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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非小妖
第141章

  從宮裏歸來,萬商第一時間找了林乙全家來說話。

  按照現代人的理解,給下人放籍,讓他們從奴從變成良民,這絕對是大大的恩典。但當了三年多的太夫人,萬商卻知道安信侯府的下人中少有盼着能變成良民的。

  還是用《紅樓夢》舉例,多少下人明明有機會離開,卻根本捨不得離開。

  安信侯府裏太夫人仁善,待下人極好,天冷了會給下人額外多發一件厚實的棉襖,天熱了會有高溫補貼,一年四季都會熬煮防病的湯藥,免費送給大家喝……這樣的日子是很多平民想都不敢想的。離開安信侯府,許多下人且過不上這樣的日子呢!

  而且現在明眼人都能瞧出安信侯府正在蒸蒸日上。有道是宰相門前七品官,主子這樣有出息,下人也覺得有榮光,跟着這樣的主子定然前途無量,誰又捨得離開?

  別到時候林乙一家得了自由身,生活每況愈下,反倒是生出滿肚子怨氣。

  考慮到趙佑此人十分重要,林乙既然能和他相處得好,就顯得林乙也很重要,所以萬商施恩一定要施到位。請了林乙全家過來,萬商先對着林乙大誇特誇,然後說朝廷看到了林乙的忠心,特意選他做了小吏。此言一出,林乙全家人果然喜笑顏開。

  萬商又說:“既然林乙日後要爲朝廷做事,只要趙郎君屢立功勞,林乙的身份肯定要跟着水漲船高。到那時,別人一看林乙的出身,見他家人始終在我們安信侯府裏爲奴爲婢,這樣很不像樣子。正好呢,我最近一直想要在外城開一個山貨鋪子……”

  外城的鋪子相對來說價格便宜,萬商想買幾間就能買幾間。

  ——沒錯,萬商現在也能像是買菜似的那樣輕輕鬆鬆地買房置地了。

  買上一間鋪子,不求它能多賺錢,主要是擺些針頭線腦油鹽醬醋的零碎在鋪子裏賣,就像是小雜貨鋪一樣,然後支持和鄉野山民以物易物。比如山民挖了新鮮的野菜來,一捧野菜剛夠炒一碗,去別的地方賣不出價,就可以送到雜貨鋪換點小東西。

  若是山民有幸挖到了多年的野人蔘,或者他們幾個人聯合起來打死了一隻大老虎——此時地廣人稀、野獸猖獗,不存在後世那種動物保護法,打死老虎是保護百姓——這些都是很有價值的貨,若是送來雜貨鋪,也不壓他們的價,怎麼公道怎麼來。

  總之,萬商對這個雜貨鋪的定義就是針對貧民的便民雜貨鋪。

  她打算安排林乙的家人去守鋪子。這工作不難,但很繁瑣。他們轉爲良籍後,萬商可以和他們籤僱傭契約,每個月依然會給他們發工資。而他們因爲要彙報工作,一個季度總要來侯府一次,那麼在外人眼中便依然有侯府作爲靠山。除此之外呢,萬商還打算在京郊鄉下給他們置辦幾畝地,他們是自己種也行,租出去給別人種也行。

  這樣基本上就妥了。大富大貴依然是沒有的,但平安順遂卻都有了。

  萬商又說:“朝廷選人肯定不會選錯了,你家出了林乙,可見家風確實不錯,若是你們捨得,不如送孩子們去五溪鋪的技堂學學本事,指不定日後又出一個林乙。”

  這意味着林乙這家人的小孩們的前程也有了,只要他們自己一心向學。

  話已至此,雖然林乙全家依然有些捨不得離開安信侯府,但對自己未來的生活也沒了恐慌,反而生出了不少期待。而這事傳出去,別的下人們不會覺得林乙全家被放良真是倒了大黴,反倒是羨慕得不行。許多人暗自下了決心,日後當更盡責盡職。

  林乙剛被派去照顧趙佑時,許多人都覺得照顧一個外人是沒有前途的,勸他給管事送送禮,好把這個倒黴活計丟給別人。誰能想到林乙有今日!誰敢想他有今日!

  之後便先後出了兩件事。

  一件是江嶽打理家事時,遇到了一些來自僕從的刁難。

  這種刁難做得非常隱蔽,明明是僕從有意搞事,但要是江嶽懲處下人的話,就會顯得她小題大做。要是江嶽並不懲處他們,那麼接下來類似的事情就會越來越多。

  大約是萬商和詹木寶一直以來的支持給了江嶽足夠的底氣,她直接就發作了下人。然後府裏果然起了流言,說萬商這個太夫人待下人那麼寬和,反倒是江嶽這個新媳婦竟然拿着雞毛當令箭,發好一通威風。話裏話外就是說江嶽一點都不尊重萬商。

  江嶽絲毫不受影響,又直接把傳閒話的這些人全部拿了,發配去莊子上。

  等到事情都料理好了,裏裏外外再沒有什麼礙眼的,纔到萬商面前回話。

  萬商立刻說:“你是府上的女主子,若有下人失了本分,瞧見他們玩忽職守、挑撥離間,你直接處置了就是,不必來我跟前回話。說起來,三年前我剛入府那會兒,也是狠狠懲治過一批人。是我這兩年太過寬和了,以至於他們都忘記了我的厲害。”

  這話純粹就是給江嶽撐腰。

  其實萬商很清楚自己的弱點,她並不厲害。她是一個在現代平等社會長大的普通人,做不到把自己真正當成“主子”。看她平時在心裏給大家做好的分類,誰是生活祕書,誰是機要祕書,誰是執行層高級員工……就知道萬商習慣了把下人當員工看。

  因此萬商很難表現出屬於主子的冷酷一面。偶爾演一次還行,但她的本性總會在長期的生活中暴露出來。她也就虧得遊戲成真後直接當太夫人,能一直保持本性。

  總之幸虧萬商身份地位高,起先還送過下人去衙門,因此少數藏有壞心的下人不敢在她面前造次——他們卻敢對江嶽使絆子!但江嶽不是萬商,她不缺雷霆手段。

  此事之後,江嶽管家時就覺得事事都更流暢了。

  另一件事則是朝堂上竟然有人蔘了安信侯府一筆,說的是安信侯府僭越了,竟然送了自家的下人給朝廷當小吏。這個其實很有意思,整篇奏摺都在說安信侯府,一點沒有提到別人,若是腦子不夠的,看到這樣的奏摺還以爲真的是在參安信侯府呢。

  其實這奏摺是劍指皇上,暗示皇上不該用人唯親。

  之前安信侯府莊子上的住戶搖身一變成了女吏,又成了女官,還可以說她確實有功績在身,成功用人力孵出雞崽,使得送雞鋪在民間開得如火如荼。但這次的下人有什麼功勞?沒聽說啊!哪怕真把府上的客人服侍得很好,這不也是下人的本分嘛?

  摺子明面上是在說安信侯府,其實處處都在說皇上。

  覺得皇上這樣用人不好,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再這麼幹下去以後就是昏君啦!但凡咱這位皇上少些魄力,這摺子就不是指着安信侯府罵,而是直接指着皇上罵了。

  皇上:“……”

  皇上按下摺子,只當根本沒見過這糟心玩意兒,然後接下來幾次三番地給安信侯府送賞。這也就罷了,反正皇上這些年沒少往侯府裏賞東西,大家都已經習慣了。最重要的是有一天皇上竟然打發大皇子來安信侯府給先侯爺上香,只說自己突然想起這位忠誠能幹的下屬,但他作爲皇帝不便來侯府,於是只能讓大皇子代替他走一趟。

  好些人在心裏咬牙切齒,早死就是好啊!誰還能和死人爭麼?

  待到詹權從兵營裏回來時,大事小事都已經平息了。

  見到昌華郡主,小夫妻自然有話說。

  詹權雖然很支持郡主日常住在郡主府,但是他並不想和安信侯府疏遠。別說他其實並非詹家血脈,就是好多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如果不日常維繫着感情,大家都會漸行漸遠,又說夫妻一體,故而詹權覺得昌華郡主平時可以多和侯府女眷走動走動。

  詹權道:“母親喜歡組織一種叫團建的活動,我猜測應該是團圓建設的意思,就是一家子的女眷聚在一起……具體做什麼,我不是很清楚,誰叫我是男的,被她們排除在圈子之外了。”如果郡主不介意的話,那可以把下一次團建的地點設在郡主府。

  團建不是月月都有的,偶爾這麼一次,應該不會累到郡主,叫她誤了自己事。

  皇上還未賜婚時,昌華郡主就在宮宴上主動找了萬商聊天,聊得很開心。後來又常在百花會的聚會場合見到萬商,她對着萬商一直都很喜歡。這份喜歡甚至和詹權無關。即便昌華郡主和詹權沒有任何關係,皇上根本沒有賜婚,她也會喜歡萬商的。

  而小輩姑娘們聚會時,昌華郡主和江嶽見過幾次。她們都不是那種尖酸刻薄喜歡比較的人,知道日後同嫁一府,自然有心交好,彼此都給對方留下了不錯的印象。

  但昌華郡主對安信侯府的其他女眷不熟。

  詹權當然有義務幫着介紹了,先說自己親孃,再說府裏的幾位姨娘。

  說到姨娘時,詹權道:“母親對着幾位姨娘都很好……母親來之前,我對着幾位姨娘都不熟。”這是正常的,誰家的兒子能見到親爹的小妾啊,都是遠遠瞧見了就互相避開。詹權此前甚至都不知道姨娘們長什麼樣子,因爲真的從未打量過她們的臉。

  詹權又說:“後來有一次聽見大哥管她們直接叫姨,金姨、木姨什麼的,我便也跟着叫了。”叫姨呢,也沒什麼不對。在很多人家,長輩身邊得用的嬤嬤都會被小輩喊一聲姨。但叫了姨,就感覺是跟着萬商這邊論關係的,而不是跟着先侯爺論關係。

  金寶珠她們彷彿不是先侯爺的小妾,而是萬商的陪嫁了。

  詹權和姨們相處不多,即便喊了姨,但平時依然沒什麼交集。他只能說一些自己知道的有限內容,也是萬商從未隱瞞的:“金姨很會算賬,幫着母親打理着許多賬本。沒聽說木姨擅長什麼,但應該是擅長女紅的,木姨的母親現在就在技堂裏當高級的刺繡師傅。再就是思姨了,這可是女中諸葛……哦,還有養生堂,那裏面是……”

  說着說着,迎上郡主若有所思的表情,詹權忽然打了一個激靈,很有求生欲地說:“母親有一次說過,鄉下地方從沒有納妾的,所以她並不喜歡妾這種存在。但家裏有了妾卻不是妾自己的錯,而是男人們的錯,故而母親並不拿金姨她們當妾看。”

  叫詹權直白地表明心意說自己此生肯定不會納妾,他哪好意思說!

  就這麼隱晦地表達一下。

  郡主道:“亂世不由人嘛,我心裏有數。”

  第142章

  郡主饒有興致地看着詹權,故作好奇地問:“母親真是那樣說的嗎?”

  詹權心道,母親的原話自然不是這樣的,他不過是提煉總結了下。但母親心裏肯定是這麼想的。若不然府裏唱戲時,母親也不會刻意拿着戲臺子上的情節提點他們兄弟幾個。要是他們兄弟敢納妾,雖然母親不至於把他們趕出家門,但肯定不高興。

  大哥自來就是母親說什麼都是對的,故而明知母親不喜,絕對不會納妾;詹權本人則有意維持府裏現有的和諧,加上母親待他不薄,哪怕單純是出於恩情呢,他也不會想不開去納妾——又加上詹權有意和郡主好好經營夫妻感情,雖不好意思直白地表明心意,但藉着這個機會表下態,只道母親說了如何如何,其實全是他的心裏話。

  郡主卻好似根本沒有體會到詹權那點隱晦的心思,反而追問道:“那母親原話是怎樣的?”和詹權相比,她心裏藏的全然是另一番心思,定然都在詹權的意料之外。

  她心說,果然是跟着什麼人學什麼樣。

  她覺得詹權的性子很像是安信侯府的先侯爺。沒說先侯爺不好,那其實是個粗中有細的人,但依然是武官的做派,和文官之間的勾勾繞繞、細膩纏綿差出去老遠。

  也沒說武官不好的意思。

  郡主只是習慣性去分析一個人而已。她自己的思維方式肯定是偏文官的。

  詹權不知道郡主爲何要追問,但還是老老實實地說了起來。說某日某時何種情況,母親當時是什麼表現;又某日某時何種情況,母親當時又是什麼表現。郡主耐心聽完後,總結說:“所以母親其實壓根沒說過納妾全是男人的錯,這樣的話,對不?”

  詹權愣了一下。

  能把皇上暗中交付的幾次差事都認認真真地完成了,又在真刀實箭的戰場上立功活下來,詹權顯然不是一個笨人。他覺得郡主好似在提點他什麼。詹權若有所思。

  郡主又不知道想了些什麼,轉移話題道:“其實我這幾天並沒有閒着,給幾位姨都備了禮物,你看看合適嗎?”至於給萬商、靜華道人的禮物自然早早就送了。只是尋常人家沒有剛成親的小媳婦給公爹的姨娘送禮的,故而還得找個時機才能送出去。

  給金寶珠的禮物是一份菜譜,裏面收錄了十好幾種風雅清新的小點心,顯然是知道金寶珠的孃家開了酒樓。這些點心算不得是真正的祕方——要是真正的天下僅此一份的祕方,那金寶珠肯定就不敢收了——但金家酒樓主要也不是賣點心的,點心對於他們是錦上添花,故而就顯得很合適,可以放在專爲讀書人開的那半邊樓裏售賣。

  當然,要是金寶珠和孃家關係不好,這些個點心菜譜,她可以留一份當做女兒們未來的陪嫁。但事實就是她和孃家關係不錯,她在府裏不方便出門,把這樣的菜譜送去孃家,就很有些“衣錦還鄉”的感覺,叫金家族人都知道她對家族的貢獻。

  金家但凡感恩,還不真金白銀地給金寶珠送來?又因爲時人幾乎都很重視家族,這就叫金寶珠面子裏子全都有了。

  給木蕾準備的是一份名帖,是一個挺有名望的老先生的名帖,顯然是知道木蕾孃家有個過繼來的弟弟,而這個弟弟年少聰慧。木家那種情況,這個弟弟想要拜得名師不太容易,但有了這份名帖,他至少擁有一個珍貴的和老先生面對面交流的機會。

  這同樣也是在算計人心。因爲姐弟關係好,所以木蕾肯定在意弟弟的前程。而品性純良的弟弟一旦前程有了着落,他日後便是木蕾的助力,更是安信侯府的助力。

  給思玉的是一本抄錄的筆記,見詹權擡頭朝自己看過來,郡主笑着說:“是我爹生前的筆記,我從中挑了一些思姨可能感興趣的內容,回頭和思姨一起探討探討。”

  至於給兩位萬姨的禮物等等,詹權已經沒有心思往下看了,只是皺着眉頭看向郡主:“你這不是……”這不是對府裏的女眷挺了解的嗎,怎麼剛纔還要向我請教呢?

  郡主說:“我只是擔心我瞭解來的和你知道的不一樣,萬一出現偏差就不好了。”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

  但詹權覺得自己好像被試探了。他並不知道郡主要試探他什麼,明明他事無不可對人言,無論郡主問了他什麼——只要不涉及公務上的絕密內容——他都會說的。

  詹權迎上郡主的視線,郡主一副笑語盈盈的模樣,眼睛裏全是坦蕩。按說詹權這時應該誇一誇郡主,說她貼心,說這些禮物籌備得很好。但詹權卻有一種感覺。

  郡主想聽的大約並不是這些話。

  待小夫妻商量好了第二天一起回侯府,詹權便說想去洗漱一番。

  待到詹權離開,郡主的心腹才從不起眼的角落裏出來,湊近了說:“二爺回來後第一時間就來找您……剛之所以說了那句話,分明就是假借太夫人的口宣稱他自己日後絕不納妾,您不順勢害羞一下,怎麼還……”聰明的郡主怎麼偏偏就在夫妻相處之道上不開竅呢?剛剛竟然拉着二爺不斷追問,不知道的還以爲郡主是在考察下屬呢。

  郡主卻搖頭說:“你不懂。”

  心腹急了,她怎麼就不懂了?不好繼續反駁郡主,只能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這口氣就是嘆給郡主聽的。

  郡主哈哈一笑:“是你更瞭解二爺,還是太夫人更瞭解二爺?”

  “那自然是太夫人。”心腹道。

  “這不就得了!”郡主沒有繼續對着心腹解釋。

  她當然也能按照心腹話裏的意思,對着詹權裝出一副小意溫柔的樣子來。但裝一時容易,裝一輩子難。因爲她本質就不是那種小意溫柔、善良赤忱的人。她彷彿天生就擅權謀。她也愛琢磨個人心什麼的。她的落落大方、光明磊落全都是面具而已。

  對着丈夫戴一輩子面具,似乎也沒什麼不可以的。

  新婚頭幾天,爲了不叫兩邊的長輩擔心,她真就裝了好幾天。

  但太夫人暗示過,詹權這個人對家人非常重視。根據郡主的觀察,確實也是這樣,他是那種爲了家人好甚至可以不斷委屈自己的人。這樣一個人,如果作爲妻子和他真正交心了,那麼妻子會收穫一份毫無保留的愛。如果不願意和他交心,他倒是也會擔負起作爲丈夫的責任,但……與一份毫無保留的愛擦身而過,未免有些太可惜。

  所以郡主想要給彼此一個機會。

  如果她表現出自己真實的並不君子磊落的性格,詹權依然能接受……

  她更是知道所謂的坦誠是認真剖析自己,而不是這麼試探着露出幾分。

  可惜她做不到。

  就連這麼試探着露出幾分,都是出於對太夫人的尊敬。

  安信侯府中,因爲算到了詹權休沐,猜到他和郡主第二天一早肯定就會回安信侯府,故而萬商正和烏嬤嬤聊到這對小夫妻。烏嬤嬤說:“太夫人您好似並不擔心?”

  烏嬤嬤幫着郡主整理過禮單,也算是和郡主近距離相處過幾天。

  萬商說:“老二也好,郡主也好,兩位都是場面人,別管他們夫妻感情如何,表現出來給我們看的就只有恩恩愛愛,所以我擔心什麼?不癡不聾,不作阿家翁嘛!”

  烏嬤嬤說:“這倒也是。二爺(在長輩面前)太過懂事,而郡主是個聰慧的。”

  “其實我有些替郡主可惜,如果現在朝中已經有了完善的女官制度,郡主很應該去當官。她天生就該混官場。”萬商對昌華郡主的評價很高,“她和思玉還不太一樣。思玉雖然也有些政見,這已經很難得了,並且遠遠超過我了,但思玉有些理想主義。一個理想主義者是不適合當大官的。她難以適應那些最黑暗的最顛覆人性的東西。”

  但昌華郡主可以!

  烏嬤嬤想起之前那個被流放的前戶部尚書家的公子……事情最終鬧得那麼大,偏偏昌華郡主後期隱身了,聊起她時都覺得她是無辜的,忠臣遺孤竟然被人欺負了。

  “不愧是那位的女兒!”烏嬤嬤認真地說。

  萬商哈哈一笑:“正因爲是襄國公的女兒,郡主更應該去混官場了,她天然就擁有充足的別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政治資源。雖然因爲性別原因,這份政治資源轉化起來有些許困難……但事在人爲。”如果郡主真有心涉足官場,她肯定不懼這一點困難。

  “若是郡主真去當官了,二爺豈不是很辛苦?”烏嬤嬤問。

  萬商心說,因爲詹權的身世,他不是詹家子弟偏在詹家長大,又得詹家重視,他這個人便有些“奉獻”精神在身上。他很需要被家人需要的感覺。只要他和郡主心意相通,那麼就算他們這個小家庭因爲郡主當官遭遇了許多衝擊,他都不會覺得辛苦。

  前提得是他和郡主真的心意相通了。

  但就算萬商看得分明,她也沒法按着詹權和郡主的頭讓他們心意相通啊。

  萬商便說:“這都是咱們倆私底下偷摸着說的話。誰知道朝廷未來是什麼動向,郡主究竟能不能當官?全都是一些毫無影子的事兒,哪能提前就替老二辛苦上呢?”

  烏嬤嬤是在這個時代裏土生土長起來的,哪怕再和萬商親近,她心裏也一些根深蒂固的念頭沒法改變。她倒也不是心疼詹權,而是覺得如果郡主在未來真的當了大官,而一旦投身政治就會出現許多身不由己的地方,那時候要是詹權和郡主被外力推動着漸行漸遠,那麼詹權至少還能回來安信侯府,而郡主自然是住在她的郡主府裏。

  烏嬤嬤就覺得萬商果然是有大智慧,竟是什麼都算到了。

  萬商要是知道烏嬤嬤是這樣想的,肯定覺得冤枉。她提議小夫妻住在郡主府真的完全是因爲襄國公夫人啊!再說有幾個年輕人愛和長輩住在一起的?不利於培養感情!詹木寶和江嶽那是沒辦法,但就算是他們,萬商不也給他們弄了個蜜月旅行嗎?

  萬商心裏還是盼着郡主能有機會投身官場的,不然實在可惜。而郡主做官時能不能有一個相對不錯的女官環境,就要看萬商和皇后在未來很多年裏是不是順利了。

  “我自己雖然成不了政治生物,但要是能給她們創造舞臺,也不錯啊。”萬商偷摸着驕傲。

  第143章

  沒幾日,安信侯府接到訃告,宋鈺的舅舅去世了。

  因爲宋府做了不少鋪墊,早就放出風聲說宋鈺舅舅生病了——這其實也是在爲舅舅的新身份爭取時間——故而大家雖爲宋鈺舅舅感到可惜,但並不覺得此事意外。

  萬商親自去宋府弔唁。

  宋鈺穿着孝服,把萬商迎進靈堂,待萬商上了香,又把萬商領到一個休息用的小廳。這個小廳離靈堂不遠但隱祕,若沒有主家親自領路,客人且找不到這一處來。

  不多時,宋鈺的舅母就來了。

  見她雖然雙眼通紅但仍保持着體面,萬商心裏就大致有數了。

  這裏得再誇烏嬤嬤一句,這位嬤嬤能兩度從宮廷中平安脫身,確實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她很會看人。宋鈺舅舅裝了半輩子男人,幾乎沒有破綻,烏嬤嬤仔細觀察她幾回,卻瞧出了她的真實性別。不過烏嬤嬤瞧出這點後就只在萬商面前提了一回。

  而萬商自然不會和任何人說。

  待宋鈺的舅母提到,她有個守寡的大姑姐要來投奔,日後少不得帶着大姑姐去安信侯府拜訪,萬商心裏越發能肯定宋鈺舅舅這次是假死,以方便恢復真實的性別。

  萬商便道:“萬望你珍重自身,待你出孝,我還要尋你……你們做幫手呢!”

  即便是假死,葬禮也要辦得和真的一樣。知道宋鈺他們很忙,萬商沒多待就離開了。宋鈺又親自把萬商送至大門口。一路上,萬商都在胡思亂想:宋鈺真的喜歡喜樂嗎?怎麼我什麼都沒瞧出來?宋鈺竟然連半點暗示都沒有給我!若不是知道老大在分辨人的情緒這事上有着非同一般的天賦,我都要懷疑其實全是老大在胡說八道了。

  萬商又想:難道宋鈺是那種相親前先把自己各種證件全部亮出來的人?先把自己的條件都擺出來給對方看,要是對方有意呢,那對方就會約見面;要是對方看不上這些條件,那沉默就代表拒絕了。可宋鈺在別的事上明明不是這麼被動的一個人啊!

  真是奇怪!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其實這樣也挺好,他什麼情緒都不表露,女方這邊就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

  在萬商看來,喜樂還小呢。未來的事情未來再說!

  比起喜樂,她哥平安倒是真的該考慮結婚了。別說是在這個時代,就是放在現代,萬平安也到了要被家長瘋狂催婚的年紀了。但他現在正在西北搞石子田,即便萬苟和詹花花夫妻想催婚,也沒法跑去西北……不知道平安的緣分會不會正好在西北?

  關於小輩婚嫁的事在萬商腦海裏轉了一圈就消失不見了。

  她不是那種愛給小輩做媒的。

  還是思玉的事情更重要,思玉因爲和萬商聊過扶貧的問題,決心把自己的文章撕了重寫,所以沒趕上在第一張正式的報紙上刊登。

  萬商心說:或許會有些可惜,因爲第一張報紙很可能會被選入未來的九年制義務教育的歷史書裏;但思玉本人並不看重這些虛名,所以什麼第一不第一的,其實也不重要。

  考慮到種種現實問題,報紙果然是一月一期。不過遇到特殊情況隨時能加印。

  思玉的第一篇和扶貧有關的文章出現在了第三期報紙上。

  此時京城裏已經出現抄報員了。

  和後世相比,每期報紙的印刷量不算大,只有兩千份左右。但對比此時的印刷物來說,兩千份已經很多很多了。只是這兩千份中大約有一千份會送去各地的官衙,在各地進行張貼。剩下的京城權貴還要分一分。實際上用於售賣的報紙並不多。幸好就是各地衙門都新安排了張貼報紙的地方,有識字的平民真想讀報,還是能讀到的。

  報紙的職能從後世那種方便大家獲取信息變成了一種來自朝廷的威懾。

  朝廷似乎在說我有這般利器在手,雖然平時只是淺淺地用一下,但誰要是敢和我玩輿論,我奉陪到底。

  在萬商看來,這哪裏是她記憶中的報紙啊。

  不過對於此時的人來說,每個月都會印兩千份新報,這個效率還是極其驚人,刻印肯定是做不到的,找人抄錄或許能做到,但那就需要大量的識字的且字跡工整的人埋頭苦幹,難度絕對不低。

  因爲報紙上不乏好文章,買不到報紙的人就只好自己抄錄。不多久就出現了抄報員這個行業,供落魄書生賺一點筆墨錢。雖然經由抄報員這麼一抄寫,時效性是徹底沒有了,但報紙上的文章卻因此流傳得更廣。

  思玉的文章毫無疑問寫得好,哪怕她寫的只是如何治理一縣之民——考慮到此時的貧困度,基層的百姓全是貧困的,所以扶貧就變成了扶一縣之民——在某些人看來這個立意太小了。但慧眼識英的大有人在,清風院直接把她的文章列入了教材中。

  哦,清風院就是皇上登基後新設的一個部門,它的出現還和萬商有些關係。新科進士都要去清風院接受一定時間的培訓,等到考試合格,朝廷會根據他們的日常表現和考試成績選官。這裏頭大多數人都會去地方上當小官,然後再一步一步往上爬。

  在思玉發表了第二篇文章之後沒多久,有官員找皇上議事時,就見這篇文章被抄錄了放在皇上的桌子上。此事一傳開,朝中的官員恨不得人手一份,以揣摩上意。

  因爲此時幾乎沒什麼版權意識,等到思玉的文章發表到第三篇,就有機靈的商人從抄報員手裏收購了她的文章合集,然後悄摸悄地緊急找人刻印,不需要弄什麼複雜的配圖,也不求什麼名家筆法,只求一個快,好送去很多文教不發達的地方售賣。

  當萬平安從西北迴來時,他的行李裏竟然有一份《官場祕笈》。光看這名字還以爲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書,誰正經人寫書起這個名字?萬平安卻好似很寶貝的樣子。

  萬平安聰明是聰明,但不是讀書的料,對着萬商不好意思地說:“這書在那邊可搶手了,我好不容易纔搶到一本……”詹木舒不是在準備科考麼,不知道有沒有用。

  萬商打開薄薄的祕笈一看,作者一欄標着“思玉先生”,當場愣了下。唔,萬平安是徹底的外男,不好出入侯府內院,不知府裏女眷的具體名字,不懂萬商爲何怔愣。

  思玉這名字竟然會有重名!不過時人愛玉,這名字確實適合做筆名。萬商心裏如此想着。

  再往後翻兩頁,萬商的眼角開始抽搐起來。

  這不就是思玉在報紙上發表過的文章嘛!盜版書商真是亂來!想當然地就敢印書了!

  萬平安略有些得意地說:“這個祕笈暫時就只有第一冊,但以後會有第二冊、第三冊……我已經和當地的朋友們說好了,等到後面幾冊出了,讓他們給我寄來……”

  萬商幽幽地說:“我已經看完第二冊了,第三冊也看過一篇了。”

  萬平安:“!!!”

  這第一冊還是剛出的,熱乎着呢,姑姑上哪裏看第二冊、第三冊?

  事實上思玉在報紙上的文章已經發表到第七篇了,全是扶貧這個系列的,而扶貧問題確實值得深入研究。按照這個盜版書三篇一冊的算法,萬商這話說得沒有錯。

  萬商把薄薄一本盜版書卷起來,不怎麼用力地敲着侄子的頭:“每個衙門都新設了讀報處,西北那邊應當也是有的。你是不是沒去讀報?啊!是不是沒去讀報?!”

  “我一個教大家種地的,讀什麼報啊!”萬平安委屈極了。

  萬商又忍不住敲了兩下。

  萬平安這次回京是因爲述職季到了,各地的官員都在陸陸續續回京。

  按說他的等級還不夠述職的,可是糧食是頭等大事,又知道萬平安背後還有一個安信侯府,石子田更是太夫人想出來的,當地的縣令哪裏敢貪功?述職時乾脆把萬平安一起帶回來了,說不得藉着萬平安搭上安信侯府的關係,他述職時會更順利呢?

  這些地方官來到京城中,有擅長鑽營的,也有不擅長的。

  如果朝廷不清明,那麼不擅長鑽營的就會很喫虧。

  好在這時的朝廷大體上是清明的。

  但即便是這樣,地方官們還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試圖讓自己在有限的述職時間中搭上更多的人脈,最好這次述完職後能官升一級,以後可以留在京城裏當京官。

  昌華郡主因此攢了一肚子的樂子事,待有空了就來說給萬商聽。有一次就說到某某官員似乎是太過着急了,以至於在什麼場合鬧出了什麼笑話,把萬商逗得不行。

  笑完了,昌華郡主總結說:“雖然確確實實是鬧了笑話,但也體現出了這個人其實對各類的排場並不熟悉,此事傳出去後,說不得這個人就因此掙下兩袖清風、勤儉爲政的好名聲了……”別人笑他沒見識,說不得他心裏正偷樂,覺得自己這把穩了。

  萬商點着頭:“沒點厚臉皮、沒個大心臟,真的沒法當官。”

  又一日,昌華郡主又興匆匆地來找萬商。她雖然有一些故作的爽快,其實是一個穩重之人,這次卻是人未至聲先到:“母親!吳仙縣的縣令述職時帶着一對母女!”

  萬商第一反應是鬧出什麼桃色事件了,剛要把眉頭皺起來。

  郡主興奮地說:“吳仙縣的縣令要爲那對母女討官做!”

  “什麼?”

  “那對母女中的母親是一個接生婆,家傳的手藝,已經傳了好幾代人。她們家有個絕活,一個孕婦快要生產的時候,她們能摸出她的胎位正不正,如果不正,她們有一套手法,可以幫着正過來。所以由她們家接生的,幾乎沒有因爲倒生而難產的!”

  “真的?!”萬商覺得這個消息好到叫人難以置信。

  “真的不能再真了!”郡主說。這個是有那位縣令作爲人證的,事情很好查,縣令不至於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他既然敢在述職季帶人進京,這個手藝必然成熟有效。

  產育從古至今都是一道鬼門關,但現代至少還有剖腹產技術。在這個時代裏,根本沒有產檢一說,如果孕婦生子時,孩子的腳先出來,那基本上都會母子雙亡。要是能在大月份時用手摸出胎位正不正,幫着把胎位正過來,這真的能避免很多死亡!

  萬商一個不迷信的人,此時都忍不住想要念幾句老天保佑。

  老天保佑,這能救活多少產婦啊!

  郡主笑道:“她們表示願意把這門家傳的手藝傳授給更多人,但前提是朝廷得給她們封官。”話當然不會說得這麼直白,但意思就是這麼個意思,至少也應該給母親封官,還准許她的女兒日後繼承這個官位,這畢竟是她們一家子傳了多少代的手藝。

  “皇上肯定會同意的!”萬商道。

  這個買賣明擺着不虧。

  而且朝廷中已經有一位女官了,就是莊三妞。

  這意味着封女官最大的阻力已經沒有了。這對母女的情況和莊三妞非常相似,都擁有實打實的技術,也都願意貢獻出自己的技術。莊三妞能當官,她們就能當。

  郡主驕傲地說:“若不是母親此前一力促成莊師傅爲官,這對母女又如何敢跟着當地的縣令進京,如何敢和朝廷提要求呢?”自古民都是避着官走的,雖說這對母女確實是被宗親逼得走投無路了,但沒有之前的鋪墊,她們永遠想不到可以投靠朝廷。

  郡主眼睛亮亮地盯着萬商。

  額,身在兵營的詹權大約從未被妻子這麼注視過呢。

  雖然他們夫妻磨合得還算順利。

  第144章

  萬商興奮地在屋裏走來走去,問昌華郡主:“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昌華郡主用力地點點頭,意味着朝堂中將會出現越來越多的女人,雖然最先站上朝堂的那些女人都是有一技之長的,並非靠着科舉入仕,但這跨出了極大的一步。

  見郡主點頭,萬商走到她面前,開心地說:“這意味着我們可以有婦產科了!”

  郡主正要附和,卻發現萬商說的話和自己想的內容毫無關係。

  她竟然摸錯了母親的脈!

  婦產科這個說法雖然過於現代,但從字面不難推導出它的意思,故而郡主是聽得懂的。就見萬商滔滔不絕地說:“只要這對母女順利當了官,她們如莊三妞一樣開設培訓班,把這項技藝傳授給別人……她們難道只傳授怎麼正胎位嗎?肯定不是!”

  好比有一個小學教師,她很擅長教導某一類奧數題的解法,等到她因此名望並且開班授課時,難道只教這類奧數題嗎?肯定還要再教一些別的非常基礎的知識點。

  要知道此時的平民女性很少會主動去正規醫館找大夫看病。除非她們上了一定年紀,已經是奶奶輩了,那纔有可能走進醫館——前提還得是兒孫孝順且家裏有一點餘錢。大部分的平民女性就算真的出現病痛了,先熬着,實在熬不過去了,要麼去求神拜佛,要麼就會求助接生婆這一類的特殊女性。所以有些接生婆能當半個醫生使。

  但接生婆畢竟沒有受過真正的醫學培訓。她們的手藝幾乎都是家傳的。和真正的醫生比,她們可能只會治少數的幾種病,或乾脆手裏捏着有限的幾個方子,然後不管是什麼病,都直接拿着已有的“公式”往裏面生搬硬套,病人能不能痊癒全看運氣。

  即便是這樣,平民女性想要遇到在一定概率上能治病的接生婆都要看運氣。

  所以,如果這對跟着吳仙縣縣令入京的母女真的當了官並由朝廷出資開設培訓班,不斷培養相關人才,未來爭取讓她們培訓過的接生員像送雞鋪那樣遍地開花……

  那麼最最基礎最最簡陋的基層婦產科超小型醫院就有了!

  哪怕就是最最基礎最最簡陋的婦產科,看不了大病,但一定會造福無數女性!

  “而且在這對母女之後,如果有更多的女性醫者願意出仕呢?”萬商憧憬道。那麼這個“基層婦產科”會慢慢完善,不僅是關心孕婦的健康,還要擴大到全體女性身上。

  這當然是個美好的願景了。

  萬商立時就坐不住了:“我得進宮去見見皇后……”

  想要因勢利導地建設基層婦產科醫院,不是說促成這一對母女當官就夠了的,走一步至少要看三步,她們應該抓住這個機會,結合之前說的科普手冊等做些什麼!

  第一個目標就是要讓平民女性知道該去哪裏看病!

  郡主有些怔愣地看着萬商。短短的時間裏,她好似想了很多很多。

  太夫人又用自己的言行給她上了很重要的一課。

  郡主忽然想起父親生前曾經問過她一個問題,當好一位官員最重要的是什麼。

  她當時回答了很多,比如要看得清局勢,再比如要看得懂人心等等,父親微笑着點頭,卻始終沒有說她的回答好還是不好。而如果在此時此刻,父親能夠出現在她面前,再問出同樣的問題,她會回答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如果郡主同樣來自現代,那麼“同理心”這個詞放在這個語境下顯然更合適。

  但即便她並不知道同理心這個詞語,她在萬商身上感受到了某些東西,然後在腦海裏想起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就叫感同身受,想起了“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這叫尊重,想起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叫推己及人、將心比心……這些情緒雜糅在一起,就混合成了和“同理心”極爲相似的東西。

  萬商忽然停下了講話,因爲她看到郡主忽然淚流滿面。

  萬商嚇了一跳,忙問怎麼了。

  郡主笑着搖搖頭:“沒什麼,只是忽然想起了父親。”

  她想到了父親臨終前那抹未能看到盛世到來的遺憾。她現在琢磨着出來的這個答案會是父親想要看到的嗎?如果她秉承這個信念走下去,她會成爲父親的驕傲嗎?

  郡主那麼驕傲,估計很少在人前落淚。萬商有些心疼地抽出手帕。

  郡主乖乖地仰起臉,方便萬商幫她擦眼淚。

  等到萬商入宮時,皇后正和人聊到那對擁有大月份正胎位手藝的母女。母親姓楊,叫楊喜。女兒姓馬。這個家傳的手藝嚴格說起來是馬家的,因這樣的手藝在民間自古以來都是傳媳不傳女。不過,手藝是屬於一門一戶的,並不屬於整個馬家宗族。

  總之,因爲有這個手藝,楊喜的夫家慢慢攢下了一些家業。以前他們有自己的男丁繼承家業,馬氏族人雖然眼饞他們這份家業,但到底不敢直接上手爭搶。偏到了這一輩時,楊喜的丈夫意外去世了,他們只有一個女兒,馬家族人就覺得機會來了。

  他們強迫楊喜必須從族裏過繼一個男丁繼承家業。在這個時代裏,個人是很難抗爭過宗族的。楊喜本來都要妥協了,打算過繼一個年紀小且沒什麼牽扯的男嬰,結果無意間被她知道馬家宗親安排了一系列招數霸佔她們家的產業,過繼只是第一步。

  若是由着馬家那些族人得逞,楊喜和女兒最終都活不了。

  於是說好的過繼當時就反悔了,楊喜直接裝瘋撒潑,還說要是自己出了意外,就是馬家族人殺人滅口。她也知道自己這麼撕破臉皮就只能管得了一時,正想着以後該怎麼辦,縣令夫人忽然找上門來,和楊喜如此這般一說。楊喜最終下定決心,在縣衙的幫助下飛快變賣了家產,然後帶上銀子和女兒,跟着述職的縣令一塊兒進京了。

  雖然縣令肯定是想要把楊喜當作自己一個政績,但不得不說他這事做得不錯。

  而萬商求見皇后,又讓楊喜進京多了一重意義。

  等到萬商和皇后說完話從宮裏回來,得知郡主並沒有回郡主府。

  雖然詹權和郡主這對小夫妻日常不怎麼住在侯府裏,但侯府那麼大,不至於說你們不住,府裏其他人就把詹權的院子挪作他用了。不可能這麼小氣!反而因爲詹權結婚,他以前住的院子還重新裝修過,弄得更加典雅大氣。郡主想住隨時都可以住。

  四下無人時,烏嬤嬤如今也會開萬商的玩笑。

  烏嬤嬤道:“二爺都沒那個本事留住郡主,您倒是把郡主留下來了。”其實詹權和郡主也回侯府住過,但這不是玩笑話嘛,烏嬤嬤覺得應該抓住這個機會笑一笑萬商。

  萬商沒理會烏嬤嬤的打趣,得知郡主在,反倒是高興地一拍額頭:“這幾天事情太多,五溪鋪那邊也有好消息傳來。我有件事一直想找敏行說,她留下來了正好。”

  萬商要找郡主的原因就是萬平安從西北帶回來的那本盜版書。

  郡主看到書名叫什麼《官場祕笈》,先嗤笑了一聲。

  翻開第一頁看到作者名,寫着“思玉先生”四個字,眉就是一挑。

  再往後翻,見果然是思玉寫的那些文章,郡主沒接着往下看,而是合起書來,語帶嘲弄地說:“這盜版書商真有意思啊,竟然把思姨編排成了一位致仕的老大人。”

  “先生”這個詞還沒有衍生出後世那種代指男性的意思,也不會出現一位女士指着自己的丈夫說這是我先生。它的意思還很貴重。在當下的環境裏,先生一般都是指年長而且有學問的人,也可以用來稱呼老師。除了這些意思之外,它還能指代致仕者。

  《儀禮》中有一句“若先生異爵者”,這裏的先生就是指致仕的老大人。

  思玉在報紙上刊登文章時,署名只有簡簡單單的“思玉”二字。

  結果盜版書商偷刻她的文章,直接就加上了“先生”二字。

  盜版書商真的很有心機,他們故意只加了“先生”,沒有寫其他,那麼聯合《官場祕笈》這樣的書名,所有買書的人都會被誤導成“這位思玉大人肯定是一位在官場上功成身退的老大人”,只要他們想要當官,想要提前感知官場,自然想要買這個書。

  而盜版書商其實並不知道思玉的身份。如果思玉和官場無關,這個事情最後被揭露出來了,盜版書商就可以狡辯說,他們稱思玉爲先生,是覺得他年高且有學問。

  “能做盜版書的,本身肯定是有些學識的。”萬商說,“他們卻有底氣直接標註了先生來誤導別人,說明在他們的認知裏,思玉這文章很老辣,能冒充當過官的人。”

  郡主立刻明白了萬商的意思。其實思玉根本沒當過官,結果有些人卻覺得她能冒充當官的人,這意味着他們覺得思玉有資格當官……哈哈,事情變得好玩起來了。

  雖然目前朝廷中有了女官,但一個女官的官職不會特別高,另一個她們沒有一條能晉升到高位的路徑。因爲她們都是憑着貢獻了技術而當官的,像是一錘子買賣。

  那什麼時候纔能有女人能憑着自己的政見去當官呢?

  先有政見,再有政績,再位高權重,再千古留名。

  暫時還沒有這樣的機會。

  沒有機會,那就自己創造機會。

  天助自助者。

  郡主心領神會地說:“原本清風院就拿着思姨的文章當教材,要我說既然盜版都有了,不如我們正經出個合集,直接把合集列爲教材,再打着清風院官用教材的名義向各地售賣此書……”如此,天下讀書人都能讀到這,天下百姓都受惠於此書。

  萬商又問:“至於這些盜版商……”

  郡主笑道:“只要他們把作者一欄裏的先生二字去了,再交些罰款,倒是可以授權給他們,叫他們繼續售賣此書。”盜版書商也是書商,說不得他們手裏路子更廣。國家那麼大,當然要更多的書商參與進來,這纔會被越來越多的讀書人瞧見啊。

  之所以還要盜版書商交罰款,是要他們覺得我們正版書商賣這個書也只是爲了錢而已。誰能不愛錢呢?給了這樣的理由,自然不會有人再去探究她們的真正目的。

  第145章

  許多事情正緩慢而堅定地向前推進着。

  未多久,楊喜果然被朝廷賜官,成爲了本朝的第二位正式的女官。

  過程中幾乎沒出現什麼阻力。

  同時間皇后託舉鳳印上書,請求在楊喜開設培訓班時,請太醫去班上,給學員們傳授一些最最基本的醫學知識,如此等到這些人才被培養出來後,她們被派往各地縣衙,才能救助更多的窮苦女性。雖然這會增加朝廷培養人才的成本,但很有必要。

  皇后這個上書得到了朝野內外的交口稱讚。

  一方面,她作爲國母,這正是她憐憫天下百姓的一種表現,稱得上是一位賢后了;另一方面,從長遠來說朝廷增加的這點成本投入是有利於人口發展的,而且投入其實不算多——這是比較朝廷的其他的惠民政策來說的——完全稱得上是智慧之舉。

  太醫們也沒有意見。

  只是傳授一些最最基礎的知識而已,說不得比他們身邊的小藥童學到的東西還少,又不是要他們把家學絕招都拿出來,他們自然不會覺得被冒犯。說句不好聽的,去培訓班上教導學生,可比去權貴家裏給人看病輕鬆多了,同樣都有錢拿呢。最重要的是醫者幾乎都有一顆仁心,自己教了這幫學生,等她們學成之後去了各地的縣衙,日後能救助多少百姓呢?於是,雖然教一點基礎就夠,但總有太醫忍不住多教一點。

  有一位太醫還提到了蒼朮編著的包括《常見草藥集》在內的幾本淺顯易懂的圖文版醫書。蒼朮就是以前跟着養父老大夫住在吉祥街后街的女大夫,後來被宋鈺推薦給萬商,去了技堂裏當師傅。又在萬商的建議下,這幾年陸陸續續編寫了幾本適用於窮苦百姓的科普書,結合遍地開花的送雞鋪,確實給各地的百姓帶去了不小的幫助。

  太醫覺得這些書雖然過於淺顯,但沒有任何疏漏。

  而恰恰是因爲淺顯,所以很適合放在培訓班裏當教材。

  萬商一直關注着事態進展,見一切都很順利,開心得每天都能多喫半碗飯。

  額,也有可能是因爲春夏萬物生髮,確實容易叫人胃口大開。

  等發現自己好像胖了一些,萬商才趕緊控制住了。

  雖然身邊人一個個說話好聽,注意到主子胖了,還有偷偷幫她把衣服改大的,叫她覺察不出來,更有擺放鏡子的時候稍微傾斜一下角度,使得萬商照鏡子都不覺得自己胖了。但萬商也不是傻子啊,沐浴的時候捏了捏自己的腰身,就知道是真胖了。

  萬商這才反推出衣服腰身被改過了,鏡子也藏有玄機。她忍不住感慨說:“所以墮落是真容易啊,如果我是個好喫懶做的人,被這麼縱容着,真就清醒不過來了。”

  難怪歷史上會出現那麼多昏君!

  萬商引以爲戒。才胖了這麼一點,倒是不用着急減肥,但確實該控制一下了。高血糖高血脂高血壓都會阻攔她長命百歲的!得先有個健康身體,才能未來可期啊!

  雖然萬商關注過楊喜,也很看好楊喜,對着她擁有那樣一手技術更是欽佩,但事實就是她們的生活幾乎沒有交集。楊喜剛剛得了朝廷的任命,替朝廷培養相關的人才都來不及呢,也不可能去四處拜會。故而她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沒有見過面。

  轉眼就到了秋天。當江嶽確診懷孕,胎相穩了且消息傳出去後,宮裏立刻安排好了專門的太醫,負責隔三差五地給江嶽請一請平安脈,楊喜竟然也跟着太醫來了。

  其實楊喜那一手摸胎位的手藝只有在大月份時才能派上用場,而江嶽現在剛剛顯懷,顯然是用不到的。但楊喜還是來了。她仔細觀察了江嶽的氣色,根據自己的經驗判斷,知道這是一個養得非常好的孕婦,不光是身體好,就連心情也是非常不錯。

  楊喜真心實意地說:“您的氣色在我見過的孕婦中是數一數二的了。”

  太醫們輪番請脈時,萬商就在一旁看着。她覺得楊喜好似有話對自己說。等診斷結束了,好歹要留這些太醫喝上一口水,萬商就趁機把楊喜請到了旁邊的屋子裏。

  楊喜一進來就要給萬商行大禮。她說一直沒有機會見到萬商,若不然早該給萬商行禮的。因爲如果不是萬商早前就推動了第一位女官的出現,她們母女哪有今日。

  萬商連忙拉住楊喜,握住她的手,鄭重地說:“其實我也早就想要謝謝你了。”

  “謝我?”楊喜有些侷促。

  萬商說:“之前莊師傅當官,她那培訓班上卻大多還是男人來上課,她最多隻能提拔幾個女吏幫助自己。這次你開班授課,所有學生都是女的……真的要謝謝你。”

  楊喜是產婆。在這個時代,產婆只可能是女人。

  楊喜的班上全是二十歲到四十歲之間的女性,但從未有人提出過質疑。

  因爲男人真的幹不了這個!

  朝廷想要先確保每個縣都能有一個經由楊喜培訓過的產婆,未來再發展到每個鎮上都有一個。這一下子就促生了一千多名職業女性,未來則可能出現上萬名職業女性。儘管產婆這個職業算不得是什麼高大上的職業,但這也是一種好的變化。而且普通的產婆可能會爲人輕視,但經過朝廷培訓的,有朝廷背書的,百姓肯定都會尊重。

  更不要說在皇后插手後,這些產婆還懂一些基礎的醫學知識。

  而事實證明一個鎮子上安排一個產婆,也是不夠用的。因爲鎮子下面還有許許多多的村子。如果當地的縣令心繫百姓,他們就會讓這些產婆繼續去培養產婆……如此,在未來的幾十年裏,光楊喜這一門手藝,就能夠催生出至少四萬名的職業女性。

  這些受人尊敬的職業女性能叫整個社會的風氣發生相應的變化。

  楊喜囿於自身的見識,並不能完全聽懂萬商的話,但她知道萬商的感謝是真心實意的。她忽然想到來了京城之後經常聽到的一個說法,安信侯太夫人是有仙緣的。

  她信這話。

  如果真有神仙,就該是太夫人這樣的啊!

  江嶽這一懷孕,其實外人比着親人還要關注。

  因爲她成親都小兩年了,才終於懷孕。

  萬商有時真的覺得相當無奈。她一個做婆婆的絲毫不着急,詹木寶這個做丈夫的也不着急,怎麼外人一個一個都盯着江嶽的肚子,好似她遲遲未孕就是有罪似的。

  竟然還有人把以前的流言翻出來說!

  萬商一律當這些人是嫉妒,嫉妒安信侯府的日子過得太好了。

  要知道江嶽用筆名寫的《詹水香後傳》別提有多受歡迎了,已經有戲班子自發改編排演起來了。也虧得江嶽除了管家理事之外還有這樣一份真正屬於她自己的寫作事業,所以哪怕她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偶爾也會心生焦躁,但始終不曾自怨自艾。

  懷孕了有懷孕的好,她早就想養個香香軟軟的孩子了。

  但沒懷孕也有沒懷孕的好,可以把額外的精力都花在《後傳》上。

  這年秋天,侯府還有一件大喜事,就是詹木舒順順利利地考上秀才了。

  名次還非常不錯!

  朝廷這幾年的科舉越來越注重實幹,雖然選拔秀才的時候,朝廷主要是考對四書五經的掌握程度和理解水平,但按照皇上的要求,也需要考幾篇相應的策論。不需要童生們的策論能像進士們的策論那樣有格局,但最低標準裏就有一條是言之有物。

  你不熟悉天下大勢,但總該知道周邊情況吧?如果連周邊都不知道,豈不是死讀書、讀死書?故而考秀才時,考生遇到的策論題目有三分之一是關於地方治理的。

  這麼一來,思玉的扶貧系列作品集在童生中幾乎人手一本,一直陪伴他們直到考上秀才。詹木舒忍得好辛苦,纔沒有告訴任何同窗他每次下學歸家都能看到思姨。

  詹木舒這一考上秀才,成績出來後,直接被當時負責監考的督學收爲了徒弟。

  這個督學姓杜,在官場中職位不算高,但學問非常好。他這次算是朝廷委派才擔任一期督學——每到科考季都會有京官被派往各地負責監督科考過程——其實他的本職是禮部的官員。

  禮部嘛,宋鈺在那裏待過。

  對於詹木舒的這一次拜師,宋鈺一直替好友覺得高興。萬商就知道杜大人雖然官職算不得高,但絕對是在文官中混得好的那一撥,十分穩紮穩打。她也放下心來。

  喜事似乎也是一件接着一件的,趕着趟就來了。

  詹木舒成了詹秀才後不久,萬商那個大齡剩男的侄子羞答答地跑到萬商面前,表示自己快要成婚了。不等萬商繼續發問,詹木寶就一臉瞭然地說:“是蒼大夫嗎?”

  “蒼大夫?哪個蒼大夫?”萬商一臉震驚。她身邊只有一個蒼大夫啊!

  詹木寶解釋說:“我之前……在表哥被朝廷派去西北推廣石子田之前,我就瞧出來了,表哥每次提到蒼大夫表情都不對。”雖然表哥只有偶爾那麼幾次提過蒼大夫。

  萬平安解釋道:“我那時……不敢表明心意。都知道我是您侄子,蒼朮又視你爲恩人,我若是貿然表達心意,好似有一些……趁人之危?她肯定不好直接拒絕我。”

  “那你們現在這是……”萬商有些好奇,難道遇上古代版女追男了?

  萬平安嘿嘿一笑:“其實還是我提的。”

  第146章

  萬平安故意賣了一個關子,沒說他和蒼大夫是如何心意相通的,而是說了另外一個好似不相干的事情。他笑着說:“蒼朮和那位女官楊大人相互通信有些日子了。”

  最初的一封信是楊喜寫給蒼朮的。

  太醫們雖然醫術厲害,但他們並不是很會教書。讓他們去楊喜的培訓班授課,就有點像是一羣北大清華的教授去小學裏教低年級數學。

  他們教得用心,但學生聽得喫力。

  楊喜覺得這麼下去不是辦法。按說她當官已成事實,家傳的技術都已經貢獻出來了,朝廷不會出爾反爾把她的官職收回去,所以就算她什麼都不做,問題也不大。

  但在京城待了一些日子,楊喜心裏漸漸也生出了許多從前從未有過的想法。

  她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楊喜觀察了幾日,發現某位太醫推薦的蒼朮寫的那些圖文並茂的書正適合班裏的這些學生。她便想着能不能把這位蒼大夫請來,由她來負責教大家基礎醫學知識。

  說不得這樣的效果比太醫教了更好。

  知道書是安信侯府幫蒼朮出的,也知道蒼朮在五溪鋪的技堂裏當師傅,楊喜就給蒼朮去信了。楊喜本人還不怎麼會寫字,叫小吏幫着寫了,她再簽上自己的名字。

  這麼一來二去的,她們就聯繫上了。

  蒼朮一直沒同意去教書,因爲她在五溪鋪這邊還有一些放不下的學生,這些學生都是周邊貧寒人家的姑娘。二來,蒼朮手頭還在繼續編寫下一本圖文版科普醫書。

  不過蒼朮給楊喜推薦了幾個自己的學生。

  這幾個學生都是屬於各有各的難處的,她們孑然一身,並不介意未來是留在京城,還是去往各地縣衙;說不得去了縣衙更好一些,因爲那意味着她們會有一份朝廷的任命書,算是“吏”這一級別的了。對於升斗小民來說,成爲吏就算是跨越階級了。

  當了吏,每月都有俸祿,尋常人也不敢欺上門來。

  這幾個學生都跟着蒼朮學了兩三年,會辨認藥材、處理藥材,會看一些基礎常見的病。等去了楊喜的培訓班,只要學到了楊喜的手藝,她們可以被直接派往各地。

  楊喜很高興,把蒼朮推薦的所有的學生都收下了,包括一位瘸腿的姑娘和一位臉上長了大塊花斑的姑娘。五溪鋪的技堂中收了不少身體上有所殘缺的人。像是這個瘸腿姑娘,如果技堂當時不願意收她,她就要被家人“嫁”給那種沒有田地的山民了。

  楊喜是掛在工部名下的。她收了這兩位姑娘後,工部有些微詞。

  楊喜以前常在市井,有些小人物的智慧,她先暗示這兩人來自五溪鋪,誰都知道那就是安信侯府太夫人的產業。她們跟着蒼朮學得那樣好,不收下簡直是浪費了!

  再說瘸腿也好,臉上有花斑也好,都不影響手上的功夫,不會影響接生。

  “在我們那裏有一種說法,產婦生子時,產房裏最好有一個命硬之人鎮着。她們身體有異,正是命格硬的表現,這樣的人其實更適合當產婆。”楊喜信誓旦旦地說。

  工部的大人們不知道有沒有信這個說法,但安信侯府的面子確實是要給的,誰叫他們始終聖寵優渥、不見衰減呢?於是無人再說什麼,由着楊喜把人全都收下了。

  過了幾日,大家就發現這些被蒼朮推薦來的學生,確實一點就通!

  太醫們的感觸就更深了,他們發現這些被蒼朮培養過的人,基礎非常紮實,做事還尤爲仔細,甚至可以說比他們身邊的一些小藥童還要更聰慧細心,就連一些經過處理後非常容易弄混的藥材,這些人都能百分百地辨別出來,不存在任何一絲疏漏。

  “因爲蒼大夫說了,製藥也好,看病也好,都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她們說。

  “於是楊大人就一直寫信給蒼朮,想說動她去培訓班裏教一陣子。”萬平安非常得意、十分與有榮焉,“蒼朮確實有些心動了。別誤會,她倒不是想去培訓班當師傅,她覺得像現在這樣在五溪鋪裏待着挺好的。她就是有點想去學楊大人的獨門絕技。”

  楊喜是產婆,想學產婆的本事,就不能是姑娘身。

  要麼是已經嫁了人的,至於嫁人後又和離了,或者守寡了,這都無所謂,總之要嫁過人。要麼姑娘身也可以,但需要自梳,把辮子挽成髮髻,表示自己永不嫁人。

  姑娘家且未自梳,在各地的習俗裏,她們進產房都是不吉利的。

  楊喜的女兒就是自梳的。她覺得當官比嫁人有前途,所以在跟着母親進京的路上就自梳了。蒼朮推薦給楊喜的學生裏也有幾位尚未嫁人的,也都更願意選擇自梳。

  蒼朮想學楊喜的本事,楊喜很樂意教,接下來就看蒼朮是自梳,還是嫁人了。

  萬平安覺得自己再不表明心意,以後就徹底沒了機會。

  “但我又不知道蒼朮是怎麼想的……正好莊子上養着一條狗,叫阿黃。平日裏蒼朮總餵它骨頭喫,它也親近蒼朮。哦,它還讓蒼朮摸肚子,都不給別人摸。我弄清楚了它每日去蒼朮那兒的時間點,就寫了一張小紙條捲起來,綁在阿黃的肚子上……”

  萬平安說着說着,發現姑姑好似走神了。

  萬平安:“……”

  是姑姑你先表現出感興趣,我才說的啊!

  詹木寶聽得饒有興致,覺得等到舅舅舅母正式去蒼大夫家裏提親了,就把表哥和蒼大夫之間的故事說給媳婦聽,說不得媳婦有了靈感,日後能寫出更多好故事呢。

  他就催着萬平安往下講。

  萬平安衝着萬商的方向使了使眼神。

  詹木寶忙問:“娘,難不成你又有什麼(利國利民的)好想法了?”

  萬商醒轉過來:“我怎麼就沒想到這個呢!我早該想到的!肯定是我最近腦子動得太少了……”世家一老實,她就懈怠了。這樣下去可不行是。腦子是常用常新的。

  雖然萬商沒第一時間想到,但幸好被楊喜和蒼朮誤打誤撞地做成了!

  萬商對五溪鋪的定義一直都是“科研爲主、培養人才爲輔”,時間長了,她就更在意五溪鋪的科研性,從而忽略了技堂裏一直都在培養人才。

  “大多數人學了一技之長後,不過是多個養家餬口的本事,這些人只要能幫着他們自己家裏富裕起來,這就很好了。我開設技堂最初的目的就是幫助周邊的窮苦人,叫他們的生活有奔頭。但總有些人學得特別好,這些學得特別好的人,如果給他們一個機會,他們說不得能擁有一份了不得的事業。好比說那幾位被蒼大夫推薦給楊大人的姑娘。”萬商高興極了,“所以技堂可以和工部合作,點對點地給他們輸送人才。”

  好比說後世的職高,如果學校路子比較廣,就能給學生安排專業對口的去處。

  在朝堂先後任命了莊三妞、楊喜爲官後,相信未來會有更多人選擇向朝廷貢獻獨家技術,用以換一個官做。而朝廷得到了這些技術,肯定是要推廣出去的,只有把技術轉化爲生產力,才能利國利民。所以未來朝廷肯定會開設各式各樣的培訓班,這些從培訓班裏出來的人肩負着轉化生產力的重任,直接掛靠工部,獲得“吏”的身份。

  培訓人員時,如果人員已經有了一些基礎,這樣培訓起來就會更順利。

  所以技堂完全可以和朝廷合作!

  我先對人才進行一個基礎的培養,然後送去你那裏進行專項培養;對於我來說,我培養出來的人才沒有浪費,對於朝廷來說,這樣更有效率了,絕對是雙贏。

  “不過這樣一來,等我死了,我們安信侯府估摸着要把技堂獻上。”萬商又說。

  等到技堂的規模越來越大,很多小吏都和安信侯府有了聯繫,那時候如果有皇帝懷疑侯府的忠心,那肯定是怎麼看怎麼可疑。不如一開始就不給皇帝懷疑的機會。

  但現在還不用去考慮那麼遙遠的問題。而且技堂只是把小部分的精英人才輸送給朝廷,數量肯定會大大少於朝廷需要培訓的人才,不存在侯府壟斷了小吏的現象。

  詹木寶覺得母親一切都好,就是總不避諱地說死啊死啊的,啊呸呸!都呸掉!

  萬平安說:“那要是這樣,技堂的規模還要再擴大,五溪鋪的院子就不夠用了。”

  “這沒事,五溪鋪可以是總校,我們在京郊選個別的地方開分校嘛!”萬商說。

  就是又要砸好多錢進去了。本來搞科研就花錢,現在還要加大力度培養人才,錢花得更多了。好在用印書坊去皇帝那裏換了兩個大莊子,她現在私產相當豐富。

  三個人就技堂如何擴大規模討論起來。

  萬平安說:“生源肯定是不用愁的,一聽說是侯府開設的技堂,百姓們都會搶着把孩子送來。咳,說句不好聽的,以前聽說誰家把孩子賣去妓堂了,第一反應就是這一家子真是喪盡天良。現在說到技堂,大家都默認就是侯府的技堂,都比大拇指。”

  萬商最開始取“技堂”這個名字,完全是從“技校”一詞轉變來的。

  後來有一陣子她也覺得這麼叫好似會叫人誤解。

  但她一直都沒有改名字。既然有一些詞語能在時間的流逝中逐漸變了意思,說明語言本來就不是一成不變的。她盼着終有一日當大家提起“技堂”,第一反應就是一個供所有人學習技術的好地方。她盼着世間能有越來越多的技堂,然後再無妓堂。

  討論到很晚,才討論出一些章程。

  詹木寶想叫表哥留宿,萬平安表示還要去父母那裏,請父母去正式提親。

  萬商這纔想起自己忽略了什麼,不應該啊!真是太不應該了!她明明很喜歡大侄子,也很喜歡蒼大夫。她頗爲不好意思:“咳……不如再說說你和蒼大夫的故事?”

  萬平安:“……”

  第147章

  萬平安和蒼朮的婚事很順利。

  蒼朮本來還擔心當年老大夫在亂墳崗撿了她,這樣的身世會叫萬苟和詹花花不喜。沒想到這對夫妻第一時間上門提親,從頭笑到尾,是個人都能瞧出他們的高興。

  蒼朮心地又好、又有本事,這樣的兒媳婦打燈籠都不好找啊!

  婚後,詹花花更是從來不擺婆婆的譜,恨不得一日三餐都親自做好了送到蒼朮手上,又把那位收養了蒼朮的老大夫接過來幫着照料。而他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爲蒼朮寫的書能救助很多很多窮苦百姓,他們覺得這是救苦救難的菩薩落自己家裏了。

  家裏又不是窮得所有勞力都要下地幹活,然後指着兒媳婦做飯養雞織布裁衣,要真是那樣,確實沒法給蒼大夫一個安靜的寫書環境。託妹妹的福,萬苟和詹花花現在過得是富裕鄉紳的日子。既然如此,何必非要折騰兒媳婦,佔用她寶貴的精力呢?

  在全家人的支持下,蒼大夫繼續精進醫術、寫科普書,萬平安升至小官、繼續推廣石子田。這在萬苟和詹花花看來都是積攢功德的,心裏總忍不住爲孩子們驕傲。

  他們覺得如今這日子啊,是越來越順心了。

  而對於萬商來說,日子同樣是越過越順的。

  遊戲剛剛成真時,她所謂的權威性完全是依託於“太夫人”這個身份而來的。外人瞧她是朝廷誥命,因此尋常人不敢欺上來;家人瞧她是大長輩,因此必須要孝順她。

  但大家是不是真心敬重她,這不好說。

  如果萬商處事不當,慢慢折損了這一份因爲身份而自動獲得的權威,那她的日子會過成什麼樣,就只能看他人良心了。萬商絕對不允許自己只能被動賭他人良心。

  現在卻不同。

  萬商實打實地掙來了宮裏的看重、武勳的敬重、百姓的愛戴和家人的擁護。

  這是一份比“身份”厚重許多的“財產”。

  某種意義上來說,萬商已經是個超級大富翁了。此富,富在人心。

  所以,要是在各類宴會上碰到了不喜歡的人和事,萬商現在可以沒什麼顧忌地給人甩臉子。被甩臉子的人不僅不敢當面說什麼,還得寄希望於太夫人別記恨自己。

  好比有人帶着漂亮乖巧的庶女來萬商面前晃悠,萬商起先真沒有明白是什麼意思,等到被姜小霜提醒了,這是想要送來給她侯爺兒子做妾的,萬商直接就黑了臉。

  便又有人揣度着萬商的心思,開始說那個領着庶女到處晃悠的人如何不好。

  其實萬商也不愛聽這話。

  她們這個年紀的貴夫人聚會——萬商其實內心從沒覺得自己這個年紀就怎麼了——聊的話題十有八九是萬商不愛聽的。這要擱一般人,話題不愛聽,還得先估量一下週圍人的身份,看自己是生受着,還是怎麼的。萬商現在就能直接改變話題內容。

  萬商就說:“你們都知道我在家裏莊子上弄了一個專供人學技術的技堂吧?你們誰要是開了善堂,養了一些孤兒沒處去的,待他們稍微大些了,可以介紹去技堂。”

  大家心說,我們確實時不時地去善堂裏施粥,但誰還真去開善堂啊?

  但面上肯定不能這麼說,於是又一窩蜂地誇萬商善良。

  萬商有意提點一下大家:“我不過是瞧着莊師傅、楊師傅得朝廷重視,先後當了官。當官後就要傳授技術。而傳授技術的師傅有了,那學生呢?學生該從何處找?”

  如今被拋棄的嬰幼孩多是女嬰。莊三妞和楊喜作爲女人都順利當了官。這些被拋棄的女嬰被好好培養,未必不能再出女官。如蒼大夫,她當年被丟在亂墳崗,要不是得好心老大夫收養,早就成野狗腹中餐了;她現在卻創造着一本又一本科普醫書。

  貴婦們開善堂並不犯忌諱,因爲行善積德之於她們就如一件金貴的裝飾品。

  再往大了說,開個善堂、養些孤兒,日後都去學了技術,這是爲朝廷分憂!

  有些話從萬商口裏說出來顯得特別可信。

  都知道萬商有聖寵,這聖寵不是都看在她亡夫的面子上,裏面有大半是她自己掙來的。被這樣的人點撥了,大家恨不得把這話一字一句嚼碎了,放心裏仔細掂量。

  只不過家家戶戶都有難唸的經,有些人確實把萬商的話聽進去了,但善堂不是一拍腦袋就能開起來的,被各種瑣事一纏,被各種原因一限制,輕易就放棄了。最後真的正兒八經去開了善堂的竟然只有襄國公夫人。她反正是自己當家做主的,昌華郡主嫁人後常怕母親寂寞,襄國公夫人就覺得哪怕是叫女兒放心,她也該找些事情做。

  她本性內斂,不是那種愛社交的,也不喜歡弄權,開個善堂正和她意。

  萬商大學時去孤兒院裏做過義工。去之前還以爲做義工要幹體力活呢,真到了孤兒院,發現孤兒們都被照顧得很好,大學生志願者的主要任務就是陪孤兒們玩耍。

  這已經是心理層面上的關愛了。

  於是等襄國公夫人的善堂開起來,萬商也找機會換了尋常的衣服,悄摸悄地打算去當半天義工,然後發現……此時的善堂和後世的孤兒院根本不能比。這還已經是襄國公夫人實打實地投入金錢、認認真真地做善事的結果了。萬商只覺得心酸不已。

  於是等到宴會上再遇到自己不喜歡的話題,萬商又有新的說頭了:“可憐見的,善堂裏的這些老人孩子真是太可憐了……虧得皇上登基後,朝廷有了一系列的惠民政策,若不然他們肯定堅持不到這時候。”但還是可憐啊,只是勉勉強強地活着而已。

  私下無旁人時,姜小霜指着萬商大笑:“她們在那裏說十兩銀子一匹的布做了窗簾仍是不好,又說冬日暖房裏養出來的青菜雖然難得,但多食了不利於養生。你轉頭就說善堂裏的人多麼多麼可憐……再這麼下去,哪裏還有人敢邀請你參加宴會啊!”

  萬商道:“其實我也不耐參加她們那些宴會,江嶽正懷着身孕,我盼着她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這比什麼都重要,非要拉着我說孕婦該多喫些什麼、不該喫什麼,這樣才能好好地生下男孩來。又說什麼每日都叫兒媳婦念個什麼咒,也保管生男孩。”

  一方面是真的厭煩這些天天盯着別家女眷肚子的人,哪怕這樣的人是少數,大部分人絕不會如此失禮。另一方面,萬商有自己的事業,確實沒必要和所有人交好。

  既然她想要發展技堂,那就專心發展技堂,要是人際關係都得搞得面面俱到,上上下下都被長袖善舞地籠絡住了,皇上該以爲她有什麼想法了呢——雖然現在皇帝不會這麼想,但未來還有好多年,等到皇子奪嫡時,誰知道那時會有多少風雲變化?

  就當萬商是未雨綢繆吧。

  她在宴會上由着自己性子來,確實有些借題發揮的意思,不至於真把人得罪狠了,但也叫上頭看到了她從始至終都是真性情。一個真性情的人不會叫人太過警惕。

  姜小霜忍不住問:“我見你好似真心不介意你兒媳婦生男生女。”

  詹木寶成親兩年多快三年了!他被守孝耽擱的,現在都多大年紀了!

  換作一般人處在萬商的位置上,肯定早急了。

  江嶽懷孕後,等到胎坐穩了,趁着月份又還沒有很大,活動還算方便,萬商特意安排着叫詹木寶休沐時陪她出門散心,又或是在家設宴,請了江嶽的好朋友們過來一起玩玩笑笑。許是出門時被人瞧見了,便有人說瞧着江嶽的肚子,這胎怕是女兒。

  所以那些在宴會上湊到萬商面前說不討喜話、做不討喜事的人,其實全都是以己度人,爲了巴結萬商啊!可惜把萬商煩得不行,臭乎乎的馬屁全拍在馬腿子上了。

  “生男生女不都是喊我祖母麼?”萬商無語極了。但她這話也就只能在姜小霜面前說說。她要是在人羣中嚷嚷出來,一百個人裏頭得有九十九個覺得她是在強行挽尊。

  姜小霜搖着頭:“怪你把侯府經營得太好了,也怪你把兒子養得太好了。你要是想徹底清淨下來,那還是得盼着你兒媳婦儘早給你生下一個孫子來。不然你瞧着吧,總會有人帶着漂亮乖巧的姑娘去你跟前晃悠。哦,說不得直接去你兒子跟前晃悠。”

  萬商不擔心詹木寶。

  這孩子很能感知到他人的情緒,要是有人想要算計他,只要他感知到了,憑他跟着江嶽外公學出來逃命大法,再不濟他身邊總有幾個侍衛,他難道真能被算計了?

  萬商擺擺手:“我以後還是儘量減少出門吧,除了百花會的聚會,別的聚會能推就推。”還是在家裏宅着好啊,家裏人不鬧幺蛾子,家裏的空氣都覺得更清甜一些。

  姜小霜衝着萬商一攤手:“你覺得百花會裏就沒有這些事了?”就是姜小霜摸着自己的良心說,如果她兒媳婦嫁進來十幾年都沒給她添孫子,她估計也很難想開。萬商的小日子過得太叫人羨慕了,百花會裏也有嫉妒她的,就盼着江嶽這一胎生個女兒。

  她們覺得江嶽生女兒,萬商沒孫子,那萬商的日子就不圓滿了。

  她們反倒是比萬商圓滿。

  姜小霜正琢磨着什麼時候清一清百花會的隊伍。

  萬商對着姜小霜還是很信任的,話題都聊到這個份上,她直接說:“現在朝廷裏已經有兩位正兒八經的女官了。咱就不能膽子大一點,假設在未來我們女人能和男人一樣做官?要真是那樣,家裏的孩子肯定是誰最有出息就培養誰,管它是男是女。”

  姜小霜捂住了自己的嘴,聲音小心翼翼地飄出來:“你是說……女人科舉?”

  “想想又不犯法,就算咱這輩子見不到,難不成咱孫女也見不到?”萬商說。

  姜小霜若有所思。

  這一次她終於下定了決心,道:“那我再把百花會裏的人員篩一篩。”

  百花會裏的姐姐妹妹們不一定都盼着女子科舉,雖然大家最初加入百花會的目的都是爲了提高自己的地位,但有一些人只不過是想要藉着這種方式參與一些事,然後好幫助她們的丈夫、兒子立功而已,以此增加她們在自己丈夫、兒子心中的地位。

  這樣的“地位”和姜小霜想要謀求的地位肯定是不一樣的。

  萬商說:“你知道我家裏有個……應該算是家庭私塾吧,一開始就只收了我侄女一人,因爲確實只有她一個適齡的女孩。後來陸陸續續收了幾個親戚家的女孩,比如靜華道人的侄女們,我大兒媳婦江嶽的侄女等等。但加起來也纔不到五個人而已。”

  “她們的老師是頂頂好的,有安民、養民、保民之大才。”萬商又說。

  姜小霜眼睛一亮。先不打聽老師是什麼來路,因爲她很信萬商的話,萬商說了是頂頂好的,那肯定是頂頂好的。她直接問:“難不成你現在要對外招收學生了?”

  “是的!”萬商神祕一笑,“但是我們只招收女學生。”

  思玉也不是完全不教男學生。三爺詹木舒備考秀才時,她幫他批改過文章。小四因爲是雙胞胎姐妹的小跟班,時常會去思玉面前晃悠,思玉教雙胞胎背書時不會刻意忽略他。但萬商看得出來,哪怕思玉的心結淡了很多,她還是打心裏不喜歡男性。

  萬商暫時沒提及思玉,殺雞焉用牛刀,還不需要把這尊大佛搬出來。

  萬商只說:“因爲我侄女要當助教,就是協助教書的意思,總不能連一些基礎的啓蒙、簡單的唸誦都讓那位頂頂好的老師親自來教吧?老師自己還要治學,還要寫文章,她的時間金貴着呢。既然是我侄女一個小姑娘當助教,我們就只招女孩子啦!”

  家學嘛,又不是公學,自然是想怎麼招生就怎麼招生了。

  第148章

  四年後。

  耿金妹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頭髮特意摸了些油,抿得整整齊齊。她忍着心裏的緊張,跟着萬家的幾位老嫂子一起,由丫鬟們引着路,朝安信侯府的榮喜堂走去。

  說起出身呢,耿金妹的祖父是個秀才,她算是耕讀出身。不過她祖父考中秀才那會兒,還是前朝哩。那會兒雖然朝廷重科舉制,但世家、大儒他們不認吶,你若是沒有一個好出身,哪怕滿腹經綸也走不遠。耿金妹的祖父走了一輩子都沒走到皇城。

  等到耿金妹的父親當家時,天下局勢已經有些亂了。她父親便直接做主回了鄉下老家。在鄉下那地方,耿家有田有佃戶,小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再等到耿金妹長成,便嫁去另一個耕讀人家,前前後後生了四個孩子,最後只養活了長女和幼子。

  要是當時市面上就能買到蒼大夫寫的那些有圖有字的醫書,耿金妹幼時學過幾個字,她是讀得懂的。要是讀懂了,她照着醫書養孩子,說不定四個孩子都能養活。

  唉,只能說她那兩個孩子福薄,沒生在一個好時候。

  前朝末後幾年,耿金妹也遭了一些難,好在都過去了。待到新皇登基,耿金妹已經小四十歲了。那會兒,她長女剛剛二十,幼子將將十一。而她的丈夫已經病逝。家產已經不剩多少。耿金妹再是耕讀出身,吃了那麼多苦,瞧着也和村婦差不多了。

  按說耿金妹這樣的人是很難扒上安信侯府的。可巧,新皇登基後破了世家的千年陰謀,叫天下人知道了近親成婚竟然不利子嗣。耿金妹的長女當時嫁人已有四年,膝下還未有孩子。耿金妹便尋了夫家的族長,費了好一番口舌,終於叫女兒和離了。

  其實耿金妹早就想叫長女和離了。

  長女的前夫那一家,便是耿金妹如今想來,都忍不住要在心裏狠狠罵上幾句喪盡天良的。說起來呢,兩家確實有些親戚關係,那家人起先裝得特別好,又有親戚情分在,便想着女兒嫁過去後不會被磋磨。結果呢?其實耿金妹的女兒嫁過去第一年就有身孕了,之所以沒生下來,就是因爲那一家子沒個好東西……總之是吃了大苦頭。

  耿金妹便想叫女兒和離,偏耕讀之家重視名聲,覺得族裏不能有和離女。那會兒耿金妹剛死了丈夫,兒子又年幼,在族裏本來就沒什麼發言權,實在幫不了女兒。

  好在老天有眼,朝廷出新政策了!

  近親成婚不利子嗣啊!

  耿金妹真想仰天大笑。雖然她心裏清楚,兩家的親緣關係已經有些遠了,女兒流了一個孩子後,就藉口給父親守孝,硬是沒叫那混賬再挨身,自然不能生出孩子。

  但在族長面前不能這麼說話。

  耿金妹只說世家都得罪老天爺了,可見近親成婚無論如何都要廢除。再有,既然是耕讀之家,說明族中的弟子還是想要通過科舉出仕的。未來有弟子走到殿試那一步,忽然被朝廷知道族裏竟然還有姐妹冥頑不靈,依然嫁給了近親,叫朝廷怎麼想?

  耿金妹扯了大旗,如此這般地終於把女兒接回來了。

  又一年,女兒再嫁,成了萬家婦。

  沒錯,這個萬就是安信侯府太夫人的那個“萬”!

  說到安信侯府的這位太夫人,家鄉人就沒有不念着她好的。萬家的族學不僅收萬家的孩子,也會收親戚家的孩子。耿金妹的幼子就藉着長女的關係進了萬家族學。

  這孩子確確實實是讀書的料,如今才二十一歲,已經是舉人老爺了!

  既成了舉人老爺,那就要進京趕考了。

  萬家的接連兩任族長都是個和氣人——萬家最大的倚仗就是太夫人,太夫人都是和氣人,其餘的人但凡聰明,自然不敢不和氣——直接找到耿金妹,說正好族裏要派年輕後生給太夫人送特產去,不如搭着一塊兒進京,如此親戚之間也好有個照應。

  耿金妹欣喜若狂,在心裏止不住地念佛。萬家族人正兒八經地視他們爲親戚,太夫人自然也會正兒八經地視他們爲親戚。不求親戚日後怎麼提拔他們,只要有這一門親戚在,別人不敢隨意欺負他們,這就比那些無依無靠的人強出去百倍、千倍了。

  考慮到他們進京後要拜會萬商,耿金妹思來想去還是跟着兒子一起進京了。

  這便是耿金妹此刻出現在安信侯府後院的原因。

  她自詡是見過世面的。但她的“世面”只集中在鄉下地方,最多就是見過一兩位縣令夫人。先不說縣令夫人和侯府太夫人之間差着多少個品級,只說咱們萬家這一位太夫人,能是一般的太夫人嗎?她打理着技堂,這幾年爲糧食的增產做出了多少貢獻!

  今年年初,皇上提出要立大皇子爲太子,同時還說了要建一個功臣閣。

  明眼人都能瞧出來皇上對大皇子滿意得不行,故意把立太子一事和建功臣閣一事放在一起說,就是在拿捏朝臣呢。你們還想不想要功臣閣啊?想不想名垂千古呀?

  耿金妹一個平頭百姓不好妄議儲位,只知道反正最後是大皇子順順利利地成爲了太子,功臣閣也順順利利地建起來了。能進功臣閣的,基本上都是當年跟着皇上一起打天下的老人,頭一個就是已經去世多年的襄國公,自然也少不了第一任安信侯。

  至於後來入朝的這些大人們,誰叫他們來得晚了呢,和襄國公這些老人比,他們再是差事辦得好,功績也顯得有些拿不出手啊。他們也知道自己爭不來這個名分。

  誰知就在這時,竟然有人上奏摺提議要擡太夫人入功臣閣。

  太夫人可是女眷。民間許多女人連祠堂都進不去,太夫人如何能入功臣閣?而且太夫人也是後來的啊,都知道皇上打天下那會兒,太夫人還在家鄉逃災呢。她是皇上登基之後才被找回來成爲太夫人的。這樣一個鄉野村婦,怎麼能比襄國公那些人?

  可仔細一盤算,太夫人的功績實在不少。

  只爲着一個遍地開花的送雞鋪,無數百姓就能自發擡太夫人入閣。而送雞鋪其實還是太夫人諸多功績中最不值一提的。南方的梯田、西北的石子田,叫地方上每年多出了多少糧食!這些糧食又能養活多少百姓!更不要說技堂前前後後弄出的野豆子肥田法、新制的耕具、套種間種技術……哦,聽說技堂正在試驗一種高產的新種子!

  太夫人的功績不止在農事這一塊,只是百姓最關注這個。

  耿金妹雖然比着尋常的鄉下婦人有見識一些,但平日裏並不愛拉着兒子打探朝中要事。只爲着太夫人入閣這事,她忍不住再三關注了下,沒少拉着兒子問長問短。

  聽說最初上奏摺提議太夫人入閣的大官姓宋,就是前朝那個宋清官的孫子!

  耿金妹忍不住一拍大腿:“好!清官的後人果然也是清官!”

  聽說許多大人反對太夫人入朝。

  有人說,那些功績不能算在太夫人頭上,而是應該算在技堂裏面發明了野豆子肥田法、新制耕具的那些具體的工匠們身上,只要把他們拎出來賞賜一番也就是了。

  耿金妹直接呸了回去:“要這麼說,將軍沒戰功,戰功全都是底下那些士兵的,賞賜士兵就是了;縣令也沒政績,因爲具體的事都是縣丞、主簿、衙役他們做的。”

  又有人拿太夫人性別說事,說什麼陰陽有別,乾坤無論如何不能顛倒。既然太夫人是女眷,由着皇后下令,按照歷史上賞賜有功女眷的慣例賞下去,這也就行了。

  耿金妹表示不解:“朝中都有女官啦,這會兒說陰陽有別是不是晚了?”

  還有人竟然搬出了襄國公,如果真叫太夫人入了閣,襄國公泉下有知,見自己一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最後卻不得不和一個婦人相提並論,他心裏會是何種想法?

  耿金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心裏也敬重襄國公。

  好在外人雖不能說什麼,襄國公夫人和昌華郡主卻是可以站出來的。昌華郡主直接拿出了襄國公生前的手稿。他雖然算不到等自己去世後會出現一個萬商這樣的人物,但在人才方面,他一直都主張不以出身論。爲此,襄國公寫過很多相關的文章。

  昌華郡主舉着父親生前的手稿,說父親若有幸見到太夫人活民無數,只會敬佩她的人品、感慨她的付出、肯定她的功績、讚歎她的遠見……父親還說有功則賞呢!

  大家都知道當襄國公寫不以出身論時,主要是爲了針對世家,指的是選才時不應該以姓氏論高低;但是非要理解成不以性別論高低,這篇文章成立嗎?依然成立!

  ……

  馬上就要走到榮喜堂了,耿金妹趕緊收斂心神。

  太夫人本來正陪着小輩們在院子裏玩鬧,得了通傳說老家親戚來了,也沒有特意裝扮。萬商不愛擺譜。見親戚嘛,尤其是窮親戚,一定要表現得隨意些,這樣才顯得是自己人。要真是誥命服一穿、各種金銀珠寶一戴,那是給下馬威時纔有的排場。

  傳話的人機靈,早就告知萬商來的人裏都有誰了。哪怕萬商對着老家的親戚並不熟悉,但知道一個輩分就行。不等親戚們下跪給萬商磕頭,萬商便對着孩子們說:“這是打老家來的嬸孃叔娘們,你們照着喊就是了。驕驕,你要喊嬸奶奶、叔奶奶。”

  驕驕就是詹木寶和江嶽生的女兒。驕驕是她的小名。

  等小輩們打完招呼,知道萬商肯定要和老家的親戚聊聊,年歲大的自然就懂事地告辭了。驕驕年歲小,自己走路不快。金寶珠生的雙胞胎姑娘一個叫詹木兮,一個叫詹木景,取自楚辭中的“虎嘯而穀風至兮,龍舉而景雲往”一句,詹木兮抱起驕驕就走。

  耿金妹有些詫異地看着這一幕。

  作爲萬家的親戚,她自然知道萬商名下有一對雙胞胎庶女。

  看詹木兮和詹木景長得一模一樣,就知道是那對庶女。實話實說若非雙胞胎這個明顯特徵,其實耿金妹並不敢揣度詹木兮和詹木景的身份。被教養得這麼好的女孩兒,簡直就像天上仙女!但因爲是雙胞胎,又有剛剛打招呼時的那一番稱呼打底,她纔信這是一對庶女。再看驕驕這個年紀這個打扮,也能猜出她是萬商嫡親的長孫女。

  太夫人就由着庶女抱走孫女了?因爲孫女不想走,庶女像是強行抱走了她。

  那是庶女啊!

  那是嫡長孫女啊!

  太夫人半點都不擔心庶女們會對她的嫡親孫女不利?

  耿金妹想起自己少年時曾隨母親去過幾次縣令夫人開設的宴會。那時她祖父還活着,秀才的孫女這身份不高不低。她更衣時無意撞見縣令家嫡女庶女拌嘴。歸家後她偷摸着把這事和母親說了,母親道拌嘴算得了什麼,深宅大院裏還有更多的算計。

  這事給耿金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再有她女兒前夫一家,也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內院藏了多少噁心事。

  故而看到雙胞胎這麼輕易地帶走驕驕,她的第一反應就是不可置信。

  但她很快就又想明白了。

  “太夫人就是太夫人啊,哪能用世俗的道理生硬地往太夫人身上套!”她在心裏如此想着,“太夫人是來改變世道的。若深宅大院裏只有算計,那必然是掌家者不行!”

  換作太夫人掌家,這個家自然裏裏外外全都是好的。

  忽然之間,耿金妹心裏揮之不去的那份緊張就這麼輕易地散去了。

  第149章

  耿金妹暫時在侯府住下了。

  原先的計劃不是這樣的。

  原先計劃着拜見太夫人後就在京城裏賃個小屋,沒想到太夫人直接叫人收拾了院落,留耿金妹和她兒子陳實住在了侯府裏。太夫人話說得好聽,說陳實和府裏三爺都要參加明年三月的會試,本就是親戚,又都是年輕舉人,住得近些方便交流學問。

  耿金妹自然感激不盡。

  萬家的族人們倒是沒多留。他們這次進京,說是給萬商送些土特產,順帶着送陳實進京,其實真相是以前一直沒借口進京,這次正好拿了陳實當藉口。他們畢竟有個十年沒見萬商了,見面纔有三分情,見萬商還如以前一樣,就放心地回老家去了。

  等這次回了老家,萬家族人肯定會死抓族裏小孩的學習。

  一方面呢,萬商給族裏的回禮中有很多科舉參考書。這本來就有督促後輩上進的意思。另一方面,萬家族人盼着下次進京時最好是自家出了一個舉人,而不是像這次似的沾親戚的光。一個家族能不能長長久久地安穩富貴,還是要看後輩出不出息。

  在侯府長住的便只剩下耿金妹和陳實母子。

  白日裏,陳實要做學問。而做學問最忌閉門造車,他偶爾會被詹木舒帶出去參加一些文會。耿金妹留在府裏無事可做,許是怕她寂寞,萬商時不時找她過去聊天。

  並非是聊些家長裏短的東西。

  萬商主要問朝廷的一系列惠民政策在鄉間推行得如何了,老家現在是個什麼情況,附近的其他村落又是什麼情況,物價是怎樣的,婚姻嫁娶方面又有什麼說頭,鄉親們閒暇時愛做些什麼,縣城裏經濟如何,從老家到京城的這一路上有什麼見聞……

  放在半個月前,耿金妹都不敢相信自己能在太夫人面前侃侃而談。她那會兒還絞盡腦汁想了很多道聽途說的“禮”,比如坐時不能坐滿一整張椅子,得有半個屁股是懸空的,雖然這樣確實是累了一點,但好歹叫太夫人知道她耿金妹是個識禮數的人。

  結果這些所謂的“禮”通通沒有用上。

  耿金妹住得很自在。

  因爲太夫人和耿金妹聊得好,見她說話不急不緩、有理有據,對民間之事知曉頗多,太夫人還問耿金妹能不能給家學裏的姑娘們上一堂課。耿金妹一開始嚇得連連擺手,雖說她確實認得幾個字,幼年時也讀過兩本聖賢書,但哪敢給人當先生去啊!

  太夫人卻說:“世事皆學問,您和她們講講這一路的見聞,便是她們的福氣了。”

  早先只隱隱約約知道侯府裏有個只招收女孩的家學,等被迎進家學裏給女孩們上了兩堂實踐課,耿金妹才知道家學裏的助教竟然是萬苟兒和詹花花的女兒萬喜樂。

  萬苟和詹花花住在京郊的金泉村。

  耿金妹母子是跟着萬家族人一塊兒進京的,進侯府之前,他們先去金泉村見了萬苟,又休整了一日,之後才見得萬商。因爲只知道萬苟住金泉村,不知道他具體住在哪一間屋子裏,到了金泉村,他們就舉着萬苟寄回老家的信,在村頭找了人問路。

  村頭大樹下坐了一位腿腳不便的老人,聽說是萬苟的親戚,熱心地指點說你們進了村子先朝北走,然後再往西拐……這話裏的東南西北叫萬家族人聽得暈頭轉向。老人也急了,正巧有一羣小頑童跑過去,老人喊道:“孩兒們快領他們去村長家裏!”

  村長?哎呀,沒想到萬苟兒竟然當上村長了。

  結果到了萬苟家裏一看,村長根本不是他,而是他婆娘詹花花!

  萬家族人都覺得不可置信。

  雖說朝廷裏早兩年就有女官了,但他們自認爲朝廷大事離着他們很遠。在他們小小的生活圈裏,村長也好、族長也好,都得是有威望的人才能當,就沒出過女的。

  萬苟很是驕傲地說:“老村長去世了。花花是上個月被推舉成村長的。我特意寫信寄回老家,叫族老千萬記得在族譜上添一筆。正趕上你們出門,估計是錯開了。”

  詹花花能當上村長主要有兩個原因。

  一是因爲金泉村本來就是一個混居的村子,村裏的大多數住戶都是前朝末年各處逃難來的。村裏姓氏龐雜。如果是那種單一姓氏的村子,那在推舉村長時,大家肯定都幫親不幫理,只會推舉自己族裏的人,哪怕這個族人並不一定比外姓人有能力。

  二是因爲詹花花確實憑着自己的本事掙下了諾大的威望。並不完全是因爲他們是安信侯府的親戚,如果只考慮這點,那完全可以選萬苟當村長啊,幹嘛選詹花花。

  詹花花天生力氣大,早年逃災時,因爲她這份力氣,幫大家躲過了很多危難,叫全家人得以保全。住到金泉村之後,本來村裏人和他們很有距離感,結果村裏組織上山打獵時——每年都要組織這麼一場,一來叫村裏人有肉喫,二也是叫山裏的畜生不敢輕易下山害人——詹花花配合着村裏的青壯直接把兩大三小的野豬一窩兒端了。

  詹花花身上還有些俠義之氣。村裏有了不平事,好比有浪蕩子偷懶耍滑不贍養父母的,詹花花實在看不過去了,就出手管一下;再有村裏的外嫁女被婆家欺負,婆家人知道她孃家這邊是逃難來的,根本湊不出十幾二十個族兄弟幫她撐腰,越發待她不好。詹花花有一次撞見這個姑娘哭着躲回孃家,偏還不敢在孃家多留,怕婆家那邊帶着一羣人把她孃家砸了,又哭哭啼啼地要回去。詹花花就忍不住出手管了這個事。

  夜裏,詹花花和萬苟夫妻夜話時就說:“若妹妹不是太夫人,我是不敢這麼行俠仗義的,畢竟我也只是個普通人,做不到斷草除根。一旦遭了別人的恨,回頭咱家的平安喜樂被人盯着報復,那可怎麼好?但現在咱們既然有妹妹撐腰,那遇到真正的不平事,能管還是要管一下的。”至少這方圓十里內,她詹花花見不得有人恃強凌弱。

  萬苟自然舉雙手雙腳地支持詹花花。

  這麼着的,詹花花就在過去幾年中攢下了不小的威望。

  等到平安和蒼大夫成婚後,家裏有了大夫,雖然蒼大夫忙得不行,又要寫書、又要授課,自己還要精進醫術,但蒼大夫的養父被萬苟和詹花花接到金泉村來住了。村裏人有個頭疼腦熱的,老大夫都免費給人看。久而久之,一家子的名聲越發好了。

  此時的村莊多由各個宗族組成,而宗族是享有一定自治權的,所以朝廷一般不干涉族長、村長的接替,都由着百姓自己選。村長也算不得是真正的朝廷官員。等到金泉村老村長去世,需要推舉新村長時,不知道是誰在人羣裏喊了詹花花的名字。起先村民們都還有些遲疑,但轉念一想朝廷裏都有女官了,他們選個女村長又怎麼了?

  詹花花就這樣成爲了衆望所歸的新村長。

  “你們來得不巧,花花領着村老去隔壁村商量藥材種植的事情了。”萬苟對着老家來的族人驕傲地說,“我們打算湊一筆錢,去衙門裏把附近的幾座山全都包下來……”

  耿金妹收回思緒,一想到萬喜樂有那樣一位能幹爽利的母親——治理一幫目不識丁的村人可比治理一幫讀書人難多了——知道她是家學的助教,便覺得不奇怪了。

  家學裏的姑娘們年紀都沒有很大。

  耿金妹講述自己一路的見聞時,姑娘們聽得很認真,還追問了不少細節,原以爲她們只是聽個新奇,沒想到等耿金妹講完了,她們竟然說出了好多頗有見地的話。

  比如耿金妹說他們進京時,被迫在某一段水路上多停留了兩日,原因是附近一條大船上有個什麼世子,世子丟了重要的東西,懷疑那賊躲去了其他船上,就扣下了附近所有的船。便有一個小姑娘咦了一聲,然後仔細問清楚了當日的時間,又問了是哪一段水路。最後她感慨說:“那個什麼世子當真是個蠢貨,被人利用了還不自知。”

  耿金妹忍不住想,那什麼世子確實有些囂張,但從哪裏看出來他被利用了?

  一羣姑娘討論起來,按照規定在一定時限內的糧食纔是新糧,過了那個時限就是陳糧。而新糧的價格高於陳糧。那麼,如果有一批糧食,過了那個時限剛剛一天,從規定上來說已經是陳糧了,但把它們倒騰給商販時依然可以按照新糧的價格賣,這其中的差價……如果只有一斤糧食,那其實沒多少差價。但如果是一整船的糧食呢?

  糧食入庫只會記錄到底是新糧還是陳糧,不會記錄這個陳糧是陳了一日的,還是陳了三年的。把陳了一日的“陳糧”倒騰給商販,再買些陳了三五年的陳糧入庫,差額能養肥多少藏在暗中不露面的碩鼠!而如果哪天國家出了大事,哪裏遭遇了天災,需要調用這份入庫的糧食時,陳了三五年的糧食又放了幾年,不知道要黴爛掉多少!

  “真真是貪污的好辦法!只要這一兩年沒有事發,過些年就換了一批官員,根本查不到最初的這批人頭上,最後推幾個小吏出去,只說黴爛過度是他們看管不當。”

  “便是現在事發了,只要沒人追查到底,他們也不怕。”

  “確實。入庫時做些手腳,表面依然放些新糧。若是被人發現好好的新糧入庫時變成舊糧,只要叫人看到表面的新糧,讓人以爲糧食沒有被換過,問題就不大。然後負責運輸這批糧食的人再把問題推給那什麼世子,只要說都是被他耽誤的,是因爲他要查飛賊,所以硬是把所有的船攔下了兩天。就因爲這兩天,整批糧食都貶值了。”

  “要是那世子經人提醒,見自己攔了押送稅收糧的官船,給官差們塞了銀子……世子這邊以爲自己是道歉,扣押稅收船的罪名就平了,卻不知等事發後這就是世子賄賂他們的證據。到那時,就算被人發現糧食被調換過都不怕,因爲世子纔是以公肥私的首惡,其他人不過是受他脅迫……這樣砍頭的大罪,世子家裏總要幫他平一平。”

  “這究竟是哪家的世子啊!簡直就是家門不幸!”

  “讓我想想最近半年不在京城的各府世子好似有……”

  又有姑娘朝耿金妹看來,盼着她提供更多線索。耿金妹已經嚇出一身冷汗,擺擺手表示自己不知道是哪位世子,她連世子的船都沒見到,只是自家乘坐的船被迫逗留時聽別人說這是世子下的令。害怕之餘,耿金妹心底又生出一些不可抑制的興奮。

  這些小姑娘們太厲害了吧!

  只是聽她三言兩語,竟然就能分析出這麼多東西!

  要知道當時他們的船被迫逗留時,她兒子陳實也在船上。陳實還是舉人呢,說起來呢也是年輕有爲,但陳實只說了這世子太過囂張,根本沒想到什麼新糧陳糧的。

  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後,耿金妹忍不住問府裏安排的伺候她的丫鬟。

  這個家學的招生標準是什麼?什麼樣的女孩能入家學?

  她姑娘改嫁後生了一個女孩,也就是她的外孫女,雖然年歲還不大,但已經能看出聰明勁了。耿金妹想着一定要叫閨女好好培養外孫女,日後最好能進侯府家學。

  耿金妹豎着耳朵聽得認真,丫鬟脆生生地說:“要說標準,好似沒什麼標準,並不限家世;若說完全沒有標準,那又有些標準。主要是看能不能合上老師的眼緣。”

  家學裏有位姑娘,她家裏是在街上賣餛飩的!

  但她就意外合了老師的眼緣。

  耿金妹頓時有些發愁。如果存在硬性的標準,比如讀過幾、識了幾個字,哪怕難度大一些,但有標準擺在那裏,好歹叫人知道該怎麼努力;這眼緣要怎麼弄?

  半個月後,陳實外出歸來,對母親說起進京路上的囂張世子,說已經知道那人是誰了,那人雖然是家裏的嫡長,但其實還算不得世子,因爲沒有得到朝廷的冊封。

  “以後都不可能被冊封了。”陳實對母親說,“朝廷剛查了一個貪腐案子,這人雖然沒有深陷其中,但……總歸是被利用了而不自知,連累他父親都被聖上呵斥了。”

  耿金妹激動地說:“貪腐案子?可是新糧變陳糧的那種把戲?”

  陳實非常詫異:“母親怎麼知道的?外頭纔剛傳出說法。”

  耿金妹忍住心裏的激動。啊啊啊,她真的好想把外孫女送至侯府家學啊!

  第150章

  陳實說朝廷查案子是有一套流程的,貪腐案在這個時候公之於衆,說明朝廷至少在幾個月前就已經盯住了涉案人員,如此才能把黑色利益鏈中的所有人都抓起來。

  這個貪腐案裏倒了一批大臣,身份最高的已經是二品了,皇上沒留任何情面。

  “哦……”耿金妹聞言有些失望。她還以爲是家學裏的女學生們的那些分析上達天聽了,才叫蛀蟲都被抓了起來,順利立下大功。沒想到其實朝廷早就盯着這一塊了。

  但這並沒有降低家學在耿金妹心中的地位。

  耿金妹有些嫌棄地看着舉人兒子,舉人名頭好似都不香了:“之前咱們在船上,那什麼倒黴世子叫人扣留過往船隻時,你怎麼就沒意識到這裏頭可能存在貪腐呢?”

  陳實只覺得莫名其妙:“我若是當時就能看出不對,朝廷還需要查這麼久嗎?”

  耿金妹道:“那還是你不仔細。每年各地的稅船都是什麼時候進京的,分別會經過哪一段水路;稅糧如何區分新糧、陳糧;當時行船時我們還避讓過官船……你但凡關注過這些,事情發生時,心裏就該升起警惕。哎,你當時竟沒看出絲毫的不對。”

  陳實哭笑不得:“母親,你這真是難爲我了。”

  耿金妹並非真的嫌棄兒子。

  她自然知道如果是個人都能瞧出裏頭的關竅,貪腐案子何至於鬧那麼大。她心說,我原本瞧着我兒子樣樣都好,但現在知道了,那是因爲我沒見過更好的。侯府家學裏的那些女孩們,年歲都不如陳實,但好似都比陳實有成算些,纔是真正有本事。

  耿金妹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問:“我們剛進侯府時,太夫人說過侯府家學的那位先生十分厲害,還說你若是寫了文章,可以叫那位先生幫着批改一番。你寫了嗎?”家學裏的女孩們那樣不凡,固然是她們天資聰穎,但她們的先生肯定同樣功不可沒。

  陳實聞言,臉上立馬露出了嚮往敬佩的表情。

  耿金妹頓時就懂了,這肯定是已經被那位先生指點過了啊,心中大喜。

  耿金妹平日裏其實並不怎麼過問陳實的功課,作爲母親只要知道兒子一如既往地勤勉向學,這便足夠了。陳實也習慣了不與母親說具體的功課,日常只說自己拿了什麼名次之類的。直到耿金妹此時問起,陳實才忍不住說:“我懷疑府裏的先生……”

  耿金妹眼睛瞪大了,正想罵兒子小兔崽子,自己才幾斤幾兩,就敢懷疑先生?

  卻聽陳實說:“……就是思玉先生。”

  這句話裏的“先生”二字完全就是代表一種尊敬。陳實雖然此前從未見過思玉,但這些年反覆讀過思玉的文章,自認受了思玉很大的恩惠,所以不敢直呼思玉的名字。

  一定要加上尊稱纔可以!

  耿金妹不可置信地問:“思玉先生?”家裏有陳實這樣一個考生,她自然知道思玉有多了不起。考生中一直流傳着一種說法,想要考上秀才就必然要讀透思玉的文章!

  陳實鄭重地點點頭。

  不僅是各地考生受過思玉的恩惠,許多底層百姓更是受過此人的恩惠。拿耿金妹和萬家族人所在的青坡縣來舉例,這兩年百姓的日子比着以前好過了些,要是全家人勤快一些,那麼一個家庭一年至少能多賺七八兩銀子。或許對富貴人來說,七八兩銀子還不夠他一頓飯錢,但對於真正的窮苦人來說,這已經是不敢想象的大豐收了。

  而之所以能多賺一些錢,是因爲當地的縣官走訪全縣,經過實地考察後,發現青坡縣的氣候很適合種植冬油菜!油菜籽可以榨油,而油可以自己喫,更可以賣錢!

  所謂的冬油菜就是秋種夏收,不會耽誤傳統作物春種秋收的勞作。

  縣官自然不敢佔用耕田,推廣冬油菜時,先領着民衆開荒。

  開荒自來都是件辛苦事,且新開出來的地都比較貧瘠。所以就有那種短視的,覺得縣官事多。縣官不想激起民憤,一開始只能先找了兩個村莊進行試點。這兩個村莊的主事者都是明白人,又能約束住其他人。其中一個村子就是萬家族人所在的村。

  經過兩年的努力,見到成效之後,縣官終於在今年開始全縣推廣冬油菜。

  青坡縣的未來肯定會越來越好。而這份變化首先要歸功於縣官,是他認認真真當官、兢兢業業做事,給百姓找了一條此前從未有人想到過的出路,讓他們有了額外的收入。其次就要歸功於思玉。青坡縣的縣令是一個非常務實的人,並不喜歡浮誇的文風。他幾次邀當地文人聚會時都提到過思玉的文章,勸導年輕文人一定要對着思玉的文章多讀多看多思多想,因爲這些經典的文章裏藏着實實在在的治理地方的辦法。

  此時還能算是開國初期,正是國運昌隆的時候。

  憑着此時的選官政策,官員們大體上都是有魄力、願意幹實事的。

  放眼全國,有多少地方官或是出於心中的信念或是爲了政績考慮,研讀過思玉那字字珠璣的扶貧指導手冊?他們中又有多少成功找到了適用於當地的扶貧致富路?

  整個過程中,又有多少百姓受惠?

  而思玉十分低調,這些年除了以“思玉”這個名字在報紙上發表文章,再不見有其他的行動。耿金妹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這樣一位大才竟然和她同住安信侯府!

  耿金妹喃喃地說:“不會就是太夫人吧?難不成思玉是她的字號?”

  陳實道:“肯定不是!我雖也敬佩太夫人,但她與思玉先生定不是同一個人。”

  母子倆都是一樣的激動。

  又過了一些日子,陳實和思玉的交集只限於陳實寫文章、思玉幫着批改,都是紙面上的往來,故而陳實雖然對着思玉的崇敬與日俱增,但對於思玉本人的瞭解卻不多,依舊不知道她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反倒是耿金花因爲時不時地去家學那邊走動,助教萬喜樂乾脆給她安排了一套桌椅,所以耿金花逐漸察覺到了什麼。

  倘若思玉的身份是個祕密,耿金花唯恐這裏頭牽扯了某些很重要的事,都沒敢和相依爲命的兒子講,只藏在自己心裏、慢慢消化。實話實話,這麼憋着太辛苦了。

  見耿金妹連着幾日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萬商用玩笑的語氣問是怎麼回事。

  當着太夫人的面,周遭沒有其他人,耿金妹就實話實說了:“我才知道外面名聲那麼大的思玉先生就是家學裏的思玉老師。朝廷中早有女官,老師爲何不去當官?”

  不僅沒有當官,甚至還有意淡化自己的存在,惹得外人根本不知道她是誰。

  萬商心說,思玉沒出仕一方面是性格不適合混官場,她爲人太正直,見不得一點蠅營狗苟的事,真去了官場,萬商都擔心她的心理問題會再次爆發。另一方面自然是時機不成熟。朝廷現有的這些女官還都是憑技術入仕的,跟着科舉入仕是兩碼事。

  萬商解釋道:“想來你也知道,思玉的文章都是好文章。她在報紙上刊登文章時用的就是思玉這個名字,沒做任何掩飾。她只是沒有藉着這些文章宣揚自己而已。”

  先說明,思玉從頭到尾都是坦坦蕩蕩的,並沒有隱姓埋名、誤導世人。

  若有人想錯了她的身份,也只是那些人自己想錯了而已。

  萬商又說:“她更希望大家能專注於文章本身。”

  耿金妹道:“這樣也不錯,外人不知她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就不會因性別和年紀生出偏見。而一旦有了偏見,再想客觀評價思玉老師的文章,幾乎是不可能的。”

  思玉的文章都是務實的,可以說就是一份地方官的指導手冊。那就不如先讓地方官跟着手冊實踐起來。若不然要是先爭論些有的沒的,許多人出於偏見直接把思玉的文章束之高閣,叫這樣務實的文章變成了鏡中花、水中月,百姓的損失就大了啊!

  萬商點點頭:“我們就是這個意思。”

  耿金妹卻又忍不住說:“我們青坡縣從今年開始要全縣開荒種油菜,待到全縣百姓得了利、縣令也因此有了功績而升官,那時再叫思玉老師站到人前來,便是有人瞧不起她是女人,當着我們青坡縣百姓的面,他敢說一句不好,我們非打死他不可!”

  這還只是一個青坡縣。

  如果像青坡縣這樣的縣多幾個,那爲思玉衝鋒陷陣的人就更多了。到那時,思玉是女子又如何?已經證明了她提供的那些路是正確的,青坡縣的百姓不可能把油菜拔了。如果有人來拔油菜,百姓只會把那個人打死。後來者只能繼續維護這些油菜。

  所以油菜成熟日,便是時機成熟時。

  等到時機成熟,前有女子能憑功績入功臣閣,又有女子寫文章百篇能治民保民富民,再在朝中推動女子科舉,阻力就會小很多。哪怕在相當漫長的時間裏,女子科舉絕不可能像男子科舉那樣普及,但只要有了一個“一”,就會有“二”,然後有“三”。

  更不要說萬商手裏還捏着“海洋貿易”這一張牌沒打出去。

  耿金妹哪怕不知道萬商的最終目的,經過這番談話,也知曉了其中的利害。侯府明明可以瞞着她的,不叫她靠近家學,不讓她接觸老師,她就猜不到思玉的身份。

  那爲何侯府沒有瞞着她?

  是信任她耿金妹的人品,覺得她在事成之前不會泄密嗎?

  “大約是因爲你合了我們思玉老師的眼緣吧。”萬商輕笑起來。

  耿金妹詫異地指了指自己:“我?”她不是什麼天生的聰明人,雖然幼時學了幾個字,但她瞧着自己大半輩子庸碌無爲,說是耕讀出身,其實和尋常村婦沒什麼兩樣。

  這樣的她是哪裏合了大才的眼緣?

  她卻不知道,她視自己是庸碌無爲。思玉視她,卻是一個被世俗強行塞進套子裏卻依然還保持着自己原有形狀的人。因爲耿金妹還有自己的形狀,所以她才能在前朝末年的戰亂中活下來。因爲她還有自己的形狀,所以她才能抓住機會幫女兒和離。

  她內心的不馴和渴望澆灌出了一朵於大多數人都不可見的花。

  偏思玉看到了這朵花。

  思玉欣賞這朵花。

  思玉也有這樣一朵花,絢爛之後差點枯萎。在將枯未枯時爲萬商發現,爲萬商所喜,被萬商呵護着重新煥發了生機。於是這朵花再次用力地向下紮根、向上生長。

  她們蘊藏着強大的生命力。花開不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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