮山野,在外就用“馮山野”這個名字走動。
皇上自然不會攔着別人給自己取號。
然後,又在皇上的默認之下,司馬家族挑了三個年紀各異但學問不錯的男丁,過繼到了這個馮山野的名下,並且直接改姓氏爲“馮”。他們的籍貫也被遷去了逢順。
皇上之所以會默認此事,是爲了給司馬一條活路。
如此,司馬纔會痛痛快快地放棄他們現在手裏的一切。因爲他們知道只要這些改姓的子侄後輩出息了,他們就還有未來可言。若不然,頂着亂倫這個污遭名聲,哪怕不放棄手裏的這點權利,看上去似乎還能撐一陣子,但遲早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而對皇上來說,隨便你是姓馮,姓丁,還是姓孫,只要你們不再姓司馬,等你日後靠着科舉做官後,你覺得自己是清流,還是世家?至少不敢再當自己是世家了,因爲如果你說自己是世家,別人會問,世家裏可沒有“馮”這個姓啊,你究竟姓什麼?
你敢說自己姓司馬?
皇上甚至還更願意看到他們改姓。因爲改了姓,朕就能大大方方用你們了。
人才都到朕的碗裏來!
“不知吸納了那麼多世家的工匠後,報紙研發得怎麼樣了,成本有沒有降下來。”思玉問。不知不覺中她竟然覺得未來是值得期待的了,生活不再是如死水那般沉寂。
萬商笑着說:“我聽說油墨已經改良到第四版了,紙張已經改良到第十一版。最難的還是活字部分,不過也改良到第六版了……我估摸着朝廷肯定是想挑個好日子去正式地推出第一份報紙?”在報紙上印個奪人眼目的頭版頭條,更有利於它的推廣。
至於哪天會是好日子?
徹底滅了北堂的那一天算不算得上呢?
第128章
照樣是陳平小哥的餛飩攤。
新朝的宵禁規定一更三點後禁止出行,五更三點後開禁通行。換成叫萬商覺得更爲方便的話來說,就是晚上八點禁止出行,凌晨四點開禁通行。說是晚上八點,但因爲平民百姓捨不得點燈,一般天擦黑就準備上牀睡覺了,不會真的拖到晚上八點。
所以每天傍晚六點半左右,陳家的餛飩攤就準備收了。
一般這時候也不會再有客人來了。
哪怕餛飩攤早在不知不覺中成爲了一個集新聞播報和說書娛樂爲一體的綜合性便民服務點,但百姓們大多自覺,只要是有宵禁的日子,該散開的時候也就散開了。
今兒難得來了一個晚客。
陳平已經在收拾桌椅,眼睛餘光看到有人落座,連忙道歉說:“不好意思啊這位客人,今兒我這餛飩已經售罄了……明天您趕早,到時候我定給您多放幾粒餛……”
陳平的話忽然止住了。
客人笑眯眯地看着他。
陳平驚呼一聲:“哎呦!真是有好些日子沒有瞧見您了!我上回見你,還是狀元遊街那時候……我還以爲你外放去了……”說着說着,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和客人現如今的巨大差異,哪怕客人還是當初那副和氣的好模樣,但陳平卻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宋鈺點着頭說:“確實是外放了……這不,趕上緊急要務,所以這時候進京了。”
陳平訥訥地點頭。在京城裏住得時間長了,他也不是那種沒見識的,知道在正常情況下,外放的官員不會在這個月份進京。能在這時候進京的肯定都有重要的事。
既然是重要的事,只怕一路上都在奮力趕路,肯定喫不上什麼熱乎的。
陳平就說:“好巧爐子還沒有徹底熄滅,要不然我按老樣子給你下碗餛飩?”
宋鈺不爲難人,只說:“既然餛飩賣完了,直接用餛飩皮給我下碗麪片湯得了。”
見宋鈺還如以前一樣好說話,陳平在不知不覺中就找回了當年和宋鈺相處的氛圍,笑着說:“各種餡兒的餛飩都還剩了幾粒,只是都不夠一碗的。不然我給你一鍋兒煮了,這碗就不收你錢了。”說着話的功夫,他家裏人已經把爐子裏火挑旺了些。
餛飩很快就成了。
才端上來,宋鈺就不顧燙嘴吃了一個,對着陳平連連點頭:“果然餛飩還是要喫你家的!”這話其實說得誇張了,餛飩再是好喫,也不過是餛飩而已,外地自然也有其他的好喫的麪點。
與其說宋鈺是貪戀這碗餛飩,不如說是貪戀那些散落在時間裏的過往。
人的記憶不僅存在於腦海中,也存在於腸胃裏。
餛飩一入口,宋鈺就清晰地想起和舅舅舅母一塊兒生活在這條街上的日子。熱氣氤氳中,他彷彿看到了舅舅舅母當初的那份小心翼翼,她們總覺得自己虧欠了他。
其實,哪裏是她們虧欠了他?分明是他拖累了她們。在亂世中小心地隱藏身份把他養大,這不知道要耗去她們多少心血。她們最初愛着他的母親,後來也愛着他。
是這一份毫無保留的愛讓他長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宋鈺一口接一口地把餛飩喫完,連碗裏的湯都喝得一點不剩。
然後他那顆不知飄在何處的心忽然就定了。
和陳平道別後,宋鈺慢慢地走回了宋府,就是皇上賜給他的那座宅子。陳平以爲宋鈺是剛剛回到京城,餓得不行了,臨時找上他的攤位,隨便湊合了一頓。其實宋鈺半下午就到了,一點兒都沒耽擱,直接進宮面聖。宮裏留了飯,所以宋鈺並不餓。
從宮裏出來後,宋鈺沒回宋府,而是先找上餛飩攤。
等到在餛飩攤上把心情收拾好了,確定不會把一些糟糕的壞情緒帶到舅舅舅母面前了,宋鈺才往家裏走去。好在他回京這事並沒有提前通知舅舅舅母,所以她們現在都還什麼都不知道,不會在家裏焦急地等着他回去。這給他整理心情留足了時間。
宋鈺並非外放。
世人都以爲他是宋大人的親孫,其實他是宋大人的外孫。他是北堂的私生子。所以朝廷和北堂一開戰,在皇上的佈置下,他的真實身世就漏出了那麼幾分爲北堂所知。等到戰況對北堂越來越不利,北堂終於重視起了他這個私生子,決議引他入局。
其實,究竟是誰引誰入局呢?
“好了,都過去了。”宋鈺決議不去想那些令人犯嘔的陰謀詭計。
總歸,最後是他活了下來,沒叫舅舅舅母白髮人送黑髮人。
總歸,他心裏認定的那個家是舅舅舅母爲他撐起來的這個家,而此時此刻,她們就在家中。他只要這樣一步一步穩穩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就能走回到那個家裏。
把一切黑暗和血腥都拋在家門之外。
……
宋鈺在家裏待了八天。皇上特意給了他一旬假期,準他之後再去衙門報到。但宋鈺只休息了八天,就跑去衙門裏銷假了。他的新職位在禮部,這應當是一個過渡。
不是宋鈺閒不住,竟然放着剩下兩天的假期不要了。
純粹是因爲……咳,第一天回到家裏,舅舅舅母熱淚盈眶地抱着他。第二天在家裏,舅舅舅母可勁地吩咐廚房給他□□喫的東西。到了第五天,舅舅舅母忽然問:“你之前說,皇上叫你進禮部待上一年?那是不是意味着你接下來一年都會很穩定?”
宋鈺點點頭,這個時候他還沒意識到自己要遭遇什麼。
爲了叫舅舅舅母放心,哪怕接下來只有三分穩定,他都要說成七分。更何況皇上知道他剛剛經歷了什麼,對他還算愛惜,確確實實打算叫他穩穩當當做幾年京官。
舅舅舅母對視一眼,高興地說:“太好了!趁此機會,咱們把你的親事定了吧。”
宋鈺:“!!!”
舅舅舅母都是那種不愛交際的人。哪怕現在有皇上做靠山,宋鈺的身世問題再也不是一個“雷”,但舅舅舅母平日裏除了和安信侯府有往來,依然不怎麼喜歡出門。
可爲了宋鈺的親事,她們硬是和宋鈺同科的女眷們有了往來。恰好呢,宋鈺的同科基本都還是官場小新人,還沒有當大官,他們的家人不會對着宋鈺的家人頤指氣使。偶爾碰上那種不好相處的,不理會就是了。總歸大多數人都是既友善又大方的。
舅舅說:“雖然我時常覺得咱鈺兒這樣的人品,就是天仙也配得上。但太夫人說得好,別人家的女兒精心養大了,她們的父母看她們也是覺得天底下只有極其難得的俊才才能配得上。所以呢,咱們還是腳踏實地一些,不求十全十美,有個十全九美、十全八美就很不錯。我和你舅母商量過,我們主要看姑娘家的人品,不看她門第。”
舅母也說:“你也莫要擔心,待你娶了媳婦,我們會和你媳婦處得不好。太夫人說了,那種和兒媳婦處不好的老人家,都是太閒了,喫飽了撐的沒事幹,整日裏圍着兒子打轉。連太夫人現在都正兒八經練起了字,我和你舅舅琢磨着也要去學點什麼。這樣我們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可能總是圍着你打轉,自然就不會去挑揀你媳婦了。”
宋鈺哭笑不得,怎麼連婆媳關係都考慮上了。
他真心覺得自己不着急成親。
但是舅舅舅母都覺得這樣的人生大事萬萬不能耽誤了,在他耳邊絮絮叨叨說了不少話。宋鈺沒了法子,所以剩下的兩天假期都不要了,趕緊去了衙門裏面躲清閒。
禮部被狠狠整治過一回。現在放眼整個朝堂,禮部比其他任何部門都要老實。
知道宋鈺爲皇上看重,所以宋鈺在禮部待得很舒服。
銷假的第二日,正好趕上大朝會。
宋鈺現在也有上朝的資格,只不過站位比較靠後。但這真的不算什麼。他還不到二十歲呢,已經能站在大朝上,別管這位置是前是後,都已經叫許多人望塵莫及。
宋鈺到得有些早,大朝還沒有開始,官員正三三兩兩地站着聊天。
哪怕大臣都知道宋鈺此人,但他們不知道宋鈺之前幹什麼去了,故而對他的態度都很謹慎,最多就是和宋鈺視線對上時衝着他點頭微笑,但沒有人來找宋鈺聊天。
宋鈺樂得如此,獨自站在一旁,默默地觀察衆人。
不多時,他瞧見詹木寶穿着一身侯爺的朝服來了。
宋鈺眼睛一亮。他覺得像詹木寶這樣的老實人,纔出孝沒多久,估摸着和那些人精一樣的大臣沒話說,不如他湊上去陪詹木寶說說話,省的詹木寶一人站着無聊。
然而宋鈺慢了一步。
只見詹木寶目的性很強地張望了一下,眨眼之間就精準找到了一個武勳扎堆的小圈子,徑自朝着那幾位上了年紀的武勳走了過去。宋鈺立刻就意識到了這些人的共同點——他們全部是身負爵位的武勳。只不過其他人都是自己拼來的爵位,而詹木寶是繼承了父親的爵位。所以其他人的年紀都比詹木寶大。詹木寶和他們差着輩分啊!
宋鈺覺得詹木寶好似找對了圈子,但又好似沒有。
你一個小年輕怎麼可能會和一幫老頭子有話說?
待宋鈺走到近處時,卻發現詹木寶和大家聊得很順暢。
一位武勳說:“家門不幸啊,我七個孫子裏竟然沒有一個堅持練武的,一身皮肉愣是捂得比娘們兒還要白。嗐,我這樣的英雄好漢偏生出了那樣沒膽的孫子來……”
詹木寶道:“叫孩子學文也不是壞事,我幾個弟弟都學文,我瞧着就很不錯。”
另一武勳說:“現在的孩子確實是嬌氣了,我那寶貝大孫女昨兒就病了一場……”
詹木寶立馬接話:“其實也不能全怪孩子嬌氣,這幾日的氣候確實有一些無常,我妹妹們都被小心看護着。有時府裏下人不敢發狠了管小主子,總是由着他們自己的性子來,我們做家長的就要多盯着些。”
宋鈺:“……”
宋鈺輕咳一聲,收起了自己目瞪口呆的沒見識的樣兒。
不愧是太夫人的兒子啊,竟然就這樣完美地融入了一衆有權有勢的老頭子中。
第129章
武勳們早就注意到宋鈺的存在了。
詹木寶順着大家的視線回頭一看,見是穿着一身嶄新官服的宋鈺,臉上立馬露出了驚喜的表情,直接上手把宋鈺往自己身邊一拉,高興地對大家說:“這是宋鈺,前科的狀元,大家肯定都知道吧?我們好多年交情了,我姑姑那事還多賴他幫忙。”
武勳們對於文人的態度,主要看文人自己先表現出來的態度。
這話有些拗口。
總之武勳們雖然總表現得不喜歡文臣,卻不會一杆子把文人全部打死。
如果文人是那種高傲的看不起人的,武勳見到了這樣的文人,就像是貓貓忽然被一根綠油油的大黃瓜襲擊,立馬就張牙舞爪地跳起來,表示你們憑什麼看不起人?老子打天下的時候,你們這些只知道之乎者也的懦夫還不知道躲在哪裏貪生怕死呢。
但如果文人表現得很謙遜,那麼武勳們因爲自己不通文墨,其實很佩服那些能把四書五經倒背如流的人,他們就會覺得你這傢伙很會讀書,真是太厲害了,哈哈。
宋鈺自然是謙遜的,又有詹木寶引薦,這一幫伯爺侯爺公爺什麼的,對着宋鈺的態度就非常友好。聽說詹水香的雜戲是宋鈺改編的,在場十個人裏有九個是詹水香戲迷,頓時更喜歡他了。不過能在朝堂上穩穩立到現在的人,都不是什麼傻瓜。即便對宋鈺觀感不錯,他們也不會順勢和宋鈺深交,所以明明剛剛還在和詹木寶拉家常,但多了宋鈺,武勳就不會繼續說“有空來我們家裏玩”、“日後指點下我孫子”之類的話。
不拉家常,也有別的方式能表達善意。其中一位伯爺說:“你今天第一次上朝?哎,你若忍不住在朝堂上和別人吵架,不要怕,只管吵。我們到時候幫你拉偏架!”
宋鈺:“!!!”
宋鈺有些受寵若驚。
他很清楚自己是沾了詹木寶的光,而詹木寶顯然是沾了太夫人的光。
太夫人在武勳中的風評非常好。長輩施德,小輩自然就有福了。
一幫武勳順勢說起了在大朝上拉偏架的技巧。
“一定要擺出一副無比公正的樣子,就好像單純不希望兩個人在朝堂上吵起來,但其實呢,如果你厭惡其中一個人,你就可以像我這樣,手肘好似無意地往後一送,直接頂在這個人的胸口,就能叫這個人說不出話來了。”一位武勳對宋鈺說,“等我做出這個動作時,你要機靈一些,抓住這個機會大說特說,顯得道理都在你的手裏。”
宋鈺:“……”
不等宋鈺組織好言語道謝,又有一位武勳說:“其實還可以佯裝無意地抽掉他們的褲腰帶,他們文人最要臉了,一旦察覺到自己褲子要掉了,肯定顧不上其他……”
說着說着,忽然意識到他們這堆人里正好就站着一個文臣,這人又趕緊對宋鈺保證說:“不扯你褲腰帶,小狀元放心吧!其實我輕易不會使這招,我有更好用的。”
一羣人順勢比劃起來。
這個說:“我這樣撞過去,看上去像不像無意的?嘿嘿,但只要撞到對方腰間這個位置,他保證痛得說不出話來,然後我再順勢這麼一扶……喏,這個手搭在這個穴位上用力一按,他的身體就哆嗦起來,我就大聲地說,你這人怎麼氣性這麼大……”
“咦,這個穴位按下去真的會哆嗦哎!那到時候也可給咱自己人按。等人哆嗦起來了,就說是被對方氣的。”有人轉頭囑咐宋鈺,“你要能配合着暈倒,就更好了。”
宋鈺只覺得哭笑不得。怎麼回事,怎麼都默認他日後肯定會在大朝上吵架。
詹木寶小聲在宋鈺耳邊說:“扯褲腰帶那個,你要是怕大家混亂中扯錯人,你可以把朝服裏面的褲子改一改。改成係扣的,最好一口氣系它十八個,這就保險了。”
等到大朝馬上要開始了,一幫人還覺得意猶未盡,轉頭看向宋鈺:“放心吧,既然你和詹家這個小子是老交情了,別的地方咱幫不上忙,但以後你只要在朝堂上和文人吵架,我們保證肯定是你贏。”你贏不了,就拉偏架把你對手搞掉,這樣就贏了。
宋鈺已經放棄抵抗,無比坦然地對着大家拱手:“提前謝過衆位仗義出手。”
看他這麼領情,武勳們頓時更高興了。瞧瞧,不愧是狀元,真會說話。對,他們就是“仗義”。他們可“仗義”了。再沒有人比他們更“仗義”的了。他們都是性情中人!
詹木寶在官場上混得比宋鈺想象中好多了。
他在都察院裏主要負責律法方面的工作。而現在新朝的大律還在持續修訂中。雖然修訂大律這個事,不是由都察院負責的,但都察院需要承擔一些輔助性的工作。
比如定期提交案例。
一般這種活都是攤派下去,叫底下人仔細整理好了,然後上司這邊一彙總。
最終的功勞肯定是全部算在上司頭上。
詹木寶沒有貿然去挑戰這個職場潛規則,沒說自己不領功勞了。但是他從萬商身上學到一點,就是不能忘記下屬的功勞,哪怕你佔了大份,也別忘了分一點下去。所以他這邊總結案例時,會把小吏的名字全都記上,說清楚各部分都是誰來整理的。
最後賞賜下來了,要是賞賜就是一個口頭表揚,那詹木寶也會把大家聚起來,把表揚傳達到每個人那裏;要是賞賜裏有賞銀之類的,詹木寶直接按照比例分下去。
這樣一來,底下人自然領情。
並且工作還更有效率了。
因爲功勞分潤下來,責任也分派下來了。各人的名字都在那裏記着,整理得好能精準表揚到個人,犯了錯誤也精準到個人了。以前是爲上司幹,現在是爲自己幹。
小官小吏的幹勁一下子就上來了,效率自然就來了。
再有一個,官場裏總是少不了人情往來。這個是沒辦法的。今兒誰家裏老母親七十大壽,明兒誰家裏幼子抓周,你都要隨禮,一隨禮就要花錢。而很多小官小吏的俸祿其實並不高,他們還要養一大家子,揹負上這些人情往來,日子就難過了。但不送吧,又怕被人記恨上。這也導致一些小官小吏會往下欺壓,從百姓身上搜刮油水。
詹木寶不管別的地方是怎麼弄的,在他這個一畝三分地裏,直接就撥出了一筆款項,作爲他們部門的送禮資金。日後誰家裏有喜事,都動用這個款項去慰問,不需要個人掏錢。這對於大多數沒有歪心思的人來說,確實減輕了不小的負擔。而有歪心思的,想靠着送禮巴結上司的,這似乎阻礙了他們的路,但這種人說到底還是少數。
總而言之,詹木寶非常得下屬的心。
至於他的上司……反正詹木寶的公務沒有耽誤過,派給他的活都認真完成了,又有諸多武勳與之交好,哪怕覺得詹木寶不夠圓滑,但因此給他小鞋穿是沒有的。
宋鈺發現自己白替詹木寶操一份心了。他忍不住在心裏感慨:太夫人的兒子就是性子老實些,依然能用他的那一套玩轉官場,這就是從太夫人那裏繼承的智慧吧!
詹木寶對着宋鈺也很熱情。
見宋鈺回京了,公務又不忙,自然第一時間把人往家裏請。
嚴格說起來,宋鈺先是詹木舒的朋友,詹木舒這會兒卻不在家,這孩子自從上了國子監這個寄宿學校,在家的時間就少了,不過詹木寶自認爲肯定能招待好宋鈺。先在書房裏面坐一坐,就是宋鈺以前還是個貧寒書生時,來府上常待的那一間書房。
宋鈺有好些日子沒來了,書房裏的佈置有了些許變化。
桌椅的朝向不一樣了,牆上也多了幾幅筆法稚嫩但富有趣味的字畫。宋鈺還像從前那樣很自然地走到書架前,隨手抽出一,結果沒注意這書裏竟然夾着書籤。
他這一拿動,書籤掉了出來,飄在了地上。
宋鈺趕緊撿起來。
書籤是自制的,是一片脫水的葉子,下面寫了“一葉知秋”四個字。看這個筆法,娟秀細膩,應當是女子寫的。宋鈺連忙在心裏說了聲抱歉,想把書籤重新夾回書裏。
詹木寶正好這時看過來,笑着說:“是不是覺得這個書籤很有意思?是去年秋天那會兒,我娘帶着大家一起做的……”詹木寶看了一眼,啊,這個書籤是表妹做的。
之後見了太夫人。
萬商很高興看到宋鈺平安回來了,忍不住上上下下地好好打量了他一番。這個平安不是指他沒有缺胳膊少腿,而是看他的氣色,心理上應當也沒有受太大的影響。
萬商說:“我現在手頭主要忙兩件事。一個呢,就是我在五溪鋪弄的技堂,現在來投奔的工匠更多了,技堂肯定是要擴大的。交給誰都不放心,我自己還要盯着。”
具體的事情可以交給別人去幹,但大方向上仍需要萬商盯着。
因爲這關係到生產力的進步。
所以萬商再喜歡享受退休生活,技堂這邊是絕對不會放下的。
萬商又說:“另一件呢……我想弄一些女子活動會。富貴人家的姑娘可以辦個跑馬會,窮人家的姑娘也可以組織起來踢鞬子,時不時弄個比賽之類的……”明面上只是女子運動,說起來呢就是爲大家身體好,有益生育,其實還是在擴大女子的權利。一開始只專注運動方面,不會操之過急地觸犯到很多人的利益,阻力就不會那麼大。
萬商問:“這個呢,叫你舅舅舅母參與進來當個組織管事的,怎麼樣?”
宋鈺愣了一下。
萬商說:“你舅舅舅母年紀和我差不多,我可從來沒覺得自己老。真正的孝順不是說養她們在家裏,讓她們衣食無憂,還要滿足她們精神上的需求……你覺得呢?”
宋鈺想到舅舅舅母現在開口閉口都是太夫人怎麼怎麼說,心裏覺得這樣挺好。
他說:“只要舅舅舅母願意,我自然都好。”
萬商笑着點頭。她留了宋鈺一起喫飯。
喫飯時,宋鈺不小心說漏嘴了,說舅舅舅母現在一心盼着他成親。詹木寶起先沒懷疑什麼,直接說:“你抓緊成親了也好,說不得以後咱們兩家還能做姻親。”宋鈺多聰明啊,生出來的孩子肯定不差,詹木寶很有心機地爲自己未來的孩子謀取福利。
宋鈺聞言,卻是嗆住了,咳嗽了好一會兒。
萬商不贊同地看着詹木寶:“雖然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們要開明些,好歹等孩子長大了,知道他們的喜好了,再爲他們尋摸。別弄什麼娃娃親之類的。”
宋鈺忙說:“是是是,太夫人說得好。”
詹木寶若有所思地盯着宋鈺。怎麼感覺宋鈺把孃親的話當救命稻草了?難道宋鈺這麼討厭娃娃親?好像不是。難道宋鈺根本不想和他詹木寶做姻親?肯定更不是。
那宋鈺爲何連娃娃親的玩笑話都不說?詹木寶總覺得宋鈺好似是有些害羞的。
詹木寶忽然想到了書房裏的書籤。宋鈺當時是不是也有一些慌張?
等等,宋鈺不會暗自心悅我表妹吧?
這樣他的孩子和我的孩子日後就是近親,確實是沒法做親的!
詹木寶呵呵一笑,老實人難得想使個壞,對着萬商撒嬌說:“娘,要是宋鈺和我前後腳成親,那以後我們的孩子說不得是青梅竹馬,兩情相悅的可能性很大呢……”
“咳咳咳!”宋鈺果然再一次嗆住了。
第130章
詹木寶有些“嫌棄”地看着宋鈺。
他忽然覺得宋鈺剛剛說他舅舅舅母一心盼着他成婚,這根本不是不小心說漏了嘴,而是故意的。可惜母親沒有聽懂他話裏的暗示。這也很正常,畢竟別的像母親這個歲數的人都很喜歡做媒,母親卻從來沒有這類的愛好,自然不懂宋鈺的真正用意。
還沒搞清楚宋鈺什麼時候見過表妹萬喜樂,詹木寶打定主意先不幫他的忙。
萬商不如詹木寶敏銳。
在他人的情緒揣摩上,詹木寶是有些天賦在身上的。
苟太監第一次來安信侯府時,對着府裏每個人都很友好,詹木寶卻注意到苟太監對詹權的態度特別不一般。而在當時,其他人都沒有發現這一點。要知道苟太監那人,能成爲皇上的心腹,坐穩他現在的位置,喜怒不形於色簡直就是他的出廠配置。
連已經修煉成精的苟太監都瞞不過詹木寶,尚在修煉的宋鈺自然瞞不過他去。
萬商以己度人,還以爲宋鈺單純就是不喜歡被長輩催婚,於是給他出主意說:“你若暫時還不想成婚,光逃避是沒有用的。最好抽個時間,和你舅舅舅母好好聊一聊,問問她們心裏究竟是怎麼想的。或許她們只是想要給你家人一個交代而已……”
這種心理萬商也有一點。她心裏清楚詹木寶不是她親生的,而是詹水香託付給她的,她就總盼着詹木寶獲得世俗意義上的圓滿,如此萬商對詹水香也就有了交代。
好在就是萬商從來不會逼迫孩子們。她更喜歡“引導”他們。
詹木寶忍不住笑出了聲。
萬商和宋鈺齊齊看過來。
詹木寶輕咳一聲:“我就是覺得……宋鈺在外頭名聲很大,這麼年輕的狀元郎,誰敢不高看一眼?我也佩服得很。但在母親面前,宋鈺好似一直都很乖巧聽話呢。”
被老實人貼臉開大,宋鈺差點沒鬧個大紅臉。
萬商:“……”
宋鈺不愧是宋鈺,他頑強地頂住了!甚至爲了避免萬商覺得尷尬,他竟然順勢站起來對着萬商行了一禮,說:“侯爺說得不錯,我確實很感激太夫人的一路教導。”
詹木寶忽然覺得哪裏不對。
宋鈺或許確實暗自心悅表妹,但除了這一點少年心事,他肯定還有別的企圖!
“他不會是想要和我搶娘吧?!好一個年輕有爲狀元郎,果然心思深沉!”詹木寶“氣”得在心裏大喊大叫,“娶了表妹,轉眼就成我們家親戚了,要喊我娘一聲姑姑,以後就能名正言順地看望我娘、孝敬我娘、聽從我孃的教導、享受我孃的關愛……”
詹木寶凌亂了。娘太受人歡迎了,叫親兒子覺得挺愁的。
不過……
算宋鈺有眼光!我娘就是這麼好的!
宋鈺感覺詹木寶看向自己的目光似有不對。他回望過去,試圖用眼神詢問怎麼回事,詹木寶卻忽然把頭轉開了。然後這一頓飯剩下的時間,詹木寶再也沒有看他。
飯後,宋鈺又透露了一些重要的情報給萬商。
原來北堂敢利用天象算計皇上,是因爲他們自認已經做好了準備。
留山一面臨海,北堂早很多年就自行造船出海了,並在海上發現了一座面積不小的島嶼。島上雖然不能種糧食,但礦藏豐富。發現這座島嶼後,北堂在島上藏兵、練兵。這一次,若不是皇上順利走通“羣衆路線”,引得北堂的佃戶、隱戶譁變,打了北堂一個措手不及,那麼以朝廷這方對北堂兵力的嚴重錯估,朝廷得摔一個大跟頭。
“他們能發現一座島嶼,自然就能發現更多的島嶼。”宋鈺說。
所以現在朝廷雖然已經基本上鎖定勝局,但皇上懷疑北堂送了一些族人出海,去了各個島嶼上躲藏起來了,就沒有宣告勝利。皇上命人駐守留山,就地訓練海軍。
只可惜北堂那個藏起來的船廠竟然被一把火燒了乾淨,工匠幾乎都死了,圖紙和已經成型的船骨也都燒沒了,皇上想要出海的話,憑着現在的技術,至少也得花兩年時間先造出適合出海的大船來——越是這樣,皇上越發覺得北堂送了一批人出海。
皇上打算一鼓作氣、乘勝追擊,把這些人都找出來。
若不然由着他們帶着大量的物資和僕從在海上稱王,再過一些年等他們緩過來了,依然覬覦這邊的大好河山,豈不是又要施各種陰謀詭計,成爲朝廷的心腹大患?
宋鈺和北堂虛與委蛇時,這裏頭多少的人心算計都不必再說,北堂一心要利用他,他則一心滅了北堂。他立下的最大的功勞就是拿到了一張加密海圖。這個就不好和萬商說了。不是宋鈺要防備萬商,而是這麼重要的一件事,皇上肯定下過封口令。
萬商也把京城中的各類情報分享給了宋鈺:“南澤縣的那位縣令被破格提拔成知府了,是皇上親自下的聖旨。其實那位縣令升至知府完全是夠格的,他雖然是前朝的官,但在前朝始終不得重用,屈居縣令之位二十多年,依然一心爲百姓謀福祉……”
這樣一個好官,又弄出了“梯田”這樣的功績,皇上肯定會重用他。
把人提成知府,其實更多的還是想讓“梯田”在南澤那邊順利推廣開。那邊的地形地貌都差不多,溫度降水更是相似,既然南澤一個縣能開出梯田,那麼周邊的十幾二十個縣應當都能開梯田。皇上直接把南澤縣令連升幾級,就是爲了讓他行事無阻礙。
只是皇上下旨的時機太過巧妙,正好是那些和離再婚的夫妻順利產子之後。
“……以至於很多人覺得南澤縣令之所以順利升官,是因爲他叫那些近親成婚的夫妻都和離了……”萬商哭笑不得地說,“偏遠地方的縣令想弄些政績不容易,無論是叫一個地方繁榮起來,還是叫一個地方多出幾個讀書人,這都需要大量的時間積累。但是宣揚近親成婚的害處,叫那些沒有健康子嗣的夫妻和離另配,這就容易多了。”
何況南澤縣都打好樣了,跟着做總會吧?順利的話,一年時間就出政績。
宋鈺知曉人性,搖着頭說:“虧得皇上的聖旨裏沒提梯田,若不然只怕現在很多不適合開墾梯田的地方,都在瞎搞梯田。那樣受苦的就是當地百姓。”也因爲皇上沒提梯田,所以大家越發覺得南澤縣令升官的原因是“消滅近親成婚、促進健□□育”。
萬商說:“京城的這些世家,雖然血月、天狗吞日的鍋都叫北堂背了,就沒有人繼續盯着他們,叫他們和離,他們確實也沒幾個和離的。但今年剛說親的那幾個,都開始往外找了。最叫我覺得稀奇的是申屠那邊一個嫡系的男丁竟然娶了武勳之女。”
頓了頓,萬商又說:“是皇上賜婚。”
宋鈺眨了眨眼睛,伸出手指比了個“二”字。
申屠決議幫二皇子奪嫡嗎?
當然,皇上未必有擡二皇子去壓制大皇子的意思。
之所以給申屠和武勳賜婚,怕是看在貴妃的面子上,又見申屠說遷族就遷族,所以給他們一些甜頭,表明“之前的事就都過去了,朕現在還是看重你們的”這麼個聖意。皇上的主要心思都放在攻打北堂上了,其他的世家這邊,能安撫的就先安撫住。
說白了,這些世家手裏沒兵,只要他們放下世家的驕傲,以皇權爲上,皇上用誰不是用呢?但在申屠看來,只要貴妃和二皇子不倒,他們就還有乘風而起的機會。
萬商說:“不過這些都和我們安信侯府沒太大關係。我們府上年長些的孩子,婚事都已經定了。舒兒那邊,我和靜華道人都覺得只要家世清白就好,別的不奢求。”
宋鈺準確領會到了萬商的意思。
安信侯府絕對不會參與到皇子奪嫡這種破事裏去。
待到宋鈺離開安信侯府時,天已經快要黑了。萬商把詹木寶拎到跟前來問話:“宋鈺怎麼得罪你了?不是你樂顛顛把人請回來的嗎?怎麼飯桌上忽然給人臉色看?”
詹木寶什麼都不會瞞着萬商,十分委屈地說:“娘,我覺得宋鈺想要叫你姑姑!”
萬商起先只覺得莫名其妙,過了一會兒纔在詹木寶的擠眉弄眼中才反應過來。
宋鈺和萬喜樂?
詹木寶說:“反正宋鈺不敢把話說破,我們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萬商有些恍惚地說:“從沒聽喜樂提起過啊……他們什麼時候有的交情?”難道是她太遲鈍了,連孩子們早戀的苗頭都看不出來?還是孩子們太懂事,發乎情止乎禮?
“不對!”萬商忽然搖頭,“喜樂還小呢,現在正是認真讀書的好年紀。”
“對對對,表妹還小呢。”詹木寶止不住地點頭。
要是宋鈺真和表妹成了,那因爲兩家的親戚關係,下一代肯定是沒法成婚的。
詹木寶就覺得宋鈺晚幾年如願以償也挺好。
詹木寶心裏當然知道,舅舅萬苟是過繼來的,嚴格說起來,他的孩子和表妹的孩子之間的血緣不算特別近了,但外人說起來呢,兩家依然是非常親密的親戚關係。
母親曾經說過,上行下效。
他們要是選擇和親戚做親,那傳了出去,百姓就會覺得既然安信侯府的某一輩也是親戚做親,那我們也可以繼續親戚做親啊。那時再和百姓解釋說其實他們的血緣不算近,這種解釋的話不一定會被人聽進去。所以,不如從一開始就別開那個口子。
“以我們侯府現如今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我們一定要做好榜樣。”詹木寶這個老實人做出了一副毫無私心的模樣,在心裏對自己說,“這就是娘說過的社會責任感?”
所以,對不起你了宋鈺,你就晚些年再喊姑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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