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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鈺沒打算現在就成親。
在宋鈺很小的時候,他還沒有察覺到舅舅舅母費盡心思掩藏起來的祕密,只以爲舅舅舅母和天底下許許多多的平凡夫妻一樣,那時候雖然舅舅舅母手裏藏了一些錢財,但到底不敢露富,他們住着破敗的小宅子,周圍都是家境算不得特別好的人家。
有道是貧賤夫妻百事哀,這話其實很有道理。
宋鈺總能聽見周圍的鄰居夫妻吵架。今兒是這家的妻子嫌棄丈夫性情老實、發不了財;明兒是那家的丈夫嫌棄妻子五大三粗、學不會柔順。但舅舅舅母從不吵架。
難道舅舅舅母是什麼完美的人嗎?
肯定不是!
那他們爲何從不吵架呢,爲何他們從不互相嫌棄呢?
小宋鈺慢慢地想啊、慢慢地想啊,終於悟出了一個道理——
人都是不完美的。
作爲夫妻,你若是喜歡對方的優點,那也要一併接受對方的缺點,這樣才能長長久久、和和睦睦。好比說,舅舅知道心疼人,比別人家的男人都愛乾淨,這些是他的優點。但同時舅舅力氣小,不像別人家的男人那樣能幹重活。舅母心地善良,從不亂髮脾氣,這是優點。但同時舅媽笨手笨腳的,學不會捻鍼拿線。舅母喜歡舅舅的性情,便不去強求舅舅能幹重活。舅舅喜歡舅母心地善良,也從不強求舅媽針線活好。
等到宋鈺再大一點,當他洞悉了這個家裏最大的祕密,他當然知道舅舅舅母比一般夫妻和睦的真正原因是什麼了。但小時候悟出的那些道理好像也不能算是錯的。
正是這些體悟成就了現在的宋鈺。
所以在自己的親事上,宋鈺秉承着一個原則——
喜歡她什麼,就要在那方面支持她,然後不能再尋別的藉口去苛責她。
所以,如果他貪戀的是姑娘家的容貌,那麼他就要像養一盆珍奇的花兒一樣去養她,讓她一直美麗;如果他貪戀的是姑娘家活潑的性情,那麼他就要想辦法讓她遠離各種瑣碎的煩心事,讓她始終開心。他不能強求一個姑娘在保持美麗的同時還精於下廚做飯、下地耕種;也不能強求一個姑娘在永遠活潑的同時還有端莊大氣的做派。
宋鈺並未見過萬喜樂,所以自然不會貪圖她的容貌。
宋鈺也沒有和萬喜樂相處過,所以也不會貪圖她的性情。
萬喜樂之所以在宋鈺心裏留下痕跡,是因爲風裏曾經傳來過她和先生討教問題的聲音。宋鈺便知道安信侯府裏有這麼一位姑娘,她受着很不一般的教育,同時她很適應這份教育。後來又一次聽聲辨人,宋鈺彷彿能想象萬喜樂在太夫人面前的模樣。
非要說宋鈺貪圖什麼,他貪圖的便是人家姑娘在長輩的關愛中逐漸長成的這一副知世故而不世故的模樣。
所以,宋鈺沒打算現在就成親。
因爲他知道自己心裏的這位姑娘肯定不會早早嫁人。
哪怕宋鈺並不能感知到萬商那種“孩子們十八歲纔算成年、二十歲以後才能結婚”的現代人心理,但宋鈺知道太夫人既然給侄女安排了那樣的課程,定然是希望侄女學有所成、學以致用的,又怎麼捨得叫侄女早早嫁人,從此困於婚姻的諸多瑣事之中?
而他自然也要等她學有所成、學以致用,並且要保證日後不能叫她囿於內宅。
今日和太夫人聊過,宋鈺覺得太夫人說得有道理,便打算和舅舅舅母聊聊心裏話。說起來他的年紀又不算大。和詹家兄弟比,他比詹權年紀小些,比詹木舒大些。
如果他沒有考上狀元,這個年紀正是爲功名使勁的時候,舅舅舅母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催他娶妻生子。總不能怪他天資聰穎、過目不忘,這個狀元頭銜拿早了吧?
歸家後,宋鈺直接問舅舅舅母,盼他成親是不是想要給他生母一個交代。
舅舅舅母對視一眼。然後,舅舅不好意思地笑了。她猶豫了一會兒,才小聲地說:“一方面確實是想要給宋姐姐一個交代,你母親定然歡喜看到你娶妻生子、安定一生。另一方面呢,主要是我的私心。我這些天思來想去……額……我就是想……”
宋鈺鼓勵舅舅往下說。
舅舅仍是不好意思。
舅母在一旁看不過去了,搶話道:“她想假死了。”
“什麼?”宋鈺被這個話裏的“死”驚了一下,第一反應就是舅舅受委屈了。
舅舅卻說:“對……我想假死,拋掉現在這個身份不要,換回女裝後,就說是遠房的早年守寡的大姑姐來投奔,日後陪着你舅母,一對守寡的姑嫂一塊兒過日子。”
其實最適合換回身份的時候是宋鈺剛剛公開自己的“身世”的時候。
但那時的舅舅並沒有換回女裝的勇氣。
哪怕在過去的很多年裏,她無數次想過自己要是不裝男人,那她們的假身份就沒有隱患了,但她畢竟是作爲“男人”,用這個身份成功保護了一家人,所以她不敢放棄男性身份。她要是沒有裝成男人,說不得她們一家三口早被人連皮帶肉地吞吃了。
“但現在不用擔心了!”舅舅興高采烈地說,“有太夫人她們在,我反倒是覺得恢復女裝後,日子更有盼頭一些。”第一步先恢復女裝,第二步跟着太夫人一起做事!
舅母在一旁幫腔:“見一回太夫人,你舅舅就羨慕我一回。我也覺得她恢復女裝挺好的。”北堂已經被皇上打廢了,世家再沒有以前的囂張,世道肯定會越來越好。
宋鈺哪怕自己也很喜歡萬商,但還是沒能忍住,幽幽地說:“所以,舅舅之所以想要恢復女裝,都是因爲太夫人可靠,而不是因爲我現在長大了,能保護你們了?”
舅舅:“!!!”
舅母:“……”
啊,這……早知道就忍着心裏的這股興奮了,接下來該怎麼哄孩子?
如果舅舅假死,雖然他們自己人知道是假死,但外人不知道,所以宋鈺肯定是要守孝的。而以舅舅舅母對宋鈺的恩情,在外人看來,既然舅舅舅母沒有親生子嗣,那麼宋鈺最起碼也應該給舅舅守上一年,甚至完全可以用承嗣子的身份去守上三年。
那要是這樣的話,宋鈺的親事確實會被耽誤。
所以舅舅舅母才覺得應該在假死之前把他的親事安排妥當。
知道這份緣由後,宋鈺覺得幸好聽了太夫人的話和舅舅舅母說開了。守孝並不會耽誤他。他早先就和舅舅舅母提過,考慮到他的年紀和他真實的身世,皇上會重視他,但不會立刻重用他。因爲皇上不會叫人有機會發覺宋鈺真正的身世。至少在未來二十年裏,宋鈺最好都是以宋大人的嫡孫這一層身份活着,方便朝廷推廣宋氏註解。
當然,不是說宋鈺要沉寂二十年。但一般來說,沉寂個三四年總是要的,等着世家的這股餘波徹底平復。而這三四年裏,宋鈺正好可以待在禮部領些清貴的差事。
如果舅舅選擇在這個時候假死,那麼在事業上自然不可能耽誤宋鈺。
“親事上也不會耽誤什麼。”宋鈺含糊地說,“我心裏都有數。”
“怎麼不會耽誤……”舅舅有些着急,“其實我不假死也沒事,咱們現在過的日子已經是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了。”
舅母扯了舅舅一下,附在舅舅耳邊小聲說了句什麼。
舅舅恍然大悟。
被舅舅舅母用眼神拷問,宋鈺佯裝淡定地說:“總之……我心裏真的有數。”
再說回安信侯府。
詹木寶和江姑娘的親事正式開始走禮。
待到第二年初春,一個陽光和煦的日子裏,詹木寶正式迎江姑娘過門。
這一日,整個京城都很熱鬧,許多百姓自發走上街道,對着新人說吉利話。哪怕他們很多人只能隔着人羣遠遠地望一望成親的隊伍,吉利話沒法真的傳到詹木寶的耳朵裏,但是這一點都不影響他們高興的心情,也不耽誤他們真情實意地給出祝福。
萬商倒是早有預料,知道百姓肯定會湊熱鬧,於是提前叫人備好了禮物。
禮物並沒有特別貴重,是用紅色的細布條系起來的一個油皮紙小喜包,面上還放着一枚洗乾淨的銅錢,紅布條穿過了銅板中間的小孔,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拆開小喜包,就見裏面放着一塊厚實的白麪餅、一塊香甜的麥芽糖和一把紅棗花生。
對於一個高門侯府來說,這樣的小禮包似乎有些拿不出手,但架不住量大啊!
高小小作爲府上的管事,負責在一個街角給百姓發小喜包。他粗略地算了算,從他手上散出去的小喜包就有幾千個!而府上負責發小喜包的管事遠不止他一人!虧得現在天氣還沒有很熱,白麪餅和麥芽糖都放得住,要不然光準備這些東西都夠嗆。
百姓收到這樣的小喜包,基本都是開心的。
他們有着自己樸實的價值觀。這小喜包連外頭系油皮紙的紅布條都是好的,能給家裏的姑娘當頭繩,更不要說麪餅、麥芽糖都是實實在在的好東西,沒有糊弄人!
就是侯府什麼都不給,他們也真心實意地祝福新人。
而既然侯府這麼厚道,他們越發覺得自己的祝福沒有給錯人。
江姑娘就在這漫天的祝福中出嫁。
早先剛剛訂好親事時,族裏有那種平日裏玩得不好的姐妹,故意跑來說些風涼話,說什麼她未來的丈夫雖然是侯爺,但在鄉下長到這個歲數,只怕一年到頭洗不了一回澡,一上桌喫飯肯定粗魯得不行,而她以後就得和這樣粗野的男人過一輩子了。
再後來發現詹木寶其實挺好的,外祖父說那是一個老實人,又有她繼母那樣的人說男人老實有什麼用,老實人都是最沒本事的,回頭把爵位弄丟了,那就可笑了。
又後來出了不少事,從太夫人站出來維護她時,關於她的親事,說風涼話的人終於少了,羨慕的人漸漸多了。但緊接着江家鬧了疫病,哪怕是繼母作惡,但她作爲江家一員,名聲肯定還是受了連累。生父病逝後,更顯得侯府娶她,這門親事虧了。
但這時的她已經不會惶恐不安了。因爲這時的她已經足夠了解未來的夫家。
坐在穩穩當當的花轎裏,就好似她未來的人生也會平平順順。江嶽想起表兄揹她出門子時小聲說過的話:“今日滿城的百姓都在祝福你們,這是侯府掙來的臉面。日後若過得不好,你只管回家來,我們幫你做主;若過得好,莫忘記這份好是怎麼來的。”隔三差五就有權貴成親,何曾見過百姓如此高興,就好像他們自己有了喜事?
這份好是怎麼來的?
大約就是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吧!
第132章
詹木寶娶媳婦,萬商心裏沒有任何的酸澀感。
是個人都能看出來她是發自內心地高興。
待到第二日,詹木寶領着江嶽來請安,雖說萬商完全不打算立規矩,什麼站着伺候全家用飯之類的,一律當惡習摒棄掉,但萬商作爲長輩,還是有個訓話的環節。
萬商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一個單身狗哪有什麼經驗去給新婚小夫妻提出建議?
萬商倒是想起曾經聽說過一個心理學名詞叫“共生絞殺”。其實這個詞應當是用植物中的概念來形容不健康的親子關係的,但代入夫妻關係,有時也能成立,過分地把別人的需要當成是自己的需要,把別人的情緒當成是自己的情緒,這顯然是不對的。
再怎麼親密的兩個人,他們也不可能真正變成一個人。
真正的健康關係中應當有着“你是你、我是我”的區分,夫妻都擁有獨立人格。
站在萬商的角度來看,她覺得一段關係裏最重要的是“平等”和“尊重”。
於是,江嶽婚後第一天按慣例聽從來自婆母的教導和訓誡時,她聽到了完全不在意料之中的話,根本不是什麼“你別欺負她”、“你要是委屈了,我給你做主”一類的。
萬商說:“人們常說夫妻一體,這話自然不能說是錯的,因爲夫妻之間確實要互相依存、互相扶持、共同前行,你們既然結爲夫妻,從此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但是,夫妻一體不等於夫唱婦隨。我倒是更願意引用書上的一句話,是孔聖人說的,君子和而不同。我覺得夫妻之間也應當和而不同,不是說成婚了就成了誰的附庸。”
江嶽還在驚訝竟然聽到了這樣一番話,來不及擺出乖巧的姿勢。
詹木寶已經站起來領訓,表示母親說得對。
江嶽跟着站起來。
隔着寬大的衣袖,詹木寶偷偷握住了江嶽的手。
萬商忙說:“總之,我對你們沒有別的特殊的期盼,唯有和而不同四字,你們記在心裏就行。好了,快坐下吧。”
喫着飯的功夫,萬商順便提了下府上的規矩,比如她不耐煩一大早被人請安之類的,所以不用清晨來榮喜堂裏問候,大家好喫好睡、身體健康就是最大的孝順了。
萬商說:“但若實在喜歡我這個榮喜堂,或是喜歡這裏的氛圍,或是覺得我這裏飯菜好喫,那麼趁着天氣好的時候,偶爾過來陪我用個飯,我當然也很歡迎你們。”
這顯然是一句玩笑話。江嶽越發覺得婆母好相處。
府上還有別的規矩,比如所有的大額支出都需要打報告,萬商自己就是這麼做的,技堂那麼燒銀子,她從來沒有落下過書面彙報。而這個“大額”支出,真的就是指大額支出,是每個人的私房銀子根本支應不起的開銷,必須要向庫房支取大筆銀子。
不至於說江嶽買個零嘴做件衣服的都要報告。要是詹木寶日後把自己的俸祿和月錢省下來,然後花大幾百兩給江嶽買首飾,這筆錢也不小了,但是這也不用報告。
萬商解釋得很仔細,江嶽在外祖家裏學過掌家理事,自然知道這樣做的好處,絕對不是侯府故意給自己這個新媳婦一個下馬威,便欣然接受。萬商頓時更高興了。
或許別人眼中的好兒媳要麼來自高門,要麼自身才氣逼人,但在萬商看來,江嶽通情達理、一點就透,能毫無障礙地融入到侯府現有“體系”中,這就已經很棒了。
最重要的是看詹木寶和江嶽之間的相處,小夫妻彼此害羞但又透着一股甜蜜。萬商便覺得當好婆母好像也不難,只要成爲詹木寶和江嶽的CP粉,好好磕CP就行。
哦,說句題外話。
新婚之夜,江嶽說了自己的名字後,詹木寶特意問是哪個字。
江嶽就用手比劃了一下。
按說,她只要回答是代表高山的“嶽”就可以了。但是江嶽當時不知道怎麼想的,見詹木寶問得真誠,就忍不住展開來仔細說了說。她確實一直都叫江yue,但早先是江月,那是生父起的名字。等到生父過世,外祖父忽然說“月”字不好,不如改作“嶽”。
因爲此時女人的名字少有外傳的,所以改了一個同音字,並不會鬧出很大的動靜。江嶽內心當然更喜歡祖父起的這個名字。她一邊說着,一邊偷看詹木寶的表情。
就見詹木寶一臉羨慕:“你這個名字好,有山有水,山河都在你心裏裝着了。”
江嶽抿嘴一笑,心裏那種因爲環境改變而產生的些許惶恐又被拂去不少。
所以萬商覺得詹木寶和江嶽之間的相處有些甜,這真的不是CP粉的CP眼。確實是有些甜的啊。老實人一句真誠的“山河都在你心裏裝着”,這不是情話也似情話了。
婚後沒幾天,詹木寶問朝廷請了探親假,就帶着江嶽去給亡人遷墳了。
萬商說:“反正假期夠長,你們路上走得慢一些,停船靠岸時,不妨去岸上走一走,看看各地不同的風景。你們的爺爺奶奶姑姑姑父都是極好相處的人,最喜歡看到小輩們和和睦睦的。所以只要你們一路過得開心愉快,就是對長輩們最大的孝心。”
總而言之一句話,請好好度蜜月!
前後腳的事兒,新婚小夫妻剛剛離開,一個在印書坊工作的面容嚴肅的女吏就找上了安信侯府,鄭重其事地向思玉邀稿。這意味朝廷很快就要推出“報紙”了!萬商琢磨着日報不太可能,應當會是月報吧。但就算是月報,也是操控輿論的一大利器。
印書坊之所以向思玉邀稿,自然是因爲思玉是一個奉旨寫稿的撰稿人。
既然是奉旨,那思玉的言論基本都能上報,不會被人找理由壓下去。在世家漸漸失去話語權的時候,思玉沒想到自己一個主動拋棄世家姓氏的人反倒有了發言權。
這明明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但不知道爲什麼,面對萬商的道賀,思玉忽然就剋制不住地哭了起來。她哭了好久好久,不誇張地說把太夫人的半個肩膀都哭溼了。
這一哭,倒像是把心裏的許多憤懣和委屈都哭出去了。
“第一份報紙快要出來了,說明老二快要回來了。”萬商又找了靜華道人來說話。
靜華道人自然高興得不行。等到詹權這次回京,職位上定能升一升,然後也該正式迎娶昌華郡主了。在靜華道人看來,詹權這一成家立業,以後再不用她操心了。
萬商指了指自己的肩膀:“來來來,想哭就哭,這半邊借給你用。”
靜華道人本來確實眼中含淚呢,被萬商一逗,又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明知道萬商是在開玩笑,但某一刻,靜華道人不知怎麼想的,大約是忽然萌生出“既然你敢借,那我就敢用”的一股豪情,真的就撲了過去,把臉埋在萬商頸窩裏。
這倒是叫萬商愣住了。
被定了兩三秒,她才伸手摟住靜華道人。
哎,盼着先侯爺泉下有知,要好好感謝我,要保佑我長命百歲。
你看看嘛,你的老婆們孩子們,我都幫你照顧得很好!
詹木寶和江嶽一路南下。小夫妻倆的身體素質都不錯,又很幸運地沒有暈船的毛病,真就按照萬商說得那樣,不着急趕路,路上走走停停的,遇到美味的食物就多喫兩回,遇到美好的事物就多看兩回。不出半個月,小夫妻之間就越來越有默契了。
這一日,他們又在一處碼頭停靠。
從碼頭的扛包苦力口中得知,這個鎮子最大的酒樓特意架了戲臺子,專門請了戲班子連演一個月的《詹水香傳》,小夫妻倆就決定去看看。他們特意換了衣服,裝作是富商家裏出來的閒人小夫妻,帶着同樣換過了衣服假裝成護院的侍衛們下了船。
酒樓的老闆請了戲班子來是爲了賺人氣的,因此並不禁止路人免費觀看。整個酒樓快要被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起來了。好在就是周遭百姓對着酒樓老闆投桃報李,老闆免費讓他們聽戲,他們也不耽誤老闆的生意,還留了一條路讓食客們能自由進出。
只不過詹木寶和江嶽初來乍到,不知道哪條路是通的,沒注意就擠到了人羣裏去。起先是詹木寶一直護着江嶽,怕她被人羣擠得東倒西歪,結果自己走路沒注意,不小心踩到了路人的後腳跟,差一點就摔了。江嶽見狀不打算裝了,直接提着詹木寶——倒也沒這麼誇張,其實就是扯着詹木寶的衣袖——穩穩當當地把他帶出了人羣。
這麼一鬧,他們就和侍衛走散了。小夫妻倆站在路口面面相覷。
“還去人羣裏擠嗎?”江嶽問。
詹木寶搖搖頭,臉上倒沒什麼失望,還是高興地說:“這麼多人都喜歡姑姑呢!”
兩個人逆着人羣往外走,在這個小鎮上溜達起來。路過一處民居時,見幾個小姑娘鬧着家裏人領她們去聽戲,詹木寶臉上剛露出笑容,就見院子裏一個老婦人笑着對小姑娘們說:“這戲確實排得好。詹水香一心顧着孃家,幫忙帶大了侄子,她侄子多有良心啊,從來沒忘記她。要是詹水香沒死,現在肯定就跟着侯爺侄子享福啦!”
詹木寶皺起了眉頭。這話怎麼聽着這麼不對呢?
雖然,如果姑姑沒有早逝,他確實會好好孝敬姑姑。
江嶽扯了扯詹木寶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說話。然後她上前一步,大聲說:“這得是侄子有良心。若有個可憐女人沒學詹……詹大姑的神,只學了她的形,一輩子都爲孃家操勞,但碰上侄子沒良心,老了幹不動了就被人趕出去,她豈不是太可憐了?”
老太太遇到一個陌生人拆臺,正要破口大罵,但見江嶽一身衣服挺值錢,覺得自己不太惹得起,又把髒話憋了回去。江嶽纔不管這個老太太,直接對院子裏的幾個年紀各異的小姑娘說:“侄子有孝順的,也有大把不孝順的,誰還能去賭這個不成?”
她說:“所以想把日子過好,不如先替自己打算,先替自己操勞。你們愛聽戲,戲裏的詹大姑遇到山匪了,也是先自救成功了,纔去救家裏人。你們要記住這個。”
老太太終於忍不住了,覺得江嶽要把孫女們教壞,喊了她兒子出來揍人。
江嶽眼尖,看到一個壯漢拎着一把殺豬刀從後院裏鑽出來,立馬拉上詹木寶狂奔。夫妻倆一路跑到了碼頭上,詹木寶累得不行了,像狗狗一樣地扶着膝蓋直喘氣。
等他恢復了,他看看江嶽,江嶽看看他。
彼此都是狼狽的模樣,江嶽頭上的簪子都跑歪了,還沒顧上扶。
夫妻倆卻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來。
第133章
很快又是侯府裏一季度一次的例行查賬,查賬的主力軍依然是金寶珠。
這姑娘的算盤打得賊溜,手指幾乎成了殘影,萬商看一次就感慨一次。
等到又一個賬本查完,金寶珠右手負責計算、左手驗算,兩邊算盤上的最終結果一模一樣,就代表計算過程沒有出錯。萬商像從前很多次那樣,用力地鼓起掌來。
金寶珠哭笑不得。
偶爾……咳,真的就是偶爾啊,她覺得太夫人身上藏着一些孩子氣。金寶珠覺得自己有這樣的想法實在不應該,但又覺得太夫人的孩子氣是一種非常可貴的東西。
萬商一邊鼓掌,一邊不吝讚譽:“每次看到寶珠你打算盤,都覺得像是在欣賞一項藝術表演。”真的太厲害了,明明不是左撇子,但竟然兩隻手都能撥算盤珠子哎。
“那太夫人您要不要跟我學學?”金寶珠笑着問。
萬商搖頭:“先申明,不是我懶得學,主要是我學了沒用。我估摸着這是最後一次跟着你查這些賬了,等到老大夫妻回來,以後府裏的這些賬就全都交給江嶽了。”
按說萬商應該給江嶽起一個暱稱以示親密,但詹木寶私下偷偷和萬商說過,江嶽很喜歡自己的大名。那就叫大名吧!萬商也覺得這樣大氣的名字很襯江嶽這個人。
金寶珠愣了一下:“這就交賬了啊?”
這也太乾脆了吧?
都說多年媳婦熬成婆,誰家的新媳婦進門不得好好熬上幾年,才能從婆婆手裏接到一點點管家的權利?而且有時就算接了管家權利,因爲婆婆還捏着公中的庫房鑰匙不給,所以與其說是成了當家的大奶奶,不如說是像極了婆婆身邊的管事大丫鬟。
像萬商這樣不等新媳婦生下孩子就交賬的婆婆絕無僅有。
萬商卻說:“因爲守孝,老大夫妻成婚晚。如果江嶽進門只有十五六歲,那我們可能還需要教一教她。可她和老大都已經二十多了,難道家裏這些賬本還管不好?”
如果江嶽真的只有十五六歲,那估計萬商會發揮“惡婆婆”本色,直接把她接到自己院子裏來住,先當女兒似的養幾年。十五六歲的孩子們都還沒有定性,但二十多歲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考慮這時的人比現代人早熟,二十多歲完全能當得起一個家。
非要說的話,江嶽和金寶珠就是同齡人。金寶珠多能幹啊!
金寶珠有些遲疑地說:“話是這樣說沒錯……”
萬商笑道:“反正我以後的主要精力肯定是放在五溪鋪那邊。某些熱衷於在家裏跟兒媳婦爭權奪利的婆婆,一方面因爲自己以前都是被磋磨過來的,自然容不得兒媳婦鬆快;另一方面是因爲她們沒事做,只能盯着內宅一畝三分地。但我不一樣啊。”
五溪鋪算是萬商在這個時代中經營出來的一份正兒八經的事業,她也喜歡幹這個。哪怕三五年出一樣成果,只要每個成果能讓生產力有些微小的進步,就是好的。
萬商也不是真就毫無私心了。要是詹木寶不孝順,萬商一旦放棄內宅的這麼點權利,生活品質就會大幅度下降,那什麼都不必說,她肯定會死死抓住權利不放。不對,要是詹木寶不孝順,她肯定早就想辦法把這個人壓制下去了,不會由着他得意。
問題是詹木寶比誰都孝順;江嶽也是個通情達理的好姑娘。
萬商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而且自從江家出了事,考慮到江父已經“病逝”,江家更是都分家了,那麼在世俗的觀念中,江嶽現在算是沒有孃家可以依靠的——哪怕其實她外祖一家非常疼愛她。在這樣的情況下,外頭難免會有流言蜚語,覺得江嶽配不上詹木寶。萬商直接把管家權過渡給江嶽,其實也是在給江嶽撐腰。從長遠的角度來說,這有利於侯府的安定。
金寶珠聽了萬商的話,自己又不知道想了些什麼,很快就露出一副徹底想明白的表情,點着頭說:“太夫人您確實不一樣,咱府裏這些人都是發自內心地尊重您。即便叫夫人管了家,您憑本事掙來的威望也不會少了一分,我們依然最最尊重您。”
因爲詹木寶是侯爺,所以江嶽一過門就是夫人。
萬商只當是金寶珠嘴甜,見漂亮姑娘主動湊到自己面前,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子。金寶珠哼了一聲,因爲被捏着鼻子,所以有點像小豬叫。萬商壞人似的笑起來。
金寶珠也跟着樂起來。
金寶珠覺得那些喜歡磋磨兒媳婦的惡婆婆其實都是沒本事的人,因爲沒本事,纔會仗着孝道在家裏作威作福。而太夫人自來與別人不同。她有本事,就有底氣。有底氣,在這個家裏就不需要刻意壓制誰,反倒是熱衷於發現大家的優點並提拔大家。
總歸這府裏的事情裏裏外外都已經被太夫人理順了,交給年輕人也出不了什麼岔子。就是真出岔子了,太夫人還在呢,有太夫人兜底,年輕人慢慢就歷練出來了。
金寶珠便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倒是金寶珠的奶孃,也是她的陪嫁老嬤嬤,聽說太夫人想提拔夫人管家後,臉上露出了幾分着急。揹着無人時,奶孃問:“等夫人正式管了家,咱們可怎麼辦啊?”
金寶珠有些莫名其妙,說:“不怎麼辦啊,夫人又不會爲難我們。”
既然太夫人那麼喜歡夫人,那夫人肯定是個好姑娘。
奶孃道:“哎!我的意思是夫人有夫人的心腹,等夫人正式管了家,自有她的心腹幫她查賬,就用不上你了。”金寶珠如今能在府裏得意,不就是因爲她能查賬嗎?在奶孃看來,一旦不能參與到查賬中,那就相當於失去了權利,豈不是又被人輕看?
金寶珠一拍額頭:“我也是好日子過久了,竟是忽略了這個問題。沒事,若夫人用不着我,我依舊跟着太夫人做事。五溪鋪那邊攤子越來越大,太夫人需要幫手。”
奶孃欲言又止。
金寶珠整一個就是萬商的腦殘粉,笑語盈盈地安慰奶孃:“我知道你走過的橋比我走過的路都要多,但咱們府裏有太夫人在呀,你之前的那些經驗都是用不上的。”非要把那些傳統的女眷之間爭權奪利的思路往安信侯府裏套,那完全就是沒事找事。
金寶珠又給奶孃舉例子:“譬如思玉姐姐,待到她敞開心扉了,我們才知道她其實算不得先侯爺的妾,只是擔了這樣一個名分,找了一個地方求生而已。以前我們不知道這些時,都以爲她是先侯爺的妾,奶孃你何曾見過哪家的妾能在家裏開私塾?”
這確實是個稀奇事。奶孃搖着頭說:“不僅開私塾,還寫文章呢。”
“對啊,所以說奶孃你的經驗用不上嘛。”金寶珠眼睛亮亮的,“等思玉姐姐的文章在那個叫報紙的上面順利登出來,肯定有更多關係好的人家願意把姑娘們送咱府裏求學了。我忽然想到一個,其實我也能去府裏的私塾當先生,就教姑娘們打算盤!”
打算盤是掌家的必備技能,姑娘們都該學學。金寶珠很有信心地說:“總而言之呢,太夫人既然費心給我們每個人都找好了出路,就不會由着我們在內院受磋磨。”
奶孃雙目微合,忍不住對着漫天神佛拜了拜:“太夫人長命百歲!長命百歲!”
思玉如今在府裏有一間獨屬於她的大書房。
府裏現有的書籍、外頭蒐羅來的書籍,按照萬商的意思,都需要先滿足思玉和詹木舒的閱讀所需,然後再分去給別人。所以,一些非常難得一見的珍籍古籍,原版都在思玉這裏,詹木寶這個侯爺按說是一家之主吧,反倒是隻能先看下人的抄錄版。
萬商說,這叫做物盡其用。
別管府裏的下人能不能理解這一份“物盡其用”,要是由着正在參加科舉的三爺詹木舒先看,大家其實都能理解,可思玉是什麼身份?她一個女人看這麼多書幹什麼?難道她也要去參加科舉?難道她日後也能做官?
但因爲這是萬商做出的決定,所以下人們並沒有質疑,反倒是提高了警惕,把思玉放在了和三爺詹木舒一樣的位置上。怎麼照顧詹木舒的,就怎麼照顧思玉,比如不能隨便進思玉的書房、動思玉的桌子,不能發生太大的聲音影響思玉寫文章等等。
而思玉本人自然無比珍惜萬商的這份優待。
在印書坊的小吏上門邀稿之前,思玉對於自己的第一份投稿已經有思路了,還查閱了大量地質、人文方面的書籍。閉關了幾日後,思玉拿着寫好的稿子找上萬商。
思玉想叫萬商幫着指點一二。
萬商連連擺手:“我哪能指點你呀?不行不行不行……”
萬商覺得如果府裏的衆人測一測智商,思玉的智商肯定穩穩超過她。更不要說思玉在當世書籍方面的閱讀量、思玉對當世朝廷的理解,這些也都超過萬商。所以萬商並不覺得自己可以居高臨下地指點思玉。萬商唯一的優勢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思玉卻在萬商展開了稿紙,認真地說:“太夫人您先看看我寫了什麼。其實我這篇文章的靈感就是從您那裏得來的……還記得我們府裏第一次團建的時候……”團建這個詞自然又是從萬商口中聽來的,當時府裏的女人們一起躺在院子裏用祕方美容。
其實萬商已經不太記得自己那時說了什麼了。
思玉幫着萬商回憶起來,當時靜華道人提起她小時候街上有個賣梨的老嬤,這位老嬤特別擅長種梨,一樣的土質一樣的樹,老嬤家的梨就是比別人家的好喫。萬商聽聞此言,直接做了一個假設,如果她是當地的父母官,那麼她會去請教這個老嬤,如果老嬤的種梨之法方便推廣,那麼這赫然就是一條適合當地的發家致富的道路……
“……我當時就覺得太夫人您若是爲官,定是真正能爲民做主的好官。”思玉滿目憧憬地說,“反倒是朝廷中的一些官員,看似滿腹經綸,其實根本不懂得治理地方。”
有人去了地方上,一心要謀個大政績,結果完全不考慮當地的實際情況,反而把百姓折騰得更加悽苦;所以很多時候有官員不去折騰百姓,由着百姓休養生息,就算是好官了。可是,如果不思變、不求變,百姓就會一直苦着,很難富裕幸福起來。
“我明白了!原來你想搞一個扶貧專題啊!”萬商脫口而出。
“扶貧?”思玉把這兩個字在心裏細細品味了一番。
良久,她鄭重地點點頭:“是的,我想寫一寫扶貧,還請太夫人不吝指教。”
第134章
萬商覺得思玉找了一個很好的切入點。
之前思玉那篇十年磨一劍的策論之所以會被皇上重視,一個是因爲思玉原本就出身於世家,對於世家內部的很多東西都是知道的,另一個是因爲她幾乎燃燒了自己只爲了那一篇策論。日復一日地燒,年復一年地熬,使得那篇策論裏全部都是精華。
但現實就是思玉並沒有真正當過官,甚至她還一定程度上缺乏社會經驗。
思玉僅有的那點社會經驗還是在從家裏逃出去後被好心的戲班子班主收養的那幾年裏獲得的。她只讀過萬卷書,但是沒能走過萬里路,也沒能見過各種好人壞人。
當然,即便是這樣,思玉也已經勝過許多人了。
不少懵懵懂懂就當了官的讀書人且不如她呢!
只不過,想要思玉再寫出一篇像之前那篇策論一樣叫人驚豔的文章,這很難。
於是思玉乾脆放棄了宏觀敘事,轉而從小處着眼。
在這個讀書人考科舉走仕途幾乎都是爲了光宗耀祖、爲了個人的功名利祿的時代裏,少有人正兒八經地思考過“如何當好一個縣令”這樣的問題。偏偏對於習慣逆來順受的底層百姓來說,縣令負不負責、有沒有作爲,這直接關係到了他們日常生活。
意識到這一點時,思玉常常覺得不可思議。
這麼重要的一個問題,爲何此前從未有人正式思考過呢?
就算偶爾有靠譜的人發表靠譜的看法,那往往也都是他們自己當了縣令,去了地方上,經過反覆嘗試,然後終於帶着當地百姓取得一定成果——也就是說,都是具體事情具體分析,但很難找到一些像樣的像指導讀書人如何考科舉一樣當縣令的書。
思玉就覺得自己應該去在意這個問題。
這不是巧了麼?關於“扶貧”,萬商還真能說出點什麼來。
因爲在萬商生活的時代,她的國家一直非常重視扶貧工作。而正是因爲國家的這份重視,哪怕萬商本人並不在體制內工作,她本人也不是生活在貧困地區需要被扶貧的對象,但日積月累地接受相關訊息,萬商的腦子裏真就裝着一些乾貨。
當然,她腦海裏的“知識點”都是鬆散的,這裏記了一點點,那裏記了一點點。
不過現在和思玉聊天也夠用了。反正萬商只爲啓發思玉。
用萬商的眼光來看,這個時代中的人,除了權貴,百分之九十九的百姓都陷在貧困之中。而因爲時代的侷限性,想要叫他們實現萬商眼中的脫貧,這是不可能的。
但如果只是叫百姓的日子稍微好過一點點,這還是很有希望做到的。
就像是萬商她們開的送雞鋪。只是給百姓送幾隻雞,對權貴來說,幾隻雞算得了什麼?可是百姓得到了這微不足道的好處,他們就發自內心地覺得日子比以前好。
萬商不緊不慢地說:“我覺得扶貧這個事情,首先要弄懂百姓爲什麼貧困。比如之前世家的族地所在,其實當地百姓的日子非常慘,因爲他們的土地被世家掠奪,爲了生存被迫從良民轉爲世家的佃戶,從此生死由人。針對這種情況,只要叫世家釋放土地,讓百姓重獲自由,他們日後有田可種、有地可耕,那日子就會比以前好過。”
思玉點點頭:“也有貪官污吏欺壓百姓,那麼只要把貪官污吏除了,百姓的日子就比以前好了。”這種都是相對來說比較好處理的,因爲現在王朝新立,皇上誰的面子都不會給,連世家都在皇上手裏得不到好,貪官污吏一旦被發現肯定會被處理掉。
萬商說:“但除此之外,還有因病致貧、因缺技術缺勞力致貧、因懶致貧……”
“因懶致貧?!”思玉好似有些不能理解。
“窮山惡水出刁民,這話你沒有聽說過嗎?”萬商搖了搖頭,“我不敢說這話絕對正確,但放在某些地方、放在某幾個人身上,並沒有冤枉人。我知道南方有個地方,其實當地的氣候土壤都很適合種莊稼,同樣大小的一塊地,糧食產出比別的地方都要高。只要稍微勤快一點,就不會缺一口喫的。但當地始終很窮。你知道爲什麼嗎?”
“因爲懶?”思玉問。
“確切地說是因爲男人懶。當地的女人被迫家裏家外一把抓。她們生了孩子,要把孩子綁在背上下地。地裏的活幹完了,再趕回家去給男人做飯。哦,當地還有一個叫什麼產翁的習俗,就是女人生完孩子,男人在家裏做月子,女人繼續下地幹活。”
思玉目瞪口呆地看着萬商。這……這簡直顛覆了她的三觀。
“你想啊,家裏只有女人幹活,就能保證全家不被餓死了,如果男人勤快些,多開些荒地,他們的日子就比全國絕大多數的百姓好過。但男人就是什麼都不幹。”萬商嗤笑了一聲,“如果有縣令去了那地,你覺得他應該怎麼去帶領百姓脫離貧困呢?”
老天爺餵飯給你,你都懶得喫到嘴裏,縣令能做什麼?揮鞭子強迫他們幹活?
思玉意識到自己之前想得還是太過簡單了。
萬商繼續說:“至於缺技術……之前我們團建時,我說得那個推廣種梨,其實能歸到這一類裏面。有些地方的百姓坐擁金山銀山而不自知,這就需要地方官有眼界,知道怎麼帶領百姓去開拓金山銀山。當然了,開拓的同時不能忘記守成,不能影響百姓原本的耕種。”此時畢竟和後世不一樣,搞發展的同時絕對不能叫一個地方缺糧。
思玉認真點頭。
“再就是……”萬商腦海裏浮現出了很多耳熟能詳的口號,“想要富先修路……加強基礎醫療建設,降低孩子夭折率……”
聽到這裏,思玉忽然把自己攤開放在萬商面前的稿紙收了起來。
萬商好奇地看着她。
只見思玉三兩下把文章撕成碎片,然後丟進了紙簍裏。萬商阻攔不及。
思玉卻不沮喪,很有信心地說:“我之前寫的這些,現在想來還是太虛了……我得重新寫。”她知道怎麼引經據典,更知道怎麼去歷史中吸取教訓。但這樣還不夠。幸好有太夫人在,加上太夫人的這份智慧,她肯定會寫出真正能幫助更多人的文章。
就當思玉再一次閉關的時候,萬商收到了詹木寶和江嶽寄來的信。
小夫妻倆常常給萬商寫信。信是通過驛站送來的。此時遠不如後世方便,不是每封信寫好了都正好停船靠岸遇到驛站,所以經常會幾封信攢一塊兒給萬商寄過來。
萬商就覺得自己收到的不是“信”,而是“包裹”。
這次的“包裹”尤其大。
萬商用小剪子拆開外頭的那層油皮紙,擺在最上面的是幾封信,把信拿出來先放到一邊,最底下竟然的一本手抄書。萬商心裏覺得奇怪,心道:“大寶知道我這個人沒啥文學功底,江嶽也不是一個喜歡鑽研四書五經的,他們夫妻竟然給我寄書?”
這麼想着,萬商拿起手抄書,打算翻上幾頁。
這一翻,萬商樂了。
竟然不是什麼高深的著作,而是一個特別通俗易懂的白話文話本,萬商讀着完全不費力。這個話本算是《詹水香傳》的同人本,名字叫做《詹水香傳之後續》。
大致情節是詹木寶這個侯爺侄子幫姑母遷了墳,又叫姑母的事蹟在世間傳唱,然後身在地府的詹水香跟着受益,許許多多的功德迴向她,地府城中之人紛紛高看她一眼。更有地府官員送來官服和官印,說地府裏是以功德論本事的。生前惡事做盡,便是倒欠功德,在地府裏要下油鍋。而像詹水香這樣有功德的,便可以在地府當官。
許多人羨慕詹水香,覺得她生前沒有白對詹木寶付出,所以侯爺侄子竟比親兒子還可靠,叫詹水香成了大功德者。詹水香卻一點都不自傲,反倒是請了父母高座,又請了弟弟(先侯爺)上座,然後對着父母和弟弟下拜,說自己能有今日多虧親人。
詹水香說,若不是父母生前慈愛,對着她和弟弟一視同仁,家裏只要有一口喫的都要均分給她和弟弟,她如何能養出健康體魄,在逃災時活下來?還反哺了全家?
詹水香又說,若不是弟弟爭氣、戰場上奮勇殺敵,給自己掙來侯爺的爵位,她那個雖然孝順卻老實的侄子又去哪裏繼承這個爵位,使得她這個亡人跟着受了大益?
聽了詹水香此話,父母連忙起身抱住女兒,連連說父母養兒養女天經地義,哪裏值噹一聲謝。弟弟(先侯爺)也說,男人拼搏理所當然,若是留在家裏萬事不幹、凡事不出頭,那纔是要叫人唾棄的。周圍之人見狀,紛紛感慨這一家果然家風和諧。
……
看到這裏,萬商已經覺得這個話本是“話裏有話”了。
再繼續往下看,看到詹水香當了地府官以後,判的第一個案子,說的就是一個女人聽從父母的話,一心一意爲孃家謀劃,結果遭夫家厭棄,等被休回孃家後,孃家人卻也變臉,她走投無路最後吊死了自己。她覺得自己死得太冤了,求詹大人做主。
“啊……所以果然是話裏有話?”萬商頓時覺得這個同人本有意思起來了。
可惜故事沒有寫完,不知道地府裏的詹水香會怎麼判第一個案子。
等萬商拆了詹木寶和江嶽的信件,才知道這個同人本竟然是江嶽寫的!
江嶽起先還不好意思把同人本給萬商寄過來,因爲她覺得自己沒什麼文采,遇到應該寫個小詩用來抒發情緒或者應該寫個新詞用以創造意境的地方,她總是寫不出來,全篇都用了大白話。但在詹木寶的鼓勵下,她還是鼓起勇氣全給萬商寄過來了。
萬商看了信就知道小夫妻之間更甜蜜了,讓她這個CP粉可以盡情地磕。
一段時間後,詹木寶和江嶽收到了萬商回信。
萬商回信時自來都是詹木寶一份、江嶽一份,用不同的信封裝起來。她不管小夫妻會不會交換信件看,反正她寄的時候,從不會把某個人當成是另一個人的附庸。等到詹木寶看完自己的那封,轉頭看向江嶽,就見江嶽難得露出了幾分害羞的模樣。
詹木寶好奇地問:“娘寫了什麼?”
“娘她……她催稿來着。”江嶽的不好意思中還隱隱透着幾分驕傲。
天底下哪有婆婆對着兒媳婦喊“飯飯、餓餓、稿稿”的啊!
但這種感覺……說真的並不壞。
第135章
萬商也覺得這種感覺不壞。
雖說她總是想得很開,只要自己活着的時候無愧於心,做着自己喜歡的事情,這就已經很好了。等她死了,她根本管不了後人如何,也無從知道後人們將會如何。
萬商並不打算用自己現代人的三觀去重塑別人。
她做得最多的是“引導”,能引則引,能導則導。若是不能,那也就罷了。
現在從江嶽身上看到了一點點苗頭——江嶽寫同人本的用意,萬商能夠從字裏行間看出來一些——說不定江嶽未來會是一個很好的接任者,萬商又覺得非常高興。
事物都有兩面性。萬商在最初決議創造《詹水香傳》時,是真心想要塑造一個堅韌強大、有情有義、有勇有謀的充滿智慧的女性形象。她根本想不到等詹水香爲世人熟知,竟然會有人斷章取義,試圖用這樣一個人物來馴化女性,讓她們當牛做馬。
“是我太善良了嗎?所以洞悉不了人性的惡?”萬商捫心自問。
幸好江嶽注意到了這一點,並及時做出了補救措施。同人本完全可以用單元劇的形式,一部接一部地創造下去。如果未來都能排成雜戲的話,即便日後依然有人斷章取義,但只要雜戲足夠流行,傳唱度足夠高,那麼總能實現教化一部分人的目的。
這也是萬商所樂見的。
她越發覺得給詹木寶和江嶽安排一場蜜月旅行,這事做得太對了。一方面有利於小夫妻提升感情,另一方面也是叫他們到處走走看看,趁着年輕多看看世間百態。
閒着有空時,萬商把江嶽寫的同人本讀給了府裏的大家聽。
然後全府齊齊掉坑。
在坑裏換着姿勢躺了又躺,因爲填坑的人不在,大家只能轉而聊起其他。
思玉就順勢說起了扶貧,主要是萬商說到因懶致貧時舉得那個例子太超出她的認知,如果她當了縣令,轄區內的男人全都那麼懶,她真不知道要怎麼對付他們,總不能把他們都抓起來吧?思玉就想問問大家的看法,說不得集思廣益下就有辦法了。
木蕾問:“天底下竟然真有那麼懶那麼無恥的男人?還不是個例?而是整一片地方都是那樣的人?那當地的女人爲什麼要嫁人呢?圖什麼?圖自己的日子太過了?”
木蕾想了想,又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難不成當地不給女人分地?田地也好,房產也好,只能掛在男人名下?所以即便男人什麼都不幹,家裏沒個男人卻不行?”
大家看向萬商。
萬商連連擺手:“我都是道聽途說來的,當地具體情況如何,我並不知道。”
她心說,後世大家都是平等的,村官碰上無賴,村官不能對無賴動手,說不得還要被無賴拿捏,但此時誰敢拿捏縣令?只要縣令態度強硬些,很多問題都能解決。
思玉道:“若是蕾兒說的那種情況,那縣衙只要依照大律改了制度……但這又衍生出來一個問題,如果女人名下有田有地,她們不打算成婚,那麼人口的增長速度就會降低。對於很多縣令來說,大力發展人口才是他們應該做的,反過來就是失職。”
所以很多縣令明知道應該那麼做,他們卻不會那麼做。
金寶珠眼珠子一轉,似乎有了什麼壞主意:“想要發展人口?很簡單啊,當地縣衙直接對外貼出告示,如果有外來的男人在當地落戶開荒,開出來的田地可以免十年稅賦。若是這個外來的男人和當地女人成婚了,他名下的田地還能再免十年稅賦。”
金寶珠的親爹就是金家酒樓的金胖,很有些急智。
金寶珠長得不怎麼像金胖——金胖是祖墳冒青煙才生出這麼漂亮的女兒。但到底是親父女,她此時狡黠地笑起來,就神似金胖。只見她攤開手做出一副無奈模樣:
“雖說大家都講究安土重遷,但如果我是外地一個沒田沒地的孤兒,或者我家裏好幾個兒子,田地卻不多,一家子人根本喫不飽,勉強給大哥娶了媳婦,到我這裏什麼都沒有……那麼當我聽說了某地有開荒免稅賦的政策,幸運的話還能在當地安家,你們覺得我敢不敢去拼一下?反正我窮得只剩下一身力氣了,父母又不用我奉養。”
“等到從外地來的落戶開荒的男人多了,這些男人雖然窮,但是能幹啊,既然能順利開荒,說明身體也沒什麼問題。和當地的懶男人一比,女人看不出誰更好嗎?”
“最好就是當地女人最後都挑了外地男人成婚,讓當地的懶男人自生自滅去!”
木蕾使勁給金寶珠鼓掌。
思玉都忍不住笑了。雖然金寶珠出的這個主意帶着幾分天真,但聽着解氣啊。
萬商笑着看大家討論。不知道等江嶽度完蜜月回來,她會不會喜歡參與到這樣的聊天之中。萬商心說:“不喜歡室內聊天也沒事,反正現在府裏還有夜跑的習慣。江嶽是在外祖家長大的,自小跟着外祖父習武,大家有空在練武場上笑鬧也挺好。”
此時此刻,江嶽也在想着萬商。
宣紙攤開了擺在桌子上,上面還空無一字。
詹木寶見江嶽似乎很苦惱的樣子,關心地問:“是哪個情節沒有理順嗎?”
江嶽極其難得地有一些扭捏姿態:“這第一個案子,本來我心裏已經有一些想法了……但現在娘那邊等着看呢,我就覺得最好再重新構思一下,想得更全面些……”
詹木寶沒有敷衍地說什麼只要是你寫的娘肯定都喜歡。
他問:“你最開始寫這個後續時,心裏是怎麼想的?有什麼打算?”
一提這個就來氣!江嶽說:“不就是那次停船靠岸,聽到那個老太婆胡亂教導孫女們……”脾氣一上來,直接罵人家是“老太婆”,反正那麼教孫女的肯定不是好人。
詹木寶說:“所以,你寫這個故事就是想要針對那個老太婆。”
“針對她們那一類人吧。”江嶽道。
“她們那一類人最在意的是什麼?”
“自然就是她們的兒子、孫子了!”江嶽若有所思,“所以我這第一個案子的判決結果其實不需要弄得面面俱到,只需要讓這一類人偷雞不成蝕把米,這樣就好了!”
詹木寶點點頭,卻說:“表面的面面俱到還是要有的,若不然豈不是叫人覺得姑母判案不公?”一旦明面上的公正都沒有了,那以後就沒法繼續借姑母教化百姓了。
“我知道了!”江嶽高興地說,“我就這麼寫,這個自盡的女人爲孃家人哄騙,折損了自身的福分。而被哄騙去的福分,大多是用在了她的侄兒身上,剩下一點用在她兄長身上,反倒是她父母所用不多。判決結果就是把這些不屬於他們的福分拿走。”
這樣的判決結果看上去很公正,只是把原本不屬於他們的東西拿走而已。
“但福分一被拿走,他們就會被反噬。之前佔得越多,反噬就越厲害。”江嶽越發興致勃勃,“所以最後就是她侄兒大病一場、幾乎抵命,雖然僥倖沒死,但因爲身體太過虛弱,怕是沒辦法再傳宗接代了……”這應該就是給那一類人最大的打擊了吧?
詹木寶衝着江嶽比了一個大拇指:“這個想法真不錯!娘肯定喜歡。”
說着就擼起袖子,表示要給江嶽研墨。其實江嶽才研過墨,一個字未寫,哪裏就需要重新研了。詹木寶無非就是找理由想離着江嶽近一些罷了,倒也不用拆穿他。
一直到六月底,詹木寶和江嶽才結束行程,緊趕慢趕地回到安信侯府。
雖說府裏從來沒有催他們早些回來,但自從知道詹權已經回京了,詹木寶和江嶽就沒有再在外逗留,第一時間趕回家裏。一個呢,詹權之前去了戰場,因爲軍事多爲機密,很久沒和家裏聯繫,現在平安回來了,詹木寶有點想他。再一個,詹權既然平安回來了,那麼他和昌華郡主的婚事也該提上日程了,詹木寶和江嶽更不敢耽擱。
詹權此次歸京,因爲戰功積累,直接提爲四品武官。考慮到他的年紀,這已經非常了不起。此時又開國還沒兩年,文官武官之間的差距不算特別明顯,不會出現同品級武官遠遠不如文官的情況。而且詹權是去了京郊銳鋒營任副手,只要頂頭上司退了,他毫無疑問可以接替這位頂頭上司出任正手。那麼,這輩子至少是個三品大員。
正手需要每日上朝,所以並不常駐兵營。所以反倒是詹權這個副手需要常常和士兵們同吃同住。萬商仔仔細細地問清楚了,詹權差不多是每半個月在兵營十天在家五天這樣子。在兵營的日子就是二十四小時待在兵營中。在家的日子是需要上朝的。
萬商就找了靜華道人和詹權一起商議。既然詹權未來幾年有三分之二的日子都在兵營,那麼等他和昌華郡主成婚後,那三分之二的日子,不如就讓郡主住郡主府。
一般的郡主都沒有郡主府。不過昌華郡主又和一般的郡主不一樣。她既然有一座御賜郡主府,萬商覺得理由都是現成的——御賜的府邸怎麼可以由它空在那裏呢!
靜華道人卻不用萬商找理由,忙說:“正該如此呢!”
襄國公夫妻只生了昌華郡主一個女兒,自從襄國公病逝,襄國公夫人便是和昌華郡主相依爲命。靜華道人又說:“其實就是老二在城內的日子,都可以陪着郡主去郡主府住一住,叫襄國公夫人放心。”襄國公府和昌華郡主府是兩座相鄰的大宅子。
萬商覺得靜華道人開明。郡主畢竟和公主不同。
靜華道人擺擺手:“不過是將心比心罷了。”
她當年自請去城外道觀,沒兩日就被太夫人接回來了。
她體味到了太夫人的善待,這幾年越發覺得太夫人人品可貴。她雖做不到像太夫人那樣能統領全府、主管大局,但學太夫人的模樣去體諒別人,還是能做到的呢!
第136章
昌華郡主其實一直在心裏盤算着,想要婚後依然住在郡主府。並非是她不孝順不願意奉養公婆,實在是因爲她太孝順,不想叫自己母親孤單一人。難道在一對新人裏,只有男方的父母需要孝敬,女方的父母卻被拋在腦後?世間不該有這樣的道理。
昌華郡主以爲自己需要用上一點點技巧再配上一點點手段才能達成這個目的。
然而萬萬想不到,還沒等到兩邊正式成親,根本不用她自己費盡心思找個合適的時機用最爲穩妥的口吻提出來,安信侯府那邊就鄭重地表明瞭態度,說什麼御賜府邸不好空着,待到年輕人成婚之後,不如一年裏的大多數時間,一起住在郡主府裏。
以爲需要自己“爭取”才能得到的東西,就這樣輕而易舉地送到了她手裏。
昌華郡主心裏自然有所觸動。
很多事情自來都是兩好並一好,安信侯府既然這樣爲她着想,她便也重新撿起禮單,看看婚後見禮時送給大家的禮物是不是還需要繼續斟酌,送些更合人心意的。
等到詹木寶和江嶽回到府裏,詹權的親事已經提上日程。
按照此時的風俗,如果家裏有人新喪,那確實不好舉辦婚事,畢竟喪事和喜事之間有衝突。但如果只是遷墳,就不會礙着喜事了。甚至遷墳一事,大多都是子孫孝順,纔會想着要幫亡人遷墳,而孝順這個品質最爲世人看重,這是家風純善的體現。
故而在詹權成親之前,安信侯府打算先把遷墳一事辦了。
挑了一個風水上極適合遷墳的日子,直接在先侯爺的墳地周圍找了合適的地方新起了兩座墳,一座是供先侯爺的父母合葬,另一座則是供詹水香和周富夫妻合葬。
遷墳的時候,大家都去了。
不僅是詹木寶江嶽夫妻,還有詹權,連在“寄宿學校”裏奮戰“高考”的詹木舒都特意爲此事請了假,還有木蕾生的小四和金寶珠生的雙胞胎姐妹,全都做孝子賢孫的打扮。在萬商的潛移默化下,從頭到尾都沒有人提出雙胞胎姐妹是不是有參與的資格。
在許多百姓心中,安信侯府自來無小事。
府裏有人成婚了,百姓必然要湊這個熱鬧;現在府裏爲亡人遷墳,百姓也都一路跟隨。這裏頭還有許多人是詹水香的“粉絲”,趁着這個機會想要瞻仰一下“偶像”。
百姓中倒是有人覺得奇怪,怎麼孝子賢孫的隊伍裏還有倆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因爲對安信侯府的信重,他們只是奇怪,沒有不長眼地跳出來說於理不合。
甚至還有人一直幫安信侯府想理由,當即有人自認爲想明白了,淡定地說:“都說外甥似舅、侄女肖姑,詹水香的侄女豈是一般人?必然要勝過別家的兒郎無數倍。待我日後有了女兒,若是有幸像詹水香一樣厲害,我家的族譜給她單開一頁都成!”
“嗯,這麼說的話……我老家那邊有位孝女,也是在族譜裏留了名字的。”
路邊就有婦人抱起了咿呀學語的女兒,哄着她說:“回頭叫你阿爺想想辦法,他不是說他認識五溪鋪技堂裏的人麼,咱也去技堂學本事!咱也和莊大人一樣當官!”
女兒就咿咿呀呀地說:“當!官!”
“哎呦!真有志氣!”婦人喜得不行,直把女兒摟在懷裏。
遷墳是有流程的,待到孝子賢孫們依次往新墳裏填了土,流程便走到了尾聲。
萬商把詹木寶拉到一邊說悄悄話:“等我以後死了,你切記把我單獨葬啊。”
頓了頓,又說:“讓靜華道人和先侯爺合葬。”
詹木寶有些不解,但沒有反駁萬商的話。時人其實很看重合葬的資格,有些人娶過繼妻,等到過世,原配子女和繼妻子女就極有可能爲究竟是誰的母親和親爹合葬而吵起來,要是繼妻的子女更有出息,那更是會吵得昏天暗地,吵得老死不相往來。
萬商說:“我和先侯爺……實在是生疏。而且我……我一個人住大房間都住習慣了,死了也想自己一個單間。所以千萬千萬千萬別讓我和先侯爺合葬。記住了沒?”
詹木寶便點點頭:“記住了。”
萬商心說,對詹木寶她是放心的,但誰知道子孫後代裏面會不會蹦出個腦子冒泡的?所以她還要自己記着這事,估摸着快要死了,留個遺囑下來,切記讓她獨葬。
詹木寶雖然聽話,卻不愛聽萬商說什麼死不死的,抿了抿嘴脣,抗議道:“母親年華正好,待到母親百歲,我還要給母親祝壽。不,母親得奔着一百二十那樣活。”
“行行行,只要我健健康康沒大病,活一百二也成的。”萬商開玩笑說。
在詹權和昌華郡主金敏行正日子的前幾天,苟太監奉皇上的口諭來安信侯府裏送水果。皇上給侯府賜水果,這是常有的事情,什麼天南地北不常見的果子,或是常見但不應季的果子,只要皇上那邊得了,只要能分出一點來,總不會落下安信侯府。
不過苟太監是個大忙人,除非遇到緊要事,若不然萬商其實不常見到他。
苟太監宣完口諭,不等他自己開口,萬商就很有眼力勁地拉起了家常:“過兩日我們府裏有大喜事,大管事您若是不忙,不如來府上喝一杯喜酒,沾沾喜氣。”既然苟太監因爲某種原因高看詹權一眼,那麼詹權的成親宴,苟太監肯定是願意參加了。
苟太監眉一挑,雖然沒有拒絕,卻說:“會不會驚擾他人?”
萬商懂了。
苟太監是真心想來參加婚禮,不想在宴會上和別人社交。以苟太監在皇上面前的地位,許多人背地裏厭棄他,當面卻要巴結他,所以只要他出現,就會被動社交。
萬商就說:“我原本就有意在內院裏擺上一桌,不招待外人,只招待自己人。”
之前詹木寶成親時就這樣,內院裏擺一桌,金寶珠、木蕾、萬迎霜、萬向陽幾人都在這桌。萬喜樂爲了照顧思玉,也在這桌。萬商的大嫂詹花花最後也選了這桌。
苟太監要是想來內院喫飯,萬商就再設一個小桌,回頭去五溪鋪請了莊頭劉大山他們來陪客,不會真的辱沒苟太監,而劉大山他們也不會對着一位太監巴結不已。
聽了萬商的話,苟太監矜持地點點頭:“就這般安排吧。”
送走苟太監後,萬商連忙去找靜華道人。畢竟是她親兒子的婚事,哪能不叫她參與進來呢?而靜華道人以前當過家,現在籌備個成親宴什麼的,肯定是沒問題的。
得知要爲苟太監再開一桌,靜華道人有些訝異。
“我倒是覺得……苟太監不是真的高看老二本人。其中的因由怕不是要落在昌華郡主身上?”靜華道人小聲地問。先侯爺在世時,也從未聽他提過和苟太監有交情。
萬商想了想說:“老二和郡主成親,襄國公府那邊也會設宴,苟太監不去那邊赴宴,偏要來咱們這裏,說明就算他是和那邊有舊,卻也不希望這層關係被人注意到。所以咱們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苟太監費盡心思隱瞞的祕密,沒必要給他捅出去。
靜華道人連忙點頭:“我自是知道輕重的。”
別管苟太監此人在外口碑有多不好,他待安信侯府始終不薄。再加上太夫人對苟太監這個人從無不滿、更無不屑,靜華道人相信萬商的判斷,就覺得苟太監不壞。
靜華道人對自己現在的日子滿意得不行,先侯爺剛過世時,她總擔心一家子被世家害了,結果愣是想不到那麼張揚的世家會落得現在這樣的下場,侯府竟安全了。
可見,聽太夫人的話肯定是沒錯的。
等到只剩下萬商和烏嬤嬤兩人,嬤嬤猶豫了一會兒:“太夫人您有沒有覺得苟太監……他與襄國公夫人有些相似?”雖然嬤嬤手裏毫無證據,但她相信自己的眼力。
萬商愣住了。
她和襄國公夫人荀一默同爲百花會成員,皇上又爲兩家兒女賜了婚,所以她和荀一默也算是有了交情。之前爲了用魔法打敗魔法,傳萬商被神仙託夢賜下了一夜印書之法,萬商就是請了荀一默在金家酒樓的大箱子裏抽取文章,以示公平公開公正。
萬商也相信烏嬤嬤的眼力,有些遲疑地問:“我第一次見荀夫人時,確實覺得她瞧着面善,好似有一些眼熟。但非要說她和苟太監像,好似……好似也沒有吧?”
烏嬤嬤搖頭:“他們不是那種特別像的像,而是需要特定角度去看的。”
說着,烏嬤嬤就擺出了一個姿態,頭稍微低下來一點,下巴微微往裏收,然後嘴角微微上提,笑不露齒地顯出一個嫺靜的微笑。這是荀夫人臉上常有的一個表情。
苟太監卻很少這樣子。他向來是張揚的。他臉上也幾乎不會有嫺靜的微笑。
他只會冷笑、壞笑、似笑非笑。
萬商有些恍然:“所以,難不成苟太監和荀夫人有親戚關係?”
兩人的姓氏不同。
但苟太監的這個“苟”,據烏嬤嬤所說,他自認是皇上的狗腿子,原本是想直接拋棄自家姓氏,直接叫自己“狗太監”的,還是皇上覺得這樣不文雅,最後改成了“苟”。這點就和萬商的兄長萬苟差不多,萬苟的小名叫狗兒,這是他親生母親起的,過繼後不想丟開親生母親給他的唯一的東西,還是想叫自己狗兒,最後便折中取了“苟”字。
萬商若有所思:“皇上應當不會隨隨便便改人姓氏。如果原本的姓是荀,然後去了一橫變成苟,這好像說得通。”
烏嬤嬤又提醒道:“荀夫人好似也是沒有孃家的,說是亂世裏走散了。”苟太監同樣是沒有來歷的,誰也不知道他在成爲皇上的心腹之前,生活在哪裏,家人都是誰。
萬商忙說:“可不能再說下去了。既然是苟太監費盡心機隱瞞的,咱們沒必要尋根究底。”
烏嬤嬤自然明白萬商的意思,不打算得罪苟太監,只小聲地說:“我只是覺得如果苟太監真的非常在意荀夫人和昌華郡主,那麼以後都不用擔心他會對府上不利。”
萬商笑說:“他忠於皇上,咱府上也忠於皇上,自然不存在誰對誰不利了。”
嘴上說着漂亮的場面話,萬商心裏的疑惑卻更深了。苟太監如果真和荀夫人有親戚關係,爲什麼不相認呢?他又是如何變成太監的?他身上真的藏着好多謎團啊。
第137章
在安信侯府的安排下,苟太監順利參加了昌華郡主和詹權的婚宴。
侯府這邊的開宴時間設在傍晚。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除了請劉大山莊頭等人來陪客,考慮到這一桌上沒有主家不太好,哪怕苟太監並不介意這一點,他既然想要避開其他參宴的賓客,自然會考慮到侯府的不方便,萬商還是叫金寶珠生的雙胞胎姑娘領着木蕾生的小四,讓他們姐姐弟弟一起幫着待客。
也只能叫這些小不點幫着待客了。
詹木寶作爲(名義上的)當家人,如果不在外頭宴請衆多賓客,別人還以爲是侯府不給昌華郡主面子呢,又覺得是詹木寶和詹權兄弟不和。詹木舒也是一樣的,他已經長到了能正經當個大人使的年紀,如果外頭的賓客瞧不見他,難免會心生猜疑。
而雙胞胎和小四年紀小,之前也少有在人前露面,他們不去外院就不會有事。
雙胞胎姐妹天生就比小四膽子大,用佛家的話來說,這是阿賴耶識裏帶的。而府裏的大人從未在後天打壓過雙胞胎的天性,反倒是有意培養她們堅韌大方的性格。所以她們雖然年紀不大,還是第一次待客,但表現一點都不差,十分小大人的樣子。
小四的膽子小一些。但他自幼和姐姐們一塊兒長大,習慣了做姐姐們的跟班,所以哪怕桌子上沒有一個熟悉的大人,但只要有姐姐們在,他也能乖乖地獨立喫飯。
被託以重任的雙胞胎姐妹十分認真,輪流招待苟太監,還陪着他說話。
這麼小的孩子懂什麼呢?他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太監,什麼是權閹。也不知道什麼身份地位。他們只知道這是家裏的客人,長輩們信任他們,叫他們好好招待的。
於是他們就好好招待了,用清脆的聲音喊着伯伯。
苟太監有些恍惚。
太出乎他意料了!
他覺得這傍晚的風好似有一些醉人。哪怕他從來沒有在安信侯府裏遇到過任何難堪,但萬商竟然由着這麼小的孩子招待他,還是讓他受寵若驚。就好像他真的成了侯府的親戚,還是那種和藹的親切的不會給孩子們帶去不好影響的受人尊敬的親戚。
苟太監下意識在身上摸了摸。自從世家逐漸老實,皇上的內庫終於沒有那麼窮了。皇上對許多忠於他的人一直都很好,苟太監現在全身上下很有幾樣貴重的東西。
他胡亂地解下來,也不管成不成套,先送兩樣給小姑娘,再送一樣給小男孩。
小布丁們不懂這些物件的價值,想着太夫人他們說了,不用和這位伯伯太過見外,雙胞胎姑娘便雙手接過來,脆生生地說了聲謝謝。小四見姐姐們都接了,也起身用雙手接過,然後小聲說了謝謝。就見三姐弟動作一致地低頭翻看自己身上的荷包。
荷包裏藏着他們各自愛喫的零食。
一人挑出一樣最喜歡的,用小手遞給苟太監,作爲回禮。
苟太監:“……”
苟太監下意識嘴角微提,衝孩子們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如果萬商在這裏,作爲被烏嬤嬤提醒過的人,她肯定能看出來,此時的苟太監真的有幾分像襄國公夫人!
安信侯府的這場婚宴辦得非常熱鬧。
聽着外院裏的喧囂聲,苟太監心裏慢慢回憶起了從前。
正如萬商猜測得那樣,苟太監的出身並不算很差,家裏也算是小有餘財。他上頭有一個大他好幾歲的親姐姐。在他四歲之前,他是一個被父母寵壞的熊孩子,會讓姐姐趴在地上給他當大馬騎。姐姐稍有不樂意,他會大聲哭鬧,父母就會打罵姐姐。
其實他們家裏並不窮,不至於像窮苦人家那樣,恨不得一個銅板掰成八瓣使。
但苟太監的父母家人還是把大女兒當丫鬟一樣養着。她做什麼都是錯的。好似她多吸一口氣,都佔了家裏的大便宜。她就該像影子一樣,在這個家裏毫無存在感。
苟太監並沒有覺得哪裏不對。因爲從他出生開始,家裏就一直是這樣的。
直到有一天,他被憂心忡忡的父母領着去見了一個人。路上,爲了哄他高興,父母還給他買了一個精緻的機關小鳥。等到了那地,那人脫了他的褲子,仔細檢查了一番,最後對着他父母搖搖頭。苟太監仍然記得,父母就在那一瞬間齊齊變了臉色。
現在想來,那個人應該是個醫書還算高明的大夫。
大夫檢查出來苟太監是個天閹。
哪怕苟太監當時什麼都不懂,但小孩子其實也能讀懂氣氛,他覺得好似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了,打算像以往那樣嚎啕大哭。結果從前一看到他哭嚎就心疼得不行的父親,那天第一次動手打了他。他被嚇到了,半邊臉腫起來,漂亮精巧的機關鳥掉在地上,鳥頭摔了個稀巴爛。他下意識看向母親,母親卻用一種仇視的目光盯着他。
父母在一夜之間變了。
苟太監不斷地哭不斷地鬧,但父母還是變了。
他花了半年多的時間才慢慢接受家裏的變化。
和姐姐比,他的處境沒有一差到底。因爲他的父母不易懷孕,或者就算懷了,肚子裏的孩子也不容易生下來——現在想來全然是因爲他父母的血緣關係太近了——他們努力了好多年,才終於生下一個健康的女兒,又努力了好多年,才生下苟太監。
他們對女兒不滿,就是覺得女孩不該投胎到他們家裏來;只有對女兒不好,以後纔不用再生女兒了。他們把苟太監寵上天,自然是苟太監是可以傳宗接代的兒子!
當苟太監失去了傳宗接代的能力,他也就失去了父母的愛。
但因爲苟太監外表是男孩,在父母始終生不出健康兒子的漫長的時間裏,他就是父母的“臉面”,讓他們不至於丟人現眼。至少在喫穿上,他並沒有被虧待。父母最多就是在外人瞧不見的時候,狠狠地掐他的胳膊,打他的大腿,罵他是個沒良心的。
在這個家裏,苟太監終於擁有了和他姐姐類似的地位。就算他外表是兒子,能騙得了別人,但在父母心裏,他也成了女兒。當他擁有了女兒的處境,他才終於學會思考,姐姐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存在。她不是丫鬟,更不是他的玩具。他們是親人啊。
他對不起姐姐。
在父母的漠視和仇恨中,他和姐姐都跌跌撞撞地長大了。
他覺得自己的父母就是一雙混蛋。他常常想,如果自己是個健康男人,那麼他肯定會長成和父母一樣的混蛋。他永遠不會去憐憫姐姐,去心疼姐姐,去共情姐姐。
之後,亂世拉開了序幕。
亂世的最開始只有少數的幾個地方爆發民亂,前朝的朝廷勉強還能應對,給這片土地上的大多數人一種好似一切仍在朝廷掌握中的錯覺。但在發生民亂的地方,對於當地的富戶來說,暴民路過如同惡鬼過境一樣。他們不得不捨棄家業想辦法逃命。
而苟太監家鄉所在的地方之所以會發生民變,是因爲當地人遭災了,糧食的收成幾近於無,朝廷卻還在暴政苛捐。這一逃命,周遭幾乎全是眼睛餓得發綠的災民。
有一次深夜,苟太監餓醒時發現姐姐不見了,閉着眼睛聽父母小聲說話,才知道他們把姐姐“賣”給了別人,換了一小塊鮮肉。母親高興地說,她又懷孕了,這次的感覺和以前不一樣,這次肯定能生下一個健康的能幫家裏傳宗接代的兒子!父親說,母親這會兒想喫肉,肯定是因爲肚子裏的兒子想喫,這個兒子是一個天生享福的命。
那一刻,苟太監不知是怎麼想的,可能他確實沒有良心,可能他確實是畜生,他忽然爆發起來,挾持了生他的母親,用一塊石頭對着她的肚子,對着生他的父親大喊:“大姐哪去了?你們把大姐賣哪去了?如果不說,我就……”我就狠狠地砸下來。
他咬着牙追上那支買走姐姐的隊伍,趁着夜色想辦法把毒草混入到他們的食物裏,然後找到了被捆綁起來的姐姐。這會兒姐姐已經被嚇傻了。原來這支隊伍喫人。
他們優先喫的是孩子。姐姐看到了他們殺人。
姐姐傻了,苟太監只能揹着她逃命。
他知道那些毒草毒不死人,只會叫人不斷拉肚子,只要這些拉肚子的壯漢意識到出問題了,把另一半休息的人叫起來,他們發現隊伍裏有人逃跑,肯定會追上來。
所以苟太監不敢在路上跑,只能往深山老林裏鑽。
也是幸運,在野獸極多的老林裏,他們硬是沒有遇到過喫人的野獸。勉勉強強藏了半個月,姐姐清醒了,但失去了所有的記憶,連他是誰都不知道,也不會說話。
再後來,等到他們撐不下去時,他們遇到了皇上領着一支隊伍急行軍。
再後來……
再後來就是現在了。苟太監和姐姐生得不像,除了皇上和皇后,再沒有人知道襄國公夫人是他親姐姐。皇上始終信任苟太監,一方面是他確實忠心,另一方面是因爲知道他有軟肋。一個有軟肋的人是一個有底線的人,同時也是一個能被拿捏的人。
苟太監永遠不打算和姐姐相認。
還記得那時,皇后把姐姐安置好了,而姐姐確實聰慧,雖然在很多年裏都不能說話,學東西卻很快。苟太監偶爾會從旁人的口中聽說姐姐有多好,但他自己並不敢去打聽。當姐姐和當時還只是一個小謀士的襄國公成婚,他把自己的積蓄交給皇后。因爲皇后本來就打算給姐姐添妝,這些積蓄混在了添妝裏,正好給姐姐當壓箱銀子。
一轉這麼多年,姐姐都過得不錯。
唯一的遺憾可能就是襄國公早逝。
但想到襄國公生前對姐姐很好,那是一個真正頂天立地的男人,比着許多空有壽數其他什麼都沒有的男人強了不知多少,苟太監並不怪他。想必姐姐也不會怪他。
如今連姐姐的女兒都成婚了,婚後依然能伴姐姐左右,他再沒什麼不放心的。
“多好啊!”苟太監一口喝乾杯中米酒。哪怕年少時他曾無數次痛恨自己的身體,但時至今日早已經坦然。他真心覺得一切都是時也命也,至少他拉着姐姐活下來了。
米酒度數不高,他卻好似醉了。
朦朧之中,他好似又看到了自己夢中的姐姐,尚且年幼的他哭着說對不起。
這一次,姐姐笑着回了一句沒關係。
第138章
詹權和昌華郡主金敏行回門時,安信侯府這邊表示,回完門直接住郡主府吧,不用往回趕了。萬商笑說:“總要給老二一些時間,叫他熟悉下郡主府的裏裏外外。”
詹權的新婚假還有幾日,暫時不用去兵營。
若是等到他假期用完,再送昌華郡主回郡主府裏住,倒像是剛成婚就鬧分居似的。不如趁着還有假,一塊兒都住過去,這才說明小夫妻之間情意綿綿、不負皇恩。
皇上待襄國公一家格外不同。
之前論功行賞時,就特意挑了兩座相鄰的宅子賜下去,後來又親自抽空查看圖紙,命匠人仔細改建過——皇上對自己住的皇宮都沒這麼精心——所以襄國公府和昌華郡主府的大花園是連在一起的。小夫妻住在郡主府,就相當於是住在了襄國公府。
哪怕是在後世,新婚小夫妻住在岳家都不怎麼常見,何況是在這個時代!
定會有多嘴多舌之人在背後嘲笑詹權當上門女婿去了。
換作一般的岳母,定會覺得誠惶誠恐,好似受了親家家裏了不得的大恩。襄國公夫人荀一默始終很淡定,她確實挺喜歡詹權的,但對着詹權依然是長輩對着小輩該有的尋常態度,或許更慈愛一些,也更親切一點,但絕對沒有把詹權高高地捧起來。
這樣處事不驚的氣度是荀夫人在婚後慢慢養出來的。
已逝的襄國公之於荀夫人,不僅僅是丈夫,有時也像是可靠的兄長,有時也像是寬和的父親。他和世間的大多數男人不同。那些男人別管在外頭有沒有本事,哪怕在外頭只能是趴在別人腳底下當一條狗,回到家裏,也要當這個家的“君王”,甚至是“暴君”。他們常對着家裏的女眷說什麼“頭髮長見識短”、說“你一個女人知道什麼”。
襄國公卻不是這樣。當他看到新婚妻子在一些事上稍顯稚嫩,他會稱讚她的表現,肯定她的付出,然後耐心而仔細地教導她,讓她漸漸成長起來,變得越來越好。
一朵花開得好,它最應該感謝的當然是它自己,是自己努力向下紮根、向上生長;但另一方面也要感謝陽光雨露……襄國公大約就在荀夫人的生命中充當過陽光。
飯後,荀夫人笑着打趣說:“你們別守在我這兒了,快去逛逛園子,這會兒正是好時節呢,花花草草熱熱鬧鬧的,各處都是好景緻。”小夫妻自己找地方恩愛去吧。
昌華郡主哈哈一笑,拉上詹權,快步跑了出去。
當着岳母的面被妻子攥住了手,詹權有些不好意思,都沒敢去看岳母的表情,唯恐在她眼中看到戲謔,只好低頭快速道別,乖乖跟着昌華郡主,被郡主領了出去。
荀夫人果然被這一幕逗樂了。
不過詹權不比詹木寶老實,當着長輩的面不敢造次,四下無人時就敢了。
路過一處花架子,各色的攀援的盛開的花擠滿了架子,遠遠瞧着就像是一堵厚實的花牆。詹權和昌華郡主藏在花牆後面,一直順從郡主被她乖乖牽着的詹權,忽然擡起手,就着牽手的姿勢,把她的手遞到自己嘴邊,然後叫人猝不及防地親了一口。
郡主瞪大了眼睛:“你……你怎麼……”
詹權一臉無辜地瞧着郡主,知道郡主肯定不好意思說什麼親不親的。
我的郡主,既然你沒法說出我的罪名,那我必然是無辜的。
等到詹權銷假去了兵營,昌華郡主纔有空整理婚禮時收到的各類賀禮。
在有一些人家,還未分家時,這類的賀禮多由長輩幫忙收着。這並非是長輩專制,是因爲收了賀禮需要日後找機會回禮,而回禮一般都是從公中出,既然如此那麼賀禮充公也顯得正常。萬商卻沒這麼做,安信侯府經營有道公中富裕,不差這一點。
從詹木寶和江嶽成婚時就劃下了道道,賀禮什麼的都直接交給小夫妻了。
不過查驗禮冊時,昌華郡主還是去萬商面前求了個嬤嬤來幫忙。
萬商懂她的意思,直接把最得用最可靠的烏嬤嬤派過來了。
這樣一來,每當昌華郡主查驗一樣禮物,是誰家送來的,價值多少等,烏嬤嬤就順便在一旁解說:“這是府上的老關係了……當年先侯爺去世時他們就……後來他們也……侯爺初次上朝時,這家的老爺還……他們家的少夫人是個雅緻的人兒……”
再查驗一樣,烏嬤嬤又解說道:“這位是二爺去留山打仗時才熟絡起來的。”
再多的話就沒有了,這是詹權自己經營出來的關係,昌華郡主若有什麼不懂,只管去問詹權,也是增加他們夫妻感情的一種方式。再或者,昌華郡主去請了詹權的親隨過來相問,這也是可以的。女主人往往用這種方式慢慢掌握男主人的生活圈子。
苟太監送了一對花好月圓的玉佩。
時人對於玉的好壞,主要是看色,並不怎麼在意水頭。這對花好月圓的玉佩,顯然是從同一塊原石上取下來的,放在一起特別相配。帶了抹黃色的地方被雕成了月亮,那一抹紫裏透紅的色帶則被雕成了繁花,又有作爲主體的綠色,價值顯然不低!
再看雕工……雕工不算特別出衆,應當不是名家作品,但也質樸可愛。
昌華郡主有些訝異:“府上竟與苟總管有交情?”
這禮不低呢!
烏嬤嬤舉着這對玉佩看了一會兒:“好好收起來了吧,應當是苟總管親手雕的。”
昌華郡主越發詫異了。
烏嬤嬤心裏轉過了許多的想法,卻不露聲色,嘴上只說:“苟總管在外頭名聲不佳,但仔細想來,他也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不是嗎?安信侯府守孝的這幾年,多賴他照顧了。”苟總管既然瞞着他和襄國公府的關係,那烏嬤嬤自然不能說破了。
昌華郡主笑道:“我爹生前常說,苟總管心裏藏着一腔正義。只是他的這腔正義與世人不同,世人便覺得他可惡了。但誰又能說世人是對的呢?”假如被世家掌了天下,世家去推行什麼女則閨訓,當大多數人都贊成女則閨訓,難道它們就是對的嗎?
烏嬤嬤笑着點頭:“襄國公果然慧眼如炬。”
昌華郡主又說:“既然是苟總管親手雕的,那平日就仔細收起來吧。閒時編些漂亮的繩結和它們配上,哪天我與夫君一同入宮赴宴,就把玉佩戴上。”她並不知道苟太監在暗中護過她好幾回,還以爲苟太監送禮這麼重,是看在了安信侯府的面子上。
昌華郡主也樂意爲侯府維繫住這份面子。
在詹木寶和詹權先後成婚之後,詹木舒忽然成爲了很多人眼中的香饃饃。
不是詹木舒個人條件有多出衆——他在國子監裏雖然不差,但不冒尖;他身上還沒有像樣的功名;他父親已逝,家中做主的是哥哥,說不得未來分不到多少財產。
但詹木舒有一個很大的優點——安信侯府家風好,長輩從來不爲難小輩媳婦。
看江嶽,她孃家式微,論家世真有些配不上侯爺,結果太夫人爲難她了嗎?沒有!新婚不足半年,肚子裏還沒消息,太夫人就把管家權放給她了,徹底承認了長媳的地位。再看昌華郡主,新婚後依然能住回自己家裏,安信侯府竟然沒有半點意見!
許多疼愛女兒、捨不得女兒喫苦的人家就這樣瞄上了詹木舒。
仔細想想,詹木舒其實也不差。雖然他學業不算出衆,但聽說他做學問認真,多給他一些時間,肯定能掙來功名;雖然他生父已逝,但他性格開朗、爲人謙和,品性上叫人無可指摘,大不了女方家裏多陪些嫁妝,小夫妻一輩子喫喫喝喝不用愁了。
詹木舒本人住寄宿學校裏,還不覺得怎麼樣,萬商這邊就熱鬧了。
面對衆人的暗示,萬商只說詹木舒年紀還小,先由着他全心全意籌備科舉,婚事以後再說。這是萬商的大實話。她是真心覺得詹木舒年紀還不大,這兩年又是他科舉的關鍵期,不管怎麼樣,總要先把“秀才”的功名拿到手吧?最好再順利拿到“舉人”。
至於之後的進士,萬商知道此時的科舉有多難,她倒也沒那麼魔鬼,非要詹木舒成爲進士、當了官再議親。但秀才肯定是要考到的,詹木舒腦子不笨,他的學習條件又那麼好,不需要他養家餬口,國子監裏還有名師指點,拿不到秀才說不過去呢。
一部分人覺得萬商說得有道理,反正他們女兒還不算大,還等得起,那就再等一等。一部分人就覺得萬商這話是託詞,考慮到萬商還有個侄女養在跟前,有些自以爲聰明的就覺得萬商想把侄女配給詹木舒——這倒也挑不出錯,有利於府裏和睦嘛!
連宮裏的皇后都知道了這事,找了個機會開萬商的玩笑,問她想要給詹木舒找一個什麼樣的妻子。
萬商心說,爲了詹木舒日後的仕途好,自然是要找文臣家裏的姑娘。畢竟他們一家子武勳,都是武勳的思維,沒有人能系統地教導詹木舒文臣們的那些彎彎繞繞。
但這話不適合在皇后面前講出來。
家裏的孩子還沒什麼功名就開始算計仕途了?聽上去不像樣子。
萬商就說:“您忽然這麼一問,我還真說不出什麼具體的要求。您是知道我這個人好相處的,只要孩子性情好,我都喜歡。不過非要說的話,我確實有個要求。您看我家老大、老二就知道,我喜歡孩子們年紀大一點再成婚。所以我不會給老三找年紀太小的。”絕不會等詹木舒十八九時給他找個十三四的小姑娘,除非婚事能拖幾年。
皇后愣了一下。詹木寶和詹權成婚晚,不是被守孝耽誤的嗎?
看萬商的意思好像不覺得被耽誤,反倒是樂見其成。
皇后追問道:“這事可有什麼說法?”
萬商說:“一方面呢,是因爲年紀越小,性情越不成熟,他們還擔不起組建一個家庭的責任,不如好好讀書、學學本事;另一方面,夫妻年紀太小,尤其是妻子年紀小,懷孕後容易難產。我估摸着醫書裏應當有類似的記載,不知道爲什麼,大家平日裏卻不提這個。反正根據我的經驗,夫妻十八之後再成婚,對孕育子嗣是最好的。”
考慮到近親成婚不利子嗣也是萬商提出來的,皇后對萬商很信任,表情立馬嚴肅起來:“我原以爲十六七歲就已經成丁了,這時成婚不算早。原來要等到十八嗎?”
萬商道:“不如請教一下衆位太醫?叫他們來辯一辯?”
第139章
萬商從不小看古人的智慧。
事實上醫書上確實對婚育的最佳年齡有過記載。
對比時人的平均成婚年齡,可以說此時的醫書提倡的完全就是“晚婚晚育”——當然和後世一比,這個“晚婚晚育”其實剛好踩着國家的法定結婚年齡,雖不早也不晚。
既然從黃帝內經開始多少醫書都在倡導晚婚晚育,那是因爲這個知識太過專業了,只有勤讀醫書的大夫知道晚婚晚育的重要性,以至於普通人都不懂嗎?也不是。
據萬商所知,雖然在這個納妾合法的時代裏,少有男人可以把處男之身保留到新婚之夜,但在一些像樣的人家,他們不會早早給家裏的男丁安排通房——如果男丁自己把持不住誘惑,像賈寶玉那樣偷摸着和襲人有了肌膚之親,那另當別論。但長輩基本上不會過早給小輩安排這些。因爲他們知道讓男子太早出精,這不是一件好事。
既然知道太早行房對男子不好,那女子還要擔負生育的職責,難不成讓她們過早行房就好了?要知道懷孕是一個艱難的過程,孕早期的不適,孕晚期的浮腫,還有各種各樣的不可預測的風險,當母體還沒發育成熟,她們真能負擔起懷孕的過程嗎?
只要一個人長了腦子,願意去思考這個問題,就知道女孩同樣不該早婚早育。
但現實就是礙於各種各樣的原因,大家不怎麼提及這些事。
只有在一些真正疼愛的女孩的人家裏,恰好家裏的長輩又稍微知道一點有用的知識,他們會讓女兒晚嫁。再不濟先嫁人也行,但肯定會和親家商量着晚一些圓房。
考慮到民間的識字率,知曉利害關係的長輩顯然是少數。
知曉利害關係並且疼愛女兒的長輩就更少了。
但總歸晚婚晚育的醫學基礎確實是有的,所以萬商理直氣壯。
把太醫叫來!由着專業人士說!
當值的太醫都被請來了。一位好太醫在醫術高超的同時還要謹言慎行,但皇后問的並不是什麼致命的問題,只是想知道醫書上記載的婚育最佳年齡而已。這個一查醫書就知道了,同時又不涉及任何宮闈隱祕,太醫們自然毫無心理負擔都有一說一。
因爲太醫日常還承擔着給后妃公主們看病的職責,這些都是貴主子,不能用看待尋常婦人的目光去看待她們,故而太醫裏有兩位非常擅長婦科。涉及到自己專業內的東西,這兩位太醫還結合了骨骼發育、五臟平衡等內容詳細說了晚婚晚育的好處。
叫太醫暫時先離開,皇后的視線久久地落在萬商身上:“我自是知道太早成婚對身體不好,但我一直以爲十三四歲才叫太早,十六七歲便已經成丁了……當然,疼愛女兒的人家,可以把女兒留到十八九再出嫁,大公主就被我留到了這個歲數。但我並不知道十六七也算太小了。”她自己就是十六歲那年嫁給皇上的,這在邊城很常見。
之所以留女兒到十八九,也不都是意識到了早婚早育不好,更多的還是知道去了婆家的日子沒有在孃家鬆快,因此想讓女兒再鬆快幾年,捨不得她早早嫁人喫苦。
萬商心說,考慮到此時的人喜歡算虛歲,十八歲都不算大呢!
萬商心中的十八歲成年指的是十八週歲!
萬商不想和皇后掰扯年齡,因爲真正的困境並不在年齡上。她認真地說:
“很多人把經血視爲污穢,所以我們女人日常羞於提及這個;很多人視貞潔爲頭等重要的事,所以我們身體不舒服了也羞於去找大夫看病。這個覺得羞恥,那個也羞恥,久而久之就沒有女人會談論這些了,無論遇到什麼問題都只能憋在自己心裏。”
古人早就說了,閉門造車是要不得的。
沒有人討論,就形成不了一個科學的學科。在這個沒有網絡、識字率很低的時代裏,絕大多數女性能接受到的極爲有限的生理教育就來自於她的母親,問題是她的母親也不一定懂啊,或者懂了一部分卻不好意思給女兒講解,只由着女兒自己去悟。
真是見了鬼了,這能悟出什麼東西來!
萬商說:“很多年輕女孩並不知道經期疼痛是一種病,早早看大夫,叫大夫幫着調養一下,大多數情況都能養回來。她們只能一個月一個月地熬着。更不要說生完孩子後的種種不適了,都是自己苦熬着,彷彿對外說上一句,自己這張臉皮就沒了。”
萬商說:“這些都是不對的。”
皇后覺得萬商好似話裏有話,她彷彿觸及了這番話背後的東西。
因爲沒有人談論苦難,所以苦難就變成了女人的私密事,就被這個男權社會徹底忽略,就變成了習以爲常。萬商心裏藏着很多話想說,但等到她開口,她還是把一些不合時宜的話嚥了回去。皇后再是一位好皇后,她也擺脫不了這個時代的侷限性。
所以,萬商要說一些“應該”說給皇后聽的話。
萬商面無表情地說:“我知道人口繁衍是頭等大事,但一個女孩從出生跌跌撞撞長到十四歲,如果她在十五歲那一年死於難產,那麼不僅對人口增長毫無貢獻,她本人成長起來所耗費的物資也全部打了水漂。而若是她健康地成長起來了,到了最合適的年紀再出嫁,不會死於難產,不會死於產後的各類疾病,那麼在她的一生中,保守估計她能養活三到四個孩子。同時,她也是一個勞力,對一個小家庭是有貢獻的。”
皇后隱隱知道萬商真正想說的話並不是這些,但是這些話非常冠冕堂皇,非常適合搬到朝堂上去說給那些大人們聽,甚至也非常適合說給皇上聽。那便先這樣吧!
萬商又說:“越是窮苦的地方,女孩出嫁的年紀越小。咱們站在另一面想,越是窮苦的地方,當地的男人越是難以娶到媳婦,他們需要付出對比他們收入來說很大的代價才能成家,而他們娶媳婦的目的主要就是傳宗接代,結果因爲女孩出嫁太早,容易死於難產,再或者就算僥倖活下來了,頭胎傷害太大沒法再孕育第二胎……百姓想要的東西很簡單,有地有糧食有子嗣,如果滿足了他們,就幾乎不可能發生民變。”
皇后:“……”
有時候皇后是真心佩服萬商的這張嘴。由着萬商這麼說下去,讓女子早婚早育遲早激發民變,簡直就是禍國殃民之舉,推行晚婚晚育則成了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
恍惚之中,皇后好似有一種感覺,覺得萬商似乎是在引導自己。
皇后並不討厭這種感覺。一方面她確實是個擅長納諫的人,她一直都在努力學習如何當好一個皇后。另一方面萬商的態度並不高高在上、盛氣凌人,她是悲憫的。
長期以來的交流已經叫萬商在皇后心裏留下了一個很好的印象。
皇后從不覺得萬商會弄權。
皇后眼中的萬商總是發自內心地希望一些人生活得更好。就像是文人們常說的那樣,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當萬商還是一個農婦時,她應當就是一個很好的人。當她成了侯太夫人,她依然真誠熱切,對弱者充滿憐憫,對下位者充滿善意。
在播散善意的過程中若是能不動聲色地掌握一些權利和聲望,這也無可厚非。
這不叫弄權。
這是一位盡責盡職盡善盡美的婦人本該享有的待遇。
這句話適用於萬商,也適用於皇后。
當世家逐漸老實後,大皇子的地位越發穩固。皇后卻沒有沾沾自喜,因爲她知道這並不是一件絕對的好事。縱觀歷史,歷代的皇子和皇上之間的關係都是微妙的。皇子不能太沒用,這會讓皇上失望;但是皇子又不能太能幹,這會讓皇上感到威脅。
雖說皇上和大皇子之間還完全沒有出現這樣的苗頭,但皇后要未雨綢繆。
這就讓皇后也變得難做了起來。她不能表現得太無慾無求,權利還是應當掌握在自己手裏比較好;但她又不能表現得太有野心,不能叫皇上覺得她想要興風作雨。
所以,皇后不打算直接插手政務。
那麼,她能做些什麼呢?
萬商似乎正在給她指明一條路。
皇后知道如果她對着萬商問出口,問她是不是在引導自己,萬商肯定不承認。
那便這樣吧。
彼此之間有些不必言說的默契,就好了。
皇后認真地問:“你既然知道越是窮苦的地方,女孩兒嫁得越早,那麼你也當知道這是在漫長的時間裏徹底養成的一種……類似風俗的東西。這是很難去改變的。”如果朝廷強行要求他們把女孩養到十六歲甚至是十八歲再出嫁,窮苦人只會覺得養女兒的投入太大了,然後溺死女嬰的事件就會大大增加……這反倒叫情況變得更壞了。
萬商對着皇后比了一個耶,不緊不慢地說:“我有兩個建議。一個是,之前聯合各地的送雞鋪把《常見草藥集》在百姓中做了一個推廣,已經有些人能靠着採摘草藥養活自己了。那麼我們現在可以安排大夫們再寫一本《常見女科病症自醫手冊》,手冊裏不能記那種需要下重藥、下猛藥才能治好的病,以防有人照着書把自己治死。”
其實就是一個科普手冊,帶一點點輕症的治療方法。因爲主要是針對窮苦女性的,所以只能是“自醫”了,寄希望於在她們剛出現小症候時就能摸索着抓藥、採藥把病看好。或者民間出現特別有天賦的婦人,看了這本醫書,能摸索着給身邊人治療。
這個建議是可行的,另一個是什麼呢?皇后洗耳恭聽。
在這個時代生活得越久,萬商越知道“改革”不是一拍腦袋就能促成的。
小農經濟的最大特點就是自給自足。在男耕女織的大社會背景下,“女織”只要能滿足一家人的日常所需就好了,很難靠着這個賺到大錢。天底下也不可能憑空冒出一個老闆去面向所有農戶大量收購布匹,因爲這個老闆囤了那麼多布匹後將毫無銷路。
但是……皇上不是在建造大船嗎?
雖然皇上建船的目的是爲了去海上的島嶼抓捕北堂餘孽。但開國皇帝肯定要有點魄力在身上,等到除掉了北堂,皇上總不能把那麼好的船擺在港口裏當裝飾品吧?
海洋那麼大,海岸線那麼長,皇上不得安排人去看看?
一旦海洋貿易建立起來了,那麼……
咳,在大船還不見蹤影時就去想什麼海洋貿易,似乎是想太多了。萬商遺憾地收回思緒。總而言之一句話,所有問題最終還是要回歸到“生產力的進步”這一點上。
萬商說:“另一個就是提升她們的價值,讓她們的家人捨不得她們太早出嫁。”
第140章
萬商決定給皇后粗淺地講一講生產力和生產關係。
真就是粗淺地講,甚至不涉及“生產力”、“生產關係”、“生產資料”這樣的名詞,用一些生活化的淺顯例子,用口語去解說許多利益背後的關係。而且萬商還不能講等到生產力進步後,這對於社會階級造成的影響……畢竟皇后本質上屬於統治者階級。
這麼一刪減,萬商能講的東西真的非常非常有限,竟是隻有一些皮毛。
但即便是這樣,皇后還是聽得入迷了。
她若有所思地問:“所以我們要做好準備,是不是?只有做好了準備,當這個世界發生變化,我們才能第一時間搶佔名額成爲主導者,而不是成爲隨波逐流的人。”
不愧是武將家裏出來的女人,一開口就帶着股金戈鐵馬的味道。
萬商喜歡這樣的皇后。她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笑着看向皇后。
皇后又說:“而在那之前,我們要做的也不僅僅是被動的等待。”
她們有很多事情要做呢,就像是萬商在五溪鋪籌備的技堂。哪怕她們只把這個世界往前推進了一點點,只要世界真的前進了,那麼她們期待的變化就會盡快來到。
好比說那個已經在民間逐步推廣野豆子肥田法。
它有效嗎?當然是有效的。
但它的效果真的那麼驚人嗎?其實也沒有。
可是,只要這個方法是有效的,用了這種肥田法後,百姓的收穫是大於他們的付出的,它就應該被大力推廣。正所謂積少成多,這就是在努力推進糧食的畝產量。
而當糧食的畝產量不斷增加,增加到一個數值,就會量變引發質變。
皇后道:“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我會好好想想的。”
“辛苦您了。”萬商真心實意地說。
大船尚且不見蹤影,可見海洋貿易遠不可及。但該做的準備也應該做起來了。如果不做準備,大家同一時間入場,在這個男人掌握話語權的時代裏,女人永遠搶不過他們。但如果女人能提前準備,一入場就直接衝刺,那麼至少能搶下來幾分利益。
就像是萬商弄的那個印書坊——現在已經收爲國有——萬商最初的排版員和審覈員都用了女人,等到皇上接手時,他會自然而然地覺得僱傭女人一點問題都沒有。
然後在朝廷裏的那些大人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皇上直接和世家於私底下達成了協議,從現在已經退出京城權力圈的司馬家族中挑揀了很多頗有學識的中老年女人,讓這些人祕密進入印書坊,佔據了裏面所有的位置。
雖說等到朝廷的官員意識到報紙的重要性,他們肯定會試探印書坊,試圖找各種藉口把女人從重要位置上趕走,以期待他們自己能控制輿論。但皇上不是喫素的,當他覺得印書坊的這些女人很好用,而在這個時代裏,是男人造反多,還是女人造反更多?肯定是男人啊!皇上怎麼可能會把一柄控制輿論的利器輕易送到朝臣手裏去!
主強臣弱!
哪怕朝臣會找各種理由進行攻訐,甚至栽贓陷害。
但在皇上強盛時,女人在印書坊的位置都不可能被男人奪走。
而要是萬商最開始用的全是男人,等到皇上接手時,按照強大的慣性依然會用男人。哪怕這時萬商再站出來說,換作女人風險更低,但也很難搶到位置給女人了。
這就是搶佔先機的重要性。
說句題外話,印書坊收爲國有後,皇上給萬商的補償就是莊子。所以萬商名下現在又多了兩個大莊子。一個在江南,一個在京郊,都是屬於有錢都買不到的那種。
萬商覺得皇上這個算盤打得真精。以萬商對技堂的重視,這兩個莊子到了萬商手裏,固然會讓萬商每年都有些收入,但萬商肯定會在這兩個莊子裏開設試驗田……
等試驗出結果了,得利的還不是皇上!
當然了,當着大家的面,自然不好說皇上會打算盤,而土地確實是重要財產,萬商只說皇上是投其所好,知道她最重視田地就賞賜她大莊子,果然是皇恩浩蕩啊。
除了大莊子,還有印書坊裏最初隸屬於萬商的那些工匠,根據他們各自的功勞大小,或是封做小官,或是選爲小吏,這也給萬商增加了很多名望。此時的匠人地位並不高,但在安信侯府的太夫人手裏,已經不止一個匠人順利改換門庭當官了!
這樣的名聲傳出去,萬商簡直就是全天下匠人最嚮往的伯樂。
所以在世家逐漸老實、不得不放出大量的土地和佃戶時,他們手裏的匠人也有不少抓住機會離開了,其中最頂尖的那些自然是被皇上吸納,但還有些投奔了萬商。
投奔的匠人越多,萬商手裏的研究人員就越多,就越容易出成果,研究人員的各方面待遇就越好,於是前來投奔的研究人員更多了……這就陷入了一種良性循環。
皇后從萬商今日說的話聯想到了印書坊,心思越發定了。
正所謂事以密成,皇后沒有繼續拉着萬商說個不停。很多時候事情沒有按照預期的設想發展下去都是因爲話太多了。而皇后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她要好好想一想。
皇后轉而提起其他:“其實今日請你入宮,本來是想找你聊聊府上的趙郎君。”
趙郎君就是指趙佑,就是他算出了日食月食。之前皇上拿他當個祕密武器,唯恐他被人收買或者是暗殺,所以雖然知道他功勞很大,但是一直都沒有明着賞賜他。
好在趙佑本人完全不在意這一點。
現在留縣那邊的情況已經幾乎都在皇上控制之中,該論功行賞了。
皇后壓低聲音說:“皇上本來是想要賜爵位的……”
萬商有些喫驚,她之前以爲趙佑能入朝做官呢,沒想到直接賜爵位!
但轉念一想又覺得能理解,因爲趙佑的功勞確實非常大,皇上能避開世家的陰謀還反算計了他們一把以至於最後徹底壓制住世家,這都是趙佑的計算結果帶來的。皇上賜他爵位也算千金買骨,說不得之後會有更多這類的人才心甘情願爲皇上效力。
皇后又說:“趙郎君畫的那個管道圖,就是你們不久前交上來的那個,工部很多大人都看不懂,只能按照圖形先做個模具,看是不是這樣最利於排水……皇上的意思是工部那些官員都不如一個趙佑。”趙佑畫的是關於京城貧民窟改建的下水道圖紙。
萬商連忙替趙佑謙虛起來:“倒也不能這麼說,趙佑也有很多欠缺的地方。”
皇后擺擺手:“我和你一樣都愛惜這個人才,皇上更是。現在留縣那邊在造船,但之前北堂放了幾把大火,把老工匠連帶着圖紙全部燒了,我們需要從頭開始。皇上就有意把趙佑派去留縣……這樣一來,爲了趙佑的安全,倒是不好先賞他爵位了。”
只要不想被當做昏君,賞人爵位時肯定要說說原因吧。
說趙佑算出了月食日食?那趙佑就成了世家的眼中釘肉中刺!即便其他世家低調了、北堂逃亡了,他們並非就一無所有了,暗中使些手段暗殺一個趙佑還不容易?
皇上現在無比珍視趙佑,故而不能承擔任何失去他的風險。
“故而只能委屈趙佑先隱姓埋名,等到他從留縣回來,再大行賞賜。”皇后說。
萬商認真想了想,皇上如此看重趙佑,她自然不會攔着趙佑去掙前程。但趙佑此人的性格太過特殊,出於對人才的愛護,萬商說:“趙佑剛投奔安信侯府時,我派了一個叫林乙的小廝去照顧他。這個人很是機靈,很快就摸清楚了趙佑的脾性……”
如果要讓趙佑出差,那務必帶上林乙,若不然趙佑和別人溝通肯定會出問題。
皇上早就把趙佑查了個底朝天,皇后自然知道他的缺陷,便說:“日後趙佑封爵了,府裏總要放個長吏幫着打理瑣事;先叫這個林乙跟在趙郎君身邊做個小吏吧。”
萬商立馬說:“那我立刻把林乙一家放爲良籍。”
沒道理林乙都給朝廷當小吏了,林乙的家人還在安信侯府裏當下人,這簡直就是落朝廷的臉面。《紅樓夢》裏,賴嬤嬤的孫子賴尚榮作爲自由人,求了賈府當了知縣,而賴家除了他之外的人還在賈府裏當奴才,反正這樣的錯誤,萬商絕對不能犯。
萬商離開時,皇后親自把人送到了宮殿外,然後目送着萬商走遠。
因爲安信侯府待長媳、次媳好,之前大家都把詹木舒當香饃饃時,皇后只有一分心動,故而還能開萬商的玩笑。但和萬商聊過後,皇后這一分的心動迅速變成了九分!她一共生了兩個女兒,分別是大公主和二公主。大公主已經出嫁,二公主待嫁。
皇后自然知道其實從安信侯府中給二公主選駙馬,從各種利益關係來說,這都不是一個好選擇,侯府也根本沒想過尚主。但是,如果她不是一個皇后,她僅僅是一個疼愛孩子的母親,她希不希望二女兒能有一個像萬商這樣的婆婆?毫無疑問她想!
再說詹木舒此人,從他自身的條件來說,他算不得特別拔尖,但也是一個不錯的丈夫人選了。他雖然不是萬商親生的,但萬商待他並無不妥,仍是認真地教導他。
一個由萬商教養出來的女婿……更心動了,有沒有!
作爲母親,當然想把最好的留給女兒。作爲皇后,她還不能任性一回了?
“如果與皇上商量此事,只拿我的一番慈母之心說事,皇上十有八九不會反對。”皇后在心裏慢慢思量起來,“本朝並沒有駙馬不得爲官的規定,安信侯府應當是打算安排詹木舒走科舉,日後當一太太平平的文官……唔,文官嘛,沒人指點可不行。”
皇后琢磨着是不是該給詹木舒安排一個好師父。
在文官裏扒拉扒拉,誰忙碌政務之餘還有時間能指點詹木舒呢?恰好這個人還要和詹木舒脾性相投?最好呢,他手裏還有一張並不顯眼但也不容小覷的關係網……
想到想着,皇后忍不住笑了:“我真是魔怔了,這便宜女婿連個影子都沒有落我碗裏,我竟是正兒八經替他安排上了。萬一之後事有不成,還不知道會便宜了誰!”
若真事有不成,倒是能找太夫人邀邀功,掙些太夫人的好感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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